西藏和平解放是中國現代史和中國革命史上的一個重大歷史事件,也是西藏地方歷史上一個劃時代的轉折點。這是歷史定論。
張小康在這部長達50萬字的紀實文字《雪域長歌》里,開篇就非常明確地告訴讀者,她即以此書獻給為解放西藏和建設西藏而獻出青春和生命的英雄們。不同于其他文學門類的特定說明,紀實文字本身的真實性,就是自新建這種文體以來就成了“他我”敘述的情感的投奔之處。沒有真實性,作家在表達自我時的社會責任感和使命感就會漸行隱匿或消退,讀者對現實的信任感正源于斯,熱于斯。張小康在以真實為根本屬性的文體上以此語特強調之,這不應該僅是一個泛化的政治與歷史命題的重復呈現,也不太可能為追求尚未可知的社會效應而進行喪失意義的無謂表白。作者鎖定的深意在哪里?熱地在序里對張小康的介紹不乏鄭重,讓人看到,作者完成對過去那段重要事件中的一群人以怎樣的精神、青春熱血和生命進行集中聚焦,向對爬雪山、過草地、趟冰河而最終和平解放西藏的艱苦卓絕致敬,向實現“將五星紅旗插上喜馬拉雅山”誓言的恢宏吶喊。不能不說,張小康有通過個體精神經歷和體驗并完成一種對生命狀態、使命感的最高呈現的可能性。正如她所說:“我們是直接接觸過他們的一代人,我們的歷史責任就是讓子孫后代了解他們,讓歷史永遠記住他們。”這當然是她創作的初衷,但是否僅此而已,就鋪排了長達九章的真實記錄?
客觀地說,對那一段革命歲月長河里發生的人和事及復雜的歷史背景下的種種和解而記錄下來,并不容易,主要原因源于這件事離我們不太遠,人們記憶猶新,稍有出入或角度不當,均會引起讀者指責。尤其是將十八軍進軍西藏、保衛西藏、建設西藏的英雄歷史挖掘、整理、匯集起來,并與史實無縫對接,決非易事。不像當下許多穿越劇,可以虛構甚至胡編亂造一些故事和人物,反正幾百年、幾千年前的事情穿來插去、你來我往,誰管得了我,如何來管我?時間的縱容給了作者們想像力的放縱,少有人去追問真實性如何,更不大可能認真地去翻出歷史文獻進行精度考證。無疑問,也不會像詩歌小說等需要一種實現真實性話語表達的文學性,紀實性的文字即使允許有合理性想象成分,也是在不規避真實原則下,需要建立在尊重敘述事件真實的基礎上,何況這一切仍然要回到個性敘述上來。大量的資料整理和采訪只是給歷史以基本的可靠保證,但成為一部不同于其他的紀實文字,感人至深是其必不可少的專屬命脈。這一點,張小康是不缺少的,父輩們千秋不朽功業以不歇的熱情和感動試圖在她的生命里始終張揚,進而延續。所以,她對英雄歷史的細節記憶無一刻不在閃回,這無疑給自己的生命定制了面對現實的切入功能。這是重要的功能,書中主要以數量可觀的真實事件為基礎,通過對細節的喚醒,表達一種靈魂的在場和高揚,這顯然是人類之價值實現的一種境界和嘗試。其中,讀至“數萬名干部戰士用青春、熱血和生命捍衛了祖國領土完整”句,似乎恍然了,意識到不乏自豪氣的她設置并搶占了一個恰如其分的時代話語發聲部位,如進駐昌都部隊忍受饑餓時修通了向拉薩前進的五百里路一樣,何等重要,何等及時。
是什么讓書中令人觸目驚心的高頻詞除了寒冷,就是饑餓,而經歷著身體基本需求極端達不到的極端條件下的極端反應后,仍然士氣高漲,意氣風發?想想看,一定是有一種不可摧毀的強大力量占據精神的制高點,最終完勝。相較于題材本身的獨特,我更看重作者與時代同頻共振背景下的敘事用意,從艱難推進時的“我們正年輕”到向拉薩進發中的官兵一致同甘苦,從兩條英雄路上邊勘測邊施工的漢藏團結到高原之春天里百萬農奴站起來的,在特殊地域客觀理性的詳盡甄別和描述中,略可揣測其中真實細膩到不惜借助文學手法達至描寫故意。作者切合當下時代的需要與現實呼喚,回歸到軍隊能打仗、打勝仗的傳統意義上來,而從為完成記錄父輩的歷史足印升至更為廣闊和重大的關注當下、干預現狀的層面,其藝術感染力因此而擁有了意想不到的博大況味。這是張小康寫作的真正意義。
我這樣說實際上尚未見得多么鄭重其事,作者在還原萬人大軍進藏的浩蕩畫面時,涉及到的不只是軍事上的單一背景和挺進畫面匯聚,政治上的深層融入、文化上的豐盈意識及戰斗力的培育,才是其報以最大期待的集中發力點。作者是有意識這樣做的。進軍西藏時特殊自然環境與極端復雜的地域特征似乎并不是需要考慮的唯一重要挑戰,難以為繼的后勤保障也未影響到進軍守則的嚴格遵照,這是這個重任在肩的鐵軍的鐵律。從一定意義上看,和平方式的進軍是決定能否和平解放西藏的關鍵,矛盾和問題的層出不窮和解決層出不窮的矛盾和問題同等棘手和重要。進軍守則每一條的羅列細致得可以具體到直接操作,剔除掉了大而化之的部分。這對民族問題的順暢解決極為有利,因其牽涉到的問題不只限于藏漢民族之間,站在當今世界格局之外仍然可以看見其當年的戰略意義。和平進軍和和平解放西藏的現實性決定了進軍西藏的道路顯得更為艱難,既檢驗著新中國在領土完整的進程中切實的努力與實力,也在驗證著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人民軍隊內部蓬勃且不可戰勝的戰斗力。這從作者書中的章節命名便可略見其寫作意圖,藏漢一家人、通過文工團認識解放軍、“阿姆吉拉”神話、藏族娃娃的漢族媽媽和不愿做奴隸等小標題,無一不將之進行非常明確的指認。
而軍隊戰斗力的確認,張小康也有明晰的檢驗標準。戰斗力在于能在不可思議的環境下取得不可思議的勝利,不可思議的勝利來自于部隊官兵不可思議的戰斗意志。進軍高原雪域,僅有年輕和簡單的熱情是不夠的,通常意義上的能吃苦和吃得苦也是不夠的,進軍西藏的最終目的是勝利,是以盡可能少的代價取得完勝。但是,自然條件的嚴酷讓脆弱的生命不堪一擊,犧牲是注定的,但生命永不能被喝退,熱情永不可被降溫。從雪山娘子軍們留下的赫然血跡到修筑怒江時永遠和水泥一起灌注在橋墩里的戰士,從勒緊了褲腰帶以后仍不能逃脫死亡的官兵到在平息拉薩叛亂犧牲的英雄、烈士,死亡沒有停腳,和平進軍仍在繼續,建設西藏的頂層設計不容打折扣,解放農奴的重任不可能卸落。怒濤面前,風雪面前,饑餓面前,復雜的斗爭形勢面前,對于生命終結的追問顯然是徒勞的,它自始至終義無反顧地前仆后繼著,用身體摞起登上高原的天梯,用意志對抗不可征服的妖魔,用精神支撐靈魂的高歌。一支軍隊之所以不可戰勝,正在于此,也必在于此。
書中真實細膩的細節呈現也令人嘆為觀止,張小康甚至調動起文學中不少的描寫和敘事方式以完成人物和事件的歷史場景的再現和還原。對于事件敘述的大方向相對要容易許多,細化到生活真實和事實真相上,須有建立在可靠基礎上的現場氣息和紋理支撐。這里首先要解決的是話語置換空間的問題,文學言說能力是不能缺損的,否則,這將形成一種恍惚的障礙。而解決這個障礙如若只是用公文語言、新聞語言、企業語言等來敘述,藝術感染力必將減弱,也會使文本面目可憎,勢必矮化第二次創作的效果。作者要寫的東西已經發生在那了,歷史事件和人物不會遵從想象的邏輯,人的想象力遠沒有歷史本身發生的那么豐沛和充滿張力。她寫官兵同甘共苦,會寫軍政治部主任劉振國通常走在頂著風雪行進的隊伍最后面的原因,這竟是因為天黑怕戰士掉隊,用唯一的手電筒一路搜索可能發生的人員丟失;會寫風雪中翻越四座山、涉過六條河的藏族小女兵娜喜凍餓交加下的哭泣,團長柴洪泉除了送上鼓勵,還把上級發給團以上首長僅有的一雙襪子和一塊紅糖給了她,還囑咐:“翻山時吃一點,走平地時不要吃,記住了嗎?小鬼!”……這種把握細節的能力給了歷史事件以可靠的真實性,并能較好地引導文字作必要的人性加溫和生命意趣導入,而文學性的描繪顯然有其想像的成分。對于紀實功能的文字來說,適量的虛構也是被允許的,只要真實性不被傷害。
必須要說,為更形象直觀的需要,張小康在書中有意插入了為數并不算少的圖片佐證其真實,并在合適的時機加入了個人化的思索,都在一定程度上盡可能快地幫助讀者進入歷史時空,感受其特定時空下的特殊氣味。在寫到進藏的解放軍開展大生產運動,且能自給自足將荒灘變作良田,籍此贏得藏族上層貴族的欽佩,寫得熱情洋溢,張小康的激動和興奮里自有其時代痕跡,但這恰恰是她經年海外仍牽系其靈魂回歸的根本,而她無法把這種感情與當下情勢聯系完全剝離是有道理的。與其說十八軍進藏和和平解放西藏是雪域上的長歌,不如說張小康意識中更想表達在當代聚焦強軍目標條件下軍隊承繼光榮傳統的精神與戰斗力的重建之歌,這是另一首長歌。
這不意味著張小康的理性評判能力不夠,相反,她個人情感的時時在場往往帶來理性評判的無節制加盟,她的看法和主觀評定貫穿到每一個大小事件當中,客觀的敘事反而在必要的時候無法做到客觀而獨立地出現。那些評判會帶來一個很大的問題,即先入為主地左右著事件的傾向性,并在采寫和平進軍和和平解放西藏、建設西藏的過程所采訪到的每一件事每一個人,幾乎看不出來她作了哪些必要的典型化處理,甚至動用個人的想像堆砌一些不必要的描寫和猜測,而她在可能涉及到的每一部分都被照顧得面面俱到,深恐掛一漏萬。最為明顯的是將完整的歷史資料作以完整植入,而未加以合適地選取。實際上這樣做并不能將藝術提純,將感染力提升,將歷史真相還原,相反,不大容易產生心靈近乎澎湃的持續跳躍,而取舍是必要的。
(作者單位:天津武警指揮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