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多年來,我想逃離故鄉,背叛這個名叫橫店的村莊/但是命運一次次將我留下,守一棟破屋,老邁的父親/和慢慢成人的兒子”讀到《你只需活著》這首詩時,我的耳畔仿佛響起一陣陣無望的哀怨聲,裹挾著隱隱悶雷聲傳來,不為別的,只為了給這荒涼的農村制造一點聲響來。荒涼的鄉村,除了節日時的鞭炮聲,沉默的人們,被遮蔽得太久,失語已久。這哀怨仿佛積攢了全身氣力,卻化作近乎蚊鳴的嘆息,令我感慨。身處燈火輝煌的城市客,盡可縱情聲色,自不必理會她的哀傷。
少年的我,也對農村總懷有強烈的憤懣。日復一日的空耗青春,一眼望穿的人生盡頭,這樣的想象令我驚懼。我漫漫求學,扎根城市,年歲漸長,回望農村,農村空心化更加嚴重,老弱婦孺成為留守大軍,但是我不再憤懣,而是心懷難舍難解的憂傷。如今,我深深自責,當初想逃離故鄉,難道不就是一種精神上的背叛嗎?時下,青年人像候鳥一樣遷移到城市的各個角落,只有過年時節紛紛歸巢。而那些固守農村的人,他們逃離不得的苦悶是可想而知的。
命運捉弄,余秀華自然是萬千不甘心者之一。她日復一日地重復著傳統的勞作,年復一年地接受苦難的安排。但,她對精神的追求保持高亢的激情,誓以詩人的姿態卓然于世,以期對庸常生活的反抗。她恪守嚴肅的創作態度,并借助網絡而走紅,都給萎靡多年的當代詩壇刮進一股別樣的清新之風。
回顧以往,朦朧詩后、自命“第三代”詩人群體,不懼自我妖魔化,將“詩”從神壇拽下來,沖破一切思想、美學、語言上的禁忌,“非非主義”、“莽漢主義”、“整體主義”等各種奇談怪論紛紛出籠,創作上的游戲性、隨意性已近登峰造極,無聊的口語、隨意的謾罵、隨便的胡說八道都自詡為詩,惡俗無下線。“當詩變成日常敘事后,日常生活也就變成了詩,這到底是降低了詩,還是提升了日常生活?……文學寫作終究會體現一種象征性意義,它拒絕了經典的權威的意義,這本身必然要反射另一種意義。”陳曉明在《中國當代文學主潮》的提問實在發人深省。
相較而言,余秀華寫詩并不是無病呻吟,而是帶病獨唱,獨抒性靈,絲毫不避諱自己的殘疾與不適,有什么就唱什么,沒有沾染矯揉造作的氣息。在這個喧嘩與躁動的時代,還有什么詩歌當得起質樸無華的贊譽?可以說,她的詩是純天然的,堅硬地扎根于故鄉的塵土,沒有被烏煙瘴氣的物欲現實所污染,也沒有被各種時髦的文藝理論所擺布,出自本真,直抵人心。所以,她的詩作,哪怕被一些人譏作大白話,卻難掩其道破現實本相的石破天驚的力量。她的詩,看似平淡如水,實則帶有不容分說的沖擊力,劈頭蓋面,令人猝不及防。她的淺吟獨唱,情感濃烈真摯,都帶著生命的痛感和孤傲的質地。
她以誠摯坦誠的赤子情懷,為無望的愛情而唱出疼痛,為枯燥的生活而唱出沉默的哀戚,為乏味的人生唱出雷霆的悲傷,來抗拒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庸常經驗的來回碾壓,為荒漠的鄉村勾勒一幅幅農婦“獨自成活”的本真素描畫。她以足夠的誠意,所建構的橫店村鄉土詩歌世界,為當代新詩寫作探尋一種新路徑、新可能。
二
余秀華的詩集《月光落在左手上》共有137首詩,分為四輯,大抵收錄了2014年和2015年的詩作,大致分為抒情詩和敘事詩兩大類。
她的抒情詩以直抒胸臆、率性獨白為主要特點,一類是表達詩人轉瞬即逝的情緒:哀傷,惆悵,比如《我以疼痛取悅這個人世》《一只烏鴉正從身體里飛出》《梔子花開》《人到中年》《月光》。這類詩歌的想象較為獨特,不太好理解。另一類則是夾雜無望婚姻的抒發悲傷的愛情詩,相對直白些,容易產生共鳴,比如為人所稱道的《我愛你》《不要贊美我》《唯獨我,不是》《今夜,我特別想你》《美好之事》《我們總是在不同的時間里遇見》《婚姻》《致》。兩類抒情詩結合起來看,或許更好理解些。嚴格地說,余秀華的愛情詩,倒是和古代閨怨詩有精神上的相通之處。
從《詩經·衛風·氓》肇始,到漢代《古詩十九首》中《行行復行行》等詩,再到唐代蔚為大觀,閨怨詩成為古代抒情詩的一大門類。閨怨詩,大抵是棄婦自訴婚姻悲劇、思夫歸來卻無望的苦情主題,揭示女性獨守空房而憂傷悵恨、孤獨終老的生存悲劇。
在現實生活中,余秀華只是一個有著不幸婚姻的農婦,可曾有幸得到愛情的垂青。誠如《唯獨我,不是》中寫道:“許多夜晚,我是這樣過來的:把花朵撕碎/——我懷疑我的愛,每一次都讓人粉身碎骨/我懷疑我先天的缺陷:這摧毀的本性/無論如何,我依舊無法和他對稱/我相信他和別人的都是愛情/唯獨我,不是”,詩人由于先天的缺陷,在愛情面前顯得卑微、脆弱無力,不希求愛的回報,只求捧出自己的一片丹心。與其說這是追求愛情的剖白,不如說是咀嚼一己悲歡的自傷自悼。
在《致》中,詩人坦言:“所以我允許你愛上不同的人/在你的房間做愛,在你的城市牽手/在空蕩蕩的街頭含淚親吻/——我有足夠的耐心等待/等你駝著背拐過巷口?撣掉落在你頭發上的雪花”這到底是追求平等的愛情,還是默認不平等婚姻的現實?何愛之有,僅存無望的守望罷了。這首詩與《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有異曲同工之妙,表面上看表達的是不管不顧的濃烈的愛,實際上表達的是無可奈何的絕望。即便如此,她還是免不了相思之苦,這份相思或許并無實指,僅剩的是自己對未來的念想。
當歸本是中藥,但是在古代閨怨詩中常常被作為一種相思的意象存在,代指對夫君的思念。同樣地,在余秀華的詩中,“當歸”這個意象反復出現多次,輔之以生病的實際,更顯真切感人。如:“失眠是最深的夢寐,相思是更遙遠的離別/人世遼闊/相聚如一只蹺蹺板,今生在一頭,來世在一頭/……他們的約定和子女都在夢里,背風向陽/為了從夢里走進夢里,她慢慢熬藥/不加當歸”(《雪》)又如:“光靠中藥,治標不治本/但是她能聞出所有草藥的味兒/十二種藥材,唯獨‘當歸’被她取出來/扔進一堆落葉”(《初冬的夜晚》)
越是下雪的日子,詩人越期待圣潔的愛情來敲門。越是冬夜漫漫,詩人越期待愛情來溫暖病軀。相思的念頭最后卻帶來深深的失眠。婚姻名存實亡,夫妻之間形同陌路,猶如相隔前生來世般遙不可及。明明是相思輾轉反側,徹夜難眠,期待歸來,可是詩人卻要強作姿態,不加當歸。這種意象的運用以及表現手法,與古代閨怨詩可謂如出一轍。
此外,余秀華特別鐘愛“月”。月也是古代閨怨詩的重要意象。以明月喻佳人,思婦對月懷遠,借月抒發相思之苦,更顯恬靜雅致之美。早在漢末魏初,曹植《七哀》詩云:“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婦,悲嘆有余哀。”曹丕的《燕歌行》詩云:“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 ” 梁啟超論及詩詞意境時說,“同一月夜也,瓊筵羽觴,清歌妙舞,繡簾半開,素手相攜,則有余樂;勞人思婦,對景獨坐,促織鳴壁,楓葉繞船,則有余悲。”月便常常與悲歡離合的愁思相聯系。
不過,余秀華詩中的月光透著凌厲的狠勁,少了些許溫良的皎潔。閨怨,已不止于怨,更接近于怒。在《白月光》,白,并不意味著思念的美好,而是對反抗力量的桎梏。白,是慘白,是空白,是凝滯的白,是凌空蹈虛的無力姿態,是充滿孤獨、假象的空白。
雖然,當下的女性不再依附于男權而生活,也擁有自主選擇或者放棄婚姻的權利,但是婦女解放運動只是解除了女性曾經戴著的思想枷鎖和外在束縛,無法匡正他們在男權社會中所處于的弱勢地位。在思想解放之后的婦女,她們的閨怨相比于古人的閨怨,帶有獨立自尊的意味,但其痛楚絲毫不亞于古人。這必然地造成余秀華的抒情絕不囿于一己之痛。
推而言之,多少如余秀華一樣的女子,如月光灑下的清輝暗影,被播撒在鄉村的角落,她們都不得不,一方面承擔起繁重的勞作,另一方面必須接受獨守空閨的現實。寂寞難眠的殘酷現實,都必須獨自咀嚼這人世間的無盡凄涼與悲苦。獨自成活的,何至于余秀華一人而已。夫在或者夫亡,夫合或者夫離,都難改千萬農村婦女“獨自成活”的命運。由此,余秀華的個人抒情,又不僅僅止步于傳統,而是立足于當下現實,有力地呈現了人們的心理暗疾,進而能產生撫慰她們心靈創傷的精神力量。
應該說,每種文學類型的興盛都與時代有密不可分的關聯。唐代閨怨詩的興盛,自然與大唐國力強盛、不斷開疆拓土有關。從軍出征覓封侯,成為時代好男兒的極佳選擇。一方面造就了邊塞詩的輝煌,另一方面造就了閨怨詩的涌現。控訴戰爭、思念親人、渴望團聚、期待歸來的主題,剛好與邊塞詩所表現的征伐建功立業的陽剛主題相對應。
在我們這個時代,城鄉二元化經濟鴻溝越來越難以填平,太多的家庭被割裂,造成了太多的生離死別般的哀傷。出走者,哪怕艱辛,也要強作建功立業的姿態;而固守者,則始終難掩悲苦之色。
三
“真實自有萬鈞之力”。余秀華的敘事詩沒有聚焦于翻天覆地的村莊舊貌換新顏的表層,也沒有加入驚心動魄的大歷史敘述的頌贊,而是具有非虛構詩歌寫作的鮮明傾向,直截了當地指向當下的農村現實,立足于橫店村的現實生活,以真實白描見長,深刻地揭示了當下農村荒涼的現實,以及農民獨自成活的精神焦慮。
這類敘事詩主要分為兩類,一類是對自己鄉村生活的指認,一類是對其他人的鄉村生活的觀察。前者包括《下午,摔了一跤》《經過墓園》《冬天里的我的村莊》《在村子的馬路上散步》《岔路鎮》《在田野上打柴火》,后者包括《手持燈盞的人》《子夜的村莊》《茍活》《張春蘭》《莫愁街道》等。
余秀華在《荒漠》中開宗明義地寫道:“在這個又小又哀傷的村莊里,沒有廟宇的村莊/只是信仰能夠把我帶到哪里”。在詩人眼里,農村猶如無邊荒漠,了無生機,卻又走不出去。具體到自己的生活半徑,卻又這樣小,不禁充滿哀傷。更是因為沒有廟宇,所以哀傷。可是,詩人仍然懷抱信仰。農村的空心化絕不僅僅是人口的空心化,更是信仰的空心化,這就是當今農村的現實。
在《你只需活著》中,余秀華十分哀傷地寫道:“活著,如一截影子,從天空落進水里/一輩子在一起的人無法相愛,獨自成活/是誰無法讓我們對這樣的人生說:不!/……更多的時候,我只是活著,不生病,不欲望,一日一餐……”
作為一個具有先天生理缺陷的人,余秀華在38歲以前恐怕少有越過橫店村半步,而她的兒子、丈夫久居在外,兩者之間仿佛身居天涯兩端般翹首以盼。難以相信,在這樣一個交通發達、信息傳播迅捷的時代,一個人在這樣狹小的地理位置騰挪輾轉,是何等局促,其內心的焦躁可想而知。
雖然,她也有對現實生活的刻意疏離,保持率真灑脫的本性,堅持自己強大的內心,比如《請原諒,我還在寫詩》;雖然,她有對現實生活也有著激烈反抗的決絕,比如《迎著北風一直走》。但是,疏離、反抗過后,她又無奈選擇了接受現實。說到底,她只是一個弱者。哪怕是在走紅后,她還是有清醒的認識。在由湖北省作協舉辦的余秀華詩歌研討會上,余秀華就動情地說道:“我是稗子,你們是稻子,我不管怎么努力,最后還是一個身體殘缺、不能和你們平起平坐的人,這就是現實生活。你現在成名了,你就變化了,這個絕對不會。我對這個有一個清醒的認識。雖然我的命運不好,但是到現在我是幸運的。我是一個順其自然的觀點,要怎么活就怎么活,能寫就寫,不能寫就不寫。”
一個鄉村病婦的真實生存狀態是這樣的孤獨,那么其他女人又如何呢?害怕、失意、憂郁、血肉模糊。在《張春蘭》中,張春蘭逃婚至橫店村,與楊柏林成家生子。但是張春蘭眼里始終放著憂郁的光芒,這憂郁致使她放火燒了他的房子。農村女性的精神苦悶與病態,由此可見一斑。
在《子夜的村莊》中,“——他們的孩子在水池里,尸體打撈起來了/女人心意已決,但是無法開口/男人在北京。十年了,男人不知道/女人的乳房有了腫塊/男人總是說:你是我的/男人在洗腳城打電話的時候這樣說了/女人在孩子的墳墓前沉默,整夜流不出一滴淚/村莊荒蕪了多少地,男人不知道/女人的心是怎么涼的/男人更不知道”質樸的語言,冷峻的筆調,真實的敘述,刻畫出一個失意女人的孤獨無助、難以抑制的悲傷,力透紙背,悲涼浸心。孩子是農村女人最重要的精神寄托,孩子沒了,女人賴以存活的希望也就沒了。哀大莫過于心死,女人無處話凄涼,這場景,這定格,宛如無言的雕塑,怵目驚心。
余秀華用細膩的筆觸所建構的橫店村,何嘗不是呈現當代中國農村女性的精神樊籠?余秀華的悲傷,余秀華的顫栗,余秀華的疼痛,何止于一人?實則映現的是中國農村女性的群像——千呼萬喚終不歸,獨自成活徒哀傷。
(作者單位:湖北省作家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