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魯迅思想究竟是前期重要還是后期重要
在我零星看見過的近若干年研究和評論魯迅的文章中,以及之前抗日戰爭時期對魯迅的評價文章中,一般都著重在歌頌魯迅思想的后期,即1927年后的思想,也即反對帝國主義侵略中國和反對南京中央專制政府的思想。但毛澤東在《新民主主義論》中有一段對魯迅的極高評價,是:“魯迅是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他不但是偉大的文學家,而且是偉大的思想家和偉大的革命家。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他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這是殖民地和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寶貴的性格。魯迅是在文化戰線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數,向著敵人沖鋒陷陣的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魯迅的方向,就是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
仔細揣摩上面這段話,似乎是前后期并重的,但因有“民族英雄”這四個字,一般均認為是指對外斗爭。
但是,就在同一本書上,毛澤東又講了這么一段話:“二十年來,這個文化新軍的鋒芒所向,從思想到形式(文字等)無不起了極大的革命,其聲勢之浩大,威力之猛烈,簡直是所向無敵的。其動員之廣大,超過中國任何歷史時代。而魯迅,就是這個文化新軍的最偉大和最英勇的旗手。”重點顯然又是指的1919年以來的新文化運動,指的是1927年以前的十年的文化思想革命的。
毛的這兩段話有點平分秋色,我們不應該只看見毛歌頌魯迅反帝的這一個方面。但是現在有些意見正是只看見這一個方面,所以我不得不如此引用了。
在我看來,魯迅在中國的思想啟蒙方面,是要大大高于反帝方面的作用和價值的。強調反帝的,早已不是魯迅一個人,而是一大群人了;而強調思想啟蒙,水平也超過陳獨秀、胡適等人的,在中國卻只有一個,這就是魯迅。
我是一直堅持魯迅在中國的思想啟蒙作用方面,前期(即1918—1927年)大大超過后期(1928—1936年)。魯迅對中國最偉大的貢獻,也是前期要大大超過后期的。
我在2012年5月的拙編《魯迅嘉言錄》(2013年4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獻詞》中說“:魯迅的偉大是在中國宣揚了‘人’,而不是‘階級斗爭’,這才是歷史的真相。”又說過這樣一些話:新中國成立后幾十年,我們只是把魯迅作為一個服從“階級斗爭”需要的工具來使用的,這就越來越降低了魯迅的歷史作用。從根本上說,魯迅應該是一個與民族命運及廣大人民血肉不可分離的偉大啟蒙思想家。
我在那里還說過:研究魯迅的思想,究竟是前期重要,還是后期更重要呢?這就是說究竟把魯迅看作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人”的發現者、勇猛的“啟蒙思想家”重要呢,還是后期的作家領袖、左翼文學家的精神領袖更重要?兩者似乎難分伯仲。但我們如果從實際出發,從三千年中國歷史發展的大局出發,從已過去的八九十年的歷史看,對中國文化及民族性格的改善、民族素質的提高來看,那就恐怕還是前期的魯迅即“啟蒙思想家”的魯迅,比后期重要得太多了。因為前期達到魯迅思想那樣深度、水平的思想家只有魯迅一個人,而后期能夠追上魯迅思想深度的人卻不少:矛頭轉向帝國主義及其在中國的代理人的革命家很多。
我現在仍堅持上述的這個觀點:魯迅想治根本。今天的無數事實已經證明:我們民族素質的提高,是太落后于經濟的提高了。當然,國民性的改善即民族素質的提高,是不可能以每年增加多少百分比來計算的,但總要能逐漸地有所改善、提高才好。
我以為是:“國民素質+生產力”決定一切。而不是單純的生產力決定一切。一個國家的國力總和就是“國民素質+生產力”,而絕不僅僅是生產力的多少。
二、魯迅是“民族虛無主義”者或“逆向民族主義”者嗎?
近若干年,又看見一些文章說魯迅是“民族虛無主義”者或“逆向民族主義”者。后者的含義當然比前者還要嚴重得多。照此說法,魯迅就連常說的“愛國主義”者也不夠資格了。“逆向民族主義”是容易理解的,毋須多說。至于什么叫“民族虛無主義”,我還是得引用專家們說的話來解釋,這是個專門問題,不得不如此。
關于“虛無主義”,流行的《辭海》上面說:
“虛無主義。……現在虛無主義一詞通常指不加分析的全盤否定人類遺產,否定民族文化,甚至否定一切的態度或思想傾向。有時也指沒落階級掩飾的頹廢思想。”(下冊,第5257頁)
什么是“民族虛無主義”呢?上述辭書也有專條說:
“民族虛無主義虛無主義在民族問題上的表現。其內容有:認為民族是虛無的概念,宣布民族性為無稽之談。一切民族特征和民族本身都是陳腐偏見,蔑視民族文化傳統和歷史遺產等。”(同上書,下冊,第5125頁)
至于所謂“逆向民族主義”,是新起的名詞,尚未見有具體的解釋,但顧名思義,這是比“民族虛無主義”還要嚴重得多的。
魯迅是不是“民族虛無主義”或“逆向民族主義”呢?我以為,恐怕不能這么說。魯迅處在清末民初那個時代,看見國家危亡的可怕形勢,又看見民族風氣對此又無多大的抵抗能力,深覺國家危亡是旦夕間事,遂憤而反求諸己,集中在自己內部去找原因。因為外國要來侵略,是勸不了也止不住的,只有使自己的民族強大起來,才能抵抗外來的侵略。在這個根本動機上,魯迅才把筆鋒多指向本民族自身的缺點和病痛。這樣,他就集中來尋找并攻擊本民族的弱點了。這在一定意義上講,魯迅是先集中查內因,一點也不能說是錯誤。魯迅集中攻擊的,是本民族的缺點、毛病,這正是中國兩千年留下的古訓:“人必自侮也,然后人侮之,國必自伐也,然后人伐之”,先必自強然后才可以抵御外侮。這有什么錯誤呢?

魯迅當時當然還是個唯心主義者,所以他并沒有從經濟、政治制度上去找原因,而是集中在“國民性”的弱點,即民意不振這個方面去找原因。說魯迅有些片面性或許是可以的,但要說他是“民族虛無主義”或“逆向民族主義”,恐怕就太離譜了。如是后者,魯迅還起來“吶喊”做什么?吶喊就是要喚起民眾,起來為自己的生存而斗爭,不要再沉睡下去了。
難道中國的國民性真沒有很多弱點嗎?那是虛驕,不符合事實,一個文革不就把這件大事完全暴露出來了嗎?
魯迅對我們這個民族如果是抱“虛無”以至于“逆向”的態度,他還指出你的這個毛病那個毛病做什么呢?這正像一個人不會去對一朵即將完全凋謝的殘花議論它這不美那不美一樣。
魯迅直陳中國國民性有很多缺點的目的,正是為了國家民族的起死回生,他在1918年《新青年》上發表的第一篇《隨感錄》上就說的很清楚:
“現在很多人有大恐懼,我也有大恐懼。
“許多人所怕的,是‘中國人’這名目要消滅;我所怕的,是中國人要從‘世界人’中擠出去。”
就這么簡單的兩句話,魯迅就把他熱愛祖國、熱愛民族的內心完全袒露出來了,這哪里有什么“民族虛無主義”或“逆向民族主義”的痕跡呢?
魯迅對當時國民性的弱點,講得如此深刻,如此沉重,因為他是一個最自覺、最真切、最深沉的愛國者,也就是沈鈞儒老人題寫的“民族魂”三個字的真正擔當者。
魯迅對國民性的弱點的沉痛指陳,根本上是:愛之深所以責之切,懼其死所以伐其根。
這才是歷史的真相,魯迅的真相。
三、魯迅后期是否有過“過左”錯誤的問題
這個重大問題,可以說是畢克官先生最先提出來的,題為《盟主也是左的》(《炎黃春秋》2014年第4期)。畢說的“左”,用的是“極左”。我在下面將不再采用“極左”這個詞,因為這是對江青反革命集團尚未判決時的特殊用語,不能到處套用。因此,我仍用一貫的“左傾錯誤”一詞,以免混淆界限。
我在此題中有兩個方面的意思要說明:一是20年代末期起魯迅支持及魯迅發出的各種重大的文藝批判是否均是正確的,二是1936年魯迅與“國防文學”的論爭問題。
本節談1936年前的問題。
1936年以前,左聯及魯迅本人對各種與自己不同的文學作者和流派進行了多樣的尖銳斗爭,究竟有多少,我不知道。就畢克官文提出的是以下三種(實為四種)。
第一個方面叫“魯迅與新月派的爭論”,第二個方面叫“與第三種人的爭論”,第三個方面叫與“《論語》派林語堂的爭論”。其實該文還提出了一個對豐子愷的嚴厲批判,實際上是四派。
畢先生認為這些批判都是錯誤的,并講了些簡短意見。
魯迅及左聯究竟批判了哪些人,哪些流派,我不清楚,我相信畢先生說的均是有的。因為這些事情都聽說過,很有名。
其中如魯迅對梁實秋的批判,文題即叫《“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這太不像話了,不入流的,純是人格侮辱,此題目真可以得全球罵人金球獎,但它確是魯迅寫的,有點叫人不敢相信。魯迅訓過左聯人士,題目即叫《辱罵和恐嚇決不是戰斗》,但魯迅自己的這篇罵人題目的不良性,卻遠勝過其他任何人,這是今天誰也否認不了的。這個題目對梁實秋并無任何損失,但對魯迅卻是很大的損傷。
左聯時期的各種對外部的文學批評(首先是魯迅作的文學批評),張聞天認為都是過分的,并不正確的。這就是張聞天以哥特為筆名寫的一篇《文藝上的關門主義》論文,提出當時左聯批判的各種文藝觀點的批判本身就是“非常錯誤的”“關門主義”,指出“革命的小資產階級的文學家,不是我們的敵人,而是我們的同盟者”。同時還指出“甚至那些自稱無產階級文學家的文學作品實際也還是這類文學的范疇”。張聞天本人在此事不久前自己也曾寫過反對各種政治傾向的派別與人物,即打倒一切的文章,但張冷靜,有思想,一看,是自己錯了,所以不久之后,即在1932年的最后兩三個月,在他交代了工作準備去江西紅色區域的空檔時間,他看了很多文藝雜志等,他發現左聯諸人發出的對外批評都是過左的,因此,便以“哥特”為筆名寫下了這篇名垂青史的《文藝上的關門主義》。這篇中等長度的批評文字,發表在當時黨中央的機關雜志《斗爭》上。此文經張聞天文集編選組近現代史專家程中原先生百般考證,已鐵定作者即是張聞天。此事當即報知了胡喬木,胡也完全肯定了程中原的這個考證,并指出可惜此文在實際上并未起什么作用。但,總算幸運,當時就有人在黨中央機關報上指出了這個根本問題。這里當然就包含了對魯迅的批評。
再以左聯的“無產階級革命文學”口號而論,當時是否正確呢?顯然并不正確。
1930年在上海成立了“中國左翼作家聯盟”,于9月2日正式開會成立,魯迅到場并講了話。那天,到場共40余人,我看到場名單,除了幾個人黨籍我不明外,都是共產黨員,其實,這與共產黨的黨內組織并無多大區別。1937年抗戰后,在延安聽一些老同志說,當時在左聯他覺得不過是“第二黨”而已,還是黨的組織。在左聯先后任過黨團書記的是:潘漢年、馮乃超、馮雪峰、陽翰笙、丁玲、周揚、戴平萬。
左聯提出的創作口號是:“無產階級革命文學”。應該說,這個口號根本上就是不對的,它比蘇聯當時還左得多。現在猜想,這口號可能是受當時美國和日本左翼文學的影響而提出的,因為當時他們是用“無產階級文學”口號來代表他們寫工人階級的痛苦和斗爭的。
其實,蘇聯也沒有過這個口號。它們是在1934年春全蘇第一次作家代表大會上,才由日丹諾夫正式定下“社會主義現實主義”這個名字的。
中國在1930年左聯成立時就定下了“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創作口號,顯然是太左了,太極端了。而魯迅恰恰是這個最極端口號的最極端的維護者。魯迅1931年為外國刊物寫的《黑暗中國的文藝界的現狀》一文中說:“現在,在中國,無產階級的革命的文藝運動,其實就是唯一的文藝運動……,除此之外,中國已經毫無其他的文藝。”這話說得很絕,很極端,并且完全不顧事實。現在還可能有人認為這是魯迅徹底革命的精神。但,實際上這正是魯迅當時過左,目中無任何一個同盟者、同路人的徹底孤立自己的表現。魯迅在這里提出的榜樣,是一個極端孤立自己的一個極不好的榜樣,左聯要說有“左”的錯誤,把魯迅完全撇開,怎么說得過去呢?
多年來,有批評說,1935年左聯解散時無聲無息,近于潰敗。這批評恐怕也未見得對。我以為解散只能無聲無息,難道還要到《申報》上去登個啟事嗎?但解散前沒有與魯迅等有關同志商量,恐怕確有錯誤。沒有先征得魯迅的同意,把旗幟丟在一旁不顧,這確實是一個不能令人原諒的錯誤。此點,我以為周揚、夏衍等四位同志1935年為了勸說魯迅謹防胡風,可以去面謁魯迅,但在解散左聯時,卻不先同魯迅商量,這個錯誤確是原則性的。當然,這些都是我們的革命先輩們的事情,我們今天只有為他們惋惜而已。
四、大分歧——“國防文學”口號的產生
說到這里,就不能不說及1932年后的華北危機及“國防文學”這個口號的提出了。
日本要全面亡華的決心與具體步驟,都是十分明白的。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日軍相繼占領了我東北三省以至熱河全境。1934年又強迫南京國民政府與之訂立了《何梅協定》,把河北、察哈爾兩省及北平、天津兩市,又完全“特殊化”。南京在河北、察哈爾兩省及北平、天津兩市的黨、政、軍、警、憲、特勢力均需全部撤離華北或解散。這樣,冀、晉兩省及平津兩市又漸漸要變成第二個偽滿洲國了。日軍下一步就是長江中下游省份也要特殊化,直抄南京中央政府的老窩了。當時情況緊急,國家已處于危如累卵之境,于是在1935年12月9日發生了震動全國的北平學生救亡運動——“一二·九”運動。在此運動之前,上海市的救亡運動也已經大大地興起了。這突出地表現在緊接“一二·九”之后,上海有幾個“救國會”相繼成立。
1935年12月27日——上海市文化界救國會成立。
1936年1月28日——上海市各界救國聯合會成立。
1936年5月13日——全國各界救國聯合會成立。此會的第一名執委委員就是宋慶齡。(錢俊瑞是全救黨團書記)
這三個救國會都是在當時與黨失去聯系的上海地下黨員們相繼領導組織而建立起來的,對全國的抗日救亡運動起了極大的推動作用。怎么能說他們無功呢?
與此同時,國際上傳來的抗日救亡運動的號召,也成為對上海地下黨的有力的推動力。1935年7、8月時,斯大林做了極其正確的一個決定,他決定召開共產國際七次代表大會,要轉變全世界一切共產黨的斗爭策略,改為要聯合國內的所有階級力量,一致起來進行反法西斯侵略或直接危害本國、本地區的帝國主義的斗爭。在共產國際的這次代表大會上,由剛出希特勒監獄不久的保加利亞共產黨總書記季米特洛夫做了總報告,下面有三個重點發言,等于副報告,講得更清楚明白了。第一個是德共總書記皮克講的,題為《法西斯主義就是戰爭》;第二個是意共總書記愛爾科里做的《反對戰爭,擁護和平》;第三個就是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團王明做的《論反帝統一戰線問題》,即解釋一切殖民地半殖民地國家和地區的共產黨均必須轉變任務,轉變策略,集中國內的一切力量,建立針對危害本國最大的敵人的聯合戰線,停止內爭,集中力量,一致對外。(這四個報告,在莫斯科均印有中譯本64開本的特小冊,我在抗戰初期在延安均全部讀過)
此后,與中共中央已失去電報聯系的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團團長王明,又以中共中央的名義發表了一份抗日救國的聯合宣言,因發表于1935年8月1日,史稱“八一宣言”。
宣言中提出:“我國家,我民族,已處于千鈞一發的生死關頭,抗日則生,不抗日則死,抗日救國,已成為每個同胞的神圣天職!”宣言提出了,要實行“有錢出錢,有槍出槍,有糧出糧,有力出力,有專門技能的出專門技能”的口號,這就是不分階級的全民抗戰了。
宣言的后半部更詳細地提出了組織全國的“國防政府”任務,并提出了中共領導的紅色區域愿意成為“這種國防政府的發起人”。
1935年冬,紅軍長征到陜北落腳后,莫斯科中共代表團已經派回了信使,“八一宣言”也帶回來了。
馮雪峰是由在陜北的黨中央派回上海去執
行此項新方針的第一人。(但馮并不同意這一方針。此事說來話長,此文只好略去)
五、在“國防文學”提出半年以后,以魯迅名義提出了“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的口號
“國防文學”這個詞,沒有多大科學性,據說起源于周立波對蘇軍中流行的一個名詞的誤譯。而且,這個詞又官味十足。不過,當時的南京中央政權,是對“國防文學”這類的話也不敢公開說的。因為,一說了日本侵略者就要向南京中央政府問罪:你們為什么要破壞日中親善?在這種環境下,當時大家都心里有數,就自然而然地把這四個字解釋成為“抗日救亡”的大聯合了。
所以,在實質上,這個有點莫名其妙的口號,大家都理解為就是抗日救國的大聯合。對它的理解并不存有任何分歧之處。但是,胡風忽然在6月1日發表了一篇文章,提出了一個新的口號,叫作“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此文注明寫成于“5月9日晨5時”,距馮雪峰抵滬后13天。
胡風在他的文章中,一字未提及之前已普及全國近半年的“國防文學”,卻說:“在這個歷史階段……能夠描寫這個文學本身的性質的應該是一個新口號——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這里明明說的“應該是”一個“新口號”,要以此代替久已通行全國的“國防文學”的號召的“舊口號”已是十分明白的了。胡風解釋說:
“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應該說明勞動者的利益和民族利益的一致,說明在民族革命戰爭中誰是組織者,誰是克敵的主要力量,誰是自覺的或不自覺的民族奸細。”(見人民文學出版社《兩個口號爭論選編資料》上冊,2014年,第215頁)
當時,中共中央要組織的是:除了漢奸之外的全民族的抗日統一戰線,并不忙于要把自己解釋為“克敵的主要力量”。因為在當時的力量對比之下,硬要如此強調,就不能不是一種很奇特的關門主義了——那時的情況首先是共產黨能不能被承認加入這個統一戰線的問題,而不是共產黨允許誰加入抗日統一戰線的問題。
胡風此文盡管口氣很大,但由于“國防文學”這一并不確切的口號通行全國已久,因此,這個新口號并未引起人們的什么注意。當然也有些同伴歡呼此口號,但在社會上終究未起到什么作用。(按:這個口號十一個字,其中的“民族革命戰爭”的真義究竟是什么,也無人能懂,所以也根本未傳開)
六、《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一戰線問題》神圣在什么地方?
這篇文章,長期被當成《圣經》一樣,是魯迅收篇的、光耀史冊的偉大經典。魯迅寫于1936年8月3日至6日,發表于同年8月15日的《作家》1卷5號,文章是魯迅具名的,當然應由魯迅負責。
這篇整整占十三書頁的巨文,中間無任何小標題,難懂之至。這回我下定決心,再啃它無數遍,終于算是弄清楚了一點:此文內容實際上是由三個大部分構成的,總的形式像個“小”字,其中有兩個部分并不重要。
第一部分,是痛罵徐懋庸的。這只是本文的一個由頭,不引用了。但其中有一句十分奇怪的話:“他們的基本政策不就是要咬我幾口嗎?”請問:老左聯的那些領導人,即周揚、夏衍等“他們”的“基本政策”就是要“咬魯迅幾口嗎”?敵我全顛倒了。這叫對同一陣營的論戰嗎?
此文的第三個部分,是魯迅為幾個友人的辯護,包括巴金、黃源、胡風等。因徐懋庸去信中詆毀這幾個人是太不應該了。這一部分也不重要,具體小事而已。
最重要的是中間的絕大部分:魯迅文說“‘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主要是對前進的一向稱左翼作家們提倡的,希望這些作家們努力前進,在這樣的意義上,在進行聯合戰線的現在,徐懋庸說不能提出這樣的口號是胡說!(同上書,第533頁)”。這是太上皇的口氣,并未講道理。魯迅何時來過這種作風?“我以為在抗日戰線上是任何抗日力量都應當歡迎的,同時在文學上也應當允許個人提出新的意見來討論,標新立異也并不可怕;這和商人的專賣不同,并且事實上你們(你們——口氣怪不怪,魯迅同原左翼人士似乎已明確是敵我兩方了)先前提出的‘國防文學’的口號,也沒有到南京政府或‘蘇維埃’政府去注冊過。”(同上書,第532頁)。
“內部爭論”爭論到對方是屬蘇維埃政府還是南京政府方面的驚人的程度,已經全不可理解了,但魯迅文中竟這么講了,太離譜了!不僅此也,此信還存在著一個決不應有的身份安全的暴露問題。
信中說:“去年(按:1935年)有一天一位名人約我談話了,到得那里,卻見到駛來了一輛汽車,從中跳出四條漢子:田漢、周起應,還有另兩個,一律洋服,態度軒昂,說是特來通知:胡風乃是內奸,官方派來的。我問憑據,則說是得自轉向后的穆木天口中”。請問:這段話怎么可以公開呢?(而且這種事情要真拿憑據,是根本違反地下工作紀律的,這豈不是要把情報工作的一條線都完全公開出來嗎?魯迅應該知道的。)談話的另兩人是夏衍、陽翰笙。周揚、夏衍、田漢、陽翰笙四人都做過左聯的黨內負責人,前后“四大天王”都一齊秘密地來,他們危險不危險?無非是告訴魯迅這個“內部消息”,請你老人家小心一點而已。何罪之有?
另一個離奇的問題,是魯迅在信中竟然幾次公開提出,他提的令人記不得的那個十一個字的口號是同茅盾、胡風商量過的。在這場口號戰中,茅盾始終低調,他的身份是魯、郭、茅三鼎足,郭已表明勉強站在“國防文學”方面,茅自然明白魯的傾向,如果他再公開表態,事情就僵了:魯迅就被公開孤立了。茅盾持較謹慎態度,完全是為了照顧大局,茅盾還幾次寫文公開批評過周揚,說周揚對“國防文學”口號理解太狹。魯迅在此文中說,“這口號也不是我一個人的‘標新立異’,是幾個人大家經過一番商議的,茅盾先生就是參加商議的一個”(《魯迅全集》16卷集,第6卷,第532頁)。按魯迅個性,好漢做事好漢當,是不愿把他人扯出來的(此后茅盾對此事未說一字),但在這里卻不知道為何改變了態度。魯迅在這封經典巨信中,竟公開以自己之名懷疑周揚等人是不是國民黨派來的。說:“據我的經驗,那種表面上扮著‘革命’的面孔,而輕易誣陷別人為‘內奸’,為‘反革命’,為‘托派’,以至為‘漢奸’,這大半不是正路人;因為他們巧妙地格殺革命的民族力量,不顧革命的大眾的利益,而只借革命以營私,老實說,我甚至懷疑他們是否是敵人所派遣。”這一大堆是魯迅說的嗎?叫人說什么好呢?
我還要提請讀者特別注意,魯迅在此文中明確說:“‘國防文學’不能包括一切文學,因為在‘國防文學’與‘漢奸文學’之外,確有既非前者也非后者的文學。……這種文學存在著,但它不是杜衡、韓侍桁、楊人之流的什么‘第三種文學’。”(《魯迅全集》16卷集,第6卷,第531頁)
謎底魯迅自己揭開了,那就是說,不管怎么寬,也寬不到你“第三種人”等那里去!這是魯迅自己說的啊!這里,魯迅哪里有一點自省的意識呢?這就是魯迅明確宣布,他自20年代末以來的一切批判都是完全正確的,他的抗日統一戰線,是不包括這些人在內的。抗日統一戰線是只有漢奸不包括在內,怎么能連文學上具有不同見解的人也不包括在內呢?
所有這些,都是約八十年前的真事,現在材料完整,并非考古學。我們不能為了無條件尊崇魯迅,而把黨在1937年抗日戰爭以前幾年做的抗日大聯合的工作,完全付之一炬。
七、魯迅是經得起研究和批評的歷史巨人
照以上說法,那么毛對魯的多處評價又當做何看法呢?我以為,要尊重,認真地珍重,大都十分正確,但不能每個字照搬。
如果要一切依從毛,那么,從1937年魯迅逝世一周年起,對魯迅與孔子的關系,毛就做過一百八十度的轉變,而又沒說明絲毫理由。文革中期以后,毛一下又說孔子是中國歷史上最壞最壞的人:批林批孔。那么魯迅這個“現代中國的孔夫子”又會變成什么樣的人了呢?
毛對魯迅的基本評價,我在本文開頭已經引用過了毛的兩處論斷,我以為根本是正確的、杰出的,此處不重復了。
魯迅第一個特點是思想家,哪有思想家的思想而不讓人研究的呢?
研究魯迅是尋常事,完全用不著膽戰心驚地去進行。說魯迅也曾犯過重大的錯誤,這無損于先生的日月之明,更不是說者就是反革命。
魯迅的根本思想不是無產階級專政,或人民民主專政,他根本上是要改造中國的“國民性”。什么叫改造中國的“國民性”?通俗地說,這就是要改造全中華民族每個人的“靈魂”。這個“靈魂”又是指什么呢?更通俗地說,這就是要徹底提高我們中華民族每個人的公私道德水平,權利與義務的認識水平。
這一任務是永遠正確的、重大的。尤其不應忘卻的是:他寫的《狂人日記》是發表在:
1918年!
這是第一篇中國式的人權宣言!
它比“五四運動”還早一年!
魯迅的根本思想是要改造中國人的靈魂!
“魯迅是當代中國的孔夫子”永遠有效!
這樣的魯迅,即使有點錯誤,誰又能撼動他的一根毫毛呢!
歷史昭示我們:偉大的毛澤東的主要錯誤是左傾;偉大的魯迅的主要錯誤也是左傾,這還不值得后人警惕嘛!
【附注】
一個特別令人不解的,是魯迅逝世后的治喪委員會的名單。公開發布的是:蔡元培、內山完造、宋慶齡、史沫特萊、沈鈞儒、蕭三、茅盾、胡愈之、胡風、周作人、周建人等十三人。這中間有幾件特別怪的事,例如,日本友好人士書商內山完造名列第二,在宋慶齡之上,太荒唐了!第四名是外國籍的史沫特萊女士,顯然是以她作為共產國際的代表,而非某外國左派的代表,但那時她在中國還并不怎么出名,這等于暴露了她的特殊身份。最令人奇怪而不可理解的是,中國作家的代表竟是唯一的胡風。雖說,名單中有蕭三,但蕭久在蘇聯,國內幾無人知道他,顯然是代表中共之意。雖說有茅盾,但他已是功成名就的大名人,已不適于代表他之后出現的多批新進步作家。因此,名單中作為文學作家代表的,特別是30年代的代表人物,其實就只有胡風一人。但胡風當時在文學界就很孤立。胡風當然不是反革命,但無論在哪方面名聲在當時都并不高,而且當時已是令文學創作界相當害怕的一根打人棍子,把他作為文學創作界的唯一代表,真是異想天開。(胡風真正成為一股特殊力量,是1938年在武漢創辦《七月》雜志之后)從這張名單也可以看出,抗日戰爭前的一年多上海進步文學界是處在一種什么奇怪的狀態中。
事情已經過去快八十年,難道現在還不可以冷靜地回顧一下史實嗎?難道這一切怪事都是周揚、夏衍或多少條漢子挑起的嗎?他們有這個權力嗎?他們已經靠邊站了。這張名單難道是請示過陜北的嗎?毛、周、張會同意把一個日本友好書商放在宋慶齡之上嗎?太不可思議了!
寫于2014年5月至2015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