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治號”起義的前因后果

1949年，在黎明到來前夕，中共中央上海局做出了一項決定，號召地下黨同志為迎接解放，開展立功運動。我當時所在的上海局外縣工作委員會熱烈響應號召，加強了敵占區的群眾運動，武裝擴展，政治攻心、策反、情報和統戰工作，做了一系列漂亮的工作。

直接參與組織的幾件重大策反工作

一件大事是成功策反了朱家角的鎮長蔡傭之。他向我們表示留下來不走了。于是，我們交給他3個任務，而且專門派了兩個同志。一個叫王正，原來是昆山工委書記。當時為了加強這個工作，臨時調出來到這里做策反工作。另外一位是從中原軍區撤到上海的有軍事斗爭經驗的老同志，在朱家角坐鎮指揮，迎接解放。我們布置給蔡傭之的第一個任務是，把朱家角鎮的自衛中隊掌握住。這支自衛中隊相當于一個連，百把人，要組織他們起義。第二個任務，因為朱家角當時是米市，許多糧船都要經過這里。因此，要他積聚些米糧，供給即將到來的解放軍。第三個任務，國民黨昆山縣縣長很反動。他跟蔡的關系很好。假使他逃跑經過這里的話，要把他扣留下來。最后，這三個任務中前兩個任務完成了，第三個任務他有意沒有完成。礙于面子，把這個縣長放走了。

后來蘇南區黨委給我們提了意見，說是蔡傭之手里的血債太多了，最后在肅反時只能鎮壓了。為什么鎮壓他呢？大約在1948年，華中工委從蘇北派過來一支部隊，司令是丁錫山。丁錫山過去曾是忠義救國軍，后來經我們教育、策反，向我們靠攏，最后跟著我們新四軍一起撤退到了蘇北。這支部隊經過改造，湯景炎同志被派到這支部隊擔任政委。這時這支部隊受命挺進上海周圍，打開江南局面，迎接解放。這支部隊當時是比較有戰斗力的，從蘇北到了浦東，一直到青浦這一帶，對國民黨震動很大。敵人組織了四路圍剿。這個時候，朱家角那個蔡傭之是反動的，協助國民黨軍隊進行堵截。就在青浦附近，丁錫山和湯景炎兩人被國民黨軍隊俘虜，最后英勇就義。因此，蘇南區黨委認為蔡傭之有血債，批評我們地下黨怎么能策反這樣一個人？認為這個人不能策反，本身就是要鎮壓的對象。當時，外縣工委副書記親自接受了蔡傭之的投誠要求，主要是考慮到，這個人在朱家角地方上很有影響，掌握了一些實權。對他的反動性是知道的，但也希望他最后能做一些有利于人民的好事。他主動找到我們想棄暗投明，因為他不想走。這些人到臺灣去沒有身份，到了臺灣也沒有立足之地。留在這地方還能保點身價。而他最后確實是做了一點事情的。糧食囤了150石，一個中隊的人槍對解放軍來說可能不算一回事，但他總算也還有點表現，而且對當地的解放是起了一定作用的。

蔡傭之被鎮壓了，但蔡傭之兒子的認識還是正確的。他對共產黨并沒有記住殺父之仇。解放后他在工商聯工作。蔡傭之的兩個孫女兒在上海交通大學讀書都非常出色，被美國大學公費接收，到美國去留學了。我也蠻有感慨，這些人家的孩子不像干部家的有些子弟，自己努力學習，倒很有出息。對她們本身來說，感覺到只有自己奮斗了！這是一樁事情。

其次一件大事，就是炸毀江灣軍火庫。這項工作是我自己組織的。炸軍火庫這個工作應該說是獲得了全勝，我們沒有任何損失，沒有任何犧牲。

那是1948年的初冬，地下黨員周沙塵異常興奮地來告訴我說，江灣軍火庫有個非常合適的工作對象。那時，江灣軍火庫是國民黨一座十分重要的軍火供給基地，供應著前線急需的槍械彈藥。因此，那里守備森嚴。但是，我們在里面沒有一個自己的同志，也沒有一個積極分子。所以，聽說有了工作對象，我也十分興奮。原來，那里有個年輕的少尉技師叫趙聚能，擔任檢修軍械的工兵組長。他是個追求進步的好青年，對國民黨殘害人民的內戰十分不滿，所以已經自發地行動了起來。他常常把一箱箱彈藥當作廢品運到吳淞口銷毀，還把許多真正的廢品混到彈藥中運到前線去。趙聚能是湖南人，與周沙塵不僅是同鄉，還有甥舅的親屬關系。趙父曾與彭德懷是少年時的同窗好友，他親自修書推薦周沙塵到延安抗大學習。周畢業后回到了蔣管區做新聞工作，直到1948年才由我與他重新接上了組織關系。趙聚能知道周的來歷，經常央求這個小舅舅幫助他到解放區去。我與周沙塵仔細研究了趙聚能的情況，覺得他的政治態度是真實的，決定加強與他的聯系，把他作為我們的重要工作對象。在一次交談中，趙聚能在十分憤慨時無意中說到想炸掉軍火庫，引起了周沙塵和我的很大興趣。但是靠他小趙一個人，靠他的一腔熱情，能炸掉嗎？這是一件大事，必須周密計劃。為此，我和周沙塵、小趙多次具體商討，對每一個細節、每一個可能發生的情況，每一個困難，都反復推敲、仔細部署。我們最后決定：目標是徹底炸毀這個軍火倉庫，方案是從倉庫的炮彈庫中心開花。為了確保完成任務，又要確保安全，務必細致、果斷、安全。當時趙聚能的弟弟趙申也在這個軍火庫工作。我們立即采取措施，要他弟弟和母親轉移到安全的地方去。同時，安排人員組成接應小組，在倉庫外面接應小趙完成任務后安全撤離。我還決定，從此時起，小趙不能再有任何可能引起敵人懷疑的議論和行動。

這一行動只能安排在晚上夜深人靜時進行。因此，行動的第一步是如何讓小趙這個修械組人員能在倉庫里住宿下來。不能留庫住宿，就無從下手。此時，前線急需軍火，而檢修工作根本跟不上。軍令如山倒，庫長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小趙趁機提議晚上住庫加班進行，得到了庫長的贊同。小趙又利用住庫機會，主動接近選定的爆炸中心炮彈庫的看守老兵，得到他的信任，摸清了庫房地形。

為了能順利引爆，我們還一起仔細研究了用什么材料引爆。經過多次試驗，最后選用了俄羅斯人抽的一種長煙卷作為引線，點燃著火油桶后，燒著黑火藥，引爆炮彈。我們又安排了老黨員楊孟亮協助小趙撤退。

小趙利用先后進炮彈倉庫的機會，布置了火油筒和黑火藥。當一切準備停當后，我向上海局匯報請示：“如計劃可行。何時執行？按目前形勢，是和平過江還是戰斗過江？如和平過江，就可以不實行爆炸計劃，軍火庫可以保存下來交給我軍。”上海局根據戰爭形勢的發展，最后指示我們：“要準備戰斗過江，可按原計劃行動！”

1949年2月14日，是個星期六的晚上。趙聚能讓組里的其他戰士出去玩，自己單獨留下守庫。他趁看守炮彈庫的哨兵走開時，乘機溜進去，按照預案點燃了長煙卷，然后從容離開。在庫外接應他的老楊用摩托車將他迅速帶離了現場。我是在從上海去無錫的火車上看到報紙上登出的江灣軍火庫爆炸的消息的。這一行動震動了整個上海。

后來我們把趙聚能送到了浦東的游擊部隊去了。大家很歡迎他。因為他會修槍。輕重槍、長短槍他都會修。解放以后，劉曉很看重他，將他安排到了上海鍋爐廠做車間主任，他表現非常好。以后他又支內到沈陽鍋爐廠。文革當中，他調到了武漢中南地區一個發電機供電站公司里做經理。趙聚能的弟弟原來在上海一所大學里工作，現在已經離休。他弟弟沒有直接參與這件事，是他一個人做的，小趙是孤膽英雄。

組織“長治號”起義

另一件大事就是組織國民黨海軍“長治號”起義。這是我們在1948年年初就著手進行的工作，在1949年9月18日夜起義成功的。但是，直到1979年秋還要為這一地下黨的壯麗凱歌而正名！

“長治號”是艘日本制造的新型護衛驅逐艦，排水量達1350噸，裝有火力十分猛烈的主炮和機關炮，抗戰勝利后轉歸了我國，是國民黨海軍中除“重慶號”外航速最快、火力最強的軍艦，又是當時海軍海防艦隊的旗艦。“長治號”上曾發生過兩次士兵的騷動，都被鎮壓下去了。在“重慶號”起義成功，另一艘軍艦“永興號”起義失敗后，國民黨特別加強了對軍艦的控制和警戒。為此，他們特別調來了一批山東籍軍官，掌握了軍艦上一切重要部門，控制了整個局面。這使得艦上占絕大部分的福建籍士兵更加受壓，雙方情緒更加對立，矛盾十分尖銳。這些軍官很反動，對他們不可能進行策反。我們決定走組織下層士兵進行起義的路。

1948年年初，我們在暨南大學學生中發展了幾名新黨員，他們都是福建人。我們研究了他們周圍的關系，決定派他們中的黨員王保鎏、陳健藩、林慰慈打入敵海軍，開展策動海軍的工作，籌建地下黨海軍支部。通過陳健藩，我們與“長治號”上的進步水兵陳仁珊建立了關系。不久，艦上建立了由陳仁珊、林壽安、李春官組成的水兵三人小組。陳仁珊是槍炮下士，身材魁梧，為人慷慨仗義，很有魄力，和士兵有著廣泛的聯系。林壽安是槍炮上士，為人機智多謀。而李春官是個帆纜上士，曾到過解放區，政治上堅定地靠近我們。陳仁珊由陳健藩發展入黨，要他獨立負責領導起義。其他兩人雖然還不是共產黨員，但由于都出身于貧苦農民，對國民黨的統治早有不滿，思想進步，向往共產黨，都有著參加共產黨的要求。不料，后來因為這個原因，解放后北京的海軍政治部與我發生了嚴重分歧。他們認為這只是水兵的自發起義，不是我們黨領導的活動。這是很不應該的。我們之間鬧得很不愉快。這事后面再講。

“長治號”起義由我直接部署，由王正、陳健藩兩人協助我進行。我們一起研究了形勢，充分估計了反動軍官控制下的嚴峻局面，決定起義的方針是準備“流血起義”。為了表達堅定的決心，陳仁珊曾將自己唯一的“財產”——一枚金戒指請陳健藩轉交他的媽媽，表示萬一犧牲了，可以讓媽媽維持生活。

解放軍渡江時，“長治號”三人小組經過反復研究，認為目前起義的條件還不成熟，決定先隨國民黨軍隊撤離吳淞口。上海解放后，“長治號”泊于浙江定海，擔任國民黨海防艦隊的旗艦。此時，陳仁珊利用機會秘密串聯，迅速在士兵中建立單線聯系的一個個“三人小組”，逐步發展了43個士兵，由他們三人分別聯系，形成了一支不小的隊伍。八九月間，“長治號”在吳淞口外大磯山附近游弋，執行封鎖吳淞口的任務。陳仁珊覺得這里離上海很近，正是行動的有利時機。這時，艦上的軍官們乘機對漁民們敲詐勒索，激起了士兵們更大的不滿。9月19日午夜，士兵們在陳仁珊、林壽安、李春官等人的指揮下開始行動。陳仁珊迅速打開了槍械庫，分發了武器。起義士兵們將軍官押到了艙底，按計劃迅速占領了艦上的要害部門。起義很快取得了成功。隨后，“長治號”加足馬力，向吳淞口全速前進。為了不致造成誤會，“長治號”在進吳淞口時將主炮罩上炮衣，炮口向下。船檣上還掛上了白布。當軍艦駛進吳淞口時，全艦士兵高呼：“解放軍，我們是起義的！”此時，敵人派來的飛機追了上來，并不斷地掃射、轟炸。但輪機手和士兵們毫不畏懼，依然勇敢沉著地前進。當軍艦駛到外灘碼頭時，陳毅司令親自來迎接。按照陳毅同志的安排，“長治號”立即開往南京。在南京燕子磯華東海軍基地碼頭，解放軍舉行了熱烈隆重的歡迎儀式。可能是因為這個場面太激動人心了，陳仁珊當眾跪了下來，并磕了個響頭。

后來，“長治號”改名為“南昌號”，加入了人民海軍的序列，并作為華東海軍第六艦隊的旗艦。10月10日，毛主席和朱德總司令親自致電“長治號”全體起義人員，電文中說：

長治號全體起義的同志們：

慶祝你們的英勇的起義行動。由于國民黨軍海軍內的愛國官兵陸續起義，人民海軍已在迅速發展。希望你們努力學習，積極參加建設中國人民海軍和完成解放中國全境的偉大事業。

毛澤東朱德

一九四九年十月十日

后來，毛主席于1953年2月在長江首次視察海軍時就曾親自乘坐過這艘軍艦。2月24日這一天，毛主席就在“南昌號”的會議室聽取了海軍領導人的工作匯報，指出：我們有了一個強大的陸軍，再有一個強大的空軍和一個強大的海軍，帝國主義就不敢欺負我們了。毛主席還分別為“南昌號”“黃河號”“廣州號”題寫了：“為了反對帝國主義的侵略，我們一定要建立強大的海軍。”

延續了30年的正名糾錯

起義以后，陳仁珊做了副艦長，因為他是起義的領袖嘛！直到后來改名為“南昌號”時還有他。但不久就另外換了別的解放軍干部。所以他的確受到了一定的另眼看待，雖然不叫歧視，但也不認為是可信賴的。解放軍海軍政治部始終存疑，陳仁珊算不算入黨？這是不是地下黨領導的起義？當年流血起義的方針是不是正確？他們不承認我們上海地下黨與他的領導關系。以后還把艦上的40多個起義士兵都遣散了，不承認他們是起義，認為都不能留在解放軍的行列里，都送回了鄉下。解放后很多年了還在鬧這些事情，真是豈有此理！

為此，在文化大革命結束后的1979年，在福州專門開了一個會，討論這件事。陳仁珊去了。他一定要求我和陳健藩也去參加。我到了福州以后，海軍政治部的一個秘書跑來動員我說，周克同志，請你們回上海吧，不必參加這個會了，因為這個會和你們沒有關系。但陳仁珊要求我們留下，這個艦上被遣散的那些同志也要求我們參加。在福州開會的時候，他們中的很多人還在反映問題。還有人趕到福州，見到我們痛哭流涕，申訴當年回家以后不但沒有職業，還被作為國民黨兵痞處理，直到這次開會都沒有錢成家！我們聽了后太氣憤了！太豈有此理！不承認陳仁珊的黨員身份，不承認這些起義士兵，并歧視、遣散他們，而且認為我們舉行武裝起義，槍殺了10多個反動軍官這個做法是違反政策的。可是他們就沒有想一想，當時不槍殺一批反動軍官就不可能起義，當時和平策反根本不可能進行，根本就沒有這個可能！在這之前的“重慶號”是在艦長率領下起義的，因此“重慶號”上沒有槍殺什么人，是整個的和平起義。我們是士兵起義，情況不一樣。

當時這場爭論很大，這邊的同志們都氣極了。我不在部隊工作，而且我也不是當時上海局的負責人，1979年我才剛剛出來工作，是上海市科委副主任的身份，身份不高。因此海軍那邊很藐視我，公開提出請我回去，說是這里沒有你的事情。我說，怎么沒有我的事呢？這就是我的事！幸好我認識福建省省委的統戰部部長，他是過去松江地委的一個副專員，與我在蘇南工作的時候很熟悉。當時福建省副省長許亞解放的時候是蘇州地委副書記，我也很熟。我就去拜訪他們，把這些情況一講，許亞他們就理解了。這個會議正好是通過省委統戰部出面組織，來做這個工作的。他們聽后感到很有道理。他們還聽到了一些起義士兵的反映，聽到了陳仁珊的反映。

正式開會的那一天，許亞來了，統戰部部長也來了。許亞說話分量就不一樣了。他首先向大家介紹我們說，這些都是當年起義的負責人，都是“有功之臣”啊！他還直接對著參加會議的海軍政治部負責人說，上海同志來很不容易，來了就一道開會吧！大家見個面，一起商量一下怎么解決問題吧！經過他的這番話，海軍方面才不好說什么。大家討論的焦點還是起義是自發的還是黨組織的？算不算起義？第二個，這些遣散人員現在應該怎么辦？最后這個問題總算解決了一部分，就是給被遣散人員中還活著的同志發放安家費。這些被遣散的同志在會上講了許多情況，參加會議的省里領導同志都聽不下去了。于是決定先發安家費。讓誰發呢？就叫陳仁珊去發。所以后來他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到福建鄉下去找那些被遣散的士兵同志。有些人被遣散后找了些別的工作生存下來，有些人根本沒有工作，只好到鄉下去當個農民。那時給每人發500塊錢。那個時候還算值錢，但也是不多的。

對陳仁珊的工作安排。一開始他做了副艦長，后來安排到上海海軍的一個部門工作，最后做了廈門對面鼓浪嶼基地的副司令。這是后話。陳仁珊跟我關系當然很好。但是，他后來灰心之極，常發牢騷。我每次遇到他都不敢提當時的起義活動。他怎么說呢？他說，我們一場起義，當時我們都是準備犧牲的，卻受到這樣不公正的待遇！甚至還不承認我們！我們那么多同事一道搞的，我現在一個人做官有什么意思啊？！我沒有辦法向他們交代！沒有辦法面對他們啊！他還說，你看，現在國民黨一架飛機起義過來，獎勵幾十萬兩黃金。我一艘軍艦回來應該是多少錢？為什么國家就不算這個賬？給我們起義的人這么點錢，還是爭來的，還好像很照顧我們了，像施舍一樣！他心里很難受，情緒非常消極，我們已經好多年沒有聯系了。我不知道他現在在哪里。我也不想去找。因為找他，他發牢騷，我沒辦法幫他解決。他也不想找我了。

后來上海的電影廠曾拍過兩部電影，一部叫《長虹號起義》，一部叫《海魂》，反映了“長治號”起義的影子。當然，內容不完全一樣，有些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