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西藏的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其實就是從一個海拔高度走到另一個海拔高度。
在西藏,高原反應會讓你無處可逃。除非離開這個地方,你最多只能從一個高海拔地區逃到一個海拔稍低的地區。對一個被高原反應折磨的人來說,你還是無法逃脫那種痛苦。你只能適應,把自己變成那個地方的土著。
從日喀則出發,蒼穹高遠,麗日白云,大地在不知不覺中抬升,待原本模糊的喜馬拉雅山脈逐漸清晰,你已來到海拔4600余米的崗巴小城,看見它時,你會備感突兀,心中疑惑,“這樣一個地方怎么會有這么一個人類聚居地?”隨之你也會驚喜,好像在荒涼的月球表面找到了人類的居所。
崗巴縣位于卓木雪山和康欽甲午雪山附近,地處喜馬拉雅山中段北麓,緊靠珠穆朗瑪峰,是一個雪山環繞之地,全縣平均海拔4810米,最高海拔6155米,地廣人稀,在近4000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僅生活著萬余人口,是共和國“平均海拔最高、自然條件最差”的地區。
崗巴邊防營擔負著近10座海拔5000米以上雪山和近20個通外山口的邊防巡邏任務。每條巡邏線路不僅辛苦,而且險象環生。有些山口常年風雪彌漫,風力可達十級。
“崗巴軍人,沒有吃不了的苦。”這是上級對崗巴邊防營軍人的一致評價。
這也是他們身處的環境和執行的任務決定的。
以前,為方便給哨所官兵運送物資,上級為營里編配了幾十頭騾馬。但這些強壯的新“戰友”來到營里沒幾天,就相繼死去。后來,上級又送來了幾十頭牦牛。遺憾的是,這些牦牛也沒堅持多久,就陸續倒在了運送物資的路上。
教導員肖順海對我說,生活在這里的人,感覺生命就像一塊隨時可能墜落到石頭上的玉。
但肖順海已把自己的生命放置在這里很多年。1995年,他在四川富順入伍后,就來到藏南邊防。2008年,他到崗巴邊防營一連當指導員,到現在,他覺得自己應該更多地算是一個崗巴人。他有了當地人的膚色、疾患、生活習慣和看待世界的方式。他已把自己從一塊玉變成了一塊崗巴石,似乎可以隨便摔打了。
他知道崗巴植物稀少,所以來時帶了一株仙人掌,他已養它6年,長得很是繁茂。他以后離開,會把這仙人掌留下,“只可帶花來,不準帶花走”,這在崗巴已相沿成襲。
在崗巴,綠色尤為珍貴,所以會流傳士兵與樹的故事。有人戍邊三年,看見樹會擁樹而泣。在內地再平常不過的樹,那個時刻,在士兵眼里已有親人的感覺。
崗巴的很多地方都看不見樹,縣城亦然。因為這里海拔太高,河灘上的牧草一從冰冷的泥土里冒出來,就變黃了。但在邊防營四連駐地卻有一大片紅柳,計有148棵(叢)。它是這里的森林。它無疑是崗巴軍人在“生命禁區”創造的奇跡。
由于自然條件惡劣,這里自古以來就不種樹。當地人是這么認為的,樹只能長在它能生長的地方。他們心中無樹,也有人騎馬專門到有樹的地方去看樹,但他們覺得,那只不過是另一種長得更高的草。
但四連的官兵想在這里試一試,看樹在這里能否成活。他們需要一種安慰:你看,這里樹都能活,我們在這里戍守邊防也不會有什么問題。
人和樹就是這么一種關系。人最早是從樹上下來的,樹是人類最古老的故鄉。樹多的地方,人就活得滋潤。
樹苗是從300多公里外的日喀則運回來的。好幾百棵。挖地三尺,掘開凍土,拌上羊糞。成排成行,為抵御大風,用木棍支撐,用繩索綁束;冬天,先用舊衣服包裹枝干,再用塑料薄膜把樹罩住。終于,有近200棵紅柳的根扎進永凍層,活了下來。最終,活下來的是這148棵。
既然樹能活下來,那就有可能種成蔬菜。
邊防營所屬邊防連隊,每年10月大雪封山,與世隔絕。以前,官兵們一年中有9個月只能吃罐頭和干菜,于是,在“生命禁區”種出蔬菜就成了崗巴軍人的新夢想。
就像沒人想著在崗巴栽樹一樣,這里也一直沒人種菜。種菜的活兒比種樹精細。要掘地三尺,把凍土刨開拉走,再從綠洲上拉來熟土,撒上羊糞,建起半地下溫室。崗巴的風大,為防止溫室玻璃和塑料大棚被風刮壞,要建2米多高的擋風墻。好在辛勞沒有白費,當年,小白菜、蘿卜、青菜、洋蔥、土豆就在崗巴落了戶,接著,又試種了黃瓜、南瓜、青椒、茄子。現在,每個連隊都建了蔬菜溫室,總面積有3萬多平方米。即使外面冰天雪地,溫室內也是春意盎然。
植物是生命的映照,在“生命禁區”更是如此。
你如果來到崗巴邊防營,連隊干部一般都會帶你去參觀連隊的溫室。在他們心目中,那不僅僅是種植蔬菜的地方,還是他們心目中的花園,是個可以看到綠色、看到花朵、看到春意、寄托鄉愁的地方。他們希望和你一起分享。
在有限的生機面前,官兵們要時刻面臨生死考驗。即使你端坐不動,生命也在被剝蝕,像一塊被銹蝕的鐵,像一塊在風化的石頭。對有些人緩慢一些,對有些人則格外劇烈。
艱苦是崗巴的代名詞。肖順海記得自己當兵的時候,連隊沒電,1995年下大雪,連隊的柴火沒拉夠,取暖一下成了大問題。氣溫驟降到零下30攝氏度。所有的液體都被冰凍,一夜可結3米高的冰柱。大家就到雪里刨牛糞、把連隊原已掩埋的爛膠鞋挖出來燒火取暖。晚上凍得不行,即使蓋三床被子再加上皮大衣還是冷。
對于艱苦大家已經習慣。肖順海也很少把它放在嘴邊。現在營房里有地暖,建了陽光棚,電視有信號,素菜肉食隨時可以供應,條件已經好多了。他很知足。
肖順海兩年前得了痛風。這是崗巴的“流行病”,是一種排泄功能障礙。他的尿酸高——在西藏一般是380,他尿酸高的時候達到了580。一旦發作,痛得剜心刺骨,欲生欲死,難以忍受,也無法描述。
現在,全營得這種病的有30余人。
另外就是掉發。20歲左右的小伙子,也會禿頂。
從云南玉溪入伍的彝族戰士者德海是四連的下士班長,2009年12月入伍到崗巴。開始是掉牙齒,一掉好幾顆,把他嚇著了,因為他當時才20歲,離老得掉牙的年齡還遠著呢,有戰友開玩笑說,他在換乳牙。他笑不起來,手里捏著自己的牙,說自己可能未老先衰了。這還沒完,2014年3月份,他的頭發一團一團地往下掉。洗頭時,臉盆里全是頭發。接著,眉毛也掉。營部駕駛員吳鑫中士也是,他比者德海早入伍一年,比者德海早掉發一年。
吳鑫是貴州梅潭人,一想到自己這么年輕,就脫牙掉發,趕緊休假回家,到醫院醫治,從梅潭的醫院治到貴陽的醫院,花了不少錢,但療效有限。
父母找了苗族人的土方,回到部隊后每天涂抹,但看起來效果也不明顯。他和者德海一樣,頭發都是一團一團地掉,跟“鬼剃頭”似的。
還有個叫楊春的戰士,10天時間頭發全部掉光,不僅他自己嚇著了,把其他戰士也嚇得趕緊保護自己的頭皮。
許其偉中尉雖然才27歲,但6年前就開始掉發,4年前就已禿頂。他每次回家都治,什么發必生、章光101都用了,沒有什么效果。內心早已坦然。
現在,全營正在掉發的有17人。
對于自己的形象,吳鑫現在還有些慌亂,這也難怪,他和貴州師范大學的女友正在戀愛。相比之下,者德海要比他淡定一些。者德海說,這玩意兒不要命,不要緊,說不定服役期滿,回到內地,把腦袋往氧氣包里一鉆,頭發噌噌噌地就長出來了。
這種傷害來自無形的、沒有一點聲息的敵人,你無法和他直接面對。而作為一名邊防軍人,隨時都要直面困境,甚至面對犧牲。
崗巴邊防連與營部緊鄰。從海拔4700米的連部到其駐守的5010.4高地高差只有300.4米,但彼此距離達4公里,小路若羊腸,要走三個多小時。
連隊官兵輪流上哨,由一名班長帶4個戰士駐守一年。哨所由碉堡和山洞組成,碉堡里住2人,山洞里住3人。飲用水從山下挑,飯食多以野戰食品為主。
哨觀察每天都要去,要攜帶觀察器材、干糧和水。駐守的5個人,一個人留守,其余的每兩個人一組,一組警戒,一組觀察。上面的風大,有時能把人吹翻,所以只能趴在地上,在一個光山包后面隱蔽觀察。在那里一個組執勤一個月,只能吃干糧、背兩壺水,早上去晚上回。其艱苦程度可想而知。
丁嘎邊防連所屬開魯山口的巡邏更艱苦。這條巡邏線路共計30多公里,除10余公里可以乘車,其余都要徒步。巡邏隊凌晨2點起床吃飯,3點出發。起點海拔4000米,雖是6月,卻寒意凜冽。開始可乘車,但翻過第一座山后,車就不能前行了,只得負重20多公斤,徒步爬山。開始是森林、灌木,植被非常茂密,山越來越高,氣溫越來越低,最后只見草皮、石頭和雪山了。到達最高點——民間叫哈達山,海拔已達5600米。這是一個大風永不停歇的山口,有一個大石堆。插著很多木樁,木樁上掛滿了獵獵飄揚的哈達。登上這個山口,還得由此下山,繼續前行十多個小時。下山最難,高差1000多米,全是深溝。下到溝底,涉過吉隆坡河之后,再翻過一座山……體力慢慢耗盡,一些戰士恨不得從山頂直接滾到山腳。最讓人難受的是變化無常的氣候,山下天晴、半山下雨、山頂下雪。一日經歷春夏秋冬,衣服濕了干、干了又濕。如果一路順利,晚上七八點可回到連隊;如果不順,半夜也回不來。去一趟要十多天才能緩過勁來。
如果不是靠軍人的意志和毅力,一般人是很難完成任務的。
而崗巴邊防營的最高控制區海拔7107米,巡邏抵達點位至少也要到達海拔5900米的格洪杰格摩。
一次,三連18名官兵到海拔6400米的曲登尼瑪山口巡邏。巡邏車爬到5200米的山腰就拋錨了。當時,天快黑了,連長劉先定命令,棄車前行,必須到達點位。狂風夾著大雪漫天飛舞,官兵們在沒膝的積雪中艱難前進。氣溫太低,大家嘴里呼出的熱氣一沾到東西,無論衣領、眉毛還是帽檐,都立馬結成白色的冰碴,棉帽和臉都凍在了一起;空氣含氧太少,每個人的臉色發青,嘴唇發紫,眼冒金星。有4名戰士相繼昏倒,滾下雪坡。劉先定和其他戰士想法將他們救上來,攙扶著繼續向點位攀登,就這樣,他們在風雪中,冒著近零下30攝氏度的嚴寒,經過整整一夜,終于于次日清晨7點,在太陽抹紅東邊的天際線時,到達了位于雪山頂上的點位。
冰雪把界碑掩埋了,大家用手扒開積雪尋找。因為海拔太高,高山反應非常厲害,好幾個戰士趴在雪地里,再次暈倒。尋找了兩個多小時,終于把界碑找到。待把界碑擦拭干凈,每個人都累得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但在高山反應和嚴寒的威逼之下,他們不敢停留,對界碑行個軍禮,就趕緊從雪山上一段段滑下來。
對此,大家不但毫無畏懼,反而對能夠前往備感光榮。因為邊防軍人最偉大的事,就是巡邏到點到位;最最偉大的事,就是不失寸土。
作為教導員,者德海必須考慮干部的家庭問題,家庭穩定,干部才能在邊防安心。
但崗巴邊防營的干部普遍沒有談過戀愛,絕大多數人都是經別人介紹,先婚后戀。
以前與女方認識后,都是靠寫信,夏季一個月來一兩次郵車,信還能收到、寄出,要是冬天,則要三五個月才能收到,等你把信看后再回過去,自己的女朋友早成別人的了。但一些老邊防還是認為這種方式可靠,更能增進彼此的情感。那畢竟是白紙黑字,有一種承諾在里面,有一種莊重感。即使一時收不到來信,還可找出以前的信一遍遍回味。但現在,邊防一線發不了電子郵件,一般都靠電話交流,他們覺得這種方式不太靠譜。
最主要的是,隨著技偵手段的提高,從保守軍事秘密的角度講,手機的使用在邊防一線是被控制的,即使可以用,很多話也不能講。所以探家時和一個姑娘認識了,也談得好好的了,可一到部隊,好幾天才有個音信;就是結了婚,妻子也很難理解。家中有急事,需要找丈夫傾訴商量,有時電話打不通,有時打通了也不能接。女方一急,事后問為什么不接電話,你也不能說我在執行什么什么任務。妻子、特別是新婚的就會產生誤解。
家屬不了解邊防軍人的生活,會產生很多矛盾。所以,者德海希望家屬們都能到邊防來看一看。每年7至9三個月,是西藏氣候最好的時節,營里都是在這時動員家屬來隊,體驗一下部隊生活,借此增進夫妻感情,加深彼此了解,化解一下家庭矛盾。但每年來者不足10人。
很多家屬沒有工作,來部隊應該是很方便的,但她們一看地圖,就覺得太遠了;加之又是高原地區、世界屋脊、極地邊關,好多人還沒動身就嚇著了。
其實,讓妻子到崗巴來,每個軍人都很矛盾。這里太艱苦了,他們怕妻子看到后辛酸,不放心;離開后比以前更牽掛,更不忍心讓她們來這里遭罪,所以來之前讓她們檢查身體,提前吃紅景天,以適應高原的生存環境。但他們又希望她們來,來看看他們是怎么生活的,看看圣潔的雪山,來看看西藏的天空和大地,然后知道丈夫究竟在干什么。
肖順海和妻子結婚九年,妻子來過三次,每次一個月左右。
妻子第一次到崗巴是2008年冬天,他當時在一連當指導員,根本不可能去接她,甚至從亞東到連隊都是妻子自己租車來的。
妻子來崗巴后,高原反應一次比一次厲害。2013年妻子帶著6歲的小孩來看他,他尤為感動。孩子有高山反應,頭痛,呼吸困難,他心痛得不行,但孩子很懂事地說,爸爸在的地方就是最好的地方,能跟爸爸待在一起的地方就是好地方。他的眼淚當時就涌出來了。
他感到,妻子來部隊后,對他比沒來時多了了解。對經常手機不通,有些話不能說,她是可以理解了。
但家屬來隊,也有很多具體問題。主要是地方太小,無處可去。
許其偉的戀愛經過和成家后的情況在邊防具有代表性。
當年,許其偉從武漢信息工程學院畢業后,家人聽說他要分到西藏,很是反對,但他堅持。家人無奈,知道西藏軍人找對象不易,趕緊給他介紹了一個對象。對象是個教師。但他們并沒有時間見面。家人把女孩子的電話給了他,讓他沒事的時候,打打電話,先聊一聊,能說到一起就談。
到崗巴后,許其偉和女孩通了一次話,他用的還是他在武漢上學時用的手機號碼,要漫游,充了50元話費,20分鐘就打停機了。那一年中秋節,他分到丁嘎當排長,比在崗巴還艱苦。那里手機沒信號,只有一部公用電話,按規定只有周末才能打,每次都要排隊,每個人最多有幾分鐘時間。有時好不容易輪到自己,打過去,別人正工作,掛了,說等會打過來,但再也不可能打進來了,因為會一直占線。
第二年8月,他回新津休假,與姑娘見了面,感覺還可以。他跟對方講明了軍人的妻子最大的問題就是要面臨兩地分居。
姑娘說,沒關系,我現在也是一個人過,結了婚我會習慣的。
他們2006年結婚。2007年因為部隊有任務,他不能離開連隊,便計劃在2008年3月初休假。不想遇到拉薩“3·14”打砸搶燒暴力事件,連隊邊防管控任務繁重。他拖到5月,正要出發,又遇到了“5·12”汶川大地震,四川范圍內的官兵暫不探親休假。直到8月,他才踏上歸途。
許其偉和妻子新婚后一別兩年,他不能回去,甚至連為什么不能回去他也不能跟她說;四川地震時,他牽掛妻子,妻子自然也希望他能回去,彼此有個依靠,但兩人卻只能天各一方。
他妻子來過崗巴兩次。第一次不知天高地厚,沒想來后如此艱苦。因為無處可去,她只能待在宿舍。早上她還沒醒來,許其偉已上班,除了吃飯,晚上11點半以后才能見到。還有就是這里的氣候過于惡劣,身體受不了。即使夏天,晚上也很冷,蓋一床被子冷,蓋兩床被子胸悶。本來就有高原反應,胸悶之后更加難受。他妻子原本以為來到一起,彼此相見,不再孤獨,不想比不相見還要寂寞。
妻子第一次來邊防,頭天剛到,第二天就通知她開會。她當時都不忍心跟他說。第一次只待了5天就走了;她走時都沒告訴他,自己走的。隔了4年,妻子鼓了很大勇氣,再次來到崗巴,待了15天。
每個邊防軍人內心深處都充滿了深深的愧疚之情。
正如丁嘎邊防連指導員吳亞鋒說的:結婚前,愧對父母;結婚后,愧對父母,也愧對妻子;有了孩子后,既愧對父母,也愧對妻子和孩子。
吳亞鋒的妻子陳曦來連隊探親時,連隊在山溝里,日照時間不多,除了中午,早晚得穿大衣。她才來十幾天,皮膚已經被紫外線灼黑了。但和黑人一樣的吳亞鋒在一起,兩人還是黑白分明的。她和吳亞鋒也是典型的軍人式婚戀——速戰速決。2012年3月,吳亞鋒休假,經人介紹與陳曦相識,2013年3月14日,吳亞鋒再次休假,兩人結婚。婚后不久,正值蜜月,吳亞鋒假未休完,奉命到徐州學習,學畢直接歸隊了。吳亞鋒去學習時,陳曦送他到鄭州,情深難舍,彼此均不敢回頭,淚流滿面。陳曦這次是第一次來西藏,也是兩人相識后第三次、結婚后第二次在一起。
在和吳亞鋒相識以前,對于西藏,陳曦只知道“西藏”和“拉薩”這兩個地名。可能是和自己的生活太遠,她很少關注過那個遠在天邊的地方。認識吳亞鋒后,她通過各種途徑了解西藏,知道那里海拔很高,陽光燦爛,雪山巍峨,寺院輝煌,遍布神山圣域;也知道那是世界屋脊、有生命禁區、高寒缺氧、長冬雪災。但那里無疑是她心中的圣地,因為她已有親人常年生活在那里。
陳曦從河南平頂山出發,先坐汽車到鄭州,再從鄭州坐火車到西安,然后從西安乘飛機到拉薩,從拉薩坐班車到日喀則,她急迫地想見到吳亞鋒,不巧在日喀則遇到下冰雹,她跑著躲避,高原反應加重,只得在那里待了一晚。次日早上8點從日喀則坐班車到亞東,一路過來,越來越荒涼,山越來越高,溝越來越深。下午4點多鐘到亞東后,如到南方山區,她心里很高興,覺得待在這個地方也不錯。沒想到從亞東包車到連隊駐地上康布村,兩個多小時的路程,海拔上升到了4000米,森林沒有了,最后連綠色都看不見了。好在見到了丈夫,這一路的辛勞也就不算什么了。
她一路西行,可謂為了愛,獨向天涯。
高原是把磨人的劍,對官兵們的折磨是明目張膽的。
十五屆全國人大代表肖佑恩從戰士到副教導員,在崗巴整整干了12年。長期在高寒缺氧條件下生活,他的腦神經功能過早地退化,雙眼多次出現間斷性失明。教導員曹型明在崗巴工作了17年,患有嚴重的痛風病,每次發作都痛得打滾。可他不愿離開崗巴。他說,想想那些犧牲的戰友,他能活著,就應該堅守在這里。
——迄今為止,全營已有28名官兵獻出了寶貴的生命。老哨長胡同德,在查果拉守卡11年,心臟腫大,轉業回到內地半年,就被疾病奪去了生命;從軍校畢業來到崗巴的顏世文,第二年就患了高原性肝硬化,病逝時只有22歲;機要參謀倪建華,在崗巴工作兩年半后,死于高原性敗血癥,年齡也只有22歲。
犧牲在崗巴的,還有他們的親人。老連長王海的妻子劉玉菁千里迢迢從廣東來到崗巴探親,到達的當天就被腦水腫奪去了生命。1997年春,老戰士黃頌的未婚妻劉燕從四川老家來隊完婚,到崗巴的第三天,突患高原肺水腫,昏迷后再也沒能醒來,年僅21歲。
“把風沙嚼碎了,咽下;把寒冷嚼碎了,咽下;把海拔嚼碎了,咽下;把一切艱難嚼碎了,咽下……”在崗巴營官兵口中傳誦的這幾句詩,很好地說出了崗巴邊防軍人的氣概和胸懷。
誰能上到查果拉
如果從營部出發到查果拉,需要從海拔4600余米的崗巴爬升到海拔5318米的高度;如果從連部出發呢,那就得從海拔4000米的上康布村爬升到海拔5318米那個高度。前者并不明顯;后者則是一路仰望著前行了——如果要更明顯地找到這種感覺,你可以從海拔2900米的亞東出發——整個旅程如同夢境,感覺如同登月。
雖然你來到的是一個小地方,但你知道,即使這里的一星塵埃,也與世界屋脊相連。
丁嘎邊防連所處的上康布村就位于龐大的喜馬拉雅山脈一條傾斜的山谷里,這條山谷頭枕包洪里雪山氣勢磅礴的冰川,下接植被豐茂的亞東河谷。冰川融水匯成一條明亮的溪流,在谷底流淌,匯入亞東河,然后流到更遠的地方,直至印度洋。村里有多眼溫泉,每眼溫泉都有不同的功效。整個村莊和平、安寧、富足。連隊的營房建在一面山坡上,與村民裝飾華麗的藏式小樓相比很簡陋。
任何剛來這里的人,都會為這里老百姓生活水平之高感到驚訝。富裕的生活使每個人臉上都帶著滿足的微笑。
連隊的官兵對每家每戶有多少只牛羊、老人多少歲了、孩子在哪里讀書、哪個人有什么難處,誰家需要連隊幫助,都心里有數。無論是大人小孩,見了官兵都會打招呼,官兵們見了村里的人,老遠也會問候。感覺的確像一家人。
總之,上康布村的海拔雖然也超過了4000米,但可以看到人、看到流動的溪流、看到炊煙、聽到村民的歌聲、聽到雞犬之聲,顯然像個小天堂。
但戰士們還是想去查果拉。
查果拉高高矗立在喜馬拉雅山第七峰的冰峰雪嶺之間,屬崗巴邊防營丁嘎邊防連的前哨,扼包洪里雪山平坦的揚米山口,其最高點位在雪山分水嶺上,海拔6900余米。大家也都知道那里荒涼寂寞、含氧量只有內地的35%、年平均氣溫在零下10攝氏度以下、是“伸手可摸天”的地方、是西藏邊防海拔最高的哨所。哨卡5個固定的巡邏點都在海拔5500米以上,是永凍層、是生命禁區……
對于脆弱的生命來說,它就像一個暴虐的屠夫。一位將軍曾經說過,查果拉軍人的這種犧牲是艱苦的,漫長的,默默無聞的,對身體的危害每時每刻都在起作用。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犧牲比戰場上的犧牲更難承受,更難做到。
但這嚇不倒丁嘎邊防連的官兵,他們把到查果拉視為一生的榮譽。
戰場永遠是吸引英雄的地方。
一位下士的話說得明白,當兵就要上戰場,在和平年代,對我們丁嘎邊防連來說,查果拉就是個戰場。另一位上等兵說,每年當兵進藏的成千上萬,但能分到丁嘎邊防連的沒有幾個。到了這里,如果上不了查果拉,那就白來了,相當于你上了戰場,卻只能在一旁觀戰。
還有,駐守查果拉的是1965年10月國防部授予的“高原紅色邊防隊”。每個戰士都想用自己的行動來為它增添新的榮譽。
但每次能上查果拉的只有20余人,所以并不是每個想去的人都能去。
誰能上到查果拉?每到這個時候,即使再好的戰友之間也會充滿競爭。
方式是寫申請、找連隊干部當面要求,有人甚至寫血書,還有的人把申請書直接交到了營里。理由很多:我軍事素質最好、我邊防執勤經驗最豐富、我身體最棒;還有的說自己已申請好幾年,再不讓上去就是連隊干部處事不公,也有人說上查果拉是自己一生最大的心愿,還有人說自己年底就要復員,這是最后的機會。
所以上哨前那段時間,就是連隊干部,特別是連長、指導員最犯難的時候。
誰能上到查果拉,成了連隊最敏感的話題。
為此,連里規定:身體有疾患的不予考慮;思想不穩定的不能上去;平時表現不優良的以后再說;除了特別需要的骨干,已上過查果拉的不能再上。在此規定下,嚴格落實如下程序:個人申請、班排推薦、支部研究、名單公示、上報營黨委通過。
一些人來年再爭取,也有永失機會的人抱憾復員,將上查果拉視為一個未圓的夢。
但丁嘎邊防連副連長劉定忠卻準備三上查果拉了,這讓全連官兵羨慕嫉妒恨。
劉定忠半開玩笑地說,他作為干部,可以享受“特權”不受規定所限,但其實并非如此。查果拉哨長由連隊副職擔任,考慮到干部身體的問題,副連長和副指導員輪換,必須隔一年才能上去一次,任職三四年間,一般也只能上去兩次。
劉定忠2009年從昆明陸軍學院步兵指揮專業畢業后,分到了著名的崗巴營,在崗巴邊防連任排長。他是彝族,世居云南麗江華平縣。他身體壯實,個子1.8米左右,是個俊逸如駿馬一樣的軍人。
他有個叔叔曾在空軍岡巴拉雷達站服役,得知他軍校畢業分到西藏,就說這是個好機會,一定要到最艱苦的地方去鍛煉一下。他知道西藏最艱苦的地方當屬查果拉,就到了崗巴邊防營,他當時有個心愿:叔叔曾在西藏最高的空軍岡巴拉雷達站工作,他則要去陸軍在西藏最高的查果拉哨所。沒想最后卻被分到了崗巴邊防連,這意味著他很難有機會上查果拉了。
但就在劉定忠當第三年排長的時候,機會卻意外地來了。由于當時的丁嘎邊防連副連長和副指導員都已經三上查果拉,再上去,身體受不了,營里正在考慮怎么安排時,他得知這個消息,當即給營里遞交了申請書。
他是老排長,綜合素質過硬,又帶過新兵,全營的很多戰士他都了解。營黨委經過研究,同意他擔任哨長。這樣,他作為崗巴邊防連的排長帶著丁嘎邊防連的戰士,上到了查果拉。他也成了唯一作為排長擔任查果拉哨長的人。
劉定忠對第一次上查果拉的印象尤其深刻。
高原越高的地方也越荒涼。右側的包洪里雪山蹲伏在荒涼的最高處,時遠時近,銀光閃爍,向陽的一面如巨大的反光鏡,刺人眼目。雪山頂上風云變幻,沒云的地方天空湛藍。沿途都是那種沒有邊際的荒原,在人們毫無知覺時,它在偷偷地緩慢抬升,不動聲色地把人引到一個危險的高度。
只有包洪里雪山永遠在視野之內。即使查果拉如此有名,在軍人心目中是一個帶著血性的高度,一個精神的高度,但也只能知道它的大致方位:只知道它就在那列雪山下面。
慢慢進入溝谷。兩邊是金黃或褚紅混雜的顏色:褚紅的裸巖礫石和一冒出地面便被寒意染上秋色的疏淺牧草。偶爾有幾頭因為野放,已變得野性十足的黑色的牦牛,它們點綴其間,使天地的氣象更為宏闊。
終于能看到那個哨樓了,它高聳在一座高岡之上,殘雪斑駁,好像緊貼著雪山。從溝底盤旋而上,山頂的雪已被風刮走,沒被刮走的積雪已被夯實,跟石頭一樣堅硬。
除了哨樓,其他的生活設施都在地下。哨樓外墻的涂料被風刮起的礫石剝去了,露出的水泥也被擊打得一片斑駁。
看不見風,只能聽見它的怒吼尖嘯,哨樓的四周像有一群隱形的餓狼。
如果你想走到那個刻有“查果拉主峰”的石碑前,風會把你一次次扯開。
雪如箭,風如刀。
頂風而行,睜不開眼睛,拿出相機準備拍照的手,伸出來一會兒,就被凍得針扎一樣痛,然后麻木,要多堅持幾秒,就會凍得沒有知覺。
抬起頭來,西邊那列雪山兀然而立,與哨所隔著不知多少道山梁,顯得遠了,卻異常清晰,可以看見每條溝壑,每道冰川。它過于雄偉,過于氣勢逼人,讓一切顯得卑微。我們人類,在它眼里如同微塵。
官兵們在風中挺立,但只能保持幾分鐘。
劉定忠當排長的崗巴邊防連海拔4800米,已經夠艱苦了。他在那里待了3年,覺得自己已經對高原的生存環境有所適應,到海拔5300多米的查果拉應該沒有什么問題。沒想他到哨所后,高山反應還是非常厲害。這一點,高原非常無情,它上升的每一厘米海拔都有自己的威力。
他頭痛,像誰在把腦髓往外掏;吃不進飯,不想喝水;像懷孕的婦女那樣老想嘔吐;睡不著,好不容睡著一兩個小時就又醒了。晚上,嗚咽的風聲沒有間斷,無始無終的一團,不斷從哨所外涌過,月光像雪光一樣慘白,星星過于繁密,星河過于燦爛,星空過于平靜,映照得哨所里的人更加孤獨。劉定忠看了一眼戰士們,大家都睡著,像是睡得很安穩。他比那些列兵、上等兵要大幾歲,跟那些士官年齡差不多,但他的角色決定了,在這里他永遠是個長兄,是這個被荒蕪包圍的家的一家之長。
他舒了一口氣,小心地、悄悄地坐起來。沒想緊接著,戰士們一個接一個,也都跟著坐了起來。一群被高原反應、被失眠折磨的男人,都沒有說話,都只是那么安靜地坐在各自的床上。
好在通過服藥,一星期后,大多數人情況有所好轉,開始適應哨所的生存環境。
但有個叫史飛的浙江籍戰士高山反應還是非常厲害。他被高山反應折磨到最后,起不了床,一下床就天旋地轉,吃了抗高山反應的藥,吸了氧,一周后仍無好轉。
史飛大學畢業后,入一大型國企工作,月工資6000余元,年獎金不低于10萬。在全市的技工比武中斬獲過第一名,很受企業重視。因他父親想當兵而未能遂愿,就讓兒子來圓夢。他來到西藏,就要求到查果拉,最后也如愿上來了,不想高山反應會如此強烈。劉定忠要送他下山,他堅決不同意。說我如果倒在這里,真起不來了,就把我埋在主峰上。他最后熬過來了。戰友們說,感覺他是用半條命熬出來的。他覺得那是他人生中最有意義的一段時光,因為他戰勝了自己。
高山反應適應后,另一種痛苦接踵而來。那就是氣候。天氣好的時候,大風每天中午12點開始刮,到凌晨后慢慢停息;天氣不好的時候,24小時怒吼。很多時候風中夾雪,風雪交加,六七月份也是如此。以前即使這樣,還得上哨,到主峰山頂去執勤觀察,兩小時輪換一次。為了防止被風刮走,大家會用背包繩把自己綁在石碑上。
現在條件有了巨大變化。修建了學習室、廚房、飯堂、陽光棚和宿舍,都是地堡式的,可以擋風、保暖;又在哨樓和宿舍之間修了彼此連通的坑道,可以從宿舍直接到哨樓里。天氣好時可用太陽能發電,天氣不好時則用那臺50千瓦的發電機。2010年,總部給哨所配了一臺大型制氧機,一次可保證整個哨所的人每天吸兩小時氧。每天中午和睡覺前各吸一小時,這是硬性規定。但剛上哨所時,還是有高山反應。營里對哨所的伙食給予了特殊保障,除非大雪封山,哨所什么時候沒菜什么時候給送。上哨所前,崗巴營要求所屬每個連隊為哨所提供100本書,從哨所下來后,歸還各連隊。次年更新。這的確是一個好辦法,可說是具有創造性的一項工作。
但對于查果拉來說,很多東西是永遠改變不了的。比如海拔、缺氧、無休止的大風、寒冷、荒涼……戰士們甚至無法在查果拉種活一棵樹。
除了巡邏執勤和訓練,劉定忠經常會組織大家看書,就某本書進行討論;看看電視,放戰爭片影碟,在陽光棚打打撲克、臺球,在點唱機上唱唱歌。總之,他會盡量把大家的業余時間安排得有意思。
劉定忠第二次上查果拉是2013年。
當時的藏族副連長米瑪歐珠帶隊上查果拉前,已知道孩子的預產期可能就在那段時間。但他怕營里知道后不安排他到哨所去,所以沒給任何人說。他想得很簡單,愛人真要生孩子,有岳父岳母照顧,自己也幫不上忙。在查果拉與愛人和孩子之間,他選擇了查果拉;在家事與國事之間,他選擇了國事。
到了哨所,他也多次遙望拉薩,祈禱母子平安。
妻子家在拉薩,卻在崗巴縣電視臺工作。長期身處高海拔地區,身體自然受到影響,所以他也隱隱有些擔心。
5月10日,米瑪歐珠妻子的家人把電話打到了連隊,說他妻子難產。連長張敏得知,馬上安排劉定忠代理查果拉哨長,于次日一早將他送上哨所后,把米瑪歐珠直接送到崗巴縣城,乘坐返回拉薩的班車。
米瑪歐珠剛走,查果拉就下起了大雪,劉定忠暗自慶幸連隊安排及時,不然他上不了山,米瑪歐珠也會下不了山。大雪一連下了5天。給養和水送不上去,他和戰士們只能化雪取水,用罐頭充饑。
米瑪歐珠趕到日喀則,再從日喀則乘開往拉薩的班車,他邊往回趕邊打電話,在返回拉薩的路上,他得知妻子已轉危為安,生下一個女兒。得到這個消息,他舒了一口氣,他覺得西藏的天空格外美、格外藍、格外空闊。
到妻子身邊已是13日。母子倆死里逃生,一家人見面,恍若隔世。
米瑪歐珠時刻想著查果拉,他陪愛人和孩子待到第4天就待不住了。
妻子看出來了:“我看你的心被哨所撕扯著呢。”他要說什么,妻子制止了他,“我和孩子能看到你就行了,我知道你。”
“沒有,我要陪著你和孩子。”
“我還有爸爸媽媽照顧,你還是回去吧,我和孩子再過幾天就可以出院了。”
“那怎么行!”
“我知道哨所事大,不能出任何一點問題,你就去訂票吧。”
第二天,他告別還在住院的妻子和出世才一周的女兒,乘上了返回連隊的班車。
當營部送米瑪歐珠上山的汽車一到哨所,大家都不相信他這么快就回來了。劉定忠剛克服高山反應,埋怨他說:“你說過你只要一個孩子的,你就不能多陪孩子幾天?”
他開玩笑說:“女兒知道我是來守查果拉的,她長大了不但不會埋怨,還會以此為榮呢。”
“你就不能讓我在這里多待兩天,過夠被高山反應折磨的癮啊?”
“不行,我好不容易才輪到當這個哨長,如果不是我女兒出生得不是時候,你一天便宜也占不成的。”
這次代哨的時間雖然短,但連隊確定2014年誰上查果拉擔任哨長時,有人提出,劉定忠已經上過兩次查果拉,不該再上去了。
劉定忠一聽就急了,說自己2013年是替米瑪歐珠帶哨,前后只待了10天,不能算。
他和他的兵現在就在查果拉。他說,這次,有一群灰狼遷居到了哨所附近,終于有了鄰居。他還說,包洪里雪山似乎沒有他第一次上去時那么氣勢逼人了,因為沒有一個戰士在它面前屈服,哨兵挎槍而立,每日每時每刻面對它,與它對視,讓它的高度變低,讓它的氣勢變弱,達到彼此平等了。
查果拉就是這樣一個地方,雖然一代代戍邊人的足跡了無蹤跡,但可以感覺他們的精神以一種超自然的力量永存于此,八風吹不動。
扎增的夢想
扎增離開故鄉前往太原上學之前,他還從來沒有離開過曲洛鄉,還從來沒有在海拔4400米以下的地方生活過。這個地方屬于西藏阿里地區措勤縣,它過于遙遠,很少有人聽說。扎增的父母都是牧民,常年在藏北高原游牧。他熟悉藏北月球表面一樣的荒涼,遼闊的大地,高聳的岡底斯山和喜馬拉雅山的雪峰,無邊的寂寥,漫長的冬季……這些陪伴他度過了童年和少年時光。
扎增的父輩大多只盯著自己那群羊。羊尋找牧草的地方就是他們的天地,他們的人生大多被困在方圓百里的荒涼地區。而扎增喜歡遙望遠方。上學讓他的夢想延伸,他夢想到遙遠的內地,到氧氣很多、樹很多、花很多的地方,而他最大的夢想是成為一名解放軍戰士。
2000年6月,扎增邁出實現夢想的第一步,他考入了太原西藏中學。
曲洛鄉很少有人到過內地。扎增的父母還沒有聽說過這個地方,他也還不太清楚太原的方位。他找來地圖給父母說,你們看,它就在北京旁邊。
誰都知道北京。父母放心了。
扎增在4個孩子中排行老二。他1986年9月出生,當時才剛滿14歲,這個藏族少年是第一次離家遠行,就是到一個萬里之外的地方。
“扎增要到北京旁邊的太原去上學了!”這個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措勤縣城,曲洛鄉還是第一次有孩子到那么遠的地方去上學,人們奔走相告,好像藏歷新年提前來了。他們都到扎增家祝賀。扎增的父母一個勁兒說,國家太好了,把兒子接到內地去讀書,吃住都是國家管,這在過去,只有噶廈家的少爺才有這樣的機會。
扎增當時對路程的遙遠沒有概念。鄉親們最遠的也就到過獅泉河鎮,他們想象太原應該比只有幾條街道的獅泉河鎮大一些,但他們無法想象那么遙遠的地方怎么到達。聽說扎增到拉薩后將乘飛機。沒有人坐過飛機。他們又想象飛機該是多么大的一只鳥,才能載著人飛那么遠。這些因素使大家對扎增這個少年增添了好幾份敬意。
離開家的時候,幾日來的興奮變成了離別時的傷感,一家人都流了淚。
母親拉著扎增的手,說:“扎增,我們家世代放羊,以前沒有一個能識字的人,你去了一定要好好學習。你14歲了,要像個大人的樣子。”
父親流的淚最少:“國家給了你這個機會,多么難得!你現在就是國家的兒子,一定要珍惜這個機會,來報答國家的培育。”
父親用牦牛馱著他的行李,送他到縣城。
從措勤到日喀則當時沒有客車,父親看扎增爬上一輛東風卡車,就騎著牦牛返回了。
扎增坐在卡車車廂里。坑坑洼洼的搓衣板路非常難走,車不停地顛簸,稍不注意,他的頭就會撞上汽車篷布。塵土不停地撲進來,在車廂里翻滾,令人窒息,還沒走多久,扎增就成了泥人。開始兩天,他不停嘔吐。他趴在車廂板上,每次都感覺把五臟六腑吐出來了。
那時候,從措勤到日喀則全是土路。路上不時會遇到落石、泥石流、水毀路段,這時候,就會停車,大家下車一起把路修通后再走。扎增雖然想早點到達,但坐在車上實在遭罪,所以每次車停下來,他都很高興,覺得自己又活過來了。
走了6天6夜,扎增終于看到了高懸的布達拉宮。
幾天顛簸下來,扎增變得更瘦小了,但覺得身子更沉,因為他吃了一肚子塵土。他說,他到太原好久了,那些泥土都還沒有消化掉。
扎增在拉薩坐上了飛機。他特意要了一個“可以看外面”的座位。他俯瞰高原大地,俯瞰河流山川,感到從未有過的新奇,覺得自己成了天神,在注視凡塵俗世,人間萬象。
乘機到達西安后,扎增又乘上從西安到太原的火車。他是第一次坐那么長的車,感覺比坐飛機還要新奇。當時真有同行的孩子說這樣的話:這個火車趴著都跑這么快,站起來那還了得!
自踏上旅途,扎增滿眼都是新奇的世界,把曲洛老家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待他終于抵達學校,安頓下來,他才發現自己是那么想念家鄉和親人。但他已不知道離故鄉有多遠了,他感到自己來到了另一個夢境。他特意找來一張中國地圖,查找了半天,才知道故鄉已在萬水千山之外,遠在天涯極地。
學校的教學、學習和生活條件都很好,和來自全藏各地的小伙伴熟悉后,這里成了他的新家。
氧氣太多,他從生下來都沒有一口吸過那么多氧。每呼吸一口,他都有沉醉的感覺。他的頭腦昏昏沉沉的,他不喜歡這種感覺。他相信老師的話,過一段時間就會好起來。他想的是,國家把他接到內地來,要花費很多錢,他一定要好好學習。
吃穿住包括學習用品全由國家負擔,這里真的就是家。先學一年漢語。然后再學初中課程,所以初中要讀4年。這4年他沒有回家,父母可來探望,但他父母沒有來過。學校有公用電話,別的同學可以打電話給家人。但他家沒有電話,也沒人用手機,隔兩三個月,他父母會到鄉上,打電話給他。
初中讀完,扎增18歲,已是個大小伙子。他想從軍。他覺得這是報效國家的最好的方式。他聽說昆明陸軍學院藏族高中班要招60名學員,當即就報名,先體檢,體檢合格后再參加文化考試。他最終以500多分的成績順利通過考試。
這也宣告他初中生活的結束。他們將被統一送回西藏。他又開始了漫長的返鄉之旅。
4年沒有看到藏北的日頭,沒有吹過高原鋒利的風,沒有仰望過岡仁波齊,沒有眺望過無限遠的遠方;他已4年沒有在簡陋的氈房里住過,沒有吃過父親做的風干肉,沒有喝過母親熬的酥油茶……那個遠在天邊的故鄉使他更加思念。
他在拉薩下了飛機,乘汽車到了日喀則,然后坐上了回措勤的汽車。
父母在縣城等他。他看見爸爸媽媽變老了。父母看到兒子已經長成一個大小伙子,竟有些陌生。父親拉著他的手說,你都長這么高了;母親心中,他還是走時那個少年。她摸著他的臉說,你變白變胖了,我的兒子還從來沒有這么白胖過。
見到父母,扎增和父母一樣高興,他們一會兒笑,一會兒抹淚。
扎增在家里待了兩個多月,然后再次離家,踏上求學的長路。這次的目的地是昆明。
進入軍校后,他很激動。這是他的夢想之地。
高中享受義務兵待遇,雖無軍籍,但穿軍裝,領義務兵津貼,學習和生活都實行軍事化管理,作息時間與軍校一致,只是不參加軍事訓練。他覺得這里一切都好,他只是從措勤那個家搬到了太原,又從太原那個家搬到了昆明。
為了成為名副其實的軍人,扎增高中3年也沒有回家。除了刻苦學習,他還注意鍛煉身體。3年后,他參加全國統一高考,除了高考規定的科目,還要加考藏語——他們一直配有藏語老師。參加完高考后,他再次回到故鄉。2007年8月,他收到了昆明陸軍學院的入學通知書,成了軍校步兵指揮專業的一名學員。他是措勤縣第一個考上軍校的青年。他和父母激動得抱頭哭了一場。這件事在曲洛鄉、甚至措勤縣都很轟動,人們說他是“高原的雄鷹”。
扎增熱愛軍旅生活,軍校3年,他感覺沒有完不成的任務。全中隊50多名學員都是藏族,大家都和他一樣。他們中隊是學院最優秀的中隊。
2010年7月,扎增軍校畢業后,分到了駐西藏亞東邊防某部,任邊防一連排長。他雖是藏族,自小在西藏長大,但因在內地十年,身體也常被高原反應折磨。亞東河谷植被豐茂,但哨所多在海拔4000多米的云間,在河谷時醉氧,上了哨所缺氧,在谷地和高山之間往返,就會不斷在缺氧和醉氧之間折騰,身體更受不了,但他似乎從來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他的夢想是到詹娘舍或乃堆拉這些海拔更高的連隊。2013年,他如愿以償,擔任了乃堆拉邊防連的副連長。
他說他能走到今天,就是因為他在小時候遙望過遠方,這使他有了夢想。
乃堆拉的日常生活
乃堆拉的藏語意思是“風雪最大的地方”。它是世界上最高的公路貿易通道,每年4至10月可以通行,對被喜馬拉雅山脈阻隔的中印兩國來說,它也是條件相對較好的陸路貿易通道。歷史上,通過乃堆拉山口的貿易路線是茶馬古道和絲綢之路的一部分,亞東便是這條線路上最大的商埠。20世紀初,這里的交易額最高時達到上億兩銀元,占當時中印邊境貿易總額的80%以上。自1962年中印邊境沖突后,邊貿通道被鐵絲網隔離,曾經車水馬龍的乃堆拉山口陷入40余年的沉寂。現在,隨著中印關系的改善,兩國邊貿正逐漸恢復。根據中印雙方達成的協議,乃堆拉山口的邊境貿易每年從6月1日到9月30日開放4個月。
乃堆拉前哨海拔4475米,雄踞中印貿易通道兩側。這里是真正的前哨,兩軍哨位僅隔一道低矮的鐵絲網,兩國哨兵面對面佇立,可看清對方的毛孔,聽見對方的心跳,感知對方的呼吸。和平時期,手可以隔著那道鐵絲網伸過來、伸過去,友好相握。
其實,目光、瞭望孔、射擊孔、堡壘……一切都是相向的。這使那道積雪永遠也難以完全消融的山脊顯得格外森嚴,加之云遮霧罩,使整個前哨因籠罩著神秘氣氛而顯得難以探測。
印軍的營區離前哨很近,駐有一個營,860余人,由一上校營長統領。
雙方都養了不少狗,成為前哨一道獨特風景。它們眼無邊界,自由往來,戀愛交媾,生兒育女,吠聲相聞,但各為其主,一有異動,便給己方主人報警,立場從不動搖。
站在山巔的哨位上,可以俯瞰雪線下郁郁蒼蒼的綠色。即使在雪線附近,也有綿密的杜鵑林會在六七月間盛開。但每個剛來這里的人都會缺氧。對一個戰士來說,這是第一個挑戰。其次是寒冷,山巔的寒意沒有阻擋,直接刺入人體,加之風的作用和空氣的潮濕,使嚴寒倍增。很多戰士的手腳、耳朵和臉都被凍傷過。
惠勇是乃堆拉哨所觀察班上士班長。2002年12月,技校畢業的他從陜西榆林入伍。從列兵到上士,他一直堅守在前哨。
惠勇當兵乘機進藏時,看到機翼下白色的山脈無邊無際如白色海洋。他心里就有幾份害怕。到拉薩,坐上汽車團的運兵卡車,一路向前,視野里雪山巍峨、河流封凍,原野沉寂,他的心里雖有熱血涌動,但也不時掠過一絲凄涼。高原冬日的荒涼似有千萬重,永遠也難以穿越。但當車隊沿著一條狹窄的河谷而下,河流開始解凍,植被越來越多,最后終于看到了一溝綠色。戰士們歡躍起來,都怕是夢。
“新訓”結束,正是亞東河谷春色爛漫的時節,當汽車盤旋而上,感覺是在一路向天行,50余公里路程間,春夏秋冬、風雨雷電已全部經歷。到連部,雖是6月,依然風雪彌漫,軍車已不能前行,惠勇是徒步趕到前哨班的。
哨所沒有專門的炊事員,戰士們輪流做飯,每人一星期。到哨所去的新兵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學做飯。惠勇在北方長大,蒸饅頭、煮面條還可以,其他飯菜就不會做了。好在老兵們都樂于傳授自己的廚藝,他也虛心學習,兩個月后,他的廚藝已有很大進步,能做出可口的飯菜來。戰友來自全國各地,飯菜口味也得大眾化,會做飯菜后,他感覺哨所更像一個家了。
惠勇從2005年當班長,已經10年。的確是老班長了。
他說,在乃堆拉有三個“敵人”需要常年與之戰斗,那就是大雪、大風、雷電。
雪是常年飄飛。每年的10月至來年的6月為雪季,其中3至6月為雷雪季。即使夏天,也會大雪彌漫;冬天的封山期則格外漫長,2003年10月開始封山,一直封凍到第二年5月底。冬天哨所的氣溫最低可達零下30攝氏度。而隔著冰雪,可看到亞東河谷滿谷綠翠,如若夢境。
鐵鍬是官兵們冬天最常用的武器,每間營房里都必備幾把,不然就可能出不去。因為一夜之間,積雪可厚達四五米,完全可以把營房掩埋。只能從開門處鑿一雪洞走。各陣地之間的路也需要迅速鑿通。雪厚的地方打成雪洞,雪薄的地方開成雪壕,有些地方可走坑道。
哨所的肉食可腌成臘肉,新鮮蔬菜則無法存放。所以,冬天哨所除站崗值勤人員,其余的人最主要的任務就是下哨所去連部背菜。因為冰雪封阻,團里的車只能把蔬菜送到連部。前哨到連部9公里。路上雪厚2米多,到大腿根就踩不下去了。走在最前面的人開路是最累的,所以得輪流來。一般都是吃完早飯出發,到連部吃完午飯后返回。去連部是下山下坡,有些地方可以直接往下滑,又是空手,一般2小時可到;回來是上坡,每人要背30公斤菜,幾乎都是爬行,則要4個多小時。如遇下雪,就得摸黑。
2006年前,只有一條狹窄的土路通往哨所,推土機不能上來推雪開路。一下大雪,就與世隔絕。
2005年5月15日,中印雙方要在乃堆拉舉行邊境會晤。雖是一次例行外交會晤,但外交無小事,各級都很重視。
當時還沒有會晤站,要在乃堆拉的空地上清理一塊400平方米的場地,搭建會晤時用的帳篷。這個任務自然落到了前哨班官兵的肩上。
時值5月中旬,亞東河谷已是萬物繁茂的夏季,哨所的積雪還厚達3米。15日會晤,哨所1日就開始鏟雪,但白天清理出來,晚上又堆滿了。由于人少,連長徐占平只好帶領大家連續奮戰,到14日,場地終于清理出來,搭好了帳篷。每個人都祈求老天保佑,不要再有風雪。但老天像故意和他們作對,當晚一場大雪,大家還沒有反應過來,帳篷已被壓塌,帆布被撕裂,鋼架被折斷,整個帳篷平鋪在了地上。
大家看著一堆積雪,欲哭無淚。
徐占平馬上報告團里。團里決定在亞東購買鋼架,盡快運上來,重新搭建。
道路被積雪封堵,團里調了兩輛推土機開路,到晚上10點多鐘,才走到距離連隊3公里的地方,夜黑風大,積雪覆蓋,推土機不敢貿然作業,汽車也卸下材料,開始返回。徐占平帶著9個戰士,下山去扛。
白天氣溫上升,冰雪融化,雪泥泥濘,寸步難行;晚上氣溫下降,冰雪又被凍上,鐵甲一樣,又硬又滑。加之天上飄雪,濃霧彌漫,大家摸黑前行,稍不注意,就可能掉入雪窟,墜下懸崖。每走一步都得異常小心。徐占平打著手電,領著大家,每人扛著20多斤重的鋼架,順著電線桿,艱難地往哨所行進,直到凌晨4點才回到哨所。大家累得恨不能立刻躺在雪地上呼呼大睡,但每個人不能有絲毫懈怠。大家馬不停蹄,把雪挖開,把被積雪撕裂的帳篷補好,重新開始搭建。
上午9點,會晤帳篷搭好。
上午10點,會晤得以準時舉行。
即使后來的道路拓寬了,去哨所還是經常被封阻,要在冬天上哨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2012年1月,重機槍班中士班長唐禎全的未婚妻來隊完婚,到亞東是下午6點鐘,他叫車把女友送上來。但因為天下大雪,出租車只能開到3號湖。
3號湖到前哨還有4公里路程。副連長組織哨所人員,挖雪開路,前去迎接。3個多小時后,唐禎全終于接到了未婚妻。排部有一個陽光棚,大家做了幾個菜,給他們連夜組織了一個簡單的婚禮。
2013年2月底到4月初大雪不斷,封山后,團里派工兵連來開通道路,常常是剛開通,一場大雪又把路封凍起來了。那是一種絕望的戰斗,要想取勝,只有等雪自行停止。
乃堆拉位于群山之巔,風沒有任何阻擋,由于風速快,即使不大的風也會格外犀利。
每年10月至次年3月風最大,風速可達12米每秒。風聲凄厲,鬼哭狼嚎,地動山搖,人像是在波濤洶涌的大海上的小船里一樣。
時間都是定好的:晚上起風,清晨風停。能刮走的東西都被刮走,甚至覺得整個山頭都會被風刮走。所以,哨所的東西都得收到屋里去。連續刮風的日子,屋頂的鐵皮每晚都會被揭起吹跑。即使把鐵皮釘得很牢,還是抵擋不住風有力的手。就這樣,白天找回釘好,晚上被掀起刮跑。反復如此。
所以,有風的日子,大家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鐵皮。
有時候,風從印度方向吹向我國,印軍營房屋頂上的鐵皮就會吹入我境;風從我國吹向印度,我軍營房屋頂上的鐵皮就會被吹入印度境內。我們找到印軍的鐵皮后會送還;他們找到我們的鐵皮后也會如此。
一個風季下來,大家滿耳滿腦都是尖厲的風聲。
這里雨雪前都會有雷電。有時雷電長達數個小時。炸雷貼著山脊、貼著頭皮滾過,那種巨響令人心驚膽戰;閃電從烏云密布的天空直接擊打山頂的巖石、營房、哨樓,電光閃爍,像電影大片里的特效制作。哨所的床都是木床,雷電一來,室外不能背槍,打雷時得趕緊把手中的武器放入槍柜,然后平躺到木床上不動。即使用的是避雷插座,效果也不佳。一有雷電,辦公用具就噼里啪啦直響。通信機房最易被雷電擊中,導致通信中斷,其他電器也常被雷電擊壞導致不能使用。如果保護措施不恰當,擊壞的電視、DVD、燒水壺等電器就更多。打雷時,可以清楚地看見窗外鐵欄桿上雷電擊中時冒出的火花,聽見“哧拉拉”的聲響。在兩件連接不緊密的金屬器之間,發出的響聲則如放鞭炮一般,打雷瞬間燈泡還能驟然亮起,墻壁上的插座發出“嗤”的響聲,冒出一縷黑煙。最危險的是鍋爐。因為它上面有煙囪,又有鐵器,電光直閃,刺人眼目。最慘的是變壓器,它經常被雷電擊壞。變壓器擊壞后就要停電,哨所只能用汽燈照明。
亞東雨水豐沛,乃堆拉雨雪更多,但哨所地處山巔,水難留存,儲存每一滴水都需要官兵的辛勞付出,所以非常珍貴。哨所只有雨季和雪季,雨季的飲用水主要靠接雨水,雪季則靠背雪化水。雨雪兩季之間,有兩個月雨水較少,雪也不夠,官兵們則要到離哨所2公里外的冰湖鑿冰取水。水雖然渾濁發黃,但味道還是比雨水和雪水好,飲用時沒有泥土味。不過從2008年開始,已新建了具有克服哨所特殊氣候的陽光水窖,配送了飲用礦泉水。進入雪季后,用電情況更為復雜,由于天氣寒冷,電桿經常被吹斷、壓斷,電線上會結滿厚冰,電線桿上的瓷壺會結為一體,這些都會使輸電線路損壞,所以哨所停電是經常的,最長的一次停電從2003年10月停電至2004年6月,長達8個月之久。
生存的條件雖然如此惡劣,但一天24小時要不間斷的站崗執勤,做好觀測偵察,哨所自建立以來,從來沒有哨兵脫離自己的崗位。
老班長劉長民在乃堆拉戍邊16年,是在乃堆拉哨所待得最久的士兵。獲得了很多榮譽:一次榮立二等功、三次榮立三等功,曾獲“全軍優秀士官人才獎”,是成都軍區“愛國奉獻”道德模范、“優秀共產黨員”“優秀班長”。哨所官兵都以他為榜樣。
惠勇從當兵來到乃堆拉,就一直守在這里。連隊有要求,戍卡士兵每年輪換一次,但他一直沒有輪換,這是他自己要求的。他已在四班待了4年,觀察班待了5年,重機槍班待了2年。印方的師長、旅長都知道他這個“惠班長”。他喜歡待在前哨。他熟悉這里的一切:對面官兵的相貌,天上的風雪雷電,腳下的每寸土地、每根細草……他說,只有在這里才有當兵的感覺。
惠勇的愛人孫軼群在山東德州醫學院工作,結婚3年,來過哨所兩次。妻子出身書香門第,自幼受到良好教育。是一個很有才華的女孩子,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是第三軍醫大學的醫學碩士,惠勇只有中學學歷,他們的相愛,一直被傳為美談。
他們2005年12月相識后,開始書信往來。孫軼群一寫信就是洋洋灑灑的兩三千字;但哨所生活單調、重復,惠勇寫六七百字就無話可說了。雖然如此,兩人還是情感日深,2007年正式戀愛,從相識到相愛,歷經6年,在2011年喜結連理。他們現在周末打一次電話,仍主要靠書信交流。除此之外,惠勇與妻子還有一個浪漫的約定,那就是相約看月。以明月寄相思,以解思念之情。
在前哨,官兵們都愿意忙碌,因為一旦靜下來,就會備感寂寞。每每想起自己的親人,這種孤獨感就會更加強烈。對親人的思念是解除寂寞的最好方式。同時,愛也給了惠勇力量。在海拔4300米的高山上,他一口氣可跑3公里。為方便在邊境上和外軍、邊民進行交流,他堅持自學了英語。
每個在這里堅守的官兵都會付出代價,落下高原疾病。劉長民就是因為身患高原疾病,無奈之下退役離開的。惠勇也因長期嚴寒潮濕的氣候得了關節炎,因強烈的紫外線患有眼疾。“受命之時則忘其家,臨陣之時則忘其親,擊鼓之時則忘其身”,這是乃堆拉官兵的座右銘。作為邊防戰士,這種神圣的使命感給了他們堅持下來的力量。
雪 崩
詹娘舍地處中印邊境錫金段,位于海拔4655米的雪山之巔,與當面印軍哨所距離僅150米。這里空氣稀薄,含氧量不足平原地區的一半,年度氣溫在10攝氏度至零下25攝氏度之間,每年大雪封山半年以上,因其交通不便,物資大多以原始的肩挑背扛方式運送。“云中哨所”“雪山高腳屋”是非常形象的稱謂,決不帶一點夸張。它的高,令人想起都眩暈。它被云霧籠罩的時候多,平時很難看清它的真面目,即使6月,跨過雪線之后,還有3小時的行程。走完這段行程的時間,還得看雪是否大,路是否好走。很多人想來這里,是想親自聽一聽這個哨所的一段英雄往事。
1960年,西藏軍區副司令員趙文進將軍對詹娘舍進行軍事定點時,僅在懸崖峭壁上搭建了簡易的木板鐵皮哨所。直到1982年3年邊防基礎設施建設期間,才修建了鋼筋水泥澆筑的永久性工事,哨所高懸在最高的山巔的一塊巨石上,即使一半懸空,也只有30多平方米。在這里,“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絕不是口號,而是現實。哨所常年無水無電,無電還可忍受,無水就沒法生存。所以,這里冬天是就近取雪化水,夏天則要攀爬數里懸崖,到山腰處的冰湖背水。就是因為取水,有3名年輕的戰士獻出了自己寶貴的生命。
那是2007年3月,詹娘舍地域已連降七天七夜大雪,山口一線積雪厚達4米,大雪把哨所完全隔離成雪山孤哨。
2日13時30分,哨所主要高地觀察哨戰士于輝和衛生員王鑫在距哨所15米處的下山通道處取雪,準備背回來化水。在近80度的陡坡上,于輝正將一鍬鍬積雪往王鑫的背囊里裝。突然,一聲冰雪崩裂的聲音傳來。于輝腳下的積雪突然崩塌,連人帶鍬被雪崩卷到了300多米下的崖底。
“班長,于輝被雪崩卷走了。”王鑫氣喘吁吁、臉色蒼白地跑回哨所向班長靖磊磊報告。
“快,趕緊救人!”靖磊磊拿著背包繩,帶領副班長梁波、戰士杜江南、楊恒升、趙勇和衛生員王鑫迅速下山營救。靖磊磊坐著鏟雪用的鐵鍬直接滑下山去。
那里原本是一面絕壁,因為一個冬天冰雪的堆積,稍有了一點坡度。由于下山通道早被積雪封死,為救戰友,其他幾個人不顧一切,也順著陡峭的冰雪坡面滑到了懸崖下,刨挖冰雪,尋找于輝。當他們刨出于輝時,發現他已受傷昏迷。
寒風呼嘯,烏云翻滾,這是雷暴和風雪來襲的前兆。
詹娘舍處于北印度洋暖濕氣流與喜馬拉雅山脈寒流交匯處,因而形成了特有的雷暴天氣,每年雷期在100天以上,成為聞名的“雷暴區”。在詹娘舍哨所待過的人都知道這里雷暴的厲害。戰士們都生動地把詹娘舍哨所稱為“霹靂哨所”。
在詹娘舍,打雷不分春夏秋冬,下雨打雷,下雪也打雷。夏天打雷可怕,冬天更是驚人。由于海拔太高,哨所就矗立在云層里。在哨所聽雷,雷就像在耳邊打、在腳下響,能真切地體會到“雷霆萬鈞”的力量。電光閃閃,霹雷炸響,地動山搖,讓人驚心動魄。閃電噴著弧光裂天而降,能擊穿房頂,再把地板打個洞;而滾滾驚雷,就像在屋里打轉。
這樣的天氣,哨所上最怕的是雷擊。而雷擊最易引起雪崩。
“快走,要打雷了。”班長靖磊磊說。他將背包繩系在自己腰上,背上半昏迷的于輝,指揮大家回哨所。
向哨所攀登時,要攀爬一個80度左右的陡坡。戰士楊恒升拿著鐵鍬邊往上爬邊鏟雪開路,副班長梁波帶著戰士杜江南、趙勇邊走邊將腳下的積雪踩實,前面的戰士每上一步,就將靖磊磊腰上的背包繩往上拖一步,走在最后的王鑫雙手插進積雪中,用頭緊緊頂住班長背上的于輝。
當他們吃力地爬到距哨所約100米的距離時,楊恒升發現上方的積雪斷裂出一條弧線。
“雪崩!”楊恒升的話音剛落,積雪劈頭轟然崩塌下來,大家眼前一黑,身體被崩塌的積雪推卷到了比原先更深的懸崖下。
不知過了多久,靖磊磊第一個醒來。他忍著劇痛剛坐起身,一股鮮血就從嘴里噴射而出,他感覺自己的腰部受傷了,疼痛難忍。但他仍用力支撐起身子,去刨被積雪掩埋的其他人,他把他們刨出來,一一搖醒。
于輝再次昏迷休克,其余戰士也不同程度受傷。靖磊磊清點了人數,6個,他放心了。
他抬頭望了望那面峭壁,雪崩把剛才還可攀爬的懸崖削得更陡,沿原路已不可能返回。
雪越下越大,數米之外,什么也看不見。風雪緊裹著大家,徹骨的寒冷侵蝕著他們的每一寸肌膚。
他們相互攙扶,于輝因傷走不動,靖磊磊和王鑫就用背包繩綁著他,拉著他在雪地里艱難前行。他們心里非常清楚,每前進一步,他們就離死亡遠了一步,離生的希望近了一步。
“班長,讓我來背吧,我們要加快速度,在天黑前走出去。”看著班長強忍疼痛,竭力前行,王鑫要把于輝接過來。
“我的腰越來越疼了,你背一會也行。”
王鑫把于輝背在自己身上,喘著粗氣往前爬。
喘氣聲和著腳踩積雪發出的聲音滯重、刺耳,但隨即被風聲淹沒。
剛走出幾十米遠,王鑫就摔倒在雪地上,他實在是太累了。
一直昏迷的于輝醒了過來,他睜了睜眼,用十分微弱的聲音問:“我們……這是在……哪里?”
他還蒙著,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靖磊磊告訴他:“雪崩了,我們被沖下來,正找路往回走。你告訴我,你現在哪里不舒服?”
“我冷……頭暈……渾身沒勁。班長,你們……別管……我了,你們……快走吧!”
“我們會一直和你在一起,我們就是拖也要把你拖回去。”
他們把背包繩捆在于輝身上,班長攙扶著于輝,王鑫在前面拖著慢慢前行。
積雪沒膝,有時沒至大腿根,人騎在雪上,動彈不得。一步一步又一步……此時的他們,邁出的每一步都是人世間最艱難最頑強的。
看到天色漸暗,電閃雷鳴,大雪飄飛,隨時有可能發生危險。靖磊磊果斷下達命令:“此處不可久留。副班長,你帶著4名新同志馬上離開這里,向七五陣地機動,然后返回觀察哨,向上級報告并請求救援,我留下來照顧于輝!”
王鑫說:“班長,我是衛生員,應該我留下來,你們都趕緊離開。”
“班長,要走一起走,真有危險,我們就是死也要死在一起。”梁波說。
大家都知道,在世界屋脊的冰天雪地里,多待一分鐘,就向死神靠得更近一些。但如果帶上休克的于輝一起走,大家可能都會有危險。
靖磊磊以命令的口氣說:“梁波必須帶大家走,我受傷了,我在這里照顧于輝。于輝的傷現在不需要衛生員,又沒藥品,王鑫留下也沒什么用,趕緊跟大家一起走。”
王鑫非常固執:“但于輝現在是傷員,照顧他是我的職責。任何人現在都可以離開,唯獨我不能。”
靖磊磊無奈,只好說:“那就這樣吧,梁波,你帶其余3名戰士先走,我和王鑫帶著于輝在后面跟進,你們脫險后想辦法報告情況、請求上級救援我們。”
梁波只好帶著3名戰士離開,他們走到一道雪梁上,回頭去望靖磊磊三人。風雪中,只見靖磊磊和王鑫站在冰雪里,將于輝摟在懷中,靖磊磊還向他們打著“快走”的手勢。
眼淚一下從4名戰士眼里涌出。梁波再次回頭時,看到靖磊磊的腰部因受傷,行動不便,舉步維艱。但靖磊磊還背著于輝,在雪地里艱難爬行。
這讓梁波更急迫地想盡快爬到七五陣地去。沒想到那里也有雪崩跡象,為盡快向上級報告情況,他決定向連隊茶水電站方向前進。
天漸漸暗了下來,無邊的恐懼籠罩著整個世界。威脅他們生命的,除了疲憊、饑餓、寒冷,還有那鋪天蓋地的大雪。
天越來越暗,風雪讓天地變得更加昏暗。
他們不知道,大概就在這個時候,靖磊磊再次聽到了那種冰雪的斷裂聲。他們還沒有反應過來,雪崩再次發生了!瞬間,他們又一次被卷下懸崖,三個人都失去了知覺。
死神正向他們逼近……
整條雪谷只有風雪凄厲的聲音,仿佛源于地獄。
梁波帶著3名戰士想走快些,但積雪太深,加之每個人都不同程度地受傷,每走一步都十分吃力。
雪停了,月光慘淡地照耀著這個寒冷的雪谷之夜。四周一片死寂,那是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靜。
大家的身體已凍得有些僵硬,手和臉麻木,但大家只能手拉手,相互攙扶著摸索前行。
走著走著,走在最前面的杜江南突然不見了,只聽見他的呼救聲。原來,他掉進了一個雪窟窿里。戰友們立即圍上去,用雙手使勁刨雪。用了十多分鐘,手凍得沒有任何知覺,才將杜江南從雪窟窿里刨出來。
夜幕降臨后,雪地里辨不清方向,大家都焦急萬分。
“噓,別說話!”杜江南似乎發現了什么。“你們聽,是不是有流水的聲音。”
每個人仔細聽了聽,確實是水流的聲音。大家一下看到了希望,因為順著河流就能找到連隊的茶水電站。
4個人順著河谷往下走。
由于河谷的積雪太厚,隨時都有可能踩空而掉進冰窟窿里,梁波走到最前面為大家探路。忽然,他的身子一斜,一只腳卡在了冰窟窿里,身體重重地摔倒在雪地上,動彈不得。等戰友們把他從冰窟窿里拉出來,他的褲子全濕透了,一只鞋子被水沖走,褲腿一拉出來就結成了冰。但他撕下軍裝上的一塊布,把腳包住,堅持繼續往山下走。極度疲勞,加上凍傷,梁波開始感覺眼前有些模糊不清,四肢也不聽使喚。他眼前一黑,倒在了雪地里。戰友們抱起他,他睜開雙眼,用十分微弱的聲音說:“我可能是不行了,別管我,你們快往前走,快去報信救班長他們。”
但沒人忍心扔下戰友,都不肯離開。
黑夜里慘白的月光灑在雪地上,顯得異常蒼涼。
梁波以命令的口吻說:“我以副班長的身份命令你們馬上離開!”
杜江南見副班長已無法前行,就對楊恒升和趙勇說:“這樣吧,我往前走,盡快趕到茶水電站,你們兩個扶著副班長慢慢跟上來。”
杜江南說完,告別他們三人,獨自一人往山下爬去。
哨所原本在等于輝和王鑫背完雪后就開飯,所以他們沖出哨所救人時,只吃了早飯。饑餓、寒冷和極度的疲乏、勞累,使杜江南感覺體力嚴重不支。但他明白,自己必須往前走,不然,6位戰友可能都有危險。他也知道,自己早到一分鐘,戰友們就多一絲生還的希望。
他不停地告誡自己:“千萬不能倒下,千萬不能倒下……”
趙勇和楊恒升扶著梁波,在雪地里艱難地向山下挪動。
突然,死寂的雪夜里發出一聲異響。
“快,閃開!”梁波使出全身力氣,一把將趙勇和楊恒升推到一邊。兩人還沒反應過來,只見半間房子大小的冰雪坍塌下來,從梁波身邊擦過,瞬間滑進河谷。
梁波被撞得再次趴倒在雪地里。
趙勇和楊恒升把梁波扶起來。“副班長,你沒事吧?”趙勇用嘶啞的聲音問道。
梁波搖了搖頭,讓他倆把他扶起來,堅持繼續往前走。
此時的杜江南已用完了最后的力氣。他實在走不動了,倒在了雪地上,他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死了。可意念告訴他,后面還有6名戰友等著救援。他開始往前爬,爬過一道彎,他的眼前一亮。
他看到了燈光!
那是生命的亮光啊!他激動得哭了起來。
300米,200米,100米……他的雙手磨出了血,在雪地里,留下一道長長的、斑斑點點的血跡。但他沒有絲毫感覺。
但最后那幾十米,他怎么也爬不過去了。就在他快要閉上的眼睛的時候,一束明亮的手電光直射過來……
“誰?口令?”
杜江南聽出那是曾在詹娘舍待過的老班長陳小云的聲音。但他已無力說話,他抬起手,指了指身后的方向,就昏迷過去了。
此時,已是晚上11點,從雪崩處到茶水電站8公里,杜江南用了近9個小時。
哨兵把杜江南背進屋子里,杜江南心里惦記著戰友,終于醒來。他的第一句話就是趕快救人。然后說了哨所人員遭遇雪崩的事,陳小云趕緊上報,然后順著杜江南留下的足跡,找到了梁波、楊恒升、趙勇。
他們已昏迷在雪地里……
營長李興文在晚上11點10分接到茶水電站的電話時,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因為就在上午11點20分,他還和靖磊磊通了20分鐘電話,專門交代要他注意安全。
李興文一邊讓駕駛員發動車輛,一邊上報團里,然后命令6連的20多個人,立即出發,趕往茶水電站方向救人。
由于營部只有一臺車,李興文帶6個人乘車先走,其余20人隨后跟進。
營部到茶水電站9公里,由于雪太厚,掩埋了道路,車開了4公里,就再也不能前行了。李興文下車,跑步趕往茶水電站。
當天晚上,李興文帶著戰士搜尋無果。
隨后團里又派出特務連及附近連隊的官兵,開始了全團大搜尋。
但由于大雪覆蓋,地形復雜,接連兩天搜尋都一無所獲。
時間的推移,讓大家的心越來越痛,也越來越絕望。他們知道,那3名戰友已是兇多吉少。但從連隊到軍區都抱著一個信念,即使他們已經犧牲,也要找到他們。
3月4日深夜3點鐘,特務連12名官兵,再次從茶水電站出發,冒著生命危險,前去搜尋。一路上,官兵們借著月光,沿著冰溝,踩著厚厚的積雪,艱難地向山上爬行。
六班長李忠權走在隊伍最前面,拿著鐵鍬鏟雪開路。突然,他腳下一滑,掉進了一道冰溝里,雪埋到了胸部,整個下半身瞬間被雪下流淌的冰水浸透了。
戰友們把李忠權從冰溝里拉出來,他的衣服很快凍硬、結冰,像穿著鎧甲。他沒有管那么多,仍然沖到隊伍最前面,繼續開路。
第二天天亮后,搜尋分隊行進到一個懸崖下面的雪地里,那里沒有一株植物,放眼望去,盡是白茫茫的積雪。
太陽出來了,為防止雪盲,李忠權趕緊取出眼鏡。摸了半天,發現隨身帶的眼鏡不見了。他只能強忍著冰雪的反光,在雪地里摸爬前行,繼續搜尋失蹤的戰友。
大家一直沒有休息,也沒吃多少東西,體力消耗大,又累又餓又渴,為了保證搜救隊員的安全,大家開始向山下撤離。就在這時,李忠權的眼睛紅腫起來,不停流淚,灼痛難忍。
回到茶水電站,李忠權的眼睛已經看不清東西,經軍醫診斷,他患了雪盲,滴了眼藥水,才慢慢好轉。
當晚另一支搜救隊又要上山,李忠權主動申請。他說:“時間就是生命,我熟悉道路,能給大家帶路,可以盡量節約時間,找到失蹤的戰友。”
李忠權仍然在前開路,眼睛灼痛的時候,他就停下來滴幾滴眼藥水。在他的帶領下,搜救隊伍前進的速度比上一次快了許多。
但非常遺憾的是,3位戰士依然沒有找到。
至此,李忠權已整整兩天兩夜沒有合眼。
就這樣,一支支搜尋分隊不斷派出,但大家把那塊地域踏遍,也沒有找到靖磊磊、于輝和王鑫的蹤跡。
到第四天,大家終于找到了于輝。
他遭受雪崩的襲擊后,被積雪沖到了一道80多米高的懸崖下。懸崖下的積雪足有20多米厚。可能是想躲避嚴寒,他蹲在一塊大石頭旁,身上綁著背包繩——顯然,靖磊磊和王鑫正拉著他往前走時,發生了雪崩。
他已犧牲。
李興文指揮大家在于輝犧牲的附近地域搜尋靖磊磊和王鑫。
第八天上午,他們在距離于輝200多米遠的雪下刨出了靖磊磊的遺體,然后又在一道石縫里找到了已經犧牲的王鑫。
當年,靖磊磊23歲,王鑫26歲,于輝年僅17歲。
他們的靈魂讓詹娘舍的分量變得更重,也使詹娘舍本身變得更為高拔。
他們的英靈無疑會與詹娘舍一起長存……
(本文圖片除署名外,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