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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茫絮語

2015-04-29 00:00:00曾皓
西南軍事文學 2015年2期

曾 皓 曾用名曾浩,筆名菜刀,20世紀70年代末生于四川省宣漢縣,1997年12月入伍,2002年畢業(yè)于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歷任戰(zhàn)士、特戰(zhàn)分隊長、連隊政治指導員和干事等職,現(xiàn)為北京軍區(qū)政治部文藝創(chuàng)作室創(chuàng)作員,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人民文學》《解放軍文藝》《小說界》等各大文學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篇。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說集《奇跡發(fā)明家》、長篇小說《魔鬼連》等百余萬字。有作品曾獲全軍文藝新作品一等獎和全軍軍事題材中短篇小說獎等多項獎項。

記者的話

我去雨村時,剛好是清明節(jié),天空下起了小雨。整個大地被潮濕的霧氣和夜色緊緊籠罩,猶如披著一塊巨大的黑紗。

這次來雨村,純屬巧合。我供職的一家雜志編發(fā)過關于雨村的文章,一些歷史學家根據(jù)各自的研究推測了若干年前雨村發(fā)生過的一些鮮為人知的故事。我出差到達目的地,得知雨村離此不遠,于是動了尋古探幽的念頭。

好在冰涼的雨并沒阻斷我的行程。坐出租車到達城市的邊緣后,我踩著泥濘的小路,猶如踏著一首蒼茫歌謠的余音,一步一步向朦朧中的雨村走去。路遇幾個行人,本想請他們做向導,在得知我要去雨村之后,他們的臉上露出凄惶的神色,都搖搖頭走了。

我獨自前行,一路寂寞無語。我聽見靈魂的心跳不斷撞擊胸膛,瀟瀟雨聲如訴如泣,落葉的飄零如蝴蝶的嘆息。這是深秋,世界蒼涼的盡頭。

因為下著小雨,夜色比以往來得更早。我回過頭,已看不到城市喧鬧的燈光。如果不是發(fā)現(xiàn)前面有個行走的背影,怯懦早就讓我轉身,回頭重新?lián)浠爻鞘袦卮娴膽驯Я恕?/p>

我喊了一聲“哎”,希望前面那人等等我。這樣的泥濘路,對于生長在大都市的我來說,確實沒走過。又仿佛走過。到底在多少年前呢?一時也想不起。陌生,卻又保持著童年般清晰灼熱的記憶。好像有一個世紀那么遙遠,也好像是一個輪回。

前面那人停下了腳步。他轉身看了我一眼,然后蹲在路邊,抽起了煙。火光一閃一閃,讓我真切感受到深秋中難得的一點溫暖。""" """""" """""" """""" """""" """""" """""" """""

看起來很近的路程,我卻走了很久。等我走到他身邊,他的煙已經抽完。黑暗中看不清他的模樣。我猜想他有一張長臉。因為他的身材很瘦,瘦得就像一具披著衣服的骨頭被風推著在曠野中奔跑。

他站起身,仔細打量了我一陣,嘴里發(fā)出奇怪的咿咿呀呀的聲音,邊說邊用手比畫著。

原來是個啞巴。別說是這樣的雨夜,就是白天,看見他的手勢我也不會明白他要表達什么。他的樣子很激動,仿佛與久別重逢的親人見面,嘴里說個不停。他咿咿呀呀了半天,努力放慢語速,最后我終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已經等我很久了。

是讓他等了很久,差不多有十分鐘。都怪這雨,下得太不是時候,讓這路變得如此泥濘。雖然他不一定能看見,我還是滿懷感激地朝他報以真誠的微笑,然后問:“你是雨村的人嗎?還是像我一樣,準備到雨村去?”

啞巴點了點頭,指了指暮色中煙雨飄搖中的雨村,做了個走的姿勢。

他轉身,緩緩地向前走,腳步輕盈,一點也沒受泥濘的影響。我緊緊跟著,生怕被他落下。這樣緊緊跟著一個人,在雨夜匆忙行走,只聽到胸膛的喘息和靈魂驚絕地顫抖,好像在遙遠的記憶中就有過。到底緣于哪一場記憶呢?不得而知。前邊,除了黑夜之外,就是無邊的寂靜。

我想問他雨村還有多遠,考慮到他是啞巴,只好把這話悶在了肚子里。啞巴似乎明白我的心思,先是咿呀了兩聲,回頭用手比畫著往嘴里倒東西,又指了指前方。

“你是說前邊有喝酒的地方嗎?”

啞巴點了點頭。我來了精神。并非出自對酒的熱愛,而是在這樣的雨天,坐在小酒館溫暖的爐子前,一邊喝著農家自釀的燒酒,一邊聽人閑聊,在明明滅滅跳躍的火光中,重溫一段幽遠的歷史,那該是多么愜意的享受。

我加快了腳步,卻始終沒能走到與啞巴并肩的位置。他的腳步太輕盈,輕得好像不費力氣,猶如踏波而行。

影影綽綽,終于看到了幾間房屋和一絲難以覺察的光亮,螢火般飄浮,孱弱。該有幾聲驚咋的狗叫,打破這夜的肅寧,最終卻沒有。啞巴在一間房屋前停下來,像打著音樂的節(jié)拍那樣,有規(guī)律地拍了拍門板。

過了片刻,門無聲地打開,出現(xiàn)一個人影,是個婦人,用手攏著一盞發(fā)出豆大亮光的油燈,指縫中漏出的光映出她一張蒼白得有些模糊的臉。

啞巴對婦人比畫了一陣,婦人點了點頭,動作遲鈍,費力地拉開另一扇門。門樞發(fā)出低沉婉轉的聲響,猶如胡琴的嗚咽。

“今晚他要住在這里嗎?”婦人問。

啞巴點了點頭。向我比畫了一下,我也不知他要說什么。然后,他轉身走了。直到走出很遠,婦人才機械的反應過來,探頭對啞巴的背影喊道:“晚上你還過來嗎?”

啞巴的身影已消失在黑夜中。

婦人轉身,讓我進了屋,關上門,又側耳在門后聽了聽外面的動靜,然后顛著小步,朝前引路,在踏上樓梯口時,回頭對我說:“走了那么遠的路,你一定累了,我先帶你到房間歇歇腳吧。”

我點點頭。房間里不像我預料的那樣,有明亮的燈,冒著熱氣的酒和溫暖的火爐。房間里空蕩蕩的,連張桌子也沒有。空氣中散發(fā)著一股潮濕的霉味,一個銅盆放在漏雨的地方,雨滴落在盆里發(fā)出清脆的滴答聲,房間內呈現(xiàn)出驚心動魄的寧靜。

“你是來送信的嗎?”

踏上搖搖欲墜的木樓,經過一道窄窄的過道,在走到房間門前的時候,婦人這樣回頭問。

我被問得一愣,也許我的樣子讓他們看起來像送信的郵差。我搖搖頭,對她說:“我是從外地來這里的。”

她失望地嘆了一口氣,像從一口深井里傳來的悠回聲。她的全身不停地顫抖,似乎在期盼我立即改口。我的沉默讓她無比絕望,她的嘆氣聲讓我心里涌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憂傷。

房間是木板房,踩在木地板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房間里只有一張破舊的床,緊靠床頭的墻壁上貼著一張發(fā)黃的舊上海電影海報,海報上露著長長大腿的女郎故意板著一張妖艷的臉,雙手握著一把手槍,一個穿著西裝打著領結的男子倒在地上,畫報的一角已經損壞,剛好在男子的頸部,明顯看到整齊的刀痕,切掉了他的腦袋,仿佛一具無頭的死尸躺在海報上。

婦人說:“你先休息會兒,我去給你準備點吃的。”

婦人說完又舉著油燈走了,房間里的黑暗頃刻間像洶涌的潮水一樣朝我漫過來。我拿出手機,希望它微弱的屏光能提供照明。不知何時它因沒電自動關機了。我搜遍全身,也沒找到平時與香煙放在一起的打火機。

婦人一直沒來,我已經等不住了。煙癮的折磨和對黑暗的恐懼讓我煩躁不安。我開始后悔這次冒險之行,如果現(xiàn)在離開,也許能趕在城市的燈光熄滅之前回到我所住的賓館。我深吸一口氣,喊了一聲。我希望我的呼喊能被婦人聽見,舉著燈前來,然后當面向她告辭。我的聲音猶如一塊磁鐵消失在漆黑的鐵屋中。除了靜默,還能聽到雨滴落在銅盆里發(fā)出清脆的響聲,滴答——滴答——

婦人似乎已不知去向,我的心里越發(fā)恐慌,決定立即下樓,離開這個地方。我剛邁開腿,腳下突然一空,身體頓時失重,一下從高空摔了下去。我聽見頭顱著地時發(fā)出的鈍響,我眼冒金花,頓時昏迷過去。

鬼話一

我醒來的時候,不知道什么時間。地道里的天空永遠是黑色的。雨滴落在盆里的聲音還在響,滴答的聲音響了一夜。這討厭的雨已下了整整三天,現(xiàn)在還沒停。啞巴是下雨前走的,那時,地道還沒漏水,那個接水的銅盆還沒開始滴答滴答地響。每到下雨的時候,我們身處的地道都會漏水,那是地面的積水沒來得及流走,從縫隙中淌下來的。我討厭像老鼠一樣在地道中生活,但我的工作卻只能在地道中完成,我在地道中已工作了三年,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地下工作者。

就在前幾天,我們的組織里出現(xiàn)了叛徒,敵人破譯了電臺密碼,地下電臺被迫關閉。新的電臺密碼本還沒送來,我們卻接到一封電報,上面說“叛徒是張,如送信人未來,節(jié)前處決”。

電報中所說的“張”就是我,我不知道自己突然之間怎么就成了叛徒。如果那個送信的人不能按時前來,清明節(jié)時,我將被保衛(wèi)干事肖就地處決。

啞巴走的時候,劃燃一個火石,到床前來向我告別,他咿咿呀呀的聲音聽起來就像唱歌一樣。啞巴用手勢和咿呀聲告訴我,他一定會完成任務,按時把那個送信的人帶到這里來。時間已過去三天,啞巴一點消息也沒有。是啞巴出了問題,還是那個送信人被這纏綿不絕的秋雨耽擱在了半路上……

“老杜,老杜——”

屋里有人在喊,隔了很久才有人回答。屋里的人又喊:“盆里的水滿了,你他媽沒長眼啊,快端出去倒掉。”

屋里的人好像是肖干部,不知為什么,一直脾氣溫和的他,這兩天火氣都特別大,動不動就拿伙夫老杜出氣。一個人咚咚咚跑進來,端起那盆水出去了,只聽見外面嘩的一聲響。接著又傳來肖干部的聲音:“輕點,怎么老是毛手毛腳的?”

挨了訓斥的人什么也沒說,把盆拿進來,重新放在漏雨的地方,接著房間內又響起了滴答滴答的聲音。

這該死的雨,到底什么時候才停。

一個人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額頭,驚叫了一聲:“肖干部,他又發(fā)燒了。”是老杜的聲音。

肖干部咚咚地跑過來,用手摸了摸,然后說道:“沒事,只是有點發(fā)燒而已。”

“他得看醫(yī)生,不看醫(yī)生,他會死的。”

“現(xiàn)在誰也不準離開這里,如果送信的人今天還不來,他同樣會死。”

“我說了他不是叛徒,他怎么會出賣自己的同志呢?”

“是不是叛徒你我說了都不算,送信的人來了就知道了。”

短暫的沉默過后,一個人腳步匆忙地跑出去了,另一個人也跟著走出去。一會兒,有人拿著冰涼的毛巾放在我的額頭上,我感到額頭的溫度低了一些,那團燃燒的火沒有剛才那樣兇猛了。

我聽見有人喊救命的聲音,那聲音是從地底下傳來的。那是什么時候的事呢?三年前,還是五年前?也好像是五十年前,說不清到底什么時間,在一個地下防空洞。那時,我還沒與妻子楊穎結婚。日本人的空襲開始后,我們手拉手,像老鼠一樣躲在黑暗的地洞中。

炸彈接連在頭頂炸開,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聲響。人群像驚惶的鼠群一樣,嘴里發(fā)出吱吱的叫聲,波浪般向地下防空洞更深處涌去……

屋里響起沉重的腳步聲,好像是我的妻子,也好像是我的幻覺,我已經很久沒看到她了,聽廚子老杜說,妻子已經懷孕九個多月,馬上就要生產。

如果這時妻子在身邊就好了,她一定會關切地問:“他的燒退了沒有?”

“還沒有,我想去看醫(yī)生,可肖干部不讓去。”

聽了這話,她能怎么樣呢,肯定會嘆一口氣,愁云會立即布在臉上。她的憂慮讓我感到心酸,我發(fā)誓不要再讓她為我憂傷,但她卻偷偷為我流過不少眼淚。

再等等吧,等那個送信的人來了就好了,可他什么時候會來呢?

房間里出現(xiàn)了讓人難以忍受的沉默,我知道他們都在心里嘆氣。要是不出意外,那個送信的人應該到了。今天是最后期限,如果那個送信的人沒來,肖干部將以處決叛徒的名義將我就地正法。我能否活過今晚,一切都要等那個送信人把能證實我清白的消息帶來。

如果妻子看到我這樣躺在床上,一定會在床前坐下來,寸步不離,緊緊抓著我的手。我能感到她的手在微微抖動,我想睜開眼睛,立即看到她,但眼皮卻像抹了糨糊一樣,怎么也睜不開。

她一定會哭泣的。每次哭泣的時候,都默不作聲,咬著牙,只是雙肩輕微地抖動。

那次在地下防空洞里她也是這樣哭,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流淚的樣子,看起來就像一頭受傷的小駱駝。就是在那一刻,我下定決心,一定要保護好她,讓她在未來的歲月,不再擔驚受怕。

一顆炸彈又在頭頂炸響,這一次,炸彈掀開了防空洞,讓我們的頭顱直接暴露在日本人的飛機之下。很快又有另外的炸彈投下,地洞里著了火,人群發(fā)出鬼哭狼嚎的慘叫。

地下防空洞已變成地獄和墳墓。我心里同樣害怕得要命,我不能表現(xiàn)出來,我不能讓未來的妻子看到我內心與生俱來的怯懦。我拉起她冰涼的手,鼓起勇氣踩著那些模糊的血肉,向那敞著光亮的豁口跑去。

我們的運氣不錯,真的跑了出去。就在我拉著她的手準備飛速離開豁口的時候,我聽見了有人喊救命的聲音。是個稚嫩的童音,有些像女孩,也可能是個男孩兒。模糊的火光中,我似乎還看到一雙從地下伸出的手,在向上不停地攀爬。就在我折身準備回去的時候,又一顆炸彈落下了,剛好掉進那個豁口中。我只感到大地一陣猛烈地抖動之后,世界安靜了。我的耳邊,那個呼喊救命的聲音卻一直在回響。我害怕這種聲音,多少年來,這種聲音揮之不去。

現(xiàn)在,我又聽到了那個呼喊救命的聲音,這一次,不是來自地下,而是從妻子的肚皮里傳來的。那是我即將出世的孩子在呼喊。他感受到危險了嗎?如果那個送信的人今天沒來,肖干部處決我之后,該怎樣對待我的妻子和未出生的孩子呢?

該死的啞巴,到底找沒找到那個送信的人。算了,還是不要咒啞巴,如果他真死了,送信人來了也不會找到這個隱蔽的地道。難道送信的人遭遇了不測?這個很有可能!軍統(tǒng)特務、冒充商人的日本間諜、漢奸狗腿子多如牛毛,他們都有自己的情報網,無孔不入,稍不留神,就會被他們盯上。一旦被咬住,就像被蒼蠅盯上的牛皮糖,很難輕易把他們甩掉。

落進銅盆里的雨滴仍在滴答作響,我能想象出,纏綿不絕的秋雨如網一樣細密地交織在大地和空中。我心里霧氣朦朧。不知為什么,每到秋天,碰上這樣的雨,秋涼的氣息讓我聞到了潮濕的灰燼的味道,我的內心總是充滿莫名的憂傷。我像一個身陷叢林的孩子,張皇地面對那些樹木投下的陰影和背后潛藏的危機。我既看不到來時的路,也看不到怎么走出去的路。在命運攸關的時刻,我總是無法相信自己。

我想不通的是,我的妻子懷有身孕,馬上就要為我生下一個兒子了,我怎么會是叛徒,我可能去做一個可恥的叛徒嗎?

不管我怎樣喋喋不休,沒有人相信我說的話。我希望那個送信的人早點前來,不管結局如何,都會盡快了結我的痛苦,我們每個人的痛苦。當然,為了我的妻子和孩子,我希望那個送信的人對負責看管我的肖干部說,這是一場誤會,叛徒另有其人。

鬼話二

我的右眼皮一直跳個不停。告別張先生,從地道里出來的時候,我沒想到天會下雨。我剛從地道里探出頭,那冰涼的雨點像子彈一樣迎面擊來,打在我的眼皮上,我禁不住打了一個冷戰(zhàn),心里立即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眼皮開始跳個不停。我深吸一口氣,確定是右眼皮在跳之后,那股不祥的預感像從胃里反出的胃酸,被我強行咽了下去,經過短暫的回味,清晰深刻地盈滿了我的心田。我情不自禁地回頭看了一眼,秋雨中佇立的樹木如烏鴉的暗影靜伏在遠處,似在神秘地昭示著難以言傳的天機;稠密的黑暗在潮濕的枯草之間,在空寂寥廓的天宇之中聚集著。我怎么也沒找到出來時的那個通道,那條我回來時的路被夜色染黑的雨遮蔽得無影無蹤。

俗話怎么說的呢?左眼跳財,右眼跳災。我這一輩子我也沒攢上幾個錢,錢財方面,什么時候都不會有太大損失。災禍呢,碰上這混亂年代,又是天災,又是打仗,我沒少經歷過,每次都活過來了。有些時候,有人會不由自主地朝我下狠手,開黑槍,我也用同樣的方式回敬他,按理說,我已經活夠了本。最糟糕的結果,也在心里想過無數(shù)遍,早就該坦然。可這一次,我的心像霜凍之后的青色瓦片一樣冰涼,那滴冰冷的雨好像不是襲擊了我的眼皮,而是直接掉進了我的心里。我不知道,此番前去等待我的是什么。可張先生在等著活命,我是此地唯一的交通員,我必須盡快找到那個送信的人。

我于當晚子時趕到了芳香酒館,那是我與上級派來的交通員經常見面的地方。酒館橘紅色的燈光讓我想到了芳香的笑臉,那么親切迷人,讓人不由自主想起那些被風帶走的溫暖記憶,那些因年少莽撞而忐忑不安的期許和幻想。

回憶是心靈蹉跎者最大的敵人。

我最后一次見到芳香就在這個酒館。那時窗外也下著這樣的細雨,我喝完第六杯酒,也沒能把心里醞釀多時的話向她傾吐出來。此時,她必須啟程了。她給我倒了最后一杯酒,道聲珍重,然后頭也不回地離開。

我一直坐在酒館臨窗的那把藤條椅上,看見她的身影像蝴蝶一樣翩翩而去,最后消失在潮濕朦朧的煙色中。

我喝下芳香倒的那杯酒,決心與過往訣別。既然那句很重要的話沒能向她說出來,那就讓它沉在心底吧!從此我變成了一個啞巴,除非她能重新讓我開口說話,否則我寧愿一輩子保持沉默。遺憾的是,她曾經在酒杯上留下的余香永遠存在了我的心底,揮之不去,愈久彌雋。

之后,我為酒館取名芳香。我心頭永遠的芳香酒館。

雨一直在下,我要等的人沒來。

我仍坐在芳香酒館臨窗的那個座位上,一邊聽著外面的雨聲,一邊喝著農家自釀的燒酒,打發(fā)因等待而顯得過于漫長無聊的時光。多年來,我經常坐在那里,等我要等的人。我的行李擔放在酒館外面的窗下,一頭放著帶風箱的爐具,一頭放著鋪蓋卷,剛好能從里面看見。我所等待的人,或者需要我干活的人看見我如影隨形的擔子,就會立即高聲喊我一聲“啞巴”,叫我去他家干活,或是坐到我的桌前,與我喝一杯。

出了地下道,我的身份是一個補鍋匠。每當我出現(xiàn)在鄉(xiāng)村和市集,身后總跟著一群天真可愛的孩子,他們嘴里的歌謠就像一群灰色的鴿子在天空美麗地飛翔——

風箱擺在路旁,

補鍋匠生意忙,

一張烏黑的臉呀,

像炭丸似的閃閃發(fā)光……

每到這時,我都渴望回到童年。童年有饑荒,卻沒有憂愁;童年可以對未來充滿幻想,以夢為馬,自由無疆;童年可以相信,好人到了危急時刻,總有一個天神及時前來把他解救。童年總是認定,未來的自己,定會像老人口口相傳的英雄一樣,遭受磨難,但注定不會平凡……

回憶是失意者的敵人。我在芳香酒館喝完第六杯酒后,把酒杯倒扣在桌上,杯里殘留的酒像一滴穿越時空的淚痕,慢慢在桌上溢開。自從與芳香離別,多年來,我喝酒從不超過六杯。我期盼著那雙充滿芳香的手再次為我倒上一杯酒。我知道那是一個夢,永遠不會實現(xiàn)的夢,就像小時候夢想到月亮上去見嫦娥一樣。

秋雨纏綿不絕,我的心如窗外屋檐下積滿水的瓦缸,多余的東西一絲也留不下,心里那滿滿當當?shù)臇|西,仍是多年前那杯酒里的余香。這一切該結束了嗎?是時候該結束了。不管多么堅硬的瓦缸,常年被水浸淫,總有融化消解的一天。如果遇上外力撞擊呢?裝滿水的瓦缸更容易破壞。

可這滴答滴答的聲音讓我心煩,那是窗外屋檐流下的水落在瓦缸里的聲音。有些東西是人抵擋不住的,如同那滴答的滴水聲,從窗外穿墻而入,讓我心煩意亂。佛說心有塵埃,哪得清靜?我渴望得到清靜,但心中妄念橫生,我始終無法找到清涼的福地。

酒館的伙計為我泡了一杯濃茶。是清明節(jié)后山間采摘的粗茶,清新中透著濃濃的苦味。我是個嗅覺非常敏感的人,從茶中能聞出茶產地泥土的氣息,也常常神奇地從鬧市中,聞到危險的氣味。

芳香走后,每當我坐在酒館里,喝完酒后,總要喝上這樣一杯茶。我似乎感覺到,我的血液里也透著苦澀。這是我自找的,就像那些喜歡自虐的人一樣,我在疼痛苦澀中尋找一種內心的平衡。

除了瀟瀟雨斜,地面萬物低首緘默。一縷煙,呆呆地懸在遠處一處平房的煙囪頂上,像是缺乏上升的勇氣。我微微有些醉意,倦意頓生,真想靠在椅子上,聽著雨聲,一夢到蓬萊。

這樣的雨天,該有一聲雷響,霹靂般打破這冰涼黯淡的沉悶。雷聲終究沒有響起,我毫無抵抗地靠在臨窗的椅子上,做了夢的俘虜,沉沉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驚覺般地醒來。這種驚覺來自多年來對危險的本能反應。就像被追捕的動物聞到獵狗的氣息,我的心里產生了一絲不安。

我確信一路并沒被人跟蹤,即使有人踩上我的腳印,我也會立即甩掉他們。問題到底出在哪里呢?

我端起那杯已經變涼的清茶,放到嘴邊,正要喝下去,突然聞到了一股油煙味,這是每個酒館飯店里廚房伙計身上都有的氣味。我突然想起,我在酒館里坐了好半天,從頭到尾都是伙計福客在招呼,始終不見酒館老板玉姐的身影。

這樣的雨天,玉姐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她在躲著我嗎?上次的事情,真?zhèn)怂淖宰穑窟€是她風濕疼的老毛病犯了,正哼哼嘰嘰地躺在床上。

因為有病,玉姐的臉上總是帶著一絲淡淡的憂傷,說話很慢很輕,軟軟的,像夜鶯的鳴轉。玉姐是可以給人溫暖的女人,多年來她給我留下了溫柔賢惠的印象,尤其是她常年的病容,莫名地讓人心生憐愛。

玉姐并不是酒館最初的老板。酒館原來的老板叫老周,無兒無女,獨身一人在此開了很多年酒館。我與芳香在酒館告別的第二年,老周得了傷寒去城里治病,再也沒回來,聽說去了天國。后來玉姐就來了,人們說玉姐是老周的侄女。我們在碼頭上看見玉姐坐船來,那時她還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少婦,穿著一件華麗的、藍色的貂皮大衣,頭上蒙著一塊紫色的絲巾,在修長的白脖上結著。一種郁郁的、淡雅的端莊神色彌漫著她的整個姿態(tài),生動地、傷心地反映在她那孩子似的柔和線條的美妙外形上。

從此玉姐接管了酒館,多年來足不出戶。有關她的私生活成了酒客們私下興趣盎然的談資。人們奇怪,像玉姐這樣的可人兒,為什么沒有一個頭戴禮帽手持文明杖的紳士自稱是玉姐的男人,在某個清晨或黃昏出現(xiàn)在酒館中,與她親熱地擁抱。

玉姐一直單身,對人們的猜測和酒徒偶爾孟浪的調戲總是報以憂傷淡定的微笑。有時也聽說,某人夜里去推玉姐的窗戶,被狗咬了屁股,或是頭上被澆了洗腳水。仍有不死心的,希望強力推開玉姐的門窗,迎接他的則是滾燙的沸油。

每一個故事出來,村人和酒客們都要精神亢奮地熱議一段時間,與玉姐稍微熟悉的人都會去酒館當面證實,玉姐仍是那樣淡淡的一笑,凄艷美絕,既不承認,也不否認,留待來人去猜想。

后來人們聽酒館的伙計福客說,其實玉姐先前是有先生的,在前線打仗,后來說沒就沒了,連一塊衣襟也沒留下。玉姐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哭泣。人們未曾聽見過玉姐的哭,不知真假,但福客是玉姐從城里帶回的,福客這樣說,大抵是真的。

人們對玉姐表達了同情,就連酒客們也不忍心再講那些冒失的話,害怕傷了這樣一個命運像枯草一樣柔弱的人。對人們態(tài)度的改變,玉姐悄然地回報著,有時給酒客們多打一兩酒,有時免費送上一個她親手做的小菜。于是,酒館里就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傳的溫情,每個駐足小酌的人在這種溫情的浸泡中,悠然安詳?shù)睾戎疲髯泽w味著人生不同的況味。

我是酒館的常客,南來北往之間,酒館是我中途不可缺少的驛站。我和玉姐成了朋友,客人少的時候,她端杯茶坐在我的桌前,幽靜地望著窗外,自說自話地談論天氣,城里的新聞或哪個酒客忘了付她酒錢。有時她一句話也不說,呆呆地、用她煙雨梨花般的眼神看著我,直到離開便輕輕地嘆一口氣,說聲當啞巴真好,然后徐徐地離開。

那種眼神比溫吞的黃酒還要醉人,我不明白玉姐為何多年來一直用那溫柔恬潤的眼神待我,難道一個啞巴真有她說的那么好嗎?我把此情況給組織匯報之后,他們經過嚴格核查,得出的結論是我交了桃花運。一個人無緣無故的,真會交這樣的好運嗎?福兮,禍所依。多年來,我一直記得這樣的格言,面對玉姐,我艱難地保持著適當?shù)木嚯x。

然而,上一次,我真不該走進玉姐的房間。都怪那場大雨,把我淋了個落湯雞。我挑著行李擔,急匆匆地跑進芳香酒館時,除了柜上站著的玉姐,大堂里空無一人。伙計福客去城里進貨還沒回來,就連酒館里經常亂竄的那只貓也不見蹤跡。我坐在臨窗的那個座位上,喝下幾杯酒后,仍凍得瑟瑟發(fā)抖。

我準備等雨稍歇,立即上路。但被雨淋濕的衣服像網一樣緊緊裹著我的身體,讓我喘不過氣來。這時,玉姐出來了,她為我燒好了水,讓我趕緊進屋洗個熱水澡。

我受寵若驚。玉姐的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微笑,淡淡的,像玉蘭花般綻放。誰能擋得住春風的撫慰?我情不自禁地走進了她的房間,玉姐伸手試了試水溫之后,朝我點了點頭,掩上門,退了出去。

我把自己泡在熱氣騰騰的水中,任朦朧的水氣煙一樣熏濕我的雙眼。那一刻,我淚流滿面。我沒敢泡得太久,害怕自己從此在這熨帖的溫情中融化。我慌慌張張地穿好一旁為我準備的衣服——嶄新的,還散發(fā)著新布料的香氣,剛好與我的身材相配。

那身衣服是玉姐專門為我定制的。之后玉姐走進來,為衣服合身露出了滿意的微笑。我沒來得及說聲謝謝,玉姐的雙手從我背后伸過來,輕輕把她的身體靠在我的后背。

我一陣顫抖,是激動嗎?還是幸福,還是那些野草般遍地叢生的欲念,讓我如此驚慌失措。

我沒敢在玉姐的房間里繼續(xù)停留,我推開玉姐的手時一定很粗暴,我在下樓時聽見了她的哭聲。

是的,玉姐很惹人喜歡,但我無法忘掉芳香。遺憾的是我是一個啞巴,不能親口向玉姐說出。

……

回憶是妄想病者最大的敵人。我坐在芳香酒館臨窗的座位上,往事像毒藥一樣侵入心靈中流血的傷口。我知道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找到那個送信的人,但這瀝瀝的細雨不由自主讓我想到了芳香,還有玉姐。我無法控制自己,我是自己的敵人,最終當了自己的俘虜。

也許根本就沒有送信人來,也許送信人被雨耽擱在路上,也許那些不可預知的意外讓送信人像一片秋葉一樣消失在雨中。我最終沉沉地睡了過去,在夢中,我見到了芳香,她就在我身旁,笑顏如花,伸手可及,我感覺幸福像飛速轉動的螺旋,帶著我跌入那無邊無際的眩暈中。

我睜開眼時,有燭光在晃動。這是我熟悉的房間,我每次來都會住在這里,墻壁上貼著一張電影海報,海報上露著長長大腿的女郎故意板著一張妖艷的臉,雙手握著一把手槍,一個西裝革履的男子倒在地上。

我不止一次想,如果海報上的女郎是芳香,我寧愿倒在她的槍下。

出乎我的意料,我很快發(fā)現(xiàn)身邊有一個女人,一個貌如芳香的女子躺在我身邊。更讓我驚駭?shù)氖牵矊γ娴淖狼埃嗄昵暗昧藗廊サ木起^老板老周。玉姐站在一旁,手里拿著一把烏黑的手槍。

這只是一場夢。我拼命用手掐自己的大腿,很疼。老周臉上的笑容如鬼火般明滅閃耀,接著用沙啞的聲音對我說:“我知道你心里裝著一個人,你看她是芳香嗎?”

的確是芳香,她的耳朵下面有一顆紅色的小痣。可芳香不是懷孕了嗎,馬上就要臨盆生產,怎么可能會出現(xiàn)在這里?

“你就當這只是一場夢,只要她是芳香就行。”老周如陰險的狐貍一樣陰森森地說道。

“你們是什么人?”

“想和你成為朋友的人!”

我看了看芳香,她仍沉睡不醒。芳香是我的同學。十年前她去了日本留學,回來后和領導我們的張先生結了婚,我們稱她嫂子或是張?zhí)?/p>

這一切宛如夢幻,我想不明白,芳香為什么會在這里?前幾天,為張先生做飯的廚子老杜去看過她,老杜說張?zhí)焐耍隙ㄊ且粋€兒子。

可眼前的芳香如此真實,她耳朵下面那顆紅色的小痣不會說謊。到底誰在說謊?是狗日的老杜,還是眼前的老周和玉姐?

鬼話三

銅盆里的水又滿了,那滴答滴答的聲音讓我心神不寧。就像一只鬧鐘發(fā)出的聲音。我早年在城里米店當學徒時,老板魯二福家里就有這樣一只滴答滴答響的鬧鐘,專門放在我的房間,好讓我在天不亮就起來干活。那樣的聲音我聽了兩年,最后我忍無可忍,趁黑摸進老板魯二福的房間,把他給宰了。后來我就跑了,跟要飯的叫花子一起,走過一個又一個城市。

我跟誰都沒說我殺過人,我的樣子讓他們看起來連殺只雞的膽量都沒有。自從我把魯二福殺死之后,我的膽子變小了,連踩死一只螞蟻也會心驚膽戰(zhàn)。本來我已經把自己做過的那些事都忘了,這滴答滴答的聲音讓我想起了鬧鐘的聲音,自然就想起了自己是個殺人犯。我討厭這樣的聲音,它像一根要命的繩子,套住我的脖子,讓我喘不過氣來。

我不知道肖干部為何那么大的脾氣,動不動就喜歡發(fā)火。啞巴沒走的時候,他喜歡罵啞巴,一個罵一個默不作聲,絕配得很。現(xiàn)在啞巴走了,肖干部就沖我發(fā)火。我不喜歡他,他看人的眼神就像他腰間別著的那把駁殼槍管一樣冰冷。有一次,他擦完槍,用槍瞄著我,做了個擊發(fā)的動作。我以為他在鬧著玩,朝他笑了笑。他卻沒有笑,瞄了一下就把槍口抬起來了,銳利的眼神像老鷹爪子一樣堅硬。他是個不茍言笑的人。

他不喜歡喝酒,不喜歡抽煙,不喜歡談女人。這男人的三大樂趣,他都不愛好,這樣的人肯定是怪物。

這個怪物前幾天突然說張先生是叛徒,把張先生關在了工作室,不讓他與外界接觸。其實張先生這幾年跟坐牢差不多,天天都在地道里工作。

我不知他為什么要選在地道里工作。我是他的廚子。多年前我在一個飯店面前乞討,被人打成重傷,是張先生救了我,一直把我?guī)г谏磉叄侥睦铮揖透侥睦铩N医o他做飯,他管我飯吃就行了,我才不去管他到底在干什么。可肖干部說他是叛徒,如果今晚那個送信的人不來,他就要槍斃張先生,那以后我就沒飯吃了。

我不知道張先生是不是叛徒,到底叛了誰的徒。我以前問過張?zhí)裁词桥淹剑繌執(zhí)犃宋业脑挘樕n白得如一張紙。

叛徒有這么可怕嗎?讓她嚇成那樣。

我問肖干部,這家伙破天荒打開了他的嘴,告訴我,叛徒就是背叛自己同志向敵人告密的人。

為什么要去向敵人告密呢?

肖干部說,向敵人告密的原因有很多種,一種是被敵人抓住了,禁不住嚴刑拷打,嘴巴一松,把不該說的就說出來了;另一種是禁不住敵人的糖衣炮彈的誘惑,鬼迷心竅。

我問啥叫糖衣炮彈?肖干部不屑地看了我一眼,仿佛沒見過我這樣的土老帽,最后說,糖衣炮彈是個比喻,說的是敵人在面對那些軟骨頭時,用高官、金錢敲開他們的嘴,有時還使用美人計等等,總之你想要什么,他就給你什么。還有一種人天生就是叛徒,他們的后腦勺上長有反骨,到了時候,自然就當了叛徒。

我覺得張先生不像叛徒,因為他根本就沒出去過,根本見不到敵人,也見不到那些銀子和美女,沒人逼著他,怎么會當叛徒呢?最后一種情況更不會發(fā)生,我為張先生理過發(fā),他的后腦勺圓溜溜的,根本沒什么反骨。

肖干部的話讓我膽戰(zhàn)心驚。我就像他說的叛徒。我絕對具有一個叛徒的潛質——我的后腦勺上長著一塊好大的骨頭,睡覺時要是不枕衣服,平躺在木板床上,后腦勺那塊突出的骨頭就被壓得生疼。原來我天生就是一塊做叛徒的料,只是以前沒有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更不能讓肖干部知道,要是他看見我的后腦勺,肯定等不到晚上就把我斃了。

面對拷打、金錢、美色,高官,也許誰都會當叛徒,至少像我這樣的俗人會這樣。誰不愛惜自己的命?誰不喜歡叮當響的銀元,誰不喜歡活生生的漂亮女人?至于當官,那更是像我這樣的人連做夢都不敢想的事。可惜張先生那么聰明的人,要真當了叛徒怎么讓別人發(fā)現(xiàn)了呢?

要說出賣自己人就算叛徒的話,那樣的事我也干過,并且從沒被人發(fā)現(xiàn)。那是很久以前的事,要不是那滴答滴答的水滴聲讓我想到鬧鐘,我還真想不起來。

那時我剛到魯二福的店鋪里當學徒,人們根據(jù)各自的心情,在不同場合叫我鄉(xiāng)巴佬,狗雜種等名字。魯二福叫我現(xiàn)眼報,我也聽不懂是什么意思,據(jù)說是來自遙遠的南方的一句罵人的話,我更不明白魯二福怎么會用南方話罵人。我第一次見到魯二福的時候,真想用手去摸摸他那圓溜溜的大肚皮。我從沒見過那么大的肚皮,我們村里的人餓得連骨頭都比原來小了一圈,得需要多少糧食才能把魯二福養(yǎng)得那樣胖呢。

魯二福的樣子就像彌勒佛,他卻沒有菩薩樣的心腸。我來了沒幾天摔壞了東家的一個瓶子,魯二福要在我的屁股上打五十個板子。介紹我到這里當學徒的二叔為了保全我,就說那瓶子是他沒放好,才讓我不小心摔壞的。魯二福就把那五十個板子打在了二叔的身上,差點要了他的老命。從此,我見了魯二福,就像見到催命的債主,每次都躲得遠遠的。

后來店鋪里發(fā)生了失竊,柜上的十多兩銀子有一天晚上不翼而飛。伙計們都說,丟十幾兩銀子對魯二福來說,就像囤積羊毛的倉庫里少了一根羊毛。魯二福卻像喝了瘋狗血,發(fā)起神經病,要從我們中間找出那個家賊。

魯二福耐心地將伙計們一個一個提去單獨審問。二叔是最先被叫進去的,出來后,悄聲對我說,老爺問的話都是唬人的鬼把戲,進去他就說你偷了銀子,你千萬不能承認,要是他有證據(jù),根本不會問你,早把你拖到官府去了。

我仍然很慌張,站在魯二福面前時,我把二叔的告誡忘到了九霄云外。

我拘謹?shù)卣驹谀抢铩t敹2[著眼睛,松散地平躺在逍遙椅上,丫鬟青絲正在輕輕地為他捏著腿。他嘴里發(fā)出的鼾聲讓我以為他已經睡著了。

我站在那里,動也不敢動。椅子上的龐大身軀讓我想到了正在打鼾的老虎,我就是它腳下踩著的那只兔子。

足足等了半炷香的工夫,魯二福終于睜開眼,打了個哈欠。丫鬟青絲趕緊把一旁晾好的茶遞到他的嘴邊。魯二福喝了一口茶,然后當著我的面,在青絲的大腿上掐了一把。青絲格格的笑聲讓我無地自容。我是個童男子,我從沒如此近距離地看過男人與女人之間的調笑。

魯二福看見我羞澀的目光,抬頭問我,青絲長得好看不?說實話,長這么大,我從沒接觸過女人,青絲是我那時見過的最好看的女子。我慌亂地點了點頭,魯二福的笑聲震得他身上的肥肉一頓亂顫。過后,魯二福說,只要我愿意說出偷銀子的人,他就讓青絲做我的老婆。

我感到無邊無際的眩暈,沒容我過多地思考,就在青絲那把骨頭都能烤軟的目光下點了點頭。

銀子是我二叔偷的。夜里我起來尿尿時看他把銀子藏在褲腰帶里,偷偷帶出去,藏在屋后的梧桐樹洞里。

銀子被查了出來,二叔當天晚上就被他們打死了。二叔咽氣的時候,我守在他身邊。二叔告訴我,他打了一輩子光棍,把我?guī)С鰜懋攲W徒,是想讓我留在他身邊給他養(yǎng)老送終,他偷那些銀子是準備以后能幫我娶個女人。

我僥幸當時二叔并不知道是我告了他的密,卻讓我后來一想起這事就感到揪心。我把二叔帶回老家埋了后,回來問魯二福,什么時候把青絲嫁給我。

魯二福笑得岔了氣,把剛喝進嘴里去的一口茶噴到了我的臉上,就連在我夢中柔情似水的青絲聽完我的話,也笑得花枝亂顫,似怒生情地上前給我了一個響亮的耳刮子,還朝我的腦門吐了一口唾沫。

魯二福笑得真背過了氣,青絲趕緊上前為他捶胸摩背。魯二福緩過來之后,第一句話就說,這個傻子,笑死我了……

我為能把魯老爺和青絲逗笑感到高興,只要他們高興,很快就會履行他們的諾言。我拿眼神偷偷看青絲,她含笑生煙的臉像白里透紅的水蘿卜,我真想立即撲上去咬一口。

魯二福很快叫來了管家,告訴他我想娶青絲,讓他安排一下。我跪在地上,瞬間籠罩的感恩和幸福讓我像啄食的小雞一樣,不停地向魯二福磕頭。要不是管家把我拉出去,我的腦袋都要磕破了。

管家把我拉到伙計們住的馬房,當著所有伙計的面,說我想討青絲做老婆。伙計們全都發(fā)出了笑聲,他們說我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沒有理會,我知道他們都在嫉妒我飛來的艷福。管家接著又對伙計們說,你們要是還想留在這里干,就幫他清醒清醒吧,我看他是發(fā)高燒了。

管家走后,伙計們就把我按在了地上。他們用拳頭招呼我的臉蛋,用臭腳踢我尿尿的玩意,還朝我吐口水,撒尿給我洗澡。直到他們認為我清醒了,才罷手。

我在地上躺了好幾天,一直在想發(fā)生的這些事,越想腦子越空蕩。有一天管家進來看我,對我說,如果再不起來干活,就讓伙計們把我扔出去喂狗。

我不想做狗的食糧,我想青絲。我忍著全身的劇痛起來扛米袋,只為看到青絲。我希望有一天她能偷偷來到我身邊,用微笑和溫存治療我的傷口。沒過多久,我等來的是她和魯二福的婚禮。魯二福給很多人發(fā)了大紅帖子,準備正式納青絲做小妾。

我和伙計們都去喝了喜酒。我一連喝了三大碗,我以為自己醉了,回來躺在地鋪上,怎么也沒睡著。房間里催伙計們起床的鬧鐘發(fā)出滴答滴答的聲音,讓我心煩不已。我用力拍打自己的胸膛,想讓那顆躁動不安的心安定下來,不管我如何努力,都無濟于事。

伙計們陸續(xù)回來,相繼發(fā)出鼾聲。有一刻,我也差點睡著了,可鬧鐘瘦長的針腳發(fā)出的滴答聲再次讓我睡意全消。于是我爬起來,鬼使神差地走到柴房,拿了一把鋒利的斧子。前幾天我用心地磨了好久,我每磨一會兒,就拿起來用拇指試試刀鋒。我在閃著白光的刀鋒中看到了自己憂郁的眼神,我已不是從前的我了。

我動作麻利地走到魯二福的房間,他在青絲光潔如玉的身子上酣睡如豬。我沒有猶豫,像劈柴火一樣,把魯二福肥胖的身軀劈成了兩半。唯一讓我感到難過的是,青絲在夢中驚醒,看到血淋淋的魯二福和舉著斧頭的我,尖叫一聲,就暈了過去。我拍打了半天,也沒把她叫醒。后來我摸了摸她的鼻息,才發(fā)現(xiàn)她已經沒氣了。

我沒想過要殺她,我想帶她一起逃走,去過我夢想中的好日子,可她卻死了,被我活生生地嚇死了。

我過著浪跡天涯的生活,當過土匪,小偷,皮條客,飯店伙計,廚子,還當過叫花子。生活的際遇讓我明白,要想活下去,千萬不要說實話,有時要裝瘋賣傻,有時要六親不認,心狠手辣。

肖干部槍斃張先生之后,他會如何處置我?畢竟我跟了張先生十年,人們會認為我是他的同黨。肖干部向張先生動手之后,肯定會賞我一顆子彈。是的,要先下手為強。我得抓住時機,在肖干部向張先生動手成功之后,立即把他解決掉。

我叫老杜。我他媽不是一個好人。

鬼話四

那滴答的滴水聲讓我心煩,我知道外面又下雨了。每到下雨,我總是想起母親生前那些絮叨,那纏綿不絕的聲音讓我煩躁不安,胸膛里似乎有股撲滅不了的火苗。我想打人,還想掏出槍來,亂放一通。即使這樣,也仍然無法讓我安寧。

其實我并不是一個脾氣火爆的人,相反,我的脾氣很溫順,溫順得就像一只貓。小時候,母親就說我不像一個男孩,每說一回,我的眼淚就掉一次。母親見了只好嘆氣,暗地里為我的懦弱性格擔憂。

如果母親還活著,她現(xiàn)在一定會憂郁地坐在堂屋,手里轉著念珠為我祈禱。從小時候起,她就在為幾個孩子的命運擔憂,總在夜深人靜時,手里轉著念珠,虔誠地向菩薩坦露她的心跡,她用吃素和念經來乞求神靈保佑我們平安長大。

那時我們還住在青云路肖家大院,父親在城里經營著一家綢緞莊。人們常常用一句俗語夸耀我們家的財富:“張半城,蔡一角,肖家兩頭摸”,意見是說姓張的地產占到半個城,姓蔡的只占一個角,我們肖家的宅子和店鋪由城內開到城外,兩面都可以摸到錢財。

包括我們的母親,都為我家擁有的財富感到沾沾自喜。母親似乎懂得盈滿則虧的道理,在欣喜的同時,總不忘吃些齋飯,做些善事,好讓我們的好日子過得更長久些。

然而好景并不長,母親生完妹妹之后,我們經常看見父親回家,總是坐在煙榻上長吁短嘆,有時則默默不語地待在書房抽煙。之后,父親總是喝得醉醺醺地回來,每次回來都和母親大聲吵架,一邊吵還一邊摔東西。

我們聽母親說,父親和張半城在生意場上起了紛爭,明爭暗斗了幾年,兩家不相上下,誰也無法打垮誰,現(xiàn)在,張家聯(lián)合了蔡家,在生意上處處與父親作對,父親再也支持不住了。

那時我八歲,并不知道生意場上的險惡,心想我們那么大的家產,父親即使不做生意,也夠我們一家吃喝了。我沒興趣關心那些事,當時我著迷似的喜歡著風琴,每天下午放學之后,我都跑到洋教堂,去聽大鼻子神父彈奏風琴。

當時我并不知道那種樂器叫風琴,我只是喜歡那種音樂聲。母親說那種聲音像牙疼病人發(fā)出的呻吟,酸溜溜的,一點也不好聽。我卻聽得如癡如醉,像風的低吟,像小雨的歡唱。那時我除了靦腆羞澀之外,還有一些傻氣,有時我坐在大院的院墻上,聽風的聲音,能聽一個上午。后來,我經過洋教堂時,聽見風琴的聲音之后,我便著魔了。

過后,父親回到了家中,再也不出去打理生意。當時我們并不知道父親已經破產,我和年長一歲的哥哥為父親能待在家里陪我們感到高興。后來我奇怪,為什么當時父親的臉上一點也看不出他破產后的沮喪,他的臉上帶著慈祥的笑容,問我和哥哥,最想要什么東西。哥哥說他想要一塊墨西哥銀元。哥哥繼承了父親的愛好,他從小就喜歡銀元,他喜歡把收集來的不同銀元揣在口袋里,聽它們發(fā)出叮當?shù)穆曇簟8赣H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從貼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塊銀元,上面刻著一只飛鷹。這是父親最喜歡拿在手里把玩的一塊鷹洋,哥哥接過那塊鷹洋,歡天喜地地跑開了。也許他是拿到人前炫耀去了。

父親問我想要什么。我低頭站在那里,忸怋著沒開口。父親笑著鼓勵我,讓我盡量大膽說,保證讓我得到的東西比哥哥的鷹洋還要貴重。我張了幾次口,每次看到父親慈愛的眼神,我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最后幾乎在父親的央求下,我終于對父親說,我想去看風琴,我想知道它為什么能發(fā)出那樣好聽的聲音。

父親聽完愣了一下,之前他也和母親一樣反對我去洋教堂。他們把神父稱為洋和尚,害怕我去多了之后,長大成為一個和尚。

接著父親又笑了,我看到他的眼里淚光閃動。他站起身,把我拉到懷里,讓我的頭靠在他的胸膛上,摸了摸我的頭,最后說,走,我?guī)闳タ达L琴。

我簡直比哥哥得了鷹洋還要高興,牽著父親的手,一路蹦跳著朝教堂跑去了。

在那個下午,我看到了夢中出現(xiàn)過無數(shù)次的風琴。我以為它是一匹白馬,一只玉兔,或是在空中飛翔的精靈。沒想到它是一只木箱,一只神奇的會發(fā)出動聽聲音的箱子,就像雜耍藝人手中的寶箱能飛出鴿子一樣美妙。

大鼻子神父并沒有對我解釋這個箱子為什么會發(fā)出聲音,他耐心地把我的手指放到箱子的鍵盤上,然后我跟著他一起按動,我感覺一群美麗的夜鶯從指尖飛了出去,我的心禁不住一陣顫抖。

那是我人生最美的一個下午。接連幾小時,我都在神父的指導下,練習風琴。父親微笑著,耐心地在一旁等候。我至今仍能回想起他臉上的笑容,期許贊賞的眼神,也許還有一絲淡淡的憂傷。

從教堂回來,我夢想著第二天父親能再帶我去練習風琴,神父說我在音樂方面有超出常人的天賦,只要我愿意去,他樂意為我效勞。

一夜夢醒,父親扔下我們,在當天夜里吞了鴉片,奔天國而去了。他留下了一筆不多的遺產,叫母親帶我和哥哥妹妹回鄉(xiāng)下居住,讓我們以后靠讀書出人頭地,再也不要踏進生意場。

在父親的葬禮上,父親的死對頭張半城出現(xiàn)在憑吊的人群中,母親瘋了似的抓起我和哥哥的手,指著張半城對我們說,你們看清了嗎?他就是你們父親的仇人,你們死也要記住仇人的樣子,聽見了嗎?

我們說聽見了。母親又使勁打我們的屁股,再次高聲問,記住了沒有?死也要記住他的模樣,記住了嗎?

我們哭著高聲喊,記住了。

母親冷冷地對張半城說,你記住,我有兩個兒子,我的兒子一定會為他們的父親報仇的。

張半城的樣子很囂張,吐了一口唾沫,對母親說道,我也有兒子,我的兒子已經到日本留學,回來后會做官,你怎么跟我斗?

母親聽了,撲到我和哥哥面前,瘋狂地打著我們的臉,說道,記住了沒,以后就是要飯,也不能忘記你們爸爸的仇人,不為你們爸爸報仇,你們就不是他的兒子,記住了嗎?

我們把舌頭咬出了血,一口吞了下去,大聲說,記住了。

從此,母親賦予我們人生一個重要的任務,為父親報仇。

生活的巨大變故并沒改變我對風琴的迷戀,即使遠離教堂,我的耳邊也回蕩著風琴的聲音。之后,母親沒有遵照父親的遺命,帶我們回鄉(xiāng)下居住。她害怕我們在城里所接受的教育會被鄉(xiāng)下的愚昧破壞。她在一個飄著丁香花的胡同里找了一間居所,讓我們繼續(xù)留在城里讀書,期望用城里先進的教育培養(yǎng)我們?yōu)楦赣H報仇的能力。

如果后來不是哥哥發(fā)生意外,我也許還能繼續(xù)在放學之后,偷偷到教堂去聽風琴的聲音。父親死后,母親終日在我和哥哥面前念叨著怎樣報仇。先前我和哥哥總是默不作聲,母親則大聲訓斥我們,直到我們點頭,大聲說記住報仇的事后,母親才肯罷休。但兒童頑劣的天性總讓我們不甘心放學后待在家里聽母親的秋雨一樣纏綿不絕的絮叨,我們總是偷偷跑出去,和小伙伴們一起玩撒野的游戲。母親總是在我們最得意忘形的時候出現(xiàn),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把我們趕回家,除了一頓毒打,就是聲淚俱下地數(shù)落我們忘記了父親的大仇,是不肖的子弟。

我和哥哥再也沒有出去和伙伴們瘋過。再后來的一天,哥哥就出事了。他拿著一把削水果的刀子,到張家,想殺張半城為父親報仇,被張半城叫人一番毒打,然后放狗咬他。我和母親趕過去的時候,看見哥哥滿身是血,被一條獵犬追得滿街亂跑。我們把哥哥抬回家,他一直發(fā)高燒,之后,他就瘋了。每天呆呆地坐在那里,鼻子下掛著兩道清涕。稍微聽到一點響聲,他就慌亂地站起來,四下找藏身的地方躲起來。有時躲在雞窩里,有時鉆到床下。如果聽到狗叫,不管正做什么,總是尖叫一聲,抱著頭急風般跑出去,一邊跑,嘴里還發(fā)出奇怪的叫聲,直到嘴里吐出白沫,累倒在地。

這就是與張家作對的下場,人們紛紛這樣說。母親不信命,帶哥哥去看中醫(yī),又去看西醫(yī),最后還請了神婆驅邪,但終究沒有治好哥哥的病。后來母親就把為父親報仇的希望放在了我的身上。

我生來怯懦,連踩死一只螞蟻的膽量也沒有。我只喜歡風琴,我一直迷戀著風琴的聲音。

母親為改變我的性格進行了精心的策劃。為了強壯我的體格,她為我請了一名練武的老師,每天放學后,母親押著我去武師那里學習拳術。五年之后,我瘦弱的身板變得壯實起來,身上充滿了力氣。我不僅能打出一手漂亮精準的飛刀,還能空手按倒一頭小牛犢。直到有一天,教我武術的師傅讓我背一只雞謝師去,宣稱他再也沒什么可教我的了,讓我出師。從此,我恢復了自由。

我的身體比牛還壯實,但我仍然膽小如鼠。過年的時候,母親讓我殺雞,我拿刀的手禁不住顫抖。我第一次在動物的眼中看到了淚水,就像多年前風琴的聲音在我心頭滑過,我拿刀的手一松,留下一地雞毛。

母親對我的怯懦和軟弱深惡痛絕,她用詛咒般的謾罵和生硬的耳光來培養(yǎng)我的勇氣,仍然毫無結果。最后,她把我送進屠宰場,當了一名骯臟的屠夫。

我難以形容我第一次殺豬時的心情,那難聞的味道和骯臟的血讓我嘔吐不止,我比那頭沒殺死的豬叫得還要凄涼,那一刀好像不是殺在豬身上,而是刺在我的心底。那頭豬沒死,我的心卻在那一刻死了。

屠夫是全世界最齷齪的職業(yè)。我不知道在那些年里到底殺了多少頭豬,最后我成了一名出色的殺豬匠。我殺豬總是閉著眼睛,一刀刺進去,在豬血涌出的那一刻,抽刀,轉身,明亮的刀身漫著豬的體溫,不落下一絲血跡。

人們夸耀我是殺豬的天才,對我滴血無痕的功夫更是崇拜。其實我是害怕看見血跡,見了血就會頭暈嘔吐,就像憎恨殺豬這個職業(yè)一樣,我深深地憎恨自己。

這期間母親多次催我去殺掉張半城,好為父親報仇。我總是一拖再拖,最后張半城被我活生生地拖死了,有一天,他因吸食鴉片過多,死在了小老婆的床上。

母親的怨恨并沒因張半城的死而消解,多年來心中郁結的怨氣讓她得了肝病,臨走之前,她惡毒地留下了最后一句話,張半城死了,還有他的兒子,不為父親報仇,她就會在地下詛咒。

我答應了母親的要求,心里卻希望這一輩子也不要碰上姓張的人。可俗話怎么說的呢,冤家路窄。后來有人給我指了一條明路,讓我去干些有意義的事情。經過考察,我終于加入了他們的組織,沒想到最終領導我的是張先生。我更沒想到的是,張先生居然是我的殺父仇人張半城的兒子,他從日本回國之后,一直從事著我們心里那偉大的事業(yè)。可是現(xiàn)在,張先生成了叛徒,他的命握在我手里,母親的詛咒讓我堅定了殺他的決心。可我一點也不快樂。

如果現(xiàn)在手上拿的不是槍,而是一架風琴,那該有多美妙。我現(xiàn)在特別懷念風琴的聲音。

鬼話五

我就是那個送信的人。我知道這封信十萬火急,可這纏綿不絕的秋雨把我耽擱在了半路上。先前為了急著趕路,我不得不冒雨前進,冰涼的秋雨像溫柔的慢箭,靜悄悄地穿透我的衣服,鉆進我張開的毛孔,深入骨髓。等我走到火車站停下來的時候,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頭疼病就發(fā)作了。我懷疑自己得了傷寒,身上一會兒冷得發(fā)抖,一會兒熱得要命。

我應該坐晚上九點半的火車,如果不出意外,第二天清晨,我就能把那封信送到那個一直在等我的人手中。可我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個小旅館床上,屋里很潮濕,散發(fā)著難聞的霉味。墻上一只老式的掛鐘搖搖欲墜,指針停在四點十分。

我不知道幾點了,我的懷表和口袋里的錢包不翼而飛。我已經想不起自己是怎么來到這家旅館的,我記得到火車站的時候是下午三點,我坐在火車站的鐵皮椅子上,正在想是找個旅館歇腳還是坐在火車站里等晚上到來。還有漫長的六個小時,我實在忍不住了,我的頭疼得厲害。就在我站起來決定跟那個招徠行人住宿的旅館伙計打招呼的時候,我的雙眼一黑,一頭栽倒在地,之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在昏迷中,我仿佛去了一趟遠方。那個遠方是什么地方呢?卻記不住,仿佛來自遙遠的未來。我活在未來的一個謎團中,猶如霧一樣濃稠,終日被它纏繞糾織著,一股神秘的激情驅使我總想把它弄個明白。

夢魘中,我仿佛一匹白馬,終日在為尋找故鄉(xiāng)徒勞地奔跑。又仿佛一個失去記憶的病人,大腦中一段重要的人生經歷在病中成為一段空白。我想明白一個事實,我從哪里來,又準備到哪里去?

然而那都是夢中的疑問,我突然想起那封信,那封我必須立即送到的信。還好,我用來藏信的藥瓶還在懷里。這是我們用隱藏手段送秘密信件的方法,把信放在一顆藥丸里,再混在一堆同樣的藥丸中,誰也不會發(fā)現(xiàn)。我數(shù)了數(shù)藥丸,還是九顆,那封信一定還在里面。

我必須立即起程,一刻也不能耽誤。我接受這個任務的時候,那個與我接頭的通信員神色嚴峻地告訴我,要用最快的速度把東西送到另一個人手中,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我沒敢怠慢,在一家我經常取信的醫(yī)院附近的一個垃圾桶里找到了這個藥瓶,然后匆忙上了路。秋雨中,我感覺自己的背影一定很蒼涼,猶如一條夾著尾巴匆忙奔襲的喪家之犬。我的心因為秋雨而沉重,我莫名地為這次出行感到憂傷。

現(xiàn)在要弄明白我怎么來到這里的問題看來并不重要了,我必須立刻起程,坐上那班火車,去干我該干的事。我跳下床,大腦很遲鈍,好半天才感覺身體踩在了地上。腦袋仍有些暈,我簡短地適應了一下,走到門邊打開門,走了出去。

我在拐彎處碰到了伙計,并很快招來了麻煩。我這才知道自己還沒有付房費,尷尬的是,我忘了身上的錢包已經丟失。

伙計的喧嘩引來了不少人圍觀,我的職業(yè)經驗不允許我時刻處于眾人的目光之下。就在我暗暗著急的時候,一自稱方先生的中年男人從人群中擠進來,告訴伙計,我是他帶到這家旅館的,我的房錢記在他的賬上。

我慶幸自己遇上了好人,方先生在火車站看到暈倒在地的我,把我送進了旅館,還找來了醫(yī)生。我昏迷的時候,醫(yī)生在我的指尖上扎了針,為我放血退燒,不然,我根本不會這么快醒來。

我執(zhí)意要走,向方先生說明我必須趕上當晚九點半的火車,讓我絕望的是,現(xiàn)在已是子夜,我要乘坐的那趟火車早在幾個小時前就開走了。

最快出發(fā)的火車在第二天清晨,我必須忍受這一夜焦急如焚的煎熬,我的心里如螞蟻爬過。也許那個等我送信的人會更著急。我不知道他將如何打發(fā)等我的時光。

第二天清晨,我拿著方先生送的盤纏,深深地向他鞠躬道別。在我抬起頭來的時候,方先生久久地望著我的額頭,臉上露出驚異的神色。本來他沒有送我的打算,但過后他堅持要送我走一段。在走出旅館之后,方先生猶疑不決地對我說道:“我希望你能再待一天……你的病不適合出行……”

我謝絕了他的好意,揮了揮胳膊表示我的身體吃得消。方先生仍然跟著我,見我疑惑的目光,馬上停住腳步,生怕我誤會一樣,立即說道:“我一直研究星相術,但從未給人算過命,這次……我有個直覺,你今天不適合出行,無論如何得躲過今天,也許你不信,其實我自己也不信,只不過是個直覺!”

我回頭看了方先生一眼,那一刻,我的心情從沒如此復雜。我的直覺感到他說的是真的。正因為相信他的話,卻又突然覺得他像個巫師。我從小就不喜歡跟這樣的人打交道,他們總是讓人不自覺地聯(lián)想起林中飛過的烏鴉,那種不吉祥的黑色讓人心生恐懼。

我必須立即擺脫他。

我坐上火車,在當天下午趕到了目的地。交信的地點是一家雜貨店,我走到那條街道,像往常一樣,首先要看看雜貨店閣樓窗臺上的花盆,那里面種著一株夜來香。

那個花盤摔在了雜貨店門前,碎片像一個被擊碎的夢一樣在雜貨店門前的大街上濺開,似乎老遠就能聽見那株夜來香的嘆息。

雜貨店門前的大街上蹲著幾個人,一個拉二胡乞討的瞎子,一個兜售香煙的小販,還有一個對過往行人無動于衷的人力車夫。

我感覺到一種肅殺之氣,似乎從瞎子浮躁不安的二胡聲中傳來。陰郁的天空中,我仿佛看到一只蜘蛛正在編就一張大網。我立即轉身,若無其事地離開了這條街道。

如果那盆夜來香仍放在窗臺上,我就可以走進雜貨店的大門。如果不見花盆,表示我不能進入雜貨店。如今那個花盆摔在了地上,我知道,我的下線已經出事了。

現(xiàn)在只有唯一 一個地方可去,那就是雨村的芳香旅館。這是個非常浪漫的名字,讓人溫暖,但我從來沒去過。只有我的下線出事之后,我必須完成任務時才能去那個地方。我不能與下線以下的接頭人見面,我知道有一個地方,可以讓下線的接頭人接到那封信。

由于秋雨的阻隔,我費了很大力氣,像一只急于回到巢穴的穿山甲那樣,不知疲倦地在森林和草叢中穿行。

我趕到雨村時,已是深夜。夜色昏沉,村莊寂靜無聲,一絲燈光也不曾得見,如同舉行葬禮時一樣凄慘,遼寥的大地仿佛穿著一件巨大的喪服。細雨飄零,如死者清冷的嘆息。

我猶如一條迷茫的蚯蚓,在似墨汁浸透的村頭徘徊,猜測芳香酒館的位置。就在這時,我看見了一絲火光,像一個抽煙的人劃亮火柴,正在點煙。火光一閃一閃,讓我在絕望中看到了救星。

我喊了一聲“哎”,希望能引起前面那人的注意,讓他知道有個人正向他走來。我全然沒顧得上想,前面是什么人,這時候怎么還在路上?也許他和我一樣是個趕路人,我迫切需要和他說說話,讓他告訴我芳香酒館在什么地方。

我?guī)缀跤帽M了身上最后的一點力氣,在泥濘的土路上奔跑起來。我聞到了旱煙的氣味,前面果然有一個人。等我走到他身邊,他的煙還沒抽完。明明滅滅的微弱火光中,看見他的身材很高大,有一張瘦長的臉。我突然想起幼年的某個下午,父親帶我去省立博物館,我在那里看到了一個巨大的動物骨架。每當我看到身材高大而又瘦得出奇的男人時,總會想起多年前見過的那具恐龍化石。

我在心里把剛遇到的這個男人當成了一具恐龍化石。他劃燃了手中的火柴,仔細打量了我一陣,嘴里突然發(fā)出奇怪的咿咿呀呀的聲音,邊說邊拿手比畫著。

原來是個啞巴。黑暗中,我看不請他的手勢,不知他要表達什么意思。他的樣子很激動,仿佛一直在盼我出現(xiàn),嘴里咿咿呀呀地說個不停。我問他雨村在什么地方,他拍了拍胸脯,向前指了指,并主動在前面帶起了路。

他轉身,向前邁開步,腳步輕盈,一點也不像一個骨瘦如柴的人。我緊緊跟著,生怕落在他的身后。

這樣沉默著走了好久,終于看到了幾間房屋和一絲難以覺察的光亮,等我們走近,那絲亮光卻突然熄滅了。啞巴仿佛有一雙能夜視的眼睛,幾乎小跑過去,在一間房屋前停下來,像發(fā)出某種暗號那樣,有規(guī)律地拍了拍門板。

過了片刻,門無聲地打開,一個伙計模樣的人舉著燈出現(xiàn)在半開的門縫中,啞巴向他比畫了一下,伙計馬上告訴我,這里就是芳香酒館,并立即打開門,把我讓了進去。

酒館里馬上燃起了明亮的燈,果然如我預料的那樣,大堂里有溫暖得讓人感動的火爐,爐子上煨著一壺酒,正散發(fā)著芳香的酒味。一個銅盆放在房角一個漏雨的地方,雨滴落在盆里發(fā)出清脆的滴答聲,房間內呈現(xiàn)出一種難以言傳的寧靜與溫馨。

我的喉頭不禁一陣蠕動,這種感覺太美妙了。我在靠近火爐旁的一張桌子前坐下,伙計體貼地把火爐朝我坐的地方挪了挪,然后報了一下酒館的拿手好菜,出乎我的料,酒館里的菜驚人的便宜,我掂量了一下口袋里剩下的銀子,讓伙計隨便來幾個菜,然后讓他準備一個房間,我鄭重地向他說明,我相信風水,我必須住天字號房。

伙計讓我稍等,回到柜臺后不見了。我看見那里有個門,也許去給我準備酒菜去了。趁這會兒沒人的工夫,啞巴又咿咿呀呀地低聲向我說了幾聲。我沒有理會,啞巴很著急,他用腳在地上寫了一個“信”字,這時伙計出來了,啞巴裝作沒事一樣坐在那里。

我感覺啞巴有些問題。因為我的原因遲到了半天,這封信沒有準時送到我的下線手中,讓接信的人非常焦急。即使這樣,按照規(guī)定,與我接頭的人也不能這樣魯莽地碰面。何況,那個取信的人根本用不著與我見面,我的下線曾經告訴過我該把信放在什么地方。

我喝下一口酒,思考著如何擺脫啞巴。酒館伙計幫了我的忙。當啞巴咿咿呀呀地向伙計比畫一陣之后,伙計堅決地搖了搖頭,推搡著把啞巴趕出了門外。伙計關上門后,笑著對我說,他想跟你討一杯酒喝,你別介意,他不但是個啞巴,而且還是個瘋子。

我并沒在酒桌前過多地停留,跟著伙計去了酒館樓上的天字號房。房間是木板房,踩在上面,發(fā)出咯吱咯吱里的響聲。

木地板很濕,剛用拖布擦過,房間里有一股泥土般的腥味,暗黃的污漬像骯臟的血,星星點點地散在窗前的地板上。

我和衣躺在床上,摸了摸那個裝信的藥瓶,還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胤旁趹牙铩N宜闪艘豢跉猓灰野涯欠庑欧旁诩s好的地方,第二天,他們依然能夠拿到。

當我的目光移向床頭的墻壁時,果然如預期的那樣,墻上貼著一張電影海報,海報上一個摩登女郎故意板著一張妖艷的臉,雙手緊握著手槍,一個西裝革履的男子倒在地上。

讓我驚駭?shù)氖牵媹笠唤驱R男子的頸部,有一道明顯的刀痕切去了男子的頭和臉,仿佛一具無頭的死尸躺在海報上。

我的信要放在那張畫報后面的墻縫,如果不出意外,我會輕輕揭下畫的一角,把那封信放在裸露出的墻縫中,然后再小心地把畫報重新粘好,恢復原樣。如今,畫報上那個被切去頭顱的男子向我表明,我最后的計劃也落了空。

我的心里一陣恐慌,決定立即下樓,離開這個地方。我剛邁開腿,腳下的樓板像活動板一樣被人抽去,我踩了一個空,身體頓時失重,毫無防范地摔了下去。

我是被人用冷水潑醒的,幾個人站在我面前。有酒館的伙計,有先前給我?guī)返膯“停€有一個三十多歲風韻猶存的女人。啞巴果然不啞,他拿起了一個藥丸,在我眼前晃了晃,然后又拿出一張細紙條,舉在我眼前,輕聲說道:“這就是你送的那封信,你看看上面寫了什么。”

“叛徒已查出,請?zhí)幩纴砣恕!?/p>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就是那封信的秘密,難怪我到雜貨店時,他們摔碎花盆,目的是想我親自把信送到雨村,好讓接頭的人處死我。可我并不是叛徒,他們?yōu)槭裁匆@樣做?

“你們是誰?”

“在沒看到這封信前我們是你的敵人,現(xiàn)在,你是我們敵人的叛徒,那我們就是朋友了,歡迎你,叛徒先生!”

“啞巴”伸出手,做出一個歡迎的手勢。我沒去握他的手,我知道,我的任務并沒完成,這個“啞巴”,風韻尤存的女人,酒館伙計并不是我要找的人。毫無疑問,我落在了敵人的手里。可那封信的確是從藥丸里取出的,上面還散發(fā)著一絲苦澀的藥味。我不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千辛萬苦送來的那封信,居然是為了要我的命。

我沒有被他們處死,他們一直把我當作上賓,但限定我不得離開芳香酒館半步。我終日無所事事,坐在酒館臨窗的那個座位上,一邊喝酒,一邊想那些往事,然后酩酊大醉。

春天的時候,酒館門前來了幾個走江湖的雜耍藝人,他們擲飛鏢的絕技讓圍觀的人群爆發(fā)出陣陣喝彩。酒館的客人與伙計都跑到門外看熱鬧去了。我看身邊沒有伙計監(jiān)視,也想站到門口去曬曬太陽。我剛走出門,抬頭就看見一道白光朝我射來,我的脖子一麻,用手摸了摸,發(fā)現(xiàn)一只飛鏢釘在我的脖子上,血,慢慢染紅了我的雙手。

我倒下的時候,仿佛還聽見了一聲炸響,芳香酒館瞬間倒了下來,我被埋在了一片廢墟中。

記者的話

我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好半天,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跌倒在一個長方形的深坑里,我的后腦勺疼痛無比,等我艱難地坐起身,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先前仰面躺著時,后腦勺正好磕在一個積滿水的陶罐上面。

我試著爬上去,坑很深,幾次都沒成功。我扯開嗓子喊了幾聲,上面一點反應也沒有。我摸了摸口袋,興奮地掏出手機,結果讓我很失望,手機被雨水淋透,已經報廢了。

過了很久,我聽見外面有腳步聲。我再次提高嗓門喊了幾聲。接著果然有人跑了過來,在坑口上方看了我一眼,警惕地問我是什么人?

我把我的記者證扔了上去,上面的人看了又看,然后找來一根木頭,把我拉了上去。

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把我拉出地面的人是一個高大瘦長的男人,他突出的骨骼讓我想起前段時間剛去博物館參觀過的恐龍化石。

這位“恐龍”先生不善言辭,交談中得知,他是此地某機構的歷史研究員,多年來一直在對雨村的歷史進行深入的研究。讓我沒想到的是,他對我昨天夜里進入雨村后的經歷只用了兩個字來概括,那就是“見鬼”。

之后,他帶我參觀了從地下挖掘出來的東西:三具尸骨和一臺銹跡斑斑的發(fā)報機。讓專家們一直奇怪的是,從尸骨重見天日的那天起,夜里再也沒聽見那如絲如泣的蒼茫絮語,隱藏在散亂絮語背后的故事仍像謎一樣如煙似幻。

最后我問了“恐龍”先生一個問題,雨村故事中最撲朔迷離的疑團:“那個叛徒到底是誰?”

他沉默了好一陣,搖搖頭說道:“那只不過是一些歷史學家根據(jù)零星史料進行的臆測,任何解讀都是一種誤讀,沒有任何根據(jù)可以讓人相信它的真實。”

我的職業(yè)習慣讓我像聞到骨頭香味的狗一樣窮追不舍,繼續(xù)問:“但總有一種解讀是最接近真實的,你是搞歷史研究的,你認為叛徒是誰?”

這位歷史研究員低著頭,慢慢卷起一支旱煙,在點燃煙卷,長長地吐出一串煙圈之后,抬起頭,意味深長地說了兩個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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