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會娟 河北灤南人,80后,任職于成都軍區昆明民族干部學院,畢業于重慶大學,儀器科學與技術專業碩士研究生。2011年參加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短期培訓,曾在本刊及解放軍報等媒體發表過作品。
一
明明不到七點鐘就醒了,李笑還是在行軍床上賴到了下午三點鐘,早飯和中飯沒解決,癟癟的肚子虛騰騰地跳著以示抗議。看來不起床不行了。
李笑坐起來,雙腿垂地,一眼就看到了右腳掌側面有一塊硬幣大小的區域被一群晶瑩剔透的小水泡占領了,剛開始李笑還不大相信,把腳抬到眼前,仔細看了看,倒,這不是腳氣么?
讀軍校那幾年,室友們個個都染上腳氣的毛病,唯獨李笑一人,兩腳干干凈凈的,從沒有受過這種病的騷擾。當時李笑還宣稱自己的腳不一般,典型的出淤泥而不染。
看著這群不請自來的水泡,心煩意亂的感覺瞬間便劈頭蓋臉般地襲來了。
褪掉的襪子軟綿綿地躺在運動鞋左右,李笑不用琢磨都知道,經歷了一天一晚的發酵,滿屋子肯定是結結實實的腳臭味。
一貓腰,李笑把床底下的白色整理箱拽了出來。這是他的戰備小倉庫,專門放零食的地方,以避鼠患。如果沒記錯,里面應該還有些佳迪給他準備的方便面、餅干之類的干糧,雖然放上了半年,這些干糧的保質期應該沒過。果然。
其實昨天晚上李笑也沒吃就躺下了,較了一天的勁兒消退了,饑餓感便耷拉著腦袋蹭了過來。確實餓了。李笑準備燒壺水,泡碗面吃。
拿起水壺后李笑才發現水壺是空的,要接水就得下樓去打,一樓院子里有一個供整個單身干部樓使用的公用水龍頭。李笑在三塊地板磚的空間里轉了個圈圈,隔著窗子看到有三個家屬在水龍頭周圍一邊洗衣服,一邊交頭接耳說說笑笑,音量不大,但嘰嘰喳喳的聲響聽在李笑耳朵里卻顯得特別刺耳。猶豫了一下,李笑還是把水壺放下了。
還好,小倉庫里不僅有干糧,還有一盒純牛奶,保質期正好到今天。有水有干糧真好,這樣就用不著下樓了。
邊大口地啃面餅,李笑邊慶幸,還好昨天晚上沒有吃東西,早上都不用跑到單干樓院墻外去上廁所——又一次幸運地避開了熟人。
環視了這個房間的犄角旮旯一圈,滿肚子的渣渣水水就開始鬧騰了,原本被擠壓下去的壞情緒又冒了上來,李笑又開始生起了氣。比起編輯部來,這里的住宿條件真是天上地下。不用數都知道,地板磚一共十五塊,除了一張行軍床,一張窄得只能放下一臺電腦兩本書的書桌,一個布衣柜,還有那個掉了半扇門的書柜之外,能讓人轉身的地方就是剛才轉悠了一圈的那三塊地板磚。
“放個屁都帶回音的。”畢業剛分配到這個單位的時候,李笑常聽機關干部們這樣說,“屁味還能余音繞梁三日不絕。”
這棟樓說是單干樓,實際是機關干部的宿舍樓,結沒結婚的差別就是單身的只配有一小間,結了婚的多了個人,就允許有兩小間。
書桌緊挨著窗子,兩扇窗頁早就走了形合不攏來了,到了冬天或者陰雨天,只能半掩著,絳紅色的油漆也早就脫落了。但是,遇上晴天的下午,窗外面梧桐樹的枝枝葉葉就像是篩子一般,濾一些懶洋洋的陽光進來,屋子便有了一種讓人抹不去的溫暖。尤其是在老兵快要退伍的這個季節,梧桐葉子泛了黃,陽光、黃葉和斑駁的窗子,就構成了一幅充滿溫馨韻味的畫兒,安靜又愜意。偶爾,樓下會傳來孩子們或哭或笑或吵或鬧的聲音,嘰嘰喳喳一響,整個樓渾身上下便有了愛的味道。
沒去編輯部之前,李笑喜歡在周末的時候,挑個慵懶的空當,坐在書桌前,靜靜地讀書或者寫字,有了陽光和樹木的陪伴,書本上處處透著靜心溫暖的勁兒,倒也舒服。
當然,如果佳迪來了,感覺就不一樣了。女友佳迪是主任的表妹,當然兩人也是主任從中牽的線搭的橋。自打主任提起這事,李笑心里就十分清楚,人家(這其中當然是包括主任的)看重的是人品和能力,不然,要模樣有模樣要學歷有學歷要家境有家境的佳迪,能答應和自己這樣一個從農村走出來的窮小子相處?不過話說回來,自己也是爭氣,每年發表的稿子一摞厚,去年年底還立了功,雖然和主任有著佳迪這一層關系,但是機關基層有幾個人不服氣的?打鐵還得自身硬。
交往了大半年,李笑終于抗不住佳迪的要求,把她帶來見識見識這個“屁”大點的干部宿舍。第一次來的那個晚上,兩個人起先本來是很有氣氛的,小小的窩兒,昏黃的燈光,很適合兩個人的關系往更深一步發展。李笑撫摸著佳迪的小紅臉蛋,輕輕地說,委屈了,寶貝兒,床小了點。說完李笑又后悔了,熱戀中的兩個人,要那么寬敞的大床有啥用?
干柴烈火,本來是要熊熊燃燒的,可還沒等兩人做好前期準備,李笑就發現不對頭了。
其實,這個事李笑應該早就想到的,只是光顧著激動,卻忘了還有這一出。
這個樓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建的,挺到現在已經很不容易了。李笑所住的三樓是頂樓,剛搬進來的時候,第一次遇到下雨,當時李笑正在上班。等下班回來一看,好家伙,水漫金山寺。大大小小的包全被浸透了,床上也是一片汪洋。正當他準備處理善后的時候,樓下李參謀就探著腦袋喊上了:“李笑,你他媽的弄啥哩?老子房子在下雨你知道不?”
事后,李笑喊了營房股的人修繕一下,也就好了。
漏水不怕,關鍵怕漏聲。
有那么幾個晚上,隔壁王干事和老婆半夜親熱,攪得李笑熱火朝天,一宿都沒睡好。所以李笑后來覺得,放個屁帶回音是小事,再怎么臭氣熏天那是自己吸收消化與人無關,關鍵是聲響與動作得小心翼翼的,生怕鄰居聽了去。
何況,自己住在頂樓,萬一底下李參謀、隔壁王干事聽了去,這就不好了,畢竟兩個人只是八字有了一撇,還沒寫全乎呢,得注意影響。
李笑把佳迪放在自己雙腿上,輕聲安撫著說,寶貝兒,咱忍一忍,一定要等到結婚,等結了婚,我加倍補償你,啊,聽話。
這話說得佳迪臉更紅了,佳迪十分不好意思了都,好像一個姑娘家上趕著似的。
于是兩人各自把跳動的心按了又按,終于躺下了。前半夜還好,你儂我儂說說體己話,過得倒也快,可等到了后半夜,兩個人又困又激動,好幾次李笑都想霸王硬上弓了,但又不得不停止進攻。萬般無奈之下,李笑不得不用自己這把干柴活生生撲滅了佳迪燃起來的烈火。一晚上都沒睡好,比聽到王干事兩口子親熱的那幾個晚上還難受。
第二天一早,李笑在公廁外面等佳迪,遇到了李參謀,那個瞇縫眼竟然意味深長地問了一句:“你小子行不行啊?”
直到現在,想起李參謀那話,李笑都覺得嗓子眼冒火。那天晚上虧大發了,反正在眾人眼里,一個人叫休息,兩個人叫睡覺,住在了一起就等于睡在了一起,再加上一晚上都沒休息好,既然如此,還不如就實實在在折騰大家一晚呢。
吃完了干糧,李笑干脆又回到了床上,蹺著腿,腦子又開始放電影。右腳有點癢,有些害羞又有些執著地癢,李笑知道,腳氣開始發作了。這種癢有點蜻蜓點水的味道,還沒到讓人狠狠地撓上幾遍的地步。記得當時室友說,腳氣屬真菌感染,折磨人得很,越想越癢、越撓越癢。李笑耐著性子用手指頭在重災區周圍進行了一次佯攻,試圖解解癢——能不惹還是不惹的好。
但目前的情形是,腳癢,心里更癢。
編輯部的條件比這強多了,別的不說,就說空間,怎么也得頂這兒的四倍,一室一廳一廚一衛,沙發、席夢思、電視、空調、熱水器,這些基本的家具都配齊了的。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哪一間都是像模像樣的,個人衛生個人隱私個人生活都不愁。他和佳迪兩人的第一次就是在那個小窩里完成的,兩個人當時身體很緊張但是精神很放松,想起來還算是比較成功。
眼下,李笑實在沒辦法把眼前這個房間同編輯部的公寓房聯系起來,一個是熟悉而陌生,另一個,則是陌生而熟悉。盯著右腳掌上的那塊腳氣,李笑感覺那些邪性的小水泡有些幸災樂禍,喜滋滋的樣子鐵了心地往外冒,像是打算生根發芽開花。
李笑記得借調命令到了的當天晚上,他就被佳迪拽到了家里,準丈母娘準備了一桌子菜,一家人嘻嘻哈哈地慶祝了一番。臨了,佳迪拍著準丈母娘的肩膀沒大沒小地說,老媽,你看你這女婿還算是有出息吧?
出息,多有出息,有出息得被趕了回來。想到這,李笑就更覺得難受,那些同事見了就見了,大不了大家茶余飯后吹牛的時候多個談資,這陣風吹過去也就過去了,但是佳迪那里怎么交代?
佳迪那撲閃撲閃水汪汪的大眼睛又出現在李笑面前。
看看佳迪對自己多上心啊,剛搬到編輯部的公寓房,佳迪就興高采烈地添置了不少東西,水晶臺燈、百花墻繪、羊絨地毯……把個宿舍裝扮得溫馨又別致,怎么說呢,這些裝扮李笑其實不怎么懂,但有一點,經過佳迪裝扮之后,宿舍便有了家的味道,很甜,很濃。
如果佳迪知道自己又回到了這個“蟻穴”,而且還是被人攆著回來的,肯定會很傷心,因為他丟的是她的臉,尤其是在她父母那里,將會丟得一干二凈。
本來李笑打算年前就把婚事擺到日程,畢竟兩人都不算小了,又住到了一起,早辦早省心。誰想到會出這么一出?
二
把洗腳盆擺好,李笑就一屁股坐在行軍床上,先是抬起右腿把右腳伸到水里,蜻蜓點水似的試了一下,很燙,又狠著心把整個腳掌都放進了水里,只那么兩秒鐘的工夫,李笑就像是觸電了似的,著急忙慌地拔了出來,反復幾次,右腳適應了熱乎乎的水溫之后,便全部浸入了水中。左腳也反復幾次,慢慢地也放了進去。
本來今天沒想過要買洗腳盆的,李笑當時灰頭土臉從編輯部出來之后,走在大街上,心還是拽扯著擰巴著,一直以來的成就感被擊得粉碎,尤其是想到要回到原來的單位,面對同事領導又不知道如何解釋的那幾個尷尬瞬間。關鍵是如果佳迪知道了詳情,還不知道會怎么數落自己呢。李笑邊走邊想,紅紅的眼睛將左右兩邊的街道都染得又紅又潤。
正走著,一個戴著眼鏡學生模樣的推銷員拿著宣傳單橫在了眼前,說是請他了解一下洗腳盆,今天是促銷活動的最后一天。李笑平時就煩發宣傳單的,更何況在這個節骨眼上,哪里有什么興致看洗腳盆,便禮貌性地朝宣傳單瞄了一眼,準備繼續趕路。他也沒想到,就那么一眼,自己就會被五花八門的洗腳盆給吸引住。人都說女人生氣愛逛街,其實有的男人郁悶了也想通過消費的方式進行排解。李笑便跟著走進了賣場。
各式各樣的洗腳盆,泛著水花,滋滋作響,有震動按摩的、磁療保健的,還有水流沖浪的、氣泡沖擊的,構造不同,功能療效不同。導購小姐問他工作性質,李笑說坐辦公室的。人家又問他工作緊張不,累不累。李笑說有點,壓力挺大,睡眠不怎么好。導購小姐就強烈建議他買震動按摩的,介紹說這一款可以通過按摩腳上的幾十個穴位,達到消除疲勞、緩解精神緊張、改善睡眠治療的目的。
導購小姐柳眉細眼,涂了唇彩的嘴巴亮晶晶的,看著李笑猶豫不決,她都顯得有些急了,嘴巴一張一合的頻率加快了不少。要是放在以前,李笑準是看中了牌子型號,回去網購了。但今天沒有,李笑心想不如就買個試試。這些天一直緊繃著,越是使勁放松越是放松不下來,白天腦袋昏昏的,到了晚上又清醒得不得了,最近這些事像是過電影似的,刷刷地在黑暗中快速放映,再這樣下去,都要整成神經衰弱了。李笑實在是沒搞明白,本來自己是個腳踏實地的人,上上下下的關系一直都處得不錯,怎么就忽然一下成了主編眼中的“三腳貓”了?這真是讓人心里不痛快,既然已經被定性了,自然就礙手礙腳了,干什么他都看你不順眼,指手畫腳地不信任……哎,別說,目前自己的狀態處處都能和“腳”聯系到一起,這個洗腳盆說不定真有用,萬一能洗掉自己的壞運氣呢?
這么想著,李笑的興致就像是被加熱的水,翻騰起水花來了,便三下五除二買了一個,價格還不便宜,算是洗腳盆中的高檔貨了。如果真能夠泡走自己的霉運,多花幾百又算什么?
李笑故意把水溫設置得有點高,也沒急著按動按摩鈕兒,他打算先泡泡,等一會腳熱乎得差不多了,再按摩按摩,找找感覺。李笑就是這么個人,凡事有條有理,不緊不慢的。
泡了五六分鐘,雙腳紅通通熱騰騰的了,李笑便俯身按下了紅色的按摩鈕兒。按摩器剛一轉,李笑的腳就酥了,酥中還帶著一股癢癢勁,像是被電著了,又像是被人撓癢癢,尤其是那個伸縮的按摩鈕兒一邊旋轉一邊伸縮,變著法子在那些關鍵點上按來按去,招招都中了要害,真是癢得揪心。尤其按摩到腳心的時候,更是癢得不行,雙腳都條件反射似的躲了又躲。有幾次李笑都想把它關了不用了,真是吃飽了撐的沒事找罪受,這么難受,怎么指望它放松?但他還是忍住了,這玩意兒就跟自個兒燒水泡腳一個理兒,剛開始水溫高了點,有點不適應,用不了幾分鐘就好了,而且,泡完之后那股子熱乎乎的勁兒多舒服。所以,李笑堅持認為,忍忍就好了。
慢慢地,李笑的心跟著按摩器一起旋轉伸縮,那個包裹真的是他寄的嗎?用犧牲他人前途的手段換取自己的成長進步,實在是太卑鄙了,做人連點良心都不講了嗎?人在做,天在看。放心,他將來肯定會遭報應的,一定會的。再說了,主編怎么就確定那個包裹是給我的?是,辦公室姓李的編輯就我一個,但是萬一有筆誤,將“一”寫成了“二”呢?
但是轉念一想,李笑又覺得自己判斷沒道理,不僅沒道理,而且還顯得有些心胸狹窄小肚雞腸,有一種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李笑便有些瞧不起自己這點德行。
李博亮是李笑的同事,不,應該說是原來的同事。李博亮在辦公一室,李笑在辦公二室,兩個辦公室門對門。雜志社的版面和欄目相對固定,工作上各司其職,沒什么交叉,相同的是,倆人是一前一后借調上來的編外人員,都屬于打工性質。部隊編制就是這樣,一個蘿卜一個坑,李笑被借調上來的時候,主編就告訴他說,等年底看看如有位子了就把職位解決了。沒想到,馬上就要到年底了,出了這么一檔子事,李笑就只能打鋪蓋卷滾蛋了。當然,主編的話說得沒這么難聽,人家堂堂一大校,說話還是很講究藝術的,先是說了一簍筐的好話,什么踏實肯干肯吃苦,什么有靈性有悟性成績好,最后才說是位子一直騰不出來,不能這樣耽誤下去了,還不如先回原單位干著,等這邊有了機會再過來。
李笑聽了這些往屎上抹蜂蜜的話,知道再有想法也是白搭,索性順著主編說了一些感謝之詞,然后抬起腳,快速地輕拿輕放,扭身出了主編辦公室。
其實,李笑在進主編辦公室之前,就有好事者給他打了預防針了,說編輯室收到了一個從云南寄給他的包裹,私人包裹,外人是沒權利拆的。但是那天正好被主編撞著了,主編剛開始還帶著討好下屬與大家套近乎的架勢說,年輕人是不是都喜歡網購啊?我看看你們到底都是買些啥?結果,誰承想,單子上寄件人專門寫了這樣一句話:感謝李老師的關心!這是我們單位的一點心意,請您以后多多幫助。
主編氣得臉都綠了。
每次開會主編都會強調,不能收錢財禮物,哪怕是土特產也不行。“這是規矩,是文字工作者必須具備的職業操守!”這句話是主編的口頭禪,相比有的報刊烏煙瘴氣的作風,編輯部的氛圍顯得特別清爽。
李笑實在想不出這個包裹究竟是誰寄的,云南距離京城這么遠,再說自己根本就沒有同學朋友在云南,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過,既然主編已做了決定,自己再死乞白賴去解釋爭辯也沒用,這種事就是這樣,越描越黑。
低三下四委曲求全不是李笑的風格。就這樣,李笑打道回府了。
但是那個方方正正的包裹就成了一塊重千斤的石頭,狠狠地壓在了李笑心中。
再說,這事如果傳到了主任那里,主任會怎么看自己?肯定會罵自己不爭氣,是扶不上墻的爛泥巴,罵他自己瞎了眼,會把那么好的表妹介紹給他。肯定的。
從昨天晚上回到宿舍直到現在,李笑想得最多的其實就兩個問題,一個是包裹的主人是誰,另外一個是怎么給主任和佳迪解釋。從分析的情況來看,既然回都回來了,第二個問題顯然更為重要,這關系到自己今后的工作不說,還涉及個人的感情歸宿。事業和感情,人生的兩大主題,就在這一個問題的作答上。比較起來,受些冤枉和委屈,生活條件差些,就是事業這個巨人面前的侏儒,顯然不在一個水平面上。
李笑當然可以實話實說,把自己的懷疑講給主任聽,以主任的智商,基本上會認同自己的分析。但是轉念一下,李笑又覺得這樣說對自己不利,沒有領導會看重無憑無證喜好猜疑的下屬,萬一主任從這個角度反過來給李笑一棒子,不就成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李笑一邊搓揉腳,腦袋里一邊搓揉著那些問號。
今天周末,有家室的老婆動手,沒家室的自己動手,洗洗曬曬,整個院子里就沒斷人。李笑站在窗前好一會,瞅準了機會才拎起水桶以最快的速度下樓,當時樓下只有一個三四歲的小姑娘在歪七列八地騎兒童車。
先把桶放在了水管旁,快步去上了廁所回來,然后把水管擰到最大,稀里嘩啦沖洗了一遍水桶,李參謀就是在李笑準備關水龍頭的時候走過來的。
“李笑?!你小子怎么回來了?算你小子有良心,還知道回來看看我們這些娘家人!”瞇縫眼拍著李笑的肩膀,一副套近乎的親熱表情。
自打調到了編輯部,很多同事包括領導對自己都刮目相看了,有意無意中都透著一股親熱勁,變著法的讓李笑感覺熨帖。如果真是回娘家看看,李笑肯定會稱兄道弟寒暄幾句,如果有說得著的,兩人再吹吹牛,聊一聊編輯部那邊的生活和工作,八卦一下單位新近的人事變化,等等。
可偏偏自己不爭氣,屬于夾著尾巴逃回來的大尾巴狼,還沒開口自己就先矮了三分。李參謀的問話就像鞭子一樣,疼里吧唧地拷問著李笑。總不能實話實說讓人看著笑話吧?當然,李笑也相信,用不了幾天整個單位議論的都會是他李笑怎么灰不溜秋地被人趕了回來,甚至說不定,眼前這個瞇縫眼早就知道了真相——人家不提不過是在表演給自己看罷了。
但總不能自揭傷疤給外人看吧?李笑頓了頓,忽然想起了電影《甲方乙方》中的一句臺詞:“打死也不說。”
“哎,不是回娘家看看,是直接打回娘家來了。人家那待遇好,不少人都削尖了腦袋往里鉆,咱本事不夠硬,就被擠出來了。”說完這話,李笑都有些佩服自己,戴上了這樣一副面具,李笑覺得自己的臉面好看多了。自欺欺人的假話回答了李笑的不少問題,也回答了瞇縫眼以及接下來同事領導們無數個類似的問題。李笑的心像是找到了出口的洪水,泄了閘之后,壓力不大了,也就平靜了下來。在某種程度上講,李笑沒有騙大家,哪一句話都不假,至于聽眾怎么聽怎么理解,那就管不著了。
這樣想著,手上的水桶就顯得有些沉了,原本打算緊走幾步提水上樓的,現在,留給瞇縫眼的背影倒成了有條有理按部就班的模樣。
確實應該好好泡泡腳殺殺菌了。
三
李笑按住手機的向下鍵,從“A”打頭的通信錄開始,過眼煙云般翻過一個又一個。如果覺得某個人值得自己主動打個電話過去談談心,李笑便松開手,試圖打過去,但直到翻到字母“Z”的最后一個,都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人選,盡管其中停頓了幾次。每個人手機里存的通信錄,其實就是一幅人際關系的城市線路圖,親人知己在一環以內,工作需要的在二環以內,交往不深的在三環以內,可有可無的只能劃入郊區……這就是所謂的圈子。
自打考上大學離開了家,李笑從來是報喜不報憂,就拿目前的狀況來說,李笑也不會向家人一五一十地說自己的來回曲折。工作上的各種朋友像是一日三餐中各式各樣的菜,上頓吃這個,下頓吃那個,或者今天吃兩口這個,明天嘗兩口那個,為的不是滋味,而是生活的繼續罷了。二環之外的人更不用提了,說不定打電話過去,人家連你是哪一位都搞不清,豈不是自找尷尬?好朋友倒是有幾個,地方的、軍校的,還有兩個就是本單位的,一個電話一個短信過去,人家就可能組織幾個人,給接個風也說不準。盡管李笑想找個好朋友說說話,但是最終卻發現并不是那回事。從孩童穿過小學、初高中,再繼續從大學一躍到了工作,李笑發現原本大張著口的心靈竟然被層層包裹起來了,以前隨心所欲看到什么想到什么張口就來,現在就不行了,悶在心里,習慣性地發酵醞釀,即便說了出來,也早就變了味道了。就拿今天這事來說,如果對著一個好朋友酸不拉唧地說上一通懷疑和揣測,再時不時地抱怨上幾句單位的不是,怎么看都顯得那么矯情。沒勁。
當然,最親近最親密的人還是佳迪,這種事無論從道理上講還是從感情上講,李笑都應該告訴佳迪。佳迪的位置不應該寬泛地定位在一環之內,而是應該精確地放在最中心的位置,就是與自己的心并排緊挨甚至重合的那個點上。
佳迪前兩天出差了,每天兩個人都是電話短信聯絡,飯前飯后,睡覺前起床后,李笑問候佳迪,或者是佳迪向李笑撒撒嬌。昨天晚上佳迪就打了幾個電話,抱怨說外地人怎么欺生怎么宰客,李笑安慰了她幾句,有關自己的話都到了嘴邊,最后還是哽了哽脖子,活生生咽了下去。盡管兩個人關系親密,但作為男人,李笑還是不忍讓最親愛的人兒在外地跟著分心,為了一個想象中的卑鄙小人,為了一個溫暖舒適的小窩,佳迪肯定會著急上火的。不值得。
想到讓佳迪操心生氣,李笑就更恨李博亮,他媽的人模狗樣,看著說話辦事挺謙虛低調的,誰承想竟然是個這么卑鄙的東西,他媽的。內心說著這些粗話讓李笑很爽,這種感覺就像是在當面質問李博亮一樣。李博亮被李笑導演著,低眉順眼很孫子的模樣。李笑甚至都專門從通信錄上找出了李博亮的電話,只要一按綠色的撥號鍵,相信用不了幾秒鐘,這個卑鄙該死的家伙就會揣著一種同情的語調問:“李哥,你在哪呢?我還想給你送個行,咱倆好好嘮嘮嗑呢。”
對,肯定就是這副嘴臉,那語氣那內容都是透著一股子的下賤味兒。
關鍵是自己怎么應答呢?李笑總不能說好,你請客,咱們找個地兒坐坐吧。
去他媽的。李笑心說,我肯定一句話回過去:“別他媽的裝孫子了,不就是為了一個編輯部的破位子嗎?你他媽的至于陷害忠良嗎?”
李博亮默認之后,李笑就開始破口大罵,數落他的卑鄙行徑。
李笑忍不住要把這出戲導演到底,一邊是低三下四卑鄙無恥的李博亮,一邊是受盡委屈發泄怒火的自己,兩個人在李笑的安排下大戰三百回合,結果當然是李博亮自知理虧連聲道歉,他自己不枉費口舌洗盡了不白之冤。
一場酣暢淋漓的虛擬對決讓李笑心里熱乎乎的。
泡了快一個小時了,差不多了。關掉電源,擦干腳,那一片小水泡更顯得晶瑩剔透,使勁往外鉆,癢得很。此時的癢癢不再是那種模棱兩可,而是飛揚跋扈了,李笑的心硬了起來,他必須處理掉,從根上處理掉,擠破它們,把那些毒擠出去,排干凈。
李笑勾著身子,對著紅彤彤的右腳,雙手的大拇指都像銳器一樣抵近敵人的心臟了。最終還是放棄了,不是網開一面,而是身不由己。
腳氣不能擠破。李笑記起軍校時的那個室友,就是由于經常擠破腳氣,結果這種真菌就傳染到了手指上,給工作和生活造成了更大的不便和麻煩。
罷罷罷,由它去了。
問題的關鍵繞來繞去又繞回來了,明天周一就要上班了,今天無論如何得給主任報告了。究竟怎么給主任解釋,才能又合理又得體?發短信顯然是不合適的,畢竟借調出去了半年多,中間除了過節發了發慰問短信有過聯系之外,其余時間自己就像是個蒸發了的人一般,現在又大變活人回來了,無論如何得有個交待。
正在想著,手機開始震動起來了,嚇了李笑一大跳。來電顯示上,“主任”兩個大字正在扭秧歌一般左右搖晃著。
李笑心跳加速,連手都抖起來了,怎么說?怎么解釋?他怎么這會打來了,是聽說了還是巧合?
三秒鐘過去了,五秒鐘過去了。李笑不能多想了,先接電話再說了。“喂,主任您好!”
“喂,李笑,在單位沒?我聽說編輯部的編制太過緊張你先回來了?”
瞧瞧,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里,這話傳得真是神速啊。李笑的心突然變得空蕩蕩,只有豁出去了。
“是,主任。”
“回來好,手下正好多個得力干將。再說你回來的也真是時候,你們單干樓馬上就要拆了,要給你們改建公寓房了。回來好,你小子算是趕上了。”
……
去他媽的真菌感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