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在紹興是一個大戶。周樹人的爺爺是清朝的考官,因為考場舞弊被革職入監,周家的家境來了一個大滑坡,淪為小康。為安全考慮,年齡尚小的魯迅哥兒幾個被安置在外婆家,以躲避不測之禍。
可能是年齡太小,家庭出現的重大變故所帶來的壓力,還沒有被將來筆名叫魯迅、其地位之重要成為中國現代文學奠基人的周樹人感覺到。這個孩子那時只有貪玩,但是玩的時候,他的身心完全融進了平橋村的自然風光、淳樸性情中。那是一段在人的一輩子中時間不可能久長的幸福時光。多少年以后,魯迅用一種近乎挽歌的筆調,把自己在這段短暫的時光里積累的素材用小說這種文體展現了出來,這就是《社戲》。《社戲》是魯迅小說里唯一的一篇格調平和、情趣雋永、境界美好的作品,魯迅嫻熟地運用中國小說的白描手法,自然天成地把他心里珍存的物、事、人謳歌了一番。這篇小說在藝術上非常成功。現代文學史從風格流派上把魯迅的作品歸為鄉土小說,《社戲》無疑起了作用。
《藥》是魯迅先生非常重要的一篇小說:先驅者為了救大眾出專制統治的水火而被朝廷砍頭,百姓因為愚昧卻將先驅者的血當成治病的偏方,華、夏兩家的悲劇試圖涵蓋整個中華民族的悲劇,為了達到藝術效果,魯迅獨具匠心,采用話劇的結構,以明暗兩線把兩個悲劇交織在一起。整個小說的價值和力量在這里我不打算細說,下面我們看小說《藥》里面的一個情節:為了醫治兒子的肺癆,天還不亮,華老栓就來到殺人刑場,等在那里,為了購買一個人血饅頭。除了華老栓,還有許許多多的人,在三三兩兩地往這里聚集,人越聚越多。如此多的人在天還沒有全亮的時辰聚集在這里是為了干什么呢?欣賞砍頭!我們中華民族以勤勞善良和溫柔敦厚而著稱,可是我們民族里的許多成分到了20世紀還令人心存遺憾。遺憾什么呢?處決犯人,槍崩代替了刀砍,許多人就大為不滿,覺得槍子崩不如刀砍頭過癮。魯迅再過一會兒就要寫這些人的脖子了,觀看殺頭的時候,這些里三層、外三層的脖子們一律變成了鴨子的脖子,伸得很長,好像被無形的手捏著上提。魯迅把這個場面寫得如此傳神,它的深意何在,我們不再贅言,我們的注意力是要放在下面這個細節上:有一個人從華老栓面前經過的時候,眼里就發出一種攫取的光。這種攫取的光立馬就在華老栓身上引起了反應。他條件反射地就做了一個無意識的動作,連忙地摁了摁衣袋。要鑒賞這段情節,首先我們有必要解釋一下“攫取”的詞義。攫取是“拿”的意思嗎?不錯,但絕非平常的、一般意義上的拿,因為它是一種“以強大的力量快速地硬去你的口袋里掏”——這么一種方式的拿。那么,這種掏的力量究竟快速強大到了什么程度呢?一想起魯迅用在這里的“攫取”,我就想起老鷹俯沖抓起兔子的那種情景。從“攫取”這個詞,我們足能明白什么叫文筆犀利。文筆犀利是魯迅的語言風格,如果使用的詞匯力度不夠,文筆想犀利也不可能。攫取這個詞,其形象、生動、力度,堪稱十足。正因為這個詞蘊含的內容這么強勢,華老栓身上才出現了條件反射:“按了按衣袋,硬硬的還在”,才把心放進肚里。請注意:華老栓這個動作純粹是個無意識動作。什么叫無意識動作?就是我們的動作未必驚動我們的表層意識,但是受深層意識的支配。華老栓按一按衣袋的動作是出于對眼里發出攫取之光的人的深度的恐懼,這種恐懼是本能的,他的理性來不及對這種恐懼加以反應,被本能支配的動作就上來了:按一按衣袋!那個時候的貨幣是銀元,質感很強,一覺出硬硬的,本能意識又告訴這個感覺比較遲鈍的人:還好,沒丟。
魯迅充分調動現代心理學的手段,直透華老栓的深層意識,他如此獨具匠心,他想在藝術上達到什么目的呢?
強者攫取——弱者深度的恐懼,兩者構成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就是弱肉強食。魯迅的力度不僅表現在遣詞上,他的作品整個都有力度。魯迅以他獨到的發現、獨特的揭示,為中國文學提供了一種品質:力度和質感。力度和質感在上面這個情節里表現得最充分,因為魯迅發現了弱肉強食的不正常、不健康的人與人的關系。
在魯迅的心底,他認為人和人的關系不應該是這樣的。弱肉強食,食肉動物吃掉食草動物,這是動物世界的生存法則,動物世界的生存法則不能在人與人之間運用,但是人已經把這種法則搬過來并且運用了。魯迅的價值之一就是他不遺余力地批判和否定動物法則出現在人間給人性帶來的惡果。
有一個遺憾是:魯迅只能走到這里;再深,他的腳步就邁不動了。動物法則是怎樣搬到人間來的?正常健康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怎樣的?從什么時候開始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就不正常不健康了?這些問題我想魯迅不是沒有琢磨過,但是思維一到這里,立時就顯示出他的力不能逮,于是只有在困惑里停住。思維在這里停住腳步的可不是魯迅一個人,人的性善性惡的問題,古代的圣人先賢都討論過,他們有的說人本性善,有的認為人本性惡,至于是什么造成了性善性惡,他們真是就無能為力地去探討了。這并不是華夏古人本事小,更不是說魯迅本事小。這不是個本事大小的問題,實在是因為人的有限性。因為有限性,人不能認識自己。人無法認識自己,性善性惡的答案就無從找到。
令周家從小康陷入困頓的,是魯迅父親的病。周樹人的年齡比在平橋村玩耍的時候大了兩歲,人事漸知,對世事況味已有體察。對周家的打擊,父親的病比爺爺深陷大牢更為沉重,而這沉重的負擔壓在了誰的身上呢?魯迅。只能壓在魯迅身上。因為他是長子。
對不到十歲的周樹人而言,命運是太殘酷了。它如此強大,它的對手卻那么幼小和稚嫩。但是導演這出人生之戲的上天,卻把這不公平和殘酷變成了對承受者的祝福:傾倒頹敗的周家早早地就在少小的周樹人身上鑄就承擔意識,而這種承擔的意識隨后又超越家庭的局限,上升為對民族文化的承當。從這個角度來說,無論是華夏的脊梁還是民族魂,放在魯迅身上比放在別人身上都更有說服力,而這種承擔意識對魯迅成為中國現代文學的奠基人也起了決定性的作用。為了讓腐敗的歷史之河斷流,魯迅立志要“肩住歷史的閘門”,這種整體上的承擔,在現代文學其他作家身上是難以發現的。同樣經歷過周家變故的周作人,因為是次子,重壓跟他的肩膀缺少了關聯,對家庭的承擔意識就相當淡薄,雖然才情甚高,他的文學境界也就停留在玩味自我之中。我不是說周作人的文章不好,他的《苦茶》我也欣賞。我想說的是,上帝在人生的大戲里給每個人分配的角色不同,角色不同擔當也就不一樣,擔當不一樣收獲也就不一樣。人的本性決定了人都不喜歡命運乖桀,但是上天卻在這乖桀的命運之上對不幸的人給予祝福。這個現象為孟子以“天降大任于斯人”所道出,應驗卻是在魯迅身上。假如魯迅和耶穌的關系不是徹底隔絕,他對自己的命運應該生出“流淚撒種,歡喜收割”的沉思和默念,有了這種體驗,感謝贊美的心情就會油然而生。當《狂人日記》引起文壇戰栗、阿Q是誰被人們紛紛猜測甚至引起不安的時候,魯迅心里并非不受用,然而對上天的感恩卻不存在。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假如他要有點感激之情,對人生的體味就不會只苦不甜,“吃人”的情結就不會牢牢地把他轄制,讓他不能從中釋放。
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每天整日地來往于當鋪和藥鋪之間。他清楚地記得,那些時日,他的身高跟藥鋪的柜臺一般高,當鋪的柜臺卻比他的個頭高出一倍。周家已經無錢給病人買藥。這個孩子就只能踮起腳,高舉被當之物,送給那正用鄙夷和侮蔑俯視自己的人。什么叫承受?這就叫承受。為什么人都不愿意承受?因為承受的滋味實在不好受。
世態炎涼、人心險惡,有如利箭射穿了這個孩子的心。攫取的眼光在華老栓身上引起的恐懼,早年已經被那個叫周樹人的孩子在當鋪的柜臺下面體驗過了,正是因為早年周樹人在當鋪里經歷了刺心之疼。魯迅才通過華老栓的本能心態和本能動作把一個真實的人間表現得擲地有聲。父親一病,給孩子遮風擋雨的保護就不存在了,人間的第一場風雨叫孩子認識社會,感受人生,同時,我們也不得不遺憾地承認:因為我們這個民族的文化缺乏對人心的關照和撫慰,這第一場風雨已經叫孩子的心受到了摧殘。下面我們要講另一個摧殘。這個摧殘來自于一
《吶喊》里面有一篇小說叫《明天》,《明天》里面有一個給人看病的何小仙,何小仙的指甲長達三寸半。這么長的指甲叫誰看了都會往妖怪那里想。何小仙是男是女、相貌如何。魯迅都不寫,就寫那充滿妖氣的指甲,反感和惡心毫無爭議地流出魯迅的筆端。魯迅以如此強烈的情緒去寫一個中醫,何故?
周家錢花光了,東西當盡了,紹興城的名醫請遍了,他們的指甲有的長、有的短,出診費卻是一個比一個昂貴。你要問病人得的是什么病,看病的先生都像何小仙一樣用行話術語回答:中火塞著。所以用行話術語,目的只有一個:決不能叫問者聽懂!
魯迅的父親就病體日重一日的直至亡故。斷氣的時候周樹人就在他爹旁邊,斷氣的場面令魯迅在多少年以后都不忍心回顧:喂進去的藥再也不能到達應去之處,半路返上來,從嘴角淌出;痰卡氣管,病人進入彌留狀態;游魂走而又回,在親人的哭叫中遲遲不肯離開亡者的身體。因為不忍目睹父親受這份大罪,站在旁邊的周樹人就想:還不如痛快一點……這個想法剛一露頭,立時就覺得自己犯了大罪——做一個人,有的時候就得把心放在煎盤上,被油煎得吱吱作響。你以為你的心煎了一面就行了嗎?斷乎不可,煎了這面還得煎那面,都得煎得吱吱作響。站在咽氣的父親旁邊,承受著心之兩面被煎的痛苦,魯迅對中醫的情緒越發地極端。
喝夠了苦酒,看透了人生,否定著本土文化,十七八歲的周樹人決定走異路。
異路就是別人不走的路。別人不走是因為別人看不起,并且把此路視為異端加以仇視。
這條被國人橫加排斥的路就是從西方傳進來的自然科學。
閉關鎖國不光是把看得見的大門關鎖起來,那看不見的心靈之門一扇一扇的都關鎖起來才更叫可怕。而這所有關閉的心門對欲要沖出去的靈魂施加的壓力是何等的大呀。所以。在魯迅去南京路礦學堂出門前的那個晚上,已經敗落了的周家,其人心之凄惶我們是不難想象的。
對魯迅來說,此時他最不能釋懷的就是自己的母親。因為作為長子的他一走。支撐那看得見的壓力的是母親,那看不見的壓力——主要是來自四面八方的侮辱、蔑視,它們外化出來就是令人膽寒的白眼和隨時潑到你身上的臟水。這種壓力肉眼雖然不易看見,但它經常出現,而它一旦出現,這種壓力的質感遠遠的要大于缺乏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壓力。這些壓力都就要落在母親魯瑞的身上了。而母親雖然親子愛子,但是她對自己的孩子所走的異路的認識并不比鄰居四舍高明多少,她也認為魯迅走的是棄明投暗、把靈魂賣給鬼子的路,所以這個承受的壓力就不是來自一個方面,也不是來自兩個方面,心疼本來就是疼在里邊,可是在這里邊的更里邊還有疼,這種更深層的疼沒有被魯迅忽視,他用他那敏感的心把這種多層次的疼全部把握、統統領受了。
那個晚上周家的油燈亮到了什么時候,母親一邊為兒子準備衣裳鞋襪、打點盤纏路費,一邊抽泣飲泣,哭到極慟之時,她那皺紋縱橫的嘴唇會做快速的顫動,眼淚也有可能改道,它們變成鼻涕和痰,分別從鼻孔和口腔出來……
這個場面刻在了魯迅的心板上。滋生了一系列母親的形象。有兩位母親在性格上出現了“復調”:從《狂人日記》里的母親身上,我們能看到愚昧產生的殘忍和舐犢母愛爭戰廝殺的效果,這效果叫瘋子的心隨著敘述而戰栗;而《藥》里的夏三奶奶去給兒子上墳,專挑沒人的時候,是因為她也認為兒子的死不光彩。一個為結束封建歷史、推翻清王朝而舍生取義的民主斗士,居然在自己的母親的眼里都跟“丟人”相關,這是一種什么況味?!在這兩個母親身上魯迅極惜筆墨,寥寥數語就把她們勾勒出來,然而因為有這互為矛盾的復調,我們誰都不能否定她們身上的力量,這個力量就跟魯迅出家門那頭一夜的場面有關:魯迅走異路的前夜,魯瑞的哭里面就有為兒子所感到的丟臉!魯迅分明感到了這一點。
另外兩個母親出現在《明天》和《祝福》里。跟上面兩個母親不同的是,單四嫂子和祥林嫂這回在魯迅的筆下都成了主人公。單四嫂子的兒子寶兒由病到死,寡婦母親單四嫂子的心就由上提、懸空、緊張、焦慮,再到天塌地陷整個人生灰暗一片。寶兒入殮的時候,單四嫂子把她的腦袋鉆進棺材,以至棺材的蓋子無法釘住,管事的老婆子就對她大加訓斥,幾個男人的大手就像抓雞一樣,硬是把單四嫂子從里面扯了出來。讀這一段,我們很能從中讀出一種殘酷一文化的殘酷來。管事的老婆子和把單四嫂子從棺材里硬扯出來的男人們表面上沒有錯,他們是為了要把“事”辦下去,但是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這個寡婦的心在這個時候實在需要安慰。中國文化的燦爛和豐富沒有說的,但是在對人心的撫慰和關照這個方面,我們說它是空白大概沒有錯。魯迅以他的敏感發現了這種殘酷,短篇小說《明天》揭示的主題就是:我們的民族文化因為缺乏對人心的觀照而“僵硬”起來,從而對已經受傷的心靈再度進行摧殘。這是魯迅高于其他文人的獨特之處,魯迅在這樣的“發現”上建立了他的文學功績,此功不可磨滅。然而他的局限從下面的對比中立馬又凸顯出來。跟單四嫂子處境大體相同的情節也出現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馬佐夫兄弟》這部長篇小說里:佐西瑪長老臨死接待過一個心靈受到嚴重創傷的母親,她一共有四個孩子,前邊那三個孩子死了,身為生身之母,雖然痛苦,但是她還能挺住。第四個孩子又死了,她就支撐不住了,再無心度日,離開丈夫,出走家庭。佐西瑪長老這樣安慰她:“女兒呀,我不勸你不要哭。因為這是你們做母親的命,因為你的心注定要被刀扎透。‘在拉瑪有號啕大哭的聲音,是拉結在哭她的兒女,不肯受安慰。因為他們都不在了。’但是我要告訴你,當你這樣傷心難受的時候,你的那個小寶貝,他就在天上專心地看你,并且把你指給耶穌基督和我們的天父……”這席話就像膏油抹傷,母親就得到了安慰。這個母親能得到安慰,心里的創傷能被撫平,就是因為俄羅斯的文化里面不缺涂抹心頭創傷的油膏。
再看祥林嫂。阿毛被狼吃了。寡婦母親祥林嫂的精神就出了問題:記憶力減退,手腳遲鈍。最主要的問題是這個大字不識的農村婦女,把她的愛子阿毛出事之前坐在門檻上剝豆的情景、出事以后孩子的一只小鞋掛在樹枝上、狼把五臟六腑都吃空了可是手里還攥了半把豆——這些細節記得一清二楚。祥林嫂沒有上過學念過書,更沒有訓練過背誦,可是她把兒子出事的情形完全背下來了,不管對誰講,在什么地方講,她的講述不僅在內容上沒有出入,連字詞都沒有變化。痛失愛子的傷痛嚴重到了什么程度才能叫一個不識字的母親記憶的能力達到這種水平呢?而這些要命的細節記得越清楚,心受到的創傷越大,心之創傷越大,肚子里的苦水越多。就越有傾訴—巴苦水向外倒一倒——的欲望。不這樣不行啊,苦水滿得肚子盛不下了,就得向外倒。所以祥林嫂逮住誰、碰見誰,都要把兒子慘死的情形講一遍。然而建立在好奇基礎上的同情心一旦得到滿足,魯鎮上的人,從大人到孩子對祥林嫂所講述的內容就產生了厭倦、鄙夷、不齒,對待這個連喪二夫接著又失去兒子的寡婦,他們一個比一個刻薄,一個比一個陰損。“無愛”是魯迅創作《祝福》的目的和指向。遺憾的是魯迅只能借魯鎮道出國中無愛,他只能走到這一步。英國作家狄更斯的自傳體小說《大衛·科波菲爾》里有一個古米治太太,這個人也是一個老寡婦,丈夫出海觸礁,船毀人亡。丈夫的死把古米治太太的心戳了個窟窿,窟窿一遇機會就向外流血。“我是一個不幸的人,一切都和我作對。連我自己也跟我作對。”因為心里苦得很,這幾句話一天不知道要被老寡婦重復多少遍。那情形跟祥林嫂對人講阿毛被狼吃差不多,但是雅茅思船屋里的人跟魯鎮的人不一樣,那些人因為是耶穌的信徒,心里沒有長綠毛,陰毒在他們身上沒有,他們善待這個心得了病的老寡婦,對古米治太太體貼寬容,結果使這個廢物一樣的老寡婦重新生出了做人的勇氣,等風浪和患難來到雅茅思船屋。這個老寡婦的行為讓她自己都感到自己又有了用處和價值。愛真是能給人帶來希望和新生,遺憾的是魯鎮沒有這種愛,因為沒有這種愛,祥林嫂這個活物,就被她周圍的人給活活的“糞”了。魯鎮的眾人像螞蟻一樣把祥林嫂給“糞”了,是我數次閱讀《祝福》產生的同一個感受,這個感受里的憤懣跟作者魯迅的憤懣息息相通。我承認魯迅的偉大,佩服魯迅的眼光,只是把古米治太太和祥林嫂一作對比,我就覺得《祝福》的境界比《大衛-科波菲爾》低多了。
魯迅的悲哀是:他的心雖然沖破了封閉之門,卻沒有找到真理的本體;他孜孜不倦,不懈地努力,生命和愛的源頭他卻沒有造訪。拋卻信仰缺失帶來的遺憾,單從人性來看,魯迅身上有赤子的真誠。一個追求個性解放的人在心里把愛情看得何其高,魯迅卻順從了母親。放掉了個人主張婚姻的權利;朱安長相雖然不錯,但是因為裹腳、不識字、跟新思想新文化不沾邊而與魯迅的喜好南轅北轍。但是,因為謹記離家出門那一晚的場面,魯迅委屈自己,滿足母親的心愿。洞房之夜的第二天早晨,一個敏感的仆人在魯迅的眼角上發現了淚流的干痕……魯迅沒有跟朱安盡夫妻之道,委屈自己,苦了朱安,都是為了母親。赤子之情付代價,滿足了甲,就得損害乙,人無論追求什么,在什么上面努力,這種遺憾總是伴隨不離。這也是人的有限性。
[作者簡介]楊金平,1962年生,河北藁城人,主要作品有紀實文學《“九九慘案”追憶》等。
責任編輯 楊獻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