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文字產生之初“畫成其物”的象形,到隸變完成周秦古文字的根本性變革、漢化隸書實現八分藝術化的發展,歷經一千多年多種書體的演進和美的創造,留下了大量的經典作品。如何進行篆、隸的臨摹才能得其神髓,由技人道,進而繼承傳統呢?
一、入古與取法乎上
“入古”有兩個含義:一是臨帖要像,包括用筆與點畫樣式、筆的運動狀態和質量與結體;二是筆意與格調,學古就要得古味,在帖中尋找靈魂,做到知其然并知其所以然。臨古帖最難得古味,臨帖不古,即意味著今人的主觀色彩太多,或是能力、功夫不夠。也可以說,得法容易,得味難。在各種書體的學習中,篆隸與今天相距太遙遠,普遍存在著理解跟不上的情況,寫了很多年仍然不得其門而入的現象也不算罕見。所以,如何認識并做好篆隸的“入古”,要比通常講的“入帖”的內涵要復雜、深刻得多。
篆隸的“入古”是一個困難的努力過程。例如,想學大篆,就得先弄懂什么是大篆,它在書體上有哪些特點,又有哪些風格類型,只憑對吳昌碩寫《石鼓文》作品的一般性的藝術理解,或臨幾遍《散氏盤》的粗淺經驗,是遠遠不夠的。篆書的學術含量最高,首先要通文字之學,至少要掌握古漢字的構形原理、形體結構發展的階段性特點、書體演進與“篆引”的性質和美學意義、代表性作品、現有的研究成果等。否則,面對大篆、小篆、古文遺跡時很可能看不出所以然,臨摹時連筆順都會搞錯,更不要說弄清楚它們美在何處了。即使有《說文解字》作為依托的小篆,基本的學術準備也不能少,古往今來,因為不通《說文》、字學的篆書家屢犯常識性錯誤而遭人曬嫌者不在少數。這種情況在隸楷草行諸體書法中很少發生,也是學術含量降低的原因。
選帖須注意兩點。一要多看,博瞻約取,即古人講的“觀千帖方能帖”的道理;二要從楷模典范入手,以導入正途。如果起手就學吳昌碩、《散盤》、中山王諸器、鐵線篆之類, “走偏鋒” “競奇拙”,就會陷入今天大展習見的眾多作者擠成一團、面目雷同與作字畫字的怪圈中,恐怕永遠也搞不清楚什么是好的篆書了。古代遺跡中佳作甚多,何必被一葉障目而要跟著別人跑呢?學書法應該明確,自己喜歡的不一定是好的,自己不喜歡的如果是必要的基礎訓練,也要強迫自己去做。不能把膚淺的筆墨游戲當成很前衛的藝術出新,藝術活動從不存在僥幸,要學會識別自己的、時尚的種種假象。
選好范本,是取法乎上的起點。那么,好范本的標準是什么呢?我們認為,一要字數多,以便有品味、探究的余地。二要規范,當代書法獵奇太多、基礎太薄、傳統太少,蘇東坡《次韻子由論書》詩有“吾聞古書法,守駿莫如跛。世俗筆苦驕,眾中強嵬馬我。鐘、張忽已遠,此語與時左”數句,其《小篆<般若心經>贊》又有“世人初不離世間,而欲學出世間法”,均可謂度世金針、醒世名言。三要精湛,用筆、結體美于字內,而意出字外;學篆不能銀鉤鐵畫,學隸不能沉著痛快,也與范本有關。四要生動,篆隸體勢四平八穩,又都是楷模極則,很容易程式化,所以不宜選擇法度太嚴者,例如中山王諸器和鐵線篆、隸書的《史晨碑》等。五要選擇善本佳刻,金石篆隸作品往往損泐,自然的和人為的因素都有,其中損泐過甚者不可學,無法揣摩筆法者不可學,拓本不好也不可學。學書者如果想做好這幾點,則需要有很好的眼力、理解判斷力與定力,古人最忌諱的書法俗弊的有無,也要從這里開始做起。
臨帖。如何臨帖,是保證取法乎上的關鍵,熟悉所學范本的書體特點、用筆和結體特點,仍是首要之事。如果簡單地劃分,大小篆、古文是一類,隸書一類,楷草章行諸體一類。在書法史上,隸、楷前后銜接,但楷書并不是隸書自然蛻變的產物。它是先用草書破壞、簡化八分隸書,賦予其全新的筆勢和點畫,形成原始的、帶有隸意的行書,在此基礎上,稍加整飭規范即成為扁平的鐘繇小楷,再進而成二王新楷,由新楷、今草折中而為新體行書。這個過程歷時漢晉一百多年,主要在尺牘書寫中演化,很多書家投入其中,參與了改造和探索,與士大夫清流的書法風尚的價值取向有直接關系。同樣,篆、隸先后更迭,但隸書也不是小篆自然蛻化的產物。所以,淵源不同,書體特點和書寫方法也都自成系統,需要分別對待。例如,董其昌《畫禪室隨筆》說:
臨帖如驟遇異人,不必相其耳目、手足、頭面,而當觀其舉止、笑語、精神流露處。《莊子》所謂目擊而道存者也。
這是根據近體楷、草、行書結體關聯的完整性,指出要在動態的書寫過程的復原中尋繹其“精神流露處”,是很高明的見解。和這幾種書體相比,隸書的結體關系比較松散,“筆方勢圓”的特點不夠清晰,用董氏的話指導臨帖,就等于用楷、行之法來改造隸書的基本狀態,破壞其固有的用筆、結體等。如果用以指導臨習偏旁各自獨立的篆書,就完全不得法了。對大小篆、古文來說,“相其耳目、手足、頭面”是第一位的,其次才能“觀其舉止、笑語、精神流露處”。隸書則介于篆、楷之間。這樣,所謂“目擊而道存”,就需要搞清楚對象,做好區別對待,有的放矢,才會有好的效果。
筆意包括:作者為什么這樣寫,寫的過程中作者是怎樣投入的,它屬于作品之積極、主導的活力因素及價值所在。唐太宗以“圖其字形”和“稱解筆意”作為書法的兩種境界,具有普遍意義,在其后列敘筆病和得筆意而能“思與神會”之狀,比并之下,優劣自見。
取法乎上,是古往今來的學書者耳熟能詳的原則,但什么是“上法”,卻是一個很不容易講清楚的問題,而其關鍵所在,是古人怎樣看、我們怎樣看。例如,今人寫篆隸,十之七八都寫《散氏盤》、吳昌碩、從伊秉綬化出來的隸書,風格或稍有變化,而根源則一。這種普遍的趨同現象的形成主要是因為時尚的認同感,上手快、功利性的回報也快。這就引出一個問題:取法名作名家,難道不是取法乎上嗎?顯然,其中是有假象存在的。古人最反對的就是“俗”,反對“下筆作字處便同眾人”,如果站在傳統的立場上,取法乎上應該把力戒俗弊包含在內,如果從良好的學習方法、效果與發展前景出發,也應該提倡脫俗。脫俗是取法乎上的一個基本前提,也是舍易就難的一種長遠選擇,如果想體現個人的價值,脫俗即是每個學書者的必由之路。
在有了脫俗的思想準備之后,還要進入歷史的長河中去尋找能夠脫俗又能取法乎上的范本,以使自己清楚地認識到這種選擇的意義。范本不應該是一種,而是相對時間內可供摹習的完整系列,每一種要解決什么問題,完整的系列能解決什么問題,都要做到心中有數。對此,眼界、經驗都很重要,初學切忌感情用事。例如,學大篆須以西周中晚期的名器為首選,如《墻盤》《頌壺》《史頌簋》《毛公鼎》等既具楷式又有可塑性的佳作,習之必能知其正、得其精,轉益多師更是左右逢源。如果起手學《散盤》,善者可圖其字形,拙者或恣肆其簡率,很難稱解其筆意,更不要說求其精深了。如果起手即學《虢季子白盤》《石鼓文》,則難免被其較強的圖案化風格縛住手腳。若從吳昌碩起手即學《石鼓文》,更容易受其結體聳肩錯位的影響,為尤不可取的下策。像吳昌碩這類名家頗具創造力,也很有破壞性,歷史上“似我者俗,學我者死”的情況屢屢再現,應引以為教訓。如果講大篆的用筆,則羅振玉得于雅正,有書卷氣;曾熙、李瑞清雖然骨力強勁,但囿于金石氣而不離抖戰,有刻意做作之意;吳昌碩厚重雄強,寓于感染力。從大篆的雅正著眼,取吳、羅二家用筆均為上選;如果寫《散氏盤》,把黃賓虹、李瑞清的筆法稍加雅正,即會有奇效。考慮到金石文字的特殊性,臨摹都應采用硬毫尖筆,以便熟練藏鋒,體會骨力。寫大字的筆不必拘限,大體以筆墨酣暢、勢雄力沉為準,但小筆、破鋒會影響筆勢的連續性。
漢魏的小篆也用尖筆,清人也多能效之,唯師法李陽冰和徐鉉的玉箸、鐵線者往往有用禿筆束毫的習慣,今人或用細小的衣紋畫筆,都是應該克服的陋習。梁章鉅《退庵隨筆》認為:
篆字須用正鋒,須用飽筆濃墨為之,近人率用禿筆,或競剪去筆尖,不可為訓。王虛舟(澍)篆體結構甚佳,惟用剪筆枯毫,不足以見腕力……昔人言篆之善者,就日中視之,必有一線濃墨在每畫中間,毫無偏倚,此豈剪筆禿毫之所能為哉!
梁氏引前人觀看李陽冰篆書真跡的印象來證明尖筆寫篆之正,但唐代麻紙不吸墨,才有墨痕,如果用后來的生宣或半生宣,尖筆也不會有墨跡的。根據我們的經驗,尖筆硬毫有良好的彈性,能助筆勢,也能增長精神,積累一定的功力之后,保持線條的粗細勻一并不困難。如果依賴禿筆束毫等不良習慣,即很容易弄巧成拙,把書法當成畫字,會嚴重地影響作品的表現力和生機,更與取法乎上無緣了。小篆范本以《袁安碑》《三體石經》為首選,次則兼取秦漢銅器刻款中比較工美而有書寫感的作品,再次則可以斟酌清賢,例如取鄧石如的勁挺、章炳麟的圓熟等。若徑以玉箸、鐵線、吳熙載、趙之謙、徐三庚、齊白石為法,即很難入于正途了。
借助歷史觀以成就古文、隸書的取法乎上,原理與大小篆相同,這里就不再一一說明了。
二、形神兼備
形,即“形體”“形勢”“形質”,重在視覺形式的工拙美丑、風格及其象征意義,蘇東坡《題<筆陣圖>》講“筆墨之跡托于有形,有形則有弊”、康有為《廣藝舟雙楫》論書法為“形學”,均由此生出。文字有形,而書寫則表現為筆順、筆力、筆勢運用變化的全過程。靜而觀之,形中有勢,是以古人論書每每以形勢連言;動態言之,勢成于形,論勢則已隱備其形。字形有不同的書寫樣式,亦即書體,體也是形,所以形勢往往換言體勢。偶爾也有例外,如梁武帝《觀鐘繇書法十二意》以“勢巧形密”分別論說;也有固定不變的,如習慣講的“結體”“骨體”“筆勢”之類,都不能與形互換;還有僅限于二者間互文換言的情況,如“字勢”和“字形”“字勢”和“筆勢”,但“字形”不同于“筆勢”。書體不同,筆勢也隨之有別,這是出自先天的規定性,而一切差異均可歸結于形。形勢是可視、可以憑借經驗感知的,其美又有千變萬化的“質”,于是又有“形質”。質是對形與勢的性質、屬性、品質的判斷和概括說明,例如方、圓是形,剛、柔是質,等等。此外,還有體現時代先后變化與并行的,如“結體”和“結構”“筆勢”和“筆法”,就不詳為說明了。
神,或言“神采”“風神”“精神”“神氣”。神采,張懷瓘《書議》稱“猛獸鷙鳥,神采各異,書道法此”,用以指猛獸鷙鳥的形體、性情等生命的存在形式,是活躍的、陽剛的、壯美的。書法作品的神采應該是形質之生命的形式和品格、質量,大體相當于張懷瓘《書斷》評歐陽詢“風神嚴于智永,潤色寡于虞世南”的“風神”與“潤色”的總和。風神,最初用以評說晉唐書法中用筆沉著痛快、點畫瘦硬強健、觀之凜然生畏的美感類型,能夠大體和風格對應,如《記白云先生書訣》“陽氣明則華翌立,陰氣太則風神生”、《書譜》“凜之以風神”、《述書賦》“骨氣乍高,風神入俗”、《書斷序》“資運動于風神”、《書斷》評王褒“風神不峻”、《宣和書譜》“落筆瘦硬,而風神溢出”等等,均其證。宋以后書法審美向多元發展,風神則隨之市俗化而趨近于風格。姜夔《續書譜》說:
風神者,一須人品高,二須師法古,三須紙筆佳,四須險勁,五須高明,六須潤澤,七須向背得宜,八須時出新意。自然長者如秀整之士,短者如精悍之徒,瘦者如山澤之癯,肥者如貴游之子,勁者如武夫,媚者如美女,欹斜如醉仙,端楷如賢士。
八項條件中只有“險勁”“潤澤”“向背得宜”“高明”和唐人的見解仿佛,而八種風格喻說已經大半逾出舊觀了。此后元明清人對風神的看法,大體不出唐宋人范圍。
精神,最早見于唐太宗《指意》“夫字以神為精魄”的提法,其后《書議》有“精魄超然,神彩射人”之語,或許即其來源,亦即書法生命之物質存在的形式,與單獨使用的“神”含義近同。其后蔡襄《論書》以“雖形似而無精神”為論、李之儀《姑溪居士論書》以“要知骨肉俱無,安可語精神”和“凡書精神為上,結密次之,位置又次之”為論,則與傳王僧虔《筆意贊》“書之妙道,神采為上,形質次之”的邏輯關系吻合,“精神”也與“神采”不別。神氣,氣是“精氣”,構成生命的物質。唐太宗《指意》講“神氣沖和”,把人也帶入書法當中,張懷瓘《文字論》講“不由靈臺,必乏神氣”也是如此,均為劉熙載《藝概·書概》所言書法“入我神者,古化為我”的書寫原理。像歐陽修《試筆》“作字要熟,熟則神氣完實而有余”之語,則是在講作品中的“神氣”,等等。張懷曜在《文字論》中先論“神采”,后以“神氣”換言,表明二者并無分別。
書法如何取神,前面已經講過“瘦硬”通神的觀點,這里對“運動”再略加說明。運動,專指筆勢的運用狀態,即筆法、速度、力度、節奏變化的綜合考察,古人經常用“氣勢”“流便”“飛動”一類詞語來形容,與“精熟”緊密相關。例如《書譜》的看法就很有代表性:
若運用盡于精熟,規矩闇于胸襟,自然容與徘徊。意先筆后,瀟灑流落,翰逸神飛。逸,指筆的快速運動。張懷瓘《文字論》有“氣勢生平流便,精魄出于毫芒”的話,“流便”也是在講“氣勢”的速度感。名言“沉著痛快”的“痛快”,則是在對毛筆的運動狀態、質量做出評說。需要說明的是,上述取神之道不限于楷草,對篆隸也適用,只是表現有所不同。例如袁昂《古今書評》說:
蔡邕書骨氣洞達,爽爽有神。
骨是骨力形質,氣是充盈潤澤,洞達是通貫透徹、周流無阻的意思。蔡邕善篆、隸,竇皋《述書賦》稱“伯喈三體,八分二篆。綮戟彎弧,星流電轉。纖逾植發,峻極層 ”。以兵刃喻其點畫的力與利,觀之凜然可畏;“星流電轉”講其速度,亦即筆勢狀態;末舉例說明,點畫纖似毫發,結體挺拔有如重疊的山巒。竇氏所評,與袁昂近同,表明取神之道的相通與相因,而關鍵在于人們對書法審美原則的基礎把握。
神的另一種表現是“氣”。在書法的哲理依據上,它是陰陽二氣,《易·系辭》“陰陽不測之謂神”。韓伯康注:“神也者,變化之極,妙萬物而為言,不可以形詰者也。”孔穎達注:“天下萬物,皆由陰陽或生或成,本其所由之理不可測量之謂神。”論書如《記白云先生訣》則有“陽氣明則華壁立,陰氣太則風神生”的觀點。三者所論或有小異,而書法理論從其生出,殆無疑問。論書法的生命形式,它是“精氣”“生氣”:存在于點畫的呼應向背關系與運動狀態當中時,它可以是“骨氣”“氣勢”:評說筆勢、筆意時,它還可以是“意氣”。氣既分陰陽,即可以兼為書法生命、形質的本源,梁同書《與張芑堂論書》所言“寫字要有氣,氣須從熟得來,有氣則自有勢,大小、長短、高下、欹正,隨筆所至,自然貫注一片段,著不得絲毫擺布”即是。此外,蔣和《學書要訣》論“一字八面流通為內氣,一篇章法照應為外氣”的觀點也很有價值,其中“外氣”與張懷瓘《書斷》講的“氣候通其隔行”原理相同。
學書法、鑒賞書法首要的是明理,道理既明,再來討論臨帖中的形神問題就很容易了。
如果以形、神為左右偏移的兩端,對不同書體的臨習,各自所占的位置也不相同,均與其書體特點、美感原理有關。這個次序是:
形—一一—一神
小大古隸楷章行今狂
篆篆文書書草書草草
顯而易見,小篆以其嚴格的圖案化特點,表現出對形質的最大的依賴性,其后則大篆、古文、隸書依次遞減,與之相應的是取神的努力也要隨之增加。學書法對各種書體的形、神關系的基本把握,大體不出此圖示。我們假定小篆對形質的依賴是九成,其中的玉箸、鐵線將達到十成,而大篆可在七八成,古文七成,隸書工美者約為六成,如《石門頌》《張遷碑》者可至五成。同時,隨著對形質依賴程度的降低,對神采的要求也就越加明朗化,亦即其地位越來越突出。另一方面,當形質占主導地位的時候,神采呈隱性的,極容易被人忽略的模糊狀態,這就要求學書者要格外地留心去發現、感受它們的存在和意義;當神采占據主導位置時,人們往往會借口神臨、意臨而師心自用,或忽視形質,由于任情使性而使作品流于荒率狂怪,宜慎之又慎。
我們把小篆中的玉箸、鐵線推為十成極致,首先是根據其風格技術含量較高與學習的難度,它們的難度不僅體現在用筆、結體的精致,還在于稍有不慎就會造成畫字、作字之程式化的弊端。其次是玉箸、鐵線的形質主要在于線條的圓曲和用筆上的嚴格約限,而產生神采的“棱角”骨法與強調運動感的筆勢即呈隱性,當學書者把注意力集中在用筆和結體上面的時候,又容易忽視線條的內美,結果使作品變得蒼白無物。第三,超群的筆力,流貫的生氣也都會產生神采,但需要有良好的悟性才能有所體驗,并逐漸地學會把握它們,這是一個較長的時間過程。例如,朱長文《續書斷》把李陽冰列為“神品”,敘論但言:
當世說者皆傾伏之,以為其格峻,其氣壯,其法備,又光大于秦斯矣。蓋李斯去古近而易以傳習,陽冰去古遠而難于獨立也……觀其遺刻,如太阿、龍泉,橫倚寶匣;華峰崧極,新浴秋露,不足為其威光峭拔也。
在形質的法度畢備之后,還能以強勁的筆力塑其骨體,成其氣象,遂使其字內美已生,神采外見。“格峻”指凜然感知的神采, “氣壯”指深蘊的浩然之氣。其后以古代名劍和華山、中岳的峻極之峰為喻,比之尚不及其書的“威光峭拔”,作為前者的補充說明。呂總《續書評》評其書“若古釵倚物,力有萬鈞”、竇皋《述書賦》則稱其“變化開闔,如虎如龍,勁利豪爽,風行雨集”、劉熙載《藝概·書概》認為“李陽冰篆活潑飛動,全由力能舉其身。一切書皆以身輕為尚,然除卻長力,別無輕身法也”,諸家關注之點均在于李氏超群的筆力上面。徐鉉是宋代能接續李陽冰的第一人,《續書斷》列入“妙品”,以為“骨力歉陽冰,然其精熟奇絕,點畫皆有法”,黃庭堅《山谷論書》也只以“氣質高古,與陽冰并驅爭先”為評,一人的差距可知。由此可見,玉箸篆法工其形體己不容易,而要想得到骨力、神采,將十分困難,一旦得之,則隨手變化,無不當人之意了。
臨習大篆先要弄懂字形結構,理清筆順,這種看似基礎的知識,若不加注意即經常會使人們的努力白白浪費。錯字誤筆,至今屢見不鮮,雖名家也在所難免,務必認真對待。次須體會偏旁繁簡變易規律和組合的位置關系,它們是構成金文大篆字形自然生動的重要因素。
《石鼓文》字形的規范化程度較高,臨習容易上手,但不能用來改造金文,以免把鮮活的字形寫死了,甚至搞錯了。再次是用筆之法,先慢寫,熟練以后再加快速度,無論快慢,都要保持厚重圓實、氣血流暢。最后是體味古意,全其雅正,切不可用俗筆漲墨隨意改寫。
臨習大小篆都是先把精力放在形似上。形似的兩個側面:一為結體取勢、點畫樣態與組合特點;二為用筆得法,以保證結體和點畫樣態的完成質量。熟練之后,把重點轉向用筆,關注方圓、疾澀、虛實、燥潤、藏出等所有細節,以便為臨習增色。變化既足,即專求骨力、氣血,尋求點畫線條的表現力,開始從形質向神采過渡。至于怎樣取神,何時獲得,則要看努力程度。學古文有所不同,今天所見春秋戰國古文真跡的用筆普遍迅疾爽利、圓曲擺動,在關注字形的同時,也要在這種特殊筆法的力度和速度方面多下功夫。當代愛好古文書法的人很多,而以多見錯字、筆下乏力為兩大通病。古文見于玉石片上的朱書和竹簡上的墨跡,大都為側鋒,僅《楚帛書》以絲織品吸墨,字小畫細,遂呈藏頭和中鋒狀態。古文的臨習,小則難于精勁,大則容易失去原有的味道,以此形成與大小篆的區別之點。
隸書臨習的自由程度高于篆體,用筆、結體中的技術與美感、形與神等也都比篆體容易領悟,但學起來并不輕松。其問題有二:一是今而不古,也就是難于得味;二是可選擇的范本與風格類型較多,由于理解大都跟不上,致使收放失度。此二者還有一個共同之點,即今人對隸書的知識,大都來自清人和近現代名家的論書與實踐,其陳舊和狹窄,已不太適應當代書法多元化發展的需求,也不能成為溝通傳統與當代的有效渠道,有必要進行調整。例如,清人評說隸書,大都語焉不詳,“高古”好在哪里,“八分正宗”的意義怎樣,都沒有講,而“高古”“八分正宗”對今天學隸書的引導、對時弊的針砭作用如何,更是無從得知。同時,清人論書的審美標準與價值取向,已經和今天有了很大區別,清人的錯誤也有待于清理。所以,今天的隸書學習,必須探索出一條能連接傳統和當代的道路,在入古與時尚、經典與個性、高雅與市俗之間,辟出一片天地來。
初學隸書應選擇技術含量較高、具有楷模意義的那些經典作品,有法可依,入帖也快。初學者當以形似為第一要務,由生漸熟,熟后則求筆力、骨勢,在想像作品“點畫振動,如見其揮運之時”的狀態中,更好地“稱解筆意”。求古人筆意也是熟悉的過程,精熟之至,自然會有歐陽修《試筆》“熟則神氣完實而有余”的境界,神即不期而至。初學切忌急躁,妄言“神似”,或名日“意臨”,不要企圖躲避繁瑣的訓練過程而找捷徑,也不要把初學的能力與名家臨帖等同起來。如果按部就班,能在幾年內做到形似而有古意,也就有了轉益多師、變法出具個性的本錢。
古意是什么?確切地說,它是古代碑帖作品的風姿、韻味,代表著技法、美感的時代性,它由技法來提供,又能超然于技法之外。臨帖入古,即可以體驗原汁原味的隸書之美,這一點在近現代頗有社會的與文化的基礎,諸如用筆來模仿金石殘泐狀態、寫其他書體用仿古材料或寫完后再做舊等。從藝術原理來講,擬古移情是一種比較普遍的審美現象,也是對傳統的一種認同感。今天能看到大量的漢晉簡牘、殘紙隸書真跡,它們都是當時人的日常用字,無論工拙,都能率意恣肆,古意盎然。它們既不是出于楷模傳習的目的,也不像碑刻那樣莊重以備觀瞻,更沒有今人所謂創作的意識,卻能以“天然去雕飾”的質樸,吸引了無數名流、學者的目光,觀玩不厭,力學不倦。然而正如人們所見,能得其筆意者絕少,亦即形似而不古,這是為什么?很簡單,看上去神情不對。也就是說,臨習時有意無意地加入了個人的理解與書寫習慣,形似只能做到表面的“大概”,自然也談不上“得筆”的內美了。當然,入古不是學習書法的最終目的,而是為了更好地從古人那里學到技術和經驗,盡可能多地汲取營養。如果古人的作品有十成技術、十分的美感,不能人古恐怕連半數也得不到,更不要說取其精華了。
形似是求筆法,神似為得筆意,二者都不能摻雜學書者“自我”。如果有了“自我”,主觀膚淺、陳規舊習就會跳出來干擾入古,使客觀的學習轉化為強解古人。所以,臨帖要有唐太宗《指意》講的“沖和之氣”,虛靜以待之;客觀分析范本現象,由表及里,復原其書寫狀態,繩之以法,量之以理,證之以真實。待胸有成竹之后,再下筆臨寫,亦即《書譜》“翰不虛動,下必有由”之意。前面曾講過,金石文字均有書制工藝和殘剝損泐的影響,不盡為書寫原貌,臨帖若能不為現象所困,才見高明。虞世南《筆髓論·契妙》說:
然則字雖有質,跡本無為,稟陰陽而動靜,體萬物以成形,達性通變,其常不主。故知書道玄妙,必資神遇;機巧必須心悟,不可以目取也。
大意是字雖有形質,書寫卻發自天然,稟承陰陽的變易規律來決定筆的動和靜,體味天地萬物的生機來完成點畫字形,暢達性情,通于變化之理,不能墨守程式。由此可知,書道的玄妙,要依靠神意去感知尋覓,書寫的機巧一定要用心去體悟,不能只憑眼睛所見決定去取。
臨帖的道理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