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對于《雷雨》這部作品,曹禺要表達的是要“歸回原始的野蠻的路,流著血,不是恨,便是愛,不是愛便是恨”這樣的激烈的情感,二十余年的愛恨糾葛,亂倫的情感與生命體驗進行搏擊。因此把握人的社會屬性與動物屬性的聯系和沖突,解讀《雷雨》中人物關系以及曹禺在更深層次所蘊含的救贖與被救贖的情感態度是本篇論文的主要目的。
[關鍵詞]《雷雨》;愛;恨
一、悲劇藝術與創作初衷
悲劇是戲劇文學的主要類型,悲劇藝術憑借震撼人心的力量,激發人們內心深處隱藏的情感從而成為不朽的經典。曹禺的悲劇藝術也深受西方的悲劇藝術感染,他的悲劇也都屬于悲劇繆斯梅爾波曼。我們想要認識《雷雨》中的人物關系,必然要了解作者的悲劇藝術來源,才能更近距離的了解、認識進而剖析人物。作者在創作《雷雨》之初是懷有“一種情感的迫切的需要”,希望筆下的人物在走向極端的路上,沒有折衷,不是愛便是恨,為的是抱有對“宇宙間許多神秘事物的一種不可言喻的憧憬”。
曹禺說“我是個貧窮主人, 但我請了看戲的賓客升到上帝的座, 來憐憫地俯視著這堆在下面蠕動的生物。”作者站在上帝的視角觀看他筆下的人物,他像是一個旁觀者,卻悲憫的同情、憐惜他們,傳遞著救贖的真諦——靠向上帝。
從作者的創作思想和初衷出發,探索《雷雨》中眾多人物,立足于他們的愛與仇的情感變化,分析這種心理變化帶來的關系變化,看變化下隱藏的命運之手的操縱。
二、神秘吸引與心靈魔鬼
1.牢籠婚姻與欲望禁忌
弗洛伊德的人格結構理論講,“人格的整體由本我、自我和超我三個主要部分構成。”三者的協調統一使人進行有效的生活和工作,“反之,這個人就屬于順應不良的類型。他會對自己不滿,對妨礙自己的他人不滿,對現實生活乃至整個世界不滿,他就會變得發狂或消沉。”
從繁漪與家中關系可看出她屬于順應不良,她出身名門,但她的才情、哀靜與明慧在政治聯姻面前不值一提,她的“本我”也就無法實現。繁漪處在新舊思想過渡地帶,迫于家族和現實的壓力,壓抑“本我”愿望,因此,環境的被動改變是她心理變化的誘因,她在丈夫身上沒有得到尊重和愛情,而是無休止的壓迫和令人窒息的壓抑。人要掙扎出現實環境的桎梏,就已經拉開了悲劇的序幕。第四幕周樸園問繁漪的行蹤,她冷冷的態度,一句“我心里發熱,我要冰一冰”道出了她的苦悶和壓抑。繁漪總是試圖反抗周樸園而不得,可憐又可悲的希望得到愛卻求而不得,她瘋狂、反叛、忽略親生兒子的愛,把自己禁錮在一個堅固的無出口的監牢中,與本我作困獸斗。帶有年齡差距的婚姻把她投入了一個更大的牢籠,丈夫不能滿足她對于正常夫妻生活的需求,她的身份地位要求她——一個女孩要有成熟女人的穩重,人性被迫壓抑,扭曲本我的正常需求是導致繁漪偏離道德的軌道,形成心靈上的一個魔鬼,引誘主人公的行為走向滑坡。
現實如此殘酷,那么想要一份真正的愛就要越過婚配的丈夫找尋其他人才能得到滿足。
繁漪與周萍的不倫戀是整個劇本的爆發沖突關鍵所在,年輕男子才符合年輕女性的審美和生理需求。周萍接受過教育,在思想上較之他的父親更能與繁漪靠近,加上他沒有過母愛,身體本能的渴望又促使他對繼母的感情更是復雜而不可抗拒的。在舞臺提示中有一句“但是一種可以煉鋼熔鐵的,不成形的原始人生活中所有的那種\"蠻\"力,”暗示著周萍有潛在的原始的那種“蠻力”,會在“當著一個新的沖動來說時,他的熱情,他的欲望,整個如潮水似地沖動起來,淹沒了他。他一星星的理智,只是一段枯枝卷在旋渦里,他昏迷似地做出自己認為不應該做的事。”
我們不能簡單定義這對不倫戀,,否則便降低了作品水平,觀其他作品,這種情節也是不難見的,《紅樓夢》中秦可卿與公公賈珍的扒灰之舉,是大家族的骯臟,同時揭示人性的本質——對原始的渴望不可阻擋;《水滸傳》中潘金蓮意欲勾引武松,是不滿足武大郎不能給她帶來想要的生活,但武松不受引誘,如此西門慶的出現以及后續發展就顯得合情合理。所謂的愛只是為了要掩蓋“本我”的本能的需要。這些作品都表明一點,主人公對現實環境的不滿,迫切的想要找到發泄的突破口,人的動物屬性即人的本能的這種渴望在此時就發揮了作用。性欲并非是可恥的,誠如魯迅說過:“因性欲才有性交,因有性交才發生苗裔,繼續了生命。所以食欲是保存自己,保存現在生命的事。性欲是保存后裔,保存永久生命的事。飲食并非罪惡,并非不凈;性交也就并非罪惡,并非不凈”,但大自然存在著法則,一旦逾越法則,必要承擔惡果。我們站在“人”的角度,關注“人”本身才能公平看待這一事實,繁漪將周萍看做是逃離牢籠的希望,也付出了感情,這種愛的成分很復雜并不純粹,繁漪憎恨周樸園,這種仇恨是現實的壓迫和自我無法超脫的禁制,她渴望解脫,當年輕的周萍出現時,勢必會成為她的目標和希望。對于他們的關系不排除有愛情的因素,但周萍的本我有對母愛的向往,也有被神秘未知領域的誘惑的吸引,同時繁漪渴望愛,想打破現狀的強烈愿望成為二人關系不純粹的因素。因此這份禁忌戀更多是出于本能和憎恨,雖有愛的成分但并不完全。
2.繁漪的本我與自我的矛盾
繁漪這個人物豐滿立體,沉默卻不會讓人忽視,一潭幽深湖水般的眼睛里沉淀的力量,是可以毀滅一切的絕望的力量,她能夠為了逃離這個牢籠不惜忍痛放棄親生兒子,一再忍讓周樸園,一再原諒周萍的背叛,放棄自尊去乞求,當周萍決意要放棄她時,她瘋狂、絕望甚至不顧自己的親生兒子——“沖兒,說呀!沖兒,你為什么不說話?你為什么你抓著四鳳問?你為什么不抓著你哥哥說話呀?沖兒你說呀,你怎么,你難道是個死人?啞巴?是個糊涂孩子?
她隱忍、敢愛敢恨、敢于挑戰這俗世的規則,這種雷雨式的性格是作者賦予她,寄予著作者無限的期望。正因如此,觀眾沒有因她的亂倫而厭棄她,反而因她身上的矛盾氣息和強烈的反叛精神而深深地熱愛她。“在平時是犯罪的行為,在劇中,在悍然不顧社會傳統的個人追求上(盡管她的追求方式和所追求的實質之間顯然存在矛盾),卻引起了觀眾的同情,這正是顯示了作品的特殊魅力。”
她承載著對他們的愛與恨,對“自我”無法改變的現實的痛苦,她內心的魔鬼讓她拉扯著所有人走向極端的選擇。既然作者要觀眾懷揣悲憫之心,對于繁漪來說,這只是一個渴望愛而不得的可憐女人,她曾經掙扎反抗過,甚至沉淪在禁忌之中,無論是本能還是對情感的期盼都改變不了她可憐的一生了。
三、救贖的希望與破滅的絕望
1.心靈的救贖:周萍之痛
比起周萍早已明確的罪惡,這場兄妹戀不僅打擊了周萍唯一的希望,更毀滅了一個少女的生命。當繁漪、侍萍、周萍和周樸園這些人懷著憤恨、不甘、自責和屈辱,積攢著情感暗暗涌動時,四鳳是這黑中的白,也因此成為周萍心靈上的救贖者。“現在他不得不愛四鳳了,他要死心塌地地愛她,他想這樣子忘了自己。當然他也明白,他這次的愛不只是為求自己心靈的藥,他還有一個地方是渴。”周萍憎惡接受過教育的女性,這種厭惡是由繁漪而來,所以單純且沒有接受教育的四鳳是他最好的選擇。
“周萍與作為繼母的蘩漪的相戀, 一方面是由于兩性相吸, 是由于情欲的作用, 另一方面也有報復父親的意味, 是對亂倫禁忌的背叛和抗爭。這里能看出‘俄狄浦斯情結’的作用”,周萍渴望母愛,繼而引誘繼母,但出于道德與對父親的愧疚,讓他認識到過錯,并且迫切的希望得到救贖,所以他千方百計想脫離這個家,帶著自己的救贖者——四鳳,逃離父親的專制,逃離與繼母的不堪,逃離內心的責備。四鳳的純凈在一定意義上凈化了他骯臟的靈魂。他的一生本就是一場苦難,失去母愛,又未曾擁有真正的父愛,自身痛苦又不斷帶給他人痛苦。一方面不斷地責問自己,愧對父親,對另一方面維持著既與繼母的不倫關系又想斷絕這種關系,寄全部希望于四鳳。周萍在人格上的這種分裂,追求情感和肉體上的雙重滿足而不得是他痛苦的根源。當沖突達到了高潮,真相水落石出,原本帶來希望的人卻偏偏帶來絕望——兄妹的珠胎暗結無力挑戰倫理,四鳳死前的尖叫是最響亮的雷,也是對他,對這個家懲罰的開始。
他選擇終結生命,終結所有的骯臟和憎惡,愛也好,恨也罷,也許只有這種方式才能結束這一段段的孽緣。
2.隕落的溫暖:周沖之傷
作為家里的小兒子,他天真單純,崇尚自由平等的思想,尊敬長輩,友愛兄長,在這部劇里似乎是不合理的存在。但正是這種不合理的存在帶來一種人文關懷。沒有周沖就沒有那么干凈的愛,沒有那么明亮的色彩。他愛四鳳,這份愛天真不失純粹,他不在乎身份差異,能夠平等的對待四鳳,想要為這個“下等人”帶來自由和希望。如果說周萍是繁漪的希望,四鳳是周萍的希望,那么周沖就是給四鳳帶來希望的那個人,在這里,只有周沖的心是干凈透明的,他將愛看得平等,成全四鳳的幸福,甚至付出生命。
但這樣的一個孩子卻成為母親爭奪“幸福”的犧牲品,當繁漪瘋狂的喊出自己與周萍的關系,置周沖于難堪境地,這種沖擊足以致命,周沖的死不僅是得知四鳳的身份更是由于繁漪違背了自然法則的惡果懲罰。像陽光一般的生命是不適合留在陰暗的家的,所以他該離開,是懲罰又是不可躲避的歸宿。
四、苦難輪回:侍萍的宿命
凡事因果相依循環報應,侍萍的隱忍和苦難打磨成了她的堅韌,她一句句回答老爺的問話,含著血與淚的泣訴。愛情的背叛,改姓再嫁的悲痛,本以為云煙已過,卻忘了付出多少的愛便會有多大的恨。周樸園輕描淡寫的想要略過當年的事實,假意的保留侍萍的“遺物”和習慣,其實只是為了抵消內心的愧疚和不堪的事實。跨越階級的感情是不被注重身份的上層人所接受的,周樸園以愛情的名義行欺騙之事,為利益罔顧侍萍生命,正是周樸園與侍萍之間的情仇誕生了矛盾的種子,為情節的發展埋下了伏筆。侍萍阻止兩個孩子的相愛是她深知真相的殘酷,侍萍對上天祈求一人承擔罪過,懼怕不倫戀帶給兒女報應,殊不知當命運的輪回傾軋過來,誰也無法逃脫。就像侍萍說的“我明白了,事情已經做了的,不必再怨這不公平的天,人犯了一次罪過,第二次也就自地跟著來”。
五、結語:上帝的救贖
所有的苦難、痛苦、無奈,都在于周樸園一人的不自覺推動。從本文開篇提到的作者創作的初衷,要觀眾坐在上帝的位置俯視苦苦掙扎的人們,母子、兄妹的亂倫,無辜生命的消逝,自我救贖而不可得,救贖愿望的破滅,從“人”的立場出發,從上帝的憐憫出發,我們更多是思考人物內心的痛苦,這種精神痛苦遠遠要比肉體的痛苦來得更厲更深。處于戲劇之外的我們要從作者的初衷出發,欣賞真正的悲劇之美,只有美的毀滅才能帶來真正美的審美體驗。車爾尼雪夫斯基說:“悲劇是人的偉大的痛苦,或者偉大人物的滅亡”而曹禺筆下的他們都是平凡人,對生命懷著本能的追求,其藝術魅力就在于將苦痛深植入人物的靈魂,作為活動者本身是感覺不到這種痛苦的,非要有環境和行動的觸碰才能激發出來,與此同時這種痛苦也會更加引發觀眾的哀憐和同情。
西方的上帝是憐憫世人的,教導人與人之間相愛,愛仇敵、愛鄰舍,是愛的教育和訓導。繁漪、周萍、四鳳、侍萍……這些行走在愛與恨之間的人,以微弱力量抵抗苦難一次次的降臨,作為戲劇之外的我們將懷著同情和敬佩的心向他們仰望,埋葬這些流血的痛苦,教“人”學會真正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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