析《文選》“招隱”詩歌之“歸隱”意識

摘要：以“招隱”為題材的詩歌在西晉基本成熟并走向頂峰，太康至永嘉時期的短短幾十年里，招隱詩的創作無論在數量、質量和意趣上都達到了一個高峰。梁太子蕭統《昭明文選》特設“招隱類”和“反招隱類”，其中的“歸隱”意識是值得后人加以深究的。

關鍵詞：《昭明文選》；招隱詩；歸隱意識

南朝梁武帝的長子蕭統組織文人共同編選的《昭明文選》是中國現存的最早的一部詩文總集，其中《文選》卷二十二特設“招隱類”和“反招隱類”，錄入四篇作品：左思《招隱》詩二首，陸機《招隱》詩一首，王康琚《反招隱》詩一首。

一、“小隱”與“大隱”

《文選》卷二十二中對招隱題材的詩歌分類曾引用王康琚的《反招隱詩》的一段敘述：“小隱隱陵藪，大隱隱朝市。伯夷竄首陽，老聃伏柱史?！雹僮髡邔ⅰ靶‰[”和“大隱”給予了較為詳細的闡述和區分。后遂以“小隱”借指隱居山林，“大隱”指身居朝市而志在玄遠的人或者是真正的隱士。

自古以來，隱逸就是在儒道觀念影響下中國古代社會文化現象和文化精神的縮影。所謂“小隱”的情況大多發生在士人遭遇仕途、家庭變故后，為了堅持人格獨立和個人政治、文化理想而隱居于山林藪澤，是一種儒家“獨善其身”的做法?！靶‰[”生活是一種怡然自得，求取心靈慰藉的精神狀態，是一種苦修，只注重個人精神層面的超脫?！按箅[”則不同，它并不強調身體力行地實施，只要求心靈上的隱居，在行為上多表現為“亦官亦隱”，既與現實生活和政治保持著密切的聯系，同時不放棄歸隱之妙，內心疏離現實政治，處世但求得意，非關形跡?！段倪x》卷二十二的四首正反招隱類詩歌不僅從理論上界定了“大隱”、“小隱”問題，而且在選文上較為明顯地反映出揚大抑小的魏晉時期的“歸隱”意識。

二、形成原因

魏晉時期是中國歷史上一個動亂的階段，生活于皇權、士族紛爭中的以西晉左思、陸機和東晉王康琚為代表的寒士，個性生活受到壓抑，他們一方面不得不去依附權貴外戚，一方面又對現實表現出了強烈的不滿。寒門子弟或名高遭嫉，或沉淪下僚，其不平之氣和對士族的蔑視抗爭都表現在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相結合的詩歌創作中，歸隱田園山林的思想意識也就應運而生了。這一時期，文壇上的詩風沒有了建安文人的慷慨悲涼、明朗剛健，也同樣缺乏正始文人的詞旨淵永、寄托遙深，而是更多地表現出了一種避禍求全，憤懣不平的心態意趣，加之受到道家思想和玄學風氣的影響，魏晉時期的士人們越來越多地將目光投向山林江河，在現實的逼迫和玄風的引導下，自覺或不自覺地將文學創作引向歸隱題材，歸隱成為調和名教與自然、出世與入世矛盾的有效途徑之一。因此，無論是真的身體力行地去歸隱田園的“小隱”，還是僅僅向往田園生活、山林隱逸的“大隱”，《文選》所選的這四篇具有“歸隱”意識的詩歌都在某種程度上是魏晉士人在心態上轉變而導致的直接結果。

三、藝術效果——逆向美學

左思《招隱》詩在《文選》中選取了兩首，《招隱》其一開頭便以一句“杖策招隱士”②切入主題，直接表明“歸隱”的想法，左思認為遁入山林之后，住巖穴，食野果的日子是自己所向往的也是應該加以宣揚和號召的。在左思的這兩首《招隱》詩中，我們看到的不是自然環境的惡劣和物質條件的匱乏，而是以作者杖策荒途的親身經歷出發，讓他帶領我們進入到一個充滿著山水清音的隱逸世界，以清麗工細的筆觸描繪出一幅優美的閑人幽居圖。難怪作者在兩首詩歌的結尾都發出了感嘆：“結綬生纏牽，彈冠去埃塵……相與觀所尚，逍遙撰良辰?！雹鬯^的“結綬生纏牽，彈冠去埃塵”④只一種夸張的說法，作者雖然表現出愿過無官一身輕的隱居生活，但是實際上他的“相與觀所尚，逍遙撰良辰”乃是期待著相招以出的機會?！墩须[》二首說是招隱，不如說是借“隱”而“仕”，假歸隱而真入世，作者運用這種逆向的思維方式向當朝權貴和讀者表達了自己的態度，面對黑暗現實不甘沉淪，無法改變之時便寄情于山水隱逸，但又渴望明君出現，發現并重用自己于茅廬，滿足建功立業的抱負。

再看《文選》中選錄的另一篇招隱詩，陸機的《招隱》一篇。陸機因為遭遇到了塵世中的矛盾與迷茫，所以入山躑躅徘徊去尋訪浚谷的幽人，尋求心靈解脫，他在詩中說：“明發心不夷。振衣聊躑躅。躑躅欲安之。幽人在浚谷?！雹葑髡邟侀_塵世的庸擾，在詩文中醉心于山光水色，宣揚逍遙自在的歸隱生活，隨緣任運地做一個浚谷幽人一般的隱士。大量的美景敘述在詩歌的結尾處終于點明了主旨，詩人如此稱贊山林景色，其目的不過是要贊賞“至樂非有假。安事澆淳樸。富貴久難圖。稅駕從所欲?！雹奁鋵崳Y合左、陸兩人的社會背景來看，二人在當時都是積極入世的士人，左思曾任秘書郎一職，陸機也曾歷任平原內史、祭酒、著作郎等職。作為官員，他們是不會輕易放棄官場生活的；作為文人，他們在內心深處又有某種“歸隱”情結，特別是在遭遇到官場的不平之時。左、陸二人關于隱居生活的描寫畢竟只是想象和假設，身在江海之上而心居魏闕之下，即使對仕宦生涯已經有所厭倦，但最多只是在詩文作品中發發牢騷，抒抒志向罷了。因此，在左、陸兩人詩歌中充分表現出了作者乃至同一時期亦官亦隱文人們相似的借歸隱來入世的逆向美學思維和意識。

除了左、陸二人的作品外，《文選》中招隱題材的作品還收錄了東晉王康琚的《反招隱》詩一首，并單獨列為“反招隱”一類。王康琚直接以“反招隱”為題，即反對世俗之人招隱者歸，與左、陸二人尋訪隱者不同，王康琚直接站在隱者的角度探討“歸隱”現象，在他看來“小隱隱陵藪，大隱隱朝市?！雹?，所謂的隱于山林和胡澤都是“小隱”，而隱于人口稠密和熱鬧的朝廷和集市則被認為才是“大隱”，顯然作者更贊善后者。身處渺渺俗世，王康琚自覺歸隱山野并不現實，但他又不能明顯地表現出自己的想法，只能借《反招隱》詩隱晦地表達自己的“大隱”情懷。王康琚深知，在入世與隱逸這兩條道路上，很少有人能真正做到歸隱山林，忘卻富貴，企羨歸隱卻又不拋卻名利是大多數士人的真實想法，所以當歸隱和仕進產生矛盾時，與其只把隱逸作為一種等待重新出仕的手段，倒不如直接追求“心隱”，“與物齊終始”⑧，隱者生活自有情趣，斷不能因矯厲性命而違反自然規律，我們要做的只是順應自然，順乎倫常，追尋心靈的自在逍遙，那么即使在“朝市”也可以領略到身在“陵藪”的美妙，作者以這種逆向的思維方式揭示了一個“大隱隱朝市”的道理。

四、意義

魏晉時期，士人們對于歸隱的認識發生了實質性的轉變，由注重物質轉向注重精神的自然審美追求，將審美與道家的天人合一相結合，抱樸存真。歸隱更像是一種精神追求的象征，士人們以招隱題材的詩歌來排解對世俗生活的不滿，假借歸隱來表明積極入世的情懷，這實際上是對招隱詩的一種創新，擴大了此類題材的抒情范圍，在文學發展史上市一次卓有成效的新變?？v觀文學史，魏晉知識分子的隱逸觀對后世尤其是唐代文人的影響也是意義深遠的。從孟浩然，王維，李白等人身上我們處處可以看到魏晉時期諸如左思、陸機、王康琚等人的文學烙印。魏晉古詩作為連接中國詩歌的開端和鼎盛之間的紐帶，其歸隱意識和招隱詩、反招隱詩成為后世不滿現實社會的文士們津津樂道的重要創作題材?！段倪x》中出現的左、陸、王三家的招隱題材詩歌不僅從一個側面向我們展示了魏晉時期此類詩歌的創作風貌，也為后世的模仿和學習留下了珍貴的史料記載。

參考文獻：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參見蕭統著，李善注：《文選》，中華書局198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