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明清易代之際,明代遺民無論從創作還是其文學思想上看,無不與當時國破家亡、棄華從夷的艱難時事相聯系、抒發孤奮興寄之旨,而歸莊的詩學主張便可作為明遺民詩學思想的代表之一。本文擬從其理論(序、跋、書等)和詩文創作兩方面相結合,以求窺見歸莊作為一位遺民詩人的文學思想之全貌。
關鍵詞:遺民;憂國;民族情懷;詩工
明清易代之際,不僅出現了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等大學者,也出現了如李漁、金圣嘆、錢謙益等個性鮮明的文學家,歸莊即是其中之一。他與顧炎武為同鄉,21歲便與其訂交,一起參加過復社以及抗擊清軍的起義,可謂志同道合。論社會思想及學術建樹,顧高于歸;但若論文學思想之明確且富有特色,則歸莊尤為突出。
一、“兩不幸”論:對發憤著述思想的發展
在《吳余常詩稿序》中開篇即談道:“太史公言:‘《詩》三百篇,大抵圣賢發憤之作。’韓昌黎言:‘愁思之聲要妙,窮苦之言易好。’歐陽公亦云:‘詩窮而后工。’故自古詩人之傳,率多逐臣騷客,不遇于世之士。吾以為一身之遭逢,其小者也,蓋亦視國家之運焉。詩家前稱七子,后稱杜陵,后世無其倫比。使七子不當建安之多難,杜陵不遭天寶以后之亂,盜賊群起,攘竊割據,宗社危急,民生涂炭,即有慨于中,未必能寄托深遠,感動人心,使讀者流連不已如此也。然則士雖才,必小不幸而身處厄窮,大不幸而際危亂之世,然后其詩乃工也。”
歸莊首先明確了他對司馬遷、韓愈、歐陽修等一脈相承的發憤著書、窮而后工之說的繼承,但他還是以為此說意猶未盡,對前賢的立論稍有微詞:“太史公言:‘虞卿非窮愁不能著書’;又以《說難》、《離騷》,由于囚放;古詩皆發憤之作。余謂此一身之遭遇,愁憤之小者也;豈知天下之事,愁憤有十此者乎?”所謂個人沉浮、窮途不遇僅是“小不幸”,而唯有危亂之世、山河之變的悲劇,才是愁憤之大者,即前文所說的“大不幸”。把發憤著書說同國家命運聯系起來,韓愈的《送孟東野序》中已有所涉及,但無如歸莊如此明確地以詩文歌吟國家、民族危亡。稍后的乾嘉時期詩人趙翼那句著名的“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題遺山詩》)很難說未受到歸莊此說的影響。
究其“兩不幸”說的內涵有兩層,一方面個人命運與國家興亡密切相關,故文學創作不僅要表現個人遭際,也應關注天下之大不幸;另一方面,作為創作題材,抒寫國破家亡之痛更能寄托深遠,感動人心,達到藝術更高一級的境界。在《梁公狄秋懷詩序》中歸莊列舉了對同一種題材兩個詩人的不同感受:“潘安仁之賦《秋興》也,惟于歸蕪吟蟬,游氛槁葉。清露流火,禽蟲草木,物色之間,津津不置,其所感者淺也。若杜少陵之八詩,則宮闕山河之感,衣冠人物之悲,百年世變,一生行藏,皆在焉;而感時起興之意,不過玉露、寒衣數言而已。”這可謂是理解歸莊“兩不幸”說的極好注腳。
二、詩品與人品:對創作主體的要求
在《天啟崇禎兩朝遺詩序》里,歸莊集中論述了遺民詩人之人品問題,突出強調了人品對詩品的決定意義:“傳曰:‘詩言志’。又曰:‘詩以道性情’。古人之詩,未有不本于其志與其性情者也。故讀其詩,可以知其人。后世人多作偽,于是有離情與志而為詩者。離情與志而為詩,則詩不足以定其人之賢否,故當先論其人,后觀其詩。夫詩既論其人,茍其人無足取,詩不必多存也。”在此,歸莊從詩言志緣情的傳統出發,將評判標準引入一個近乎苛刻狹隘的境地。在他看來,詩人的人品與所作之詩的“詩品”應該是一致的,忠義之士必作忠義之詩,高潔之士必無卑污之作,否定了詩人的性情、為人與創作相悖離的情況,認為這即是在“作偽”,是“離情與志而為詩”。所以他主張先論人,后論詩。由此他十分贊成《天啟崇禎兩朝遺詩》的選詩方法:“蓋借詩存人,人不得濫;以人重詩,詩不必盡工”,循著這個原則,歸莊不僅批判了陸機、潘岳、沈約等人,更連王維、儲光義因受安祿山偽命而都在其鄙薄范圍之內,實是稍顯極端了些。
但需要指出的是,歸莊此處對人品的評判,還是站在遺民特有的立場,著眼于詩人忠君愛國、節義倫理等觀念,因此對于表現出遺民氣節的詩人詩作總是不遺余力地進行表彰,如他對殉節者黃淳耀(字蘊生)的文集所作的《黃蘊生先生文集序》、詩作《哭黃淳耀》等,并也在自己的詩作中多處表現對失節者的鄙夷,如《讀書》:“浮偽之徒擅文筆,鬼神欲泣風雨驚,自夸讀破五車書,胸中武庫森縱橫,一朝失身敗名節,卻似不曾識一丁”,嘲諷那些失節的士人還不如目不識一字的白丁。而歸莊自己即是堅守氣節的遺民,并在詩中反復表現,其《臥病》詩云:“文士獨好武,常懷投筆志。臥病終不忘,雄心此焉寄。”《夏日陳秀才池館讀書》詩云:“五年宗社生荊棘,萬國蒼生坐涂炭。愿提一劍蕩中原,再造皇明如后漢。”真正做到了作詩“本于其志與其性情”,創作實踐與其理論呼吁完全一致。
三、得江山之助:遂四方之志
歸莊在其詩文中頻頻表達出對游覽江河山川的偏愛,有不少記游的作品,其在《山游詩自序》里也說道:“歸子雅有四方之志,好游覽山川”,同時也有一定數量送別友人出游的詩文,在這些作品中歸莊將游歷江山風景與創作相聯系,強調“得江山之助”使得創作更感人、更有魅力。其《感大咸詩序》曰:“南方文弱,所交與率書生,不能如大咸結納齊、魯奇節之人,燕、趙悲歌之士;間以詩歌發憤抒情,其得江山之助,亦不能如大咸之多也”;《江位初詩序》:“今位初以少年負才氣……帝京宮闕之盛,江、淮、黃河、泰岱、黃山之奇壯,皆收之于舟車杖屐之間,得江山之助如此,詩之工可知矣!”一方面游覽名山大川既遂了其“四方之志”的愿望,同時也可以為創作提供創作素材和靈感,因此尤為被歸莊所青睞。值得一提的是,這里的“江山”,不僅指秀麗的自然風景,也包括其人文景觀如建筑、各地風俗民情等,屬于廣義的范疇。
此外,歸莊此處的“江山之助”還有一層涵義,他在《送周上蓮會試序》里談到:“方今多事之日,愿見其山川之盛,即思其籌度險易,指畫營塹,為攻戰之計;見城郭之高大,即思謹守鎖錀,修整樓堞,為守御之策;見宮闕之崇麗,即思祖宗創造之艱;見風土人物之繁盛,即思二百七十余年休養生息之厚”。歸莊結合當時戰亂連連的實際情況,使得“江山”具有一種更現實的意義,帶上一層保衛大好河山的責任感,使得“江山之助”的詩歌創作,也具有了更濃厚的社會功用色彩,這不啻是歸莊愛國熱忱、民族情懷的獨特反映。
四、內容與形式間的偏重:詩不必盡工
通讀《歸莊集》,對于“質”與“文”的態度,歸莊是明顯偏重于前者的。雖然他在《顧天石詩序》中言:“百余年來,宗派不一,互相訾謷,譬之尚質,敝必至于鬼;尚文,蔽必至于僿(輕薄,不誠懇)”這其實主要是為了矯正明代后期詩壇詩派林立、彼此相輕的現象。但究其本人的詩文觀取向,他對詩文內部審美諸要素的強調是偏少的。
首先,他認為立言的本原在于立德。對于這一點,在《黃蘊生先生文集序》里有明確的表述:“立德者,立言之本原也。茍但求工于文辭,而不思立德,考其行事,有與文辭不相似者,雖下筆語妙天下,不過文人而已,君子不貴也”。這跟前述“論詩先論人”的標準緊密聯系,如果德行可鄙,文章再妙筆生花也不過是“區區文人”,不能列入君子的行列。與此相類,他還論述了“道”與“藝”:的關系,持論鮮明地貶藝崇道:“《傳》曰:‘道成而上,藝成而下。’道藝之分,若是其逕庭乎?……溺于藝,則藝而已;深與道,則藝亦道也”,這里的“道”即是指儒家所要求的行為準則(歸莊骨子里是個典型的儒生,這在后文詳述),因此他所強調的“道”、“德”必定是要先于文辭、藝術的。
其次,歸莊尤為看重“文氣”、“氣格”。在《王懌民詩序》中他批評了當世的七律詩:“今之為七律者,率尚浮聲縟采,不知有氣格,不復論風旨,故近世詩學之壞,七律為尤甚”,由此贊揚王懌民詩“有磊落邁往之氣,多慷慨之辭”。這里的“氣”是一種豪氣,骨氣,同當時的時事與其遺民的身份緊密相連。更有甚者,他認為人若有“干將之氣,良玉之質”,那么僅僅做一個詩人、文士實屬一種浪費,而應該在國家興廢存亡之際有大作為,去堅持反清復明的大事業。于是他勸朋友吳余常:“然古稱三不朽,立言為下。使其身名俱泰,德高功顯,尚何取雕蟲之技為?況又視國家之治亂安危以為工拙乎哉?吾蓋日懼其詩之工也”(《吳余常詩序》),直接指明在國家亂危的情況下根本無暇去顧及“詩文之工”,因為詩文創作只是“雕蟲之技”,大局當前詩文是理應靠后的。這種對“作詩之工”的輕視,是明遺民所特有的政治立場和詩學觀念,不能離開其特有的語境去妄加評論。
此外,歸莊還認為詩文是真性情的體現,因此不能“作偽”:“古人之作,大抵出于學問性情,舍是無詩矣;后世之作,亦往往自讬焉”(《顧伊人詩序》),將抒寫真我作為詩文優劣的評判標準,因此對文辭之工也不夠重視,沒有把過多的經歷投注于語詞雕琢。但要指出的是,歸莊這里所說的“性情”,并非晚明李贄等人所倡的率真、閑適的“自然之情”,而是主張一種尚實、關乎時運的“社會性情”,與抒寫本色的性靈和欲念以及后來袁枚等人意在表現人的各種情感都有明顯的區別。他在《梁公狄秋懷詩序》中對“秋懷”的理解是一個極好的闡釋:“凡當天道反復,人事變亂之際,士君子無有窮悲憤憂郁于中而發之于言者,皆可以秋名之,而不系乎其時也”。在這里一方面反映出歸莊對真性情的重視,以致于只要是抒發“悲憤憂郁”情懷的詩文都可“以秋名之”,并非只是作于秋季的詩文才能稱之“秋懷”;另一方面,這種“秋懷”一定是關乎“天道反復”、“人事變亂”的,并非一己之私情。
五、結語
本文所述歸莊的詩論主張,其意義并不在于草創,而在于反撥、矯正之功。其詩文主張處處與時代相聯系,是明代遺民詩學思想的典型代表之一,也為清代文學的發展提供了原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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