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浙江省松陽縣裕溪鄉潘山村僅100多戶,500余人,卻由潘山、林家、黃地、基山頭、茶坑、樓山、楊梅坪、烏奴、仰天河、橫路下、上垟、水口、朱畈等十余個自然村組成,這些村子曾以幾戶和幾十戶不等的規模,散落在一個個山褶中,以一個自然村的名義獨立地存在著,并且聚集著金、劉、林、周、江、謝、吳、雷、藍等姓氏。
“偏居一隅”雖然可求得長遠的安寧,但也因地處偏遠山區,交通不便,生產單一,廣種薄收等各方面原因,往往與“清苦”相伴相生。綿延不絕的大山盛產著竹木和茶籽,山與山之間形成一脈脈溪流,雖然有山有水有陽光有土地,但在幾十年以前,大多數農戶只是以租種山田,打雜工,做手藝,砍柴燒炭為生,村民住著茅草棚、土坯房,穿粗布衣裳,喝著稀粥吃著雜糧,潘山等村的人要將資源換成現金或生活必需品,必須要在各個集日,成群結隊依靠肩挑背運,翻山越嶺到三十里路外的蓮都區碧湖鎮,將竹木柴炭及農產品一一銷售。
潘山村在1985年架設高壓線路,14個自然村均安裝了電燈,1996年開始開通了雙坑口至潘山、裕溪至烏奴、山頭至仰天河三條機耕路,終于結束了數百年來竹篾、油燈照明,肩挑背運、翻山越嶺的艱苦時代。
因此,要在大山之間邂逅“土豪”,基本不太現實,財富的積累需要一個過程,除非是空降土豪或者遇到橫財。但偏偏潘山村曾有過這樣的“土豪”。
雍正年間,時任麗水碧湖營千總(清代綠營兵編制,營以下為汛,以千總、把總統領之,稱“營千總”,為正六品武官,把總為七品武官)的金仁昌,游歷潘山時,見其山回水抱,土厚田肥,是農家開基立業之所,乾隆十三年(1748)時,千總就讓兒子金定武在此安居。康乾在整個清代,還算是盛世,六品武官金氏只有三個兒子,卻讓其中一個兒子選擇到深山之中發族,必有其道理,只是他不曾說,我們也不明了。
金定武進入潘山后先向當地的居民江大女當租屋一座,并租松樹山、茶籽山各一塊為建基立業之本。據說,金定武勤以補拙,儉以生財,謙以睦鄰,經過幾十年的艱苦奮斗,終于置田百余畝,建起了長36米,寬30米,占地面積1080平方米,兩層共55間,謂之十三間走馬樓的豪宅。我仔細查閱了相關資料,并進行了計算,金定武生于1729年,1748年遷于潘山,1774年建起豪宅,他創業只用了26年。
我徉徜在剛好240年高齡的“過氣”豪宅中,磚砌大門坐西面東,門臺代表著一座房子門面,金氏古宅門面簡單樸素,門額上居然沒有題字。前院天井寬敞,天井四沿內外由條石砌成,中間為不規整卵石鋪就,中心又由條石砌成方形,從檐口到天井,均方方正正。前院的裝飾非常簡單,檐柱上不設牛腿,梁枋上沒有雕刻。內院卻別有洞天,不僅每根檐柱上有雕刻精美的牛腿,牛腿有獅有鳳有瓶有案,二樓四周還設有美人靠,欄桿之下有假柱,假柱之上仍有雕刻,觀音堂中的橫枋上有雀替。在內院一側美人靠下居然還有個神秘的架子,四格,類似書架,一打聽,只知其祖上曾在架子上飼養鴿子。
跑馬樓的東面、北面、南面均有出入口,南面有兩個門,帶著院子的邊門最為雅致,門頭為洋氣的弧形,粉白的門額上用墨寫著“愛吾廬”三個字,真心讓人覺得主人的可愛,這個跑馬樓最讓人傾心的就是從南院院門通往后院的這個門,這段路,和在陽光下有染得出彩的板栗葉子裝飾下的院墻。
幾百年過去了,建設宅子的定武公沒有名揚立萬,光緒乙末年出生的金馬芳卻真正令潘山揚名。金馬芳何許人也?在下鄉一帶年老村民的口中,他就是油王。民國時,下鄉一帶曾出過三個王,一個板橋的谷王,一個小槎的樹王,另一個就是潘山的油王。
金馬芳是19世紀的九零后,他出生在一戶植茶榨油的世家,從小住在跑馬樓里,看著上輩種植油茶和榨油販油。成年后,其與父輩主持種油茶達三四千畝,后逐漸過渡成單獨一人掌管種植與制油。當時,潘山村金氏與全村植茶樹面積約一兩萬畝。
金馬芳成為油王,絕對是一個漫長的發展過程。金氏家族在不斷擴大油茶種植面積,提高榨油質量和銷售額上下功夫。茶油在現在也常作為高檔禮品出現,在之前,它應該也不是尋常百姓家的必需品,作為高檔品,它只能以質量求勝。在這方面,金馬芳應該是下過功夫的。入冬后,整個裕溪山區都是白色茶花盛開,各個村子飄揚著新榨茶油的香氣,白天各個村莊通往潘山的古道上總是人來人往,穿著綢衣的是客商,他們得與金馬芳下單,并求得一個合理的價位。穿著布衣的是農夫和腳夫,農夫們往潘山送進自家的茶油,腳夫們又從潘山帶走一箱箱的茶油,在跑馬樓的房間里擱著六七只巨大的油缸,據說每個油缸可盛放千斤油茶。在出油的季節里,潘山村是一年中最熱鬧的,潘山村的跑馬樓里也是人頭攢動,熙來熙往。
潘山村及附近的村莊,如徐山、黃嶺頭等村,至今還保存著傳統榨油工具,有木制笨重的油榨車、碾房,還有油籠、油簍、油箱、油罐。跑馬樓里陳放的那幾只千金油缸,破了幾個,剩下的兩個在兩個月前已經被金氏后人以每個200元的價格賣到別處。在兩百多年前,那六七個龐然大物是如何克服重重山嶺,如何依靠人力將其搬進跑馬樓的呢?至今只能令人唏噓地幻想了。
我恰好也在出油的季節抵達潘山村,陽光很燦爛,一棵紅楓將村口染得非常紅艷,村子很安靜,有幾個老人坐在泥墻腳下發著呆,村子周圍幾棵掉光了葉子的柿樹將跑馬樓點綴得詩意盎然。
現在,我還在猜想,那個美人靠下的鴿子籠,不知是金定武當年與父親聯系的工具,還是油王當年與外地客商聯系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