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說跑遍三江六碼頭,平日里也算自詡足跡跑遍大江南北的我,未及踏進派頂村的村里,就已經莫名地喜歡起了這個我還來不及一睹芳容的迄今已經在這塊土地上修養生息六百多年的小山村。
從山下一條蜿蜒通向山上的水泥道拾階上山,除了這個村子最為優秀的兒子之一——我的好友江東放,站在村口用最熱情的笑容和熱切的神情迎接我們外,這個叫派頂的村子,安排了我迄今為止見過的最為隆重也最特殊的陣容來迎接我和我的一幫好友。
幾百米村道的兩旁,都是筆直、挺拔的站成哨兵一樣的樹木,有指頭粗細的近年剛長成新林的幼苗,有大若一人甚至幾人合抱的幾十、幾百年的各種如紅豆杉、楓樹、苦櫧、麻櫟等名貴古樹木。不用說,這些古樹名木,很多都是飽經風霜、歷經幾百年風雨、見證這個村子數十代人的長者,不管哪種樹木,都一律站成自己最威武的姿勢,在路的兩邊,列兵一樣,非常壯觀。使得我這個遠道而來的客人,面對這么多或蒼老慈祥或淡定睿智或年輕好奇的千百種眼神,心里惴惴的,連腳步也不由自主地變得莊重起來。我感覺四周,不是各種神態迥異的樹木,分明是在接受派頂村六百年來數十代人的審視。
在接受他們審視的同時,我一路都用一種虔誠和凝重的眼光,盡量在心里和這些樹們進行交流和溝通,我有些忐忑地穿過這么多樹木的眼光,期冀這些村里幾輩或幾十輩的“老人”,能夠很樂意地接納我這個無意中打擾了他們清靜和超然生活的唐突客人。
穿過村口密匝匝、黑壓壓如哨兵一樣的風水林,我的面前豁然開朗,一個巨大的山坳一身光鮮地站在冬日和煦的陽光下,派頂村靜靜地,純凈無邪如處子一般,帶點茫然和不解地接納著我們這一伙遠道來訪的客人。安靜如山坳的還有村里百十幢各種樣式的村居,或粉墻黛瓦,那都是幾十歲甚至幾百歲高齡老人一樣的古民居;或灰墻紅瓦,都是近年或稍長年歲的現代水泥混凝土結構的建筑。沿山而建,次第而升,正如村邊那百十丘梯田一樣,非常整齊,特別有層次感,仿佛國畫里的筆法,遠抹近涂,濃淡分明。但見:遠山近峰,竹木森郁,楓紅松翠,桔黃柿橙;高樓低屋,鱗次櫛比,阡陌交錯,雞犬相聞;整個畫面宛如一張碩大的鋪陳在我們眼前的巨幅山居圖。只不過,風來竹嘯松吟,蝶過雞啄貓撲,分明是一幅真實生動、活色生香的畫卷。
和許多我走過的山村一樣,由于歲月的侵蝕,生活的變遷,時代的更替,派頂村這幅活的畫面里,出現了多處或磨損或模糊的點和線,一堵殘破的黃泥土墻,一處塌陷的屋頂,一只缺了口的米甏,一條少了兩條腿的長凳……如一張張似開還閉的無牙的嘴,無聲地告訴來到它們跟前的每一個人,昨天的輝煌,今天的破敗,以至于明天即將到來的煙銷灰滅、了無痕跡。
如果說,一個村子就是一個人,我想,如蛛網遍及村子每一個角落的道路,就是這個人的脈絡。所幸我們在村里找到了已經磨得锃光發亮的石板路,順著已經幸存不多的時有時斷的青石板路,我們總算斷斷續續找到了這個古村的歷史源頭。雖然隱隱約約,我們只是找到這個村子一部分淵源流蹤,它充其量不過是派頂村六百多年歷史長河里的片鱗只甲,但已經足夠讓我們肅然起敬。
村口巍然聳立的江氏宗祠里,有副對聯的上聯中這樣寫道,“父翰林兄宰相弟尚書……”,一查才知道江氏先祖在兩晉時期已經是名門望族,簪纓世家,代有人物領風騷。江氏源出上古三皇五帝中顓頊之后,聞于春秋戰國的江氏一族,名文《江乙說于安陵君》就是記載魏國江乙的才學超眾,江乙也因此被安陵君拜為上卿,經典故事“狐假虎威”也是出自江乙。盛于南宋,愛國宰相江萬里三度為相;一生為官清廉,政績斐然,直言敢諫,憂國愛民。在國破家亡之際,江萬里與其子江鎬,毅然率180多家人投池殉國,期待喚醒國人抗擊入侵外敵,還我大好河山。這也就是對聯中所述說的“父翰林兄宰相弟尚書”,區區一門,出了這么多忠烈顯赫人物,不用說肯定是名動朝野、聲播宇內的??上攵?,盛名之時受人妒忌或物極必反也是正常的。而下聯則道出了派頂村始祖遷徙的路線,“始福建繼淳安衍浦邑……”,言簡意賅,一目了然。浦邑江氏一門的家譜里,“避遷”兩字的背后一定隱藏了太多的內情和玄機。其實,平安是福,自從明初始,江氏一族山居在群峰如屏環拱、碧水如帶繞村前的派頂,男耕女織田園生活,粗茶淡飯菜根香醇。六百年了,一派高士在野的隱逸之風,如風似云,多么自在多么逍遙,這或許正是當初派頂江氏始祖看透紅塵俗事,所以選擇這么一處龍蟠之地卜居的初衷和愿望。
從江氏繁衍的派系還得知,千百年來一個耳熟能詳的成語,“江郎才盡”中的主人公江淹居然是派頂江氏一門的始祖第八代,白紙黑字,字字確鑿。對這個成語典故的述說,我一直存有疑問,一個以文而名的才子怎么可能有一天突然文思枯竭,執筆在手,半天寫不出一個字來呢。我以為真實的情形應該是這位曠世奇才,對自己要求近乎苛刻,每次提筆在手,總希望筆下之文能夠超越自己,每一篇文章相比前一篇必須都有一次新的提高。正因為對自己的嚴格要求,也就使得他自己每次下筆前都必須醞釀許久,正如古人所述“語不驚人死不休”,這種情形,偶爾有一兩次筆滯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我的好友江東放就是派頂江氏一族出類拔萃之人。從一個成功的商人激流勇退,來了一個華麗的轉身,盡心盡力投身于縣域傳統文化的挖掘和發現,還致力于地方公益事業,幾年下來,成為一個有口皆碑的縣域文化的“麥田守望者”。
由于村里有些人家出于交通的方便,近幾十年把新房建到了山下的公路邊,使得原先都把房子建在盤龍形山坳里的派頂村,如今業已成為山上山下兩處屋舍組成,也因此促成了一件好事,就是山坳里老村的那些傳統建筑保存下來較為完整。顯然,從整個村子的房子來說,近年用水泥混凝土架構的基本模式大同小異,反倒是那些幾百年間興廢更替的舊民居,讓我們很容易看透村里先人的家境。那些高馬頭、青磚墻的,顯然是比較富裕的,次之就是沙石結構的,再次之或許就是那些如今看上去工藝墻一樣的黃土墻。除了青石板路,也有部分鵝卵石鋪就的石子路面?,F在看去,仿佛讓我們看到江氏先人,有穿長衫間短襖的,也有長年短褂的。只是見面,一定都會和和氣氣,相互致意。都是一家人,其樂融融,那是一定的。再說江氏一脈詩書傳世、家學淵源,怎么可能傷了和氣。
坐在好友江東放的家門口,冬日的陽光曬在身上,全身暖洋洋的,讓人有些慵懶。我們喝著沁著山野清香產自派頂的土茶,沖泡的也是派頂的山泉水,讓人想起龍井的茶一定得配虎跑的水。閑聊的話題就像來自山上山下屋前屋后無根的風,漫無邊際,信馬由韁。時不時打斷我們話題的是來自村里前來聞訊的居民,讓我陡然想起“村人咸來聞訊”的桃源里人。再回顧剛才在村里,漫無目地瞎闖時,遇上荷鋤的也好,挑擔的也罷,對我們這群陌生人沒有絲毫戒備之心,一個個很熱情和我們招呼,笑容滿面。他們上山的上山,下地的下地,沒有一個因為我們這群不速之客,心里陡起波濤,打亂了他們平靜祥和的生活?!包S發垂髫,并怡然自樂”,一切的一切,都讓人幾疑誤入桃源深處。
一起出游的伙伴在和煦的陽光下,放下了日常生活中的一切塵擾,一身輕松,恍如出世,感覺十分愜意和悠閑,紛紛敘說,如此恬靜、安逸的生活狀態,真是太舒服,也太令人流連忘返了,真恨不得在派頂村這樣長住下去。山中無甲子,世上已千年。派頂村就是這樣一個讓人忘記塵囂和紛擾,一個很容易讓人融入村里那種寧靜安逸生活狀態的神奇地方?;腥缬X得,村口那片密密麻麻的古樹古木,形成了一道“不為外人道”的天然屏障,儼然就是進入桃源靜境的武陵洞口。我想,這也應該就是我站在村口頓然喜歡起派頂的緣由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