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值夏日午后,德國國會大廈,柏林柔和的陽光透過巨大的玻璃穹頂照射下來,灑落在議會大廳中。半數(shù)議會成員的座位空無一人,講臺上站著一位身材矮小、略有些駝背的身影,穿著紫紅色上衣、黑色褲子,頂著鋼盔般的金發(fā),正在念活頁夾里的講稿。她就是德國總理安格拉·默克爾,德意志聯(lián)邦共和國乃至世界上最有權力的女性。此刻,她正竭盡全力地讓自己的演講能多無趣就有多無趣。
“自烏克蘭危機爆發(fā)以來,作為聯(lián)邦政府,我們已經(jīng)出臺了3項措施。”默克爾盯著活頁夾念道。她的語調(diào)沉悶,一絲起伏都沒有,簡直是在鼓勵聽眾將注意力轉(zhuǎn)向別處。“第一項是有針對性地對烏克蘭給予支持,第二項是不斷嘗試通過外交途徑,解決與俄羅斯方面的對話危機。”多年來,當眾講演給默克爾帶來的痛苦顯而易見,雙手要怎么放,尤其叫人心煩。最終她學會了將指尖聚攏成菱形,放在肚子上。
德國國會大廈是18世紀80年代在德皇威廉一世和總理奧托·馮·俾斯麥的授意下修建的,當時,一個重新統(tǒng)一的德國在歐洲大陸首度崛起。二戰(zhàn)末期,蘇聯(lián)軍隊將德國國會大廈視為第三帝國的象征,在柏林戰(zhàn)役中,把它定為頭號攻擊目標,實施強攻。一張紅軍士兵高舉蘇聯(lián)國旗站在樓頂新古典主義雕塑中間的照片,成為德國落敗的標志性形象。
冷戰(zhàn)期間,一堵柏林墻在國會大廈后側(cè)豎起來,與大廈僅有幾步之遙。而直到柏林墻倒塌10年后,德國人才開始認真討論國會大廈的重建問題。重建過程中,工人們在大樓二層的墻上發(fā)現(xiàn)了許多涂鴉,是蘇聯(lián)紅軍士兵用潦草的斯拉夫字母書寫的。德國人將其中一些涂鴉作為歷史見證保留下來,有士兵的名字、有“1945年5月9日莫斯科到柏林城”,甚至還有“干掉希特勒!”
除德國外,沒有任何國家會在本國最重要的政府辦公樓墻壁上紀念入侵的征服者。德國的罪行世所罕見,德國人銘記歷史的方式也絕無僅有。通過在國會大廈里保留蘇聯(lián)士兵的勝利口號,德國向世界表明,他們已汲取了歷史的教訓。在柏林,警示隨處可見。德國就像一位誠心實意接受精神分析的患者,把過去公之于眾,無休止地談論它、接受它。多年的不懈努力使這位患者獲得自由,開始一段美好新生活。
默克爾站在講臺上,繼續(xù)對國會發(fā)表演說,詳述了布魯塞爾七國集團會議的情況,由于烏克蘭戰(zhàn)爭,該集團的第八個成員國俄羅斯被排除在本次會議之外。“當涉及到在歐洲大陸實現(xiàn)自由、公正和自制的問題時,我們將一以貫之。我們的職責是要保證烏克蘭實現(xiàn)自制,用21世紀全世界人民的呼聲來回應19、20世紀老式的勢力范圍理論!”默克爾把語調(diào)放緩了一點,并輔以一個微不可見的手勢,這難道是她演說的高潮?但在非德語人士看來,她仍像是在念國家鐵路系統(tǒng)管理手冊。
總理演講結(jié)束,掌聲經(jīng)久不息。默克爾走下臺來,坐到內(nèi)閣大臣中間。她瘦了一些——自從上個冬天在一次越野滑雪事故中摔斷了骨盆,她就一直在休養(yǎng),鐘愛的香腸三明治換成了胡蘿卜丁,整個人瘦了20磅。從那越發(fā)消瘦的臉龐、深陷的眼睛以及長長的面頰可以看出她的疲乏,默克爾從2005年就擔任德國總理,并在去年9月第三次贏得連任,目光所及之處,沒人是她的對手。
歷史學家弗里茨·斯特恩把兩德統(tǒng)一稱為“德國的第二次機會”,讓德國成為歐洲的主導力量,默克爾是這次機會所需的不二人選。在一個曾被激情浮夸和大男子主義引向毀滅的國度,默克爾的冷靜和不以自我為中心的作風成為她的政治優(yōu)勢。在歐洲大陸,一些國家對德國的恐懼難以消除,默克爾的平民氣質(zhì)則使日益復興的德國顯得不那么具有威脅性。德國人把這位總理稱作“媽媽”,這一昵稱最初是默克爾的政敵用來侮辱她的,但隨著“媽媽”在德國公眾中傳開,默克爾欣然接受了它。
如今歐洲大部分國家停滯不前,德國卻因低失業(yè)率和制造業(yè)反彈成為經(jīng)濟巨頭。歐元區(qū)持續(xù)發(fā)酵的貨幣危機使德國從歐洲最大的債權國,變?yōu)榱藚^(qū)域性超級大國——默克爾的一位傳記作家因此稱她為“歐洲總理”。當美國社會滑向愈演愈烈的不平等時,德國卻保留了為數(shù)眾多的中產(chǎn)階級,并將社會團結(jié)維持在高水平。在世界許多國家,憤怒的年輕人聚集在公共廣場示威抗議,德國民眾聚集在一起則是為了參加戶外音樂會和喝啤酒慶祝世界杯。在經(jīng)歷了軍國主義歷史之后,如今的德國幾乎成為了和平主義國家,遠離近年來的各種戰(zhàn)爭。2014年5月的一次歐盟選舉顯示,在歐洲大陸,極左極右兩個黨派均越來越受歡迎,只有德國例外,那里勝出的都是中間派。美國的政治兩極分化嚴重,議員們吵吵嚷嚷,國會實際上已停止行使職能;而在德國,輿論非常穩(wěn)定,以致于針對議會提出的新法律,連場像樣的辯論都沒有就通過了。
從化學家到新聞發(fā)言人
在眾多德國領導人中,默克爾的三重身份與眾不同:女性(離異、再婚、無子女)、科學家(研究量子化學)、“東德佬”(東德居民)。這些特質(zhì)一方面使她成為德國政壇的圈外人,另一方面也成就了她的異軍突起。一些評論人士在試圖解讀默克爾的成功時,總想在她自身之外尋找原因。有人說,不合常理的事情在現(xiàn)實中絕不存在——一個東德女人,不具備政治家應有的典型特質(zhì),不應當身居要職……他們就是不愿意說默克爾恰恰是一位出類拔萃的政治家。縱觀默克爾的政壇生涯,她讓所有比她年長、比她位高權重的男人因為低估了她的實力而付出慘痛代價。
安格拉·默克爾1954年生于西德漢堡,父親霍斯特·卡斯納是路德教會牧師,安格拉出生僅幾周時,他不顧妻子反對,舉家遷往東德從事教會工作。那年,約有20萬東德人與他們背道而馳,逃入西德。卡斯納夫婦有3個子女,安格拉是老大,她在滕普林郊區(qū)的一座鋪滿鵝卵石的小鎮(zhèn)長大,小鎮(zhèn)位于柏林北部松林環(huán)繞的勃蘭登堡。他們一家住在瓦爾德霍夫神學院的一幢綜合大樓里,隸屬于路德教會。路德教會是智障者之家,收留了數(shù)百名智障人士在此學習貿(mào)易和種植莊稼,至今仍在開辦。默克爾曾回憶說:“對我來說,在殘疾人社區(qū)長大的經(jīng)歷意義深遠,那時我便學會了以非常平常的方式對待他們。”
安格拉動作笨拙,自稱是個“運動白癡”,5歲時走下坡路還常常摔跤。她說:“正常人天生會做的動作,我得先在腦海里想清楚,再拼命練習才能跟得上。”少女時代的默克爾從來不會賣弄風情,也不講究穿著,“總是一身素色,發(fā)型令人難以忍受——看起來就像盆子扣在腦袋上似的,屬于‘從未被吻過一族’。”(這番話來自于默克爾早年的一位同學,如今在滕普林警察局做局長,此話被發(fā)表后,差點兒丟了烏紗帽)。但默克爾是一名刻苦用功的學生,成績優(yōu)異。她決定:“你們不理我是吧?那就讓我?guī)е淦鞲傻裟銈儯 蹦藸柕奈淦魇侵腔邸⒁庵竞蜋嗔Α?/p>
默克爾在萊比錫大學攻讀物理學,并在柏林獲得量子化學博士學位。1977年,23歲的安格拉嫁給了物理學家烏利齊·默克爾,但這場結(jié)合很快以離婚告終,1981年兩人分道揚鑣。在德意志民主共和國行將消失的最后10年,默克爾在東德科學院擔任量子化學家,該機構位于柏林東南部、斯塔西兵營的對面。她與人合著了一篇論文,標題為《氫氧根表面的振動特性:包含非簡諧振動的非實證研究模型計算》。她是理論化學領域唯一的女性——一位敏銳的觀察者,對世界有著強烈的好奇心。
研究默克爾職業(yè)生涯的人們指出:科學思維成就了她在政治上的成功。習慣了觀察由質(zhì)點及曲線構成的無形世界,默克爾學會了有條不紊地解決問題、畫出對比圖、權衡風險并預測反應結(jié)果,甚至在做出決定后,坐下來等一會兒,再采取行動。默克爾講述了一段童年故事:小時候上游泳課,有一次她在跳水板上整整站了一節(jié)課來觀察與思考,直到下課鈴響了,她才跳下去。
默克爾住的公寓位于普倫茨勞貝格區(qū),每天早上,她都會搭乘快速列車去東德科學院上班。這趟線路在很多路段與柏林墻平行,西德境內(nèi)建筑的屋頂幾乎觸手可及。有時,默克爾會和同事邁克爾·申特海姆一同上下班。他說:“我們每天從清早起就要面對這個城市荒唐的一面。默克爾是理論化學領域優(yōu)秀的研究者,當時常為沒有渠道接觸西方學術期刊、無法與其他學者交流而苦惱。”
默克爾的人生新篇章始于1989年11月9日。那天是周四,她沒有穿過剛剛開放的柏林墻加入狂喜的人潮,而是像往常每個周四晚上那樣,和一個朋友去洗桑拿。之后,她也與聚在波荷木街關卡的人群一同進入了西德境內(nèi),卻沒像同行的其他人那樣去逛高檔商業(yè)區(qū),而是直接回了家,因為明天要早起上班。在那個具有歷史意義的夜晚,默克爾的行為和平常無異,被人譏笑為迂腐不堪、缺少激情。但在此后的幾個月,沒有哪個東德人比默克爾呼吸了更多新鮮的自由空氣。
柏林墻倒下一個月后,默克爾去了公寓附近一個政治團體的辦公室,那家剛成立的組織名叫“民主覺醒”。“有什么我可以幫忙的嗎?”她問。不久,該組織就安排默克爾去安裝西德政府捐贈的辦公用電腦。1990年3月,“民主覺醒”領導人沃爾夫?qū)な婕{被爆向前東德國家安全局告密。在該組織的緊急會議上,和舒納持不同政見的牧師萊納·艾波曼當選為繼任者。默克爾被要求去應付門外一群七嘴八舌的記者。她從容應對,表現(xiàn)得冷靜又自信。選舉結(jié)束后艾波曼提議,讓默克爾擔任東德首位、也是最后一位民選總理洛塔爾·德邁齊爾的發(fā)言人。
默克爾很努力,但從不讓自己拋頭露面,她明白自己在這里是在工作,而不是為了表現(xiàn)。那時洛塔爾·德邁齊爾已經(jīng)有一位發(fā)言人,默克爾只能是副手。所有的工作都是默克爾做的,上臺展示的卻是首席新聞發(fā)言人。默克爾用這種方式贏得了德邁齊爾的信任,后者出國訪問時總帶著她。德邁齊爾曾說:“默克爾看上去就像典型的東德科學家,總是穿著寬松的短裙和平底涼鞋,留著短發(fā)。”一次外事訪問結(jié)束后,他不得不叫辦公室主任帶默克爾去買衣服。
在默克爾不為人知的生活中,她為何決心進入政壇始終是一大謎團。默克爾很少公開談論自己,從未對這一決定做出解釋。但顯然這不是一個長期的職業(yè)規(guī)劃,就像大多數(shù)德國人一樣,默克爾并沒有預見到共產(chǎn)主義政體的突然崩潰,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機遇。但當那個重大時刻來臨時,默克爾發(fā)現(xiàn)自己35歲、獨身、沒有孩子、就職于一家毫無前途的東德機構。她深知,德國獲得新生后,政治將成為最具活力的領域。
從“我的小女孩”到首位女總理
兩德統(tǒng)一后,必須有一批東德人出任政府高層職位,因為是女性,又年輕,默克爾成為特別有吸引力的人選。1990年10月,默克爾贏得了新一屆德國國會的一個席位,總理赫爾穆特·科爾任命她為婦女與青年部部長。默克爾坦承,自己對這份工作沒有興趣。她不是女權主義政治家,也沒有將東德獲得經(jīng)濟平等地位作為事業(yè)目標。默克爾根本沒有具體的政治規(guī)劃,驅(qū)使她的是對權力無可挑剔的直覺,這是她作為政治家的一大特質(zhì)。
科爾把默克爾當作新奇事物介紹給外國政要,把她戲稱為“我的小女孩”,由于長期生活在落后的東德,默克爾連信用卡都不會用。但默克爾在部里很受尊敬,因為她能高效地吸收信息,下屬都害怕她的直率和嚴厲。
1991年,攝影師何林德·科爾伯開始了一個名為“權力的軌跡”的項目,每年為默克爾和其他德國政客拍攝照片。科爾伯的想法是,看看在公眾的目光中生活了十年后,這些人會發(fā)生怎樣的改變。大多數(shù)男士,例如1998年成為總理的格哈德·施羅德、外交部長約施卡·費舍爾,在鏡頭前都越來越自負。但默克爾則沒什么變化,科爾伯說:“她的肢體語言始終有些許笨拙,但從和她結(jié)識之初,你就能感覺到她的力量。”在第一幅肖像中,默克爾下巴略微壓低,看著鏡頭——不僅僅是害羞,還有警惕。隨后的照片顯示出她日益增長的自信。
民主政治是一種西德式的游戲,默克爾不得不學習如何有條不紊地玩轉(zhuǎn)它,就像當年5歲的小“運動白癡”學習如何掌控身體一樣,她成為十分勤奮的學生。不過,默爾克之所以能在德國政壇成為潛在的變革性人物,是因為她不屬于任何黨派。雖然默克爾加入了與民主覺醒組織合并在一起的基督教民主聯(lián)盟(以下簡稱“基民盟”),但她在精神上從未成為基民盟的一部分,政黨只是她運行權力的工具,僅此而已。
1999年11月,基民盟陷入政治獻金丑聞,科爾受到牽連,但科爾非常受人尊敬,黨內(nèi)沒有人敢指責他。已被升為秘書長的默克爾看到了機會。她打電話給《法蘭克福匯報》主編卡爾·費爾德曼,說:“我想給你的報紙寫一些評論。” 5分鐘后,費爾德曼收到一份傳真,內(nèi)容令人瞠目結(jié)舌。作為基民盟的新生代人物,默克爾呼吁全黨與其資深領袖劃清界限。“基民盟現(xiàn)在必須學會行走,敢于在未來的戰(zhàn)役中與政治對手展開交鋒,撇開老戰(zhàn)馬——科爾經(jīng)常自詡的稱呼。”默克爾寫道,“我們現(xiàn)在肩負著黨的重任,決定如何邁入新時代,而不是要為赫爾穆特·科爾負責。”就這樣,科爾的“小女孩”以一種融合了新教徒的正直與殘忍的姿態(tài),與她的政治恩師一刀兩斷。她孤注一擲,意欲取而代之。默克爾成功了,幾個月后她當選為基民盟主席。
德國政壇邁入了一個嶄新的時代,這個國家變得更加“正常”,不再需要專橫跋扈的父輩人物充當領袖。默克爾有幸生活在一個大男子主義沒落的時代,男人們忽視的東西她盡收眼底,她不必和他們爭權奪勢,因為這個政壇以巧致勝。默克爾常常表面處于劣勢,不茍言笑,政敵很容易忽略她所帶來的威脅。“深藏不露是她成功的一大原因,”默克爾的一位政治伙伴說,“她給每個人都帶去一種‘我要照顧你’的感覺。”
2005年,施羅德要求提前大選,基民盟提名默克爾為總理候選人。在男性文化盛行的政壇,施羅德和費舍爾地位超群。他們都是來自工薪階層的街邊斗士,對政治辯論和昂貴的紅酒偏愛有加,加在一起總共有7位前妻。兩人對默克爾不屑一顧,這種態(tài)度使他們自食惡果。據(jù)說,默克爾在聯(lián)邦眾議院發(fā)表講話時,施羅德和費舍爾“像操場上的男學生”一樣在臺下大笑。不過他們沒笑多久,兩個月后,默克爾宣誓就職,成為德國歷史上首位女總理。
耀眼與平凡
默克爾任總理期間,最嚴峻的挑戰(zhàn)便是歐元危機,它不僅使南歐諸國經(jīng)濟面臨崩潰,還危及歐元區(qū)的完整性。當年科爾在沒有政治聯(lián)盟為依托的情況下,將德國和歐元捆綁在一起;現(xiàn)在,歐元仿佛是一臺來自地獄的機器,而默克爾試圖修好它。
默克爾在危機期間的決策體現(xiàn)了一位政治家的深思熟慮,她更關注選民利益,而非自己的歷史地位。在希臘債務危機愈演愈烈的緊急關頭,她沒有急急忙忙將德國納稅人的錢變成援助基金;2011年,她還阻止了一項由法、美提出的歐洲協(xié)調(diào)行動提案。依托制造業(yè)基地,以及在疲弱的歐元中受益匪淺、發(fā)展勢頭強勁的出口業(yè),德國成為歐洲最強經(jīng)濟體。最后,迫于其他歐盟領導人和美國總統(tǒng)奧巴馬的壓力,默克爾同意歐洲中央銀行回購希臘債券的計劃,以阻止希臘主權債務違約,此舉跟美聯(lián)儲對付金融危機的做法如出一轍。作為交換條件,南歐國家必須嚴格控制預算,并將本國央行交由歐盟監(jiān)管。默克爾意識到,絕不能讓歐元區(qū)危機顛覆歐洲統(tǒng)一大業(yè),她斷言:“如果歐元垮了,歐洲就崩潰了。”
默克爾統(tǒng)一歐洲的承諾并非源于理想主義,而是源于對德國利益的關切,那是一種軟性的民族主義情結(jié),反映了這個國家日益增長的信心和實力。德國的歷史問題對歐洲而言太大,對世界來說太小,歐洲只有同心協(xié)力才能解決這個問題。默克爾需要歐洲,因為歐洲讓德國更強大。
2014年6月6日,在諾曼底,默克爾與普京、奧巴馬、奧朗德、卡梅倫以及烏克蘭新當選總統(tǒng)彼得·波羅申科共同出席了諾曼底登陸日70周年紀念活動。新聞照片顯示,默克爾向普京問候時嘴唇縮攏、眉頭緊皺,像個悶悶不樂的女主人,普京則表情僵硬,盡量用身體迎合著對方。在權力光芒的照射下,默克爾勝券在握。于是,那天在諾曼底登陸日紀念活動上,所有二戰(zhàn)戰(zhàn)勝國濟濟一堂,可來自戰(zhàn)敗國的領導人卻成為最耀眼的領袖,人人都想和她說話!只因為她是默克爾——溫文爾雅、和藹可親。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托馬斯·曼暫時將《魔山》的寫作放在一邊,轉(zhuǎn)而開始圍繞德國和戰(zhàn)爭,撰寫一系列令人驚異、充滿激情的雜文。它們在1918年,恰逢停戰(zhàn)前夕,結(jié)集為《一個不關心政治者的觀察》出版發(fā)行。在書中,托馬斯·曼從民族性格和哲學兩方面剖析了德國人發(fā)動的戰(zhàn)爭,德國人崇尚文化、心靈、自由、藝術,反對法國和英國所推行的自由主義文明,在那里,知識和智慧總是被政治化。德國的傳統(tǒng)雖然專制、保守,但卻是“非政治化的”,相對于歐洲淺薄的唯物主義民主而言,更加接近俄羅斯的精神與文化。戰(zhàn)爭代表了德國對西方世界由來已久的反抗。
這本晦澀難懂、被人遺忘的書映射著默克爾統(tǒng)治下的德國。從東、西德和平統(tǒng)一,到其在歐元危機中所顯示的實力,都讓德國找回了自己在二戰(zhàn)前的形象。要知道,戰(zhàn)后的聯(lián)邦德國雖然是個不錯的國家,但它的《基本法》中有太多美國的影子。如今的德國更加德國化,而非西方化,它已經(jīng)找到了自己的根基。
有人說德國正變得越來越不民主,那是因為德國人歸根結(jié)底想要的是穩(wěn)定、安全、經(jīng)濟增長——當別人都盯著他們的錢時,最重要的當然是保持和平,讓國家免于戰(zhàn)爭。眼下的總理正是德國人想要的,默克爾的本領在于讓政治問題盡量遠離政治。
60歲的默克爾是德國現(xiàn)代史上最成功的政治家。受到新教優(yōu)良傳統(tǒng)和普魯士正直信念的影響,平易近人成為默克爾的政治標志。默克爾現(xiàn)在的家是位于柏林市中心的一套公寓,黃銅門鈴上有她丈夫的名字“薩奧爾教授”,外面只有一位警察站崗。在宏偉的總理府里,默克爾有一間寬敞的辦公室,讓她的個子被襯得格外矮小。與施羅德安裝在房間盡頭的13英寸黑板相比,她更喜歡在靠近門口的一張普通寫字桌上辦公。“這個女人是個工作狂,”她的長期行政助理說,“每天睡覺從不超過5小時,哪怕凌晨1點,我也可以毫無顧忌地給她打電話,那時她多半還在看睡前讀物——政治論文集。”
默克爾會在總理府用德國古法烹制的美食(土豆湯和卷心菜)招待客人,但她最喜歡的還是和三兩好友一起,到她鐘愛的一家意大利餐廳吃飯,在那里她可以盡情享受友誼與美食,完全不必向認出她的市民致意,而人們也都懂得讓總理自在地待一會兒。當她的丈夫打電話訂購愛樂樂團的演出門票(默克爾和薩奧爾都是音樂愛好者,酷愛瓦格納和韋伯恩),被對方認出姓名身份,表示愿意提供免費票時,他總是堅持使用自己的信用卡賬戶,并挑選兩個毫不起眼的位置。有一次,筆者的一位朋友在庫達姆大街上默克爾常去的美發(fā)院里碰到了她,大膽坐到總理身旁,她們聊起了頭發(fā)。“對女人來說,最重要的是頭發(fā)的顏色。”總理給出了意見,她的發(fā)型早已不再是大眾調(diào)侃的對象。
[譯自美國《紐約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