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的《雷雨》是中國現代文學中的經典。作者思路清晰地將周魯兩家三十年的恩恩怨怨和錯綜復雜的社會矛盾濃縮在一天,集中在周家客廳和魯家住房兩個舞臺背景中表現出來。周樸園是作者在這一劇作中刻畫得最成功的形象之一。一提到他,看過劇本的人會自然將自私、冷酷、專橫、偽善等詞語用到他的身上。
的確,我們不會忘記他為了發一筆財,故意在包修江橋時讓江堤出險,淹死了兩千二百多個小工(通過魯大海揭露其發家史得知);不會忘記他勾結軍警槍殺礦上許多罷工的工人;更不會忘記當年為了迎娶闊小姐,將他玩弄并生了兩個孩子的侍萍在大年三十之夜趕出了家門……以上種種,毋庸置疑是他人性中惡的一面。
但是,我覺得人的性格應該是多重的。一個人,他好,不可能好得完美無瑕;他壞,也不會壞到一無是處。周樸園盡管罪行累累,但也常常自責,他曾說:“不要以為我的心是死了,你以為做了一件于心不忍的事就會忘記么?”這是他對侍萍的懷念及對自己當初始亂終棄行為的懺悔,是良心的發現,是道德重負及內心枯冷的一種釋放。因當年周樸園與侍萍在經濟條件、社會地位等都極不般配的情形下,年輕的周樸園忘記了自己闊少爺的身份,偏偏看上了家里的下人侍萍,認為她“知書達理、聰明伶俐、年輕漂亮、賢惠體貼”。他們不顧一切的相愛并生了兩個孩子。但是,用恩格斯的話說:“婚姻都是由雙方的階級地位來決定的”。而后,當理智占上風時,他又拋棄了侍萍。只是與侍萍分手后他又結過婚,但很不如意,未嘗到什么是幸福,未體味到激情似火般的甜美愛情,所以他常回憶與侍萍在一起時的美好時光。應該說回憶過去在人性中是根深蒂固的,無論這回憶給人帶來的是快樂還是心酸,是欣慰還是自責。尤其是當人不如意時更會不自覺的回憶起過去。周樸園——作為高高在上的董事長,他愈高高在上,愈會覺得孤獨寂寞,況且他身邊還有一個他與侍萍所生的孩子。孩子生活在身邊自然會觸動他回憶起與侍萍間的愛情生活。為了精神得到安慰,為了充實晚年生活,為了“留住”這份美好,當年侍萍住過的房子還保持原樣,還記得她的習慣、她的生日,他們相愛時自己穿的舊襯衣的質地款式也記得清清楚楚,并且把它放在樟木箱子的最底層,仿佛在收藏一份貴重的珍品,在珍藏一份記憶、一份感情。他還將與侍萍所生的孩子起名為“萍”。當聽到“下人”是無錫口音時,便急于打聽“梅小姐”的事情。特別在劇本結尾,得知蒼老得連自己都認不出的魯媽就是三十年前的侍萍時,以沉痛的口吻呼喚兒子周萍跪下認母,當看到兒子面對侍萍將信將疑時,他嚴厲的呵斥兒子“混賬”“她沒有什么好身世也是你的母親”,“不要忘了人倫天性”。由此可見他對侍萍的思念是情感的真情流露,是由衷的。這是他人性中善的一面,是他性格二重性的具體體現。
也許有人要問,他既然這樣懷念侍萍,為什么在得知面前的魯媽就是自己三十年前深愛著的高貴優雅、聰慧溫順的侍萍后,其表情言語會是那樣與前面截然不同呢?還有置父子親情于不顧將其親生兒子魯大海從他礦上開除,故而斷言他對侍萍的懷念是虛假的。我倒覺得這正是作者將其刻畫得成功之所在。他對侍萍傾注的思想感情是一個角色,而在世俗觀念、商業原則上體現的是另一個角色,這是作者將其筆下的人物置于人生重大事件中對其靈魂進行的拷問,拷問出其靈魂深處的善與惡,正是這樣,我們才看到他靈魂深層中的矛盾性、復雜性,才覺得他是個有血有肉的真實的人。
諸如此類真正把人按照人的特點表現出來的作品還有很多,如哈代的《德伯來家的苔絲》,苔絲為了追尋真愛殺死了亞雷,與自己的心上人團聚,最后受到法律的制裁,被處以死刑。她殺人從法律角度講是惡的,從倫理角度講又是善的。現實生活也好,藝術作品也罷,關鍵是當善惡作為行為在社會生活中表現出來的時候我們較容易判斷,而現實生活中的善惡觀念和善惡組合是極其復雜的,僅憑主觀感受去臆斷其好與壞、善與惡就有失全面或者說偏離了客觀存在。就周樸園而言,其倫理角色和商業原則中的角色我覺得并不矛盾,惟其如此,他性格才更真實,形象才更豐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