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采風中的幾件往事
上世紀60年代初,我是二十多歲的大學生,兩次自費回鄉采風,先后兩個多月,經歷了不少事情。我始終認為,那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時刻,其中有幾件往事,至今記憶猶新,恍如昨日。光陰荏苒,歲月如梭。如今我已經是年近八十的老人了,不妨打開心靈的保險箱,取出幾件珍藏的寶貝,和年輕朋友們共享吧。
(一)歌聲呼喚船夫
綽爾河——扎賚特旗境內的一條大河,由北向南流經全旗。綽爾河兩岸河谷中,長滿茂密的原始森林。榆樹、楊樹和柳樹,還有山丁樹、稠梨樹、野山楂樹,錯落布滿河谷。行走在山間小路上,聽見嘩啦啦的流水聲,卻看不見河面。偶爾從密封的樹林背后露出一塊藍湛湛的河面,格外新鮮好看。
綽爾河將扎賚特旗劈成東西兩半,旗政府所在地音德爾鎮的北面,有一座木橋連接東西兩岸。上游山區水深流機,只能靠擺渡過河。撐船的船夫是一位蒙古族老漢,河邊樹林里搭建一座窩棚,白天在里面納涼休息,拉起四胡,飲酒唱歌,自得其樂。有客人來到河邊渡口,只須高聲呼喚:“旺——古——察!嗬——咿!”(來——船——喲!)老人便聞聲趕來撐船,擺渡客人過河。我撐船過河后,跟老人約定好時間,橫穿返回西岸。
我在河東采訪結束,準備返回西岸,按著約定時間來到渡口。中午時分烈日當空,河邊空無一人。我便學著當地人的調子,高聲呼喚:“旺——古——察!嗬——咿!”我呼喚了很久,卻不見老漢的影子。口干舌燥,肚子饑餓,無可奈何。突然,我心生一計:爬到一棵粗壯的山丁樹上,摘下熟透的山丁吃起來。接著我便放聲高唱《高格爾瑪》,這一代最流行的民歌。當我唱到第四段時,遠處傳來船夫老漢的歌聲。原來,他是在跟我同唱《高格爾瑪》哩! 他說中午多喝了幾杯,正當昏昏欲睡時。突然聽到有人唱《高格爾瑪》,聲音那樣明亮,好像不是當地歌手的聲音。突然想到,莫非是北京來的那個小伙子不成?于是,趕緊爬起來,拿起船篙就跑過來了。
(二)故伎重演——歌聲召喚歌手
我到達扎賚特旗北部的國營牧場,已經是下午時分了。當我找到呼和塔拉場長,辦完采訪手續時,已經到了收工下班時間。呼和塔拉場長曾經在內蒙古文化局工作,認識我的姐姐和姐夫。對于我的到來,他感到很高興。于是,他吩咐管理員在場部食堂設宴,為我接風洗塵。陪客人員中有一位阿爾斯朗大叔,國營牧場的牧馬人。他是民歌愛好者,自己會拉四胡,能唱敘事民歌。明天清早他要騎馬外出放牧,向我提出要求:今晚開始搜集民歌,讓他開一開眼界。然而,國營牧場牧民家還沒有通電,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簡樸生活。恐怕都已經入睡,很難召集歌手。
阿爾斯朗大叔提出:你站到場部前面的高臺上,高唱一首當地人所熟悉的民歌。他們聽到歌聲后,一定會找到這里來的。他拉著我的手,來到場部的高臺前。我問他唱什么歌為好?他讓我唱《呼到達古拉姑娘》。于是,我站到高臺上,放聲高唱起來。夜里清凈,歌聲傳播得很遠。休息片刻,重新再唱,如此反復數遍。我和阿爾斯朗大叔就地等候。果然,不出一袋煙功夫,陸續過來幾個人,都是本村的民歌手。常瑪和她的丈夫龐曉一起過來了,兩人是全村有名的長調歌手,阿爾斯朗大叔讓常瑪把我和幾位民歌手領到家,熬好奶茶等候。
不久,阿爾斯朗大叔帶著白酒、肉食過來了,身后還跟著察巴嘎等幾個歌手。我們的夜宴開始了。常瑪夫婦帶頭演唱長調民歌,其他歌手隨聲應和。我在昏暗的油燈下記錄曲調和歌詞,采集到還幾首別處沒有聽到的長調民歌。諸如,《微風矯健的紅馬》、《銀盤腸購》、《毛色鮮亮的紅馬》等歌曲,都是國營牧場采風中搜集到的。我們一直唱到天亮,阿爾斯朗大叔放馬的時間到了。大家唱得盡興,聊得愉快,結束了此次夜間采風活動。
(三)聲音倒倉的老歌手
我在采風中遇到許多歌手,每當講起自己當年歌唱生涯中的趣聞軼事時,充滿著歡樂和自豪。然而,一位老歌講述的一段往事,震撼了我內心,久久不能平靜。當年,他是這一帶最負盛名的長調歌手,受到人們的喜愛和尊重,有一回,他在宴會上遇到一位外來的歌手,唱了一支自己所不會的長調民歌,令他非常喜歡。宴會結束后,他騎馬跟蹤那位歌手,希望那個歌手再唱時偷偷學會。不料,天氣驟變,草原上下了一場冰雹。由于內感外寒,他回家后患上重感冒,高燒不退,最終導致聲音倒倉,變得沙啞低沉,再也不能唱歌了。
他默默地打開箱子,拿出出一個紅布包,從里面取出一個小本子,遞到我的面前。我接過本子翻開一看:啊!原來是一本手抄的歌詞集錦。大凡扎賚特旗北部一帶流行的長調民歌歌詞,幾乎悉數記錄在冊。據他自己說,自從嗓音倒倉后,內心受到極大痛苦。為了轉移精神苦悶,便動手抄錄自己所掌握的長調歌詞。并且向其他歌手搜集長調民歌,將歌詞抄錄在小本子上面,日積月累,形成現在的長調歌詞集錦。我向他借閱小本子,將歌詞轉錄下來,與我搜集到的長調民歌加以對照,進行校對、補充和修訂,可謂受益匪淺。
(四)王府歌手及其他
我兩次回鄉采風的最大收獲,結識和采訪了幾位王府歌手:他們是寶音圖、賽音那木爾、扎拉芬和唐古德,都是我的父輩人。由于他們的特殊身份,所掌握的曲目和所經歷的事情,普通民間歌手是無法比擬的。王府歌手們的演唱曲目,主要是“圖林·道”——禮儀歌曲。例如,《哈布圖·哈薩爾頌歌》、《朱輝山高》、《春風和煦》、《初生的太陽》等古老長調,都是從他們那里采集到的。
1.三位奴隸和一個文書——王府樂班
扎賚特旗王府樂班中,四位歌手中三人是奴隸出身,只有賽音那木爾一人是文書(筆帖式)。值得注意的是,樂班中沒有馬頭琴、古箏等樂器,連四胡、笛子等普通的民間樂器也沒有,令人感到吃驚!由此可知,扎賚特旗王府樂班,比起內蒙古科左中旗、喀喇沁右旗、阿拉善旗等著名的王府樂班盛大氣派,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可以說沒有形成專業樂班。然而,王府歌手的低微出身,并不能代表他們的演唱水準和藝術成就。從我的親身感受來說,他們都是最優秀的長調歌唱家。
2.河邊草棚——采訪王府歌手扎拉芬
扎拉芬是奴隸出身的王府歌手之一,當我趕到給他家時,他已帶隊進入大興安嶺采伐木料,用繩子連接成木筏,沿著綽爾河谷向下漂流。到達目的地后解開繩子,再將木料拖上河岸。扎拉芬的妻子是本旗王爺之女,從家族關系上說,算是我的姑姑輩,我應該叫扎拉芬為姑父。
兩天以后,我在綽爾河邊的草棚里采訪了他。當時,河岸上停靠著幾排木筏,大都已經解開了繩子,人們正在托運木料。有兩個木筏還未解開繩子,上面釘著木橛子,掛著酒壺、食品等生活用品。有意思的是,木筏上還掛著一把四胡。木筏在平靜的河面上漂流,人們可以坐下休息,拉四胡水上唱歌娛樂。
扎拉芬在草棚前架起野炊,豬肉熬奶茶,熱情款待我。他一邊喝酒一邊唱歌,人們好奇地圍攏過來聽歌,看我如何記錄民歌。這次別開生面的河邊采訪,記錄了好幾首長調民歌,收獲頗豐。其中,《金泉》是一首古老的宴歌,曲調優美,結構龐大,音域寬廣,真假聲結合巧妙,為扎賚特旗北部最優秀的長調民歌之一。
(五)喇嘛歌手——巴圖巴雅爾
欽達門廟是扎賚特旗北部的一座名寺 ,現有住寺喇嘛40多人,組成牧業生產隊。因人口負擔輕,勞動力多,不但實現自食其力,經濟實力十分雄厚。該寺扎米揚業西喇嘛是我的本家伯父,我來到欽達門廟,即可采集民歌,又可探視伯父喇嘛,一舉兩得。由于伯父喇嘛的幫助,采風活動開展得十分順利。
巴圖巴雅爾喇嘛——欽達門廟的歌手,也是我在扎賚特旗采訪的唯一喇嘛歌手。當年,他已50多歲了,中等身材,清廋謝頂,患有眼疾。開始采訪之前,我打開了酒瓶,他并不拒絕。巴圖巴雅爾一開口演唱民歌,我立刻感到,他是一位了不起的歌手。他既能演唱長調民歌,又能演唱短調民歌,演唱敘事民歌時,還能表演歌曲中的主人公。或哭或笑,亦莊亦諧,十分精彩!我所搜集到的當地古老的短調民歌,大部分都是巴圖巴雅爾喇嘛演唱的。
(六)牧主歌手——莎岱
莎岱老額吉是前進大隊的牧主婆,受到管制的五類份子。我之所以能采訪她,采集到不少珍貴的民歌資料,應該歸功于我的向導、年輕的婦聯主任WXY。其實,我在搜集民歌過程中,早就聽說過莎岱的名字。其他歌手異口同聲地說:莎岱是前進大隊最有名的歌手之一。令人遺憾的是,她是一位被管制的牧主婆,監督改造的對象。理智告訴我:作為從北京來的大學生,公開采訪牧主婆是不適宜的。但從內心情感上說,我很希望采訪莎岱。究竟采訪還是放棄?由于心存疑慮,一直沒有拿定主意。有一回,我采訪過一位歌手,跟著WXY往回走。當走到莎岱家附近時,WXY突然有意識地放滿了腳步,眼睛若有所思地盯著我。我心領神會,便徑直向莎岱家走去。
其實,從北京來了一位蒙古族大學師生,正在村里搜集民歌,本身就是一件特大新聞。莎岱額吉其實早就聽說了。但卻萬萬沒有料到,我竟然會登門拜訪她這個牧主婆。婦聯主任WXY向莎岱說明來意后,莎岱額吉竟然二話沒有說,也沒有為我倒茶寒暄,便直接開口唱起民歌來。顯然,她明白這是一次難得的機會,爭取時間多唱幾首民歌。
莎岱額吉果然名不虛傳,會唱不少古老的民歌,如《丁克爾扎布的遺囑歌》,別的歌手都不會唱,唯有她完整地唱了出來。我在采訪中發現,莎岱額吉幾次要落淚,但每次都忍了回去。我想,除了歌曲感人的內容之外,恐怕出于對我意外采訪她的喜悅吧。當然,我能夠順利采訪莎岱額吉,應感謝婦聯主任WXY。如果不是她暗中支持,靈活執行政策的話,我是沒有機會采訪莎岱額吉的。
十四、采風遇險記
采風既是一件快樂的事情,也是一件辛苦的事情,有時還會遇到意想不到的風險。我在兩次回鄉過程中,幾次遇到風險,均有驚無險,化險為夷,留下來難忘的回憶。
(一)冰雹來襲,大嫂施救
一次,我獨自走在曠野上,奔向另一個村落,準備進行采風。不料,天有不測風云,草原上突然下起暴雨來。我生怕雨水打濕采訪筆記本,趕緊取出隨身攜帶的雨衣,將旅行包嚴密地包裹起來,雨霧迷茫中,我脊背頂風,蹲下來護住自己的旅行包。當暴風雨過去后,我已全身凍僵,牙齒磕磕打顫,幾乎走不動路了。
恰在此時,一位大嫂趕著牛車過來了。她發現我蹲在地上,被雨水淋成落湯雞,便停下車來招呼我上車。大嫂回到家里,領我進東屋,送來毛巾和干凈的衣服。我連忙擦干身體,換上衣服。大嫂的婆婆送來一條棉被,披在我身上。大嫂煮了熱騰騰的小米粥讓我喝下,身體總算暖和過來。
(二)秋汛渡河,誤入深水
每到秋汛時期,綽爾河水暴漲,淺灘立即變成深水區。我來到河邊渡口準備過河。記得前幾天渡河時,水深不及大腿。于是,向上挽起褲腿,肩上扛著旅行包,向河中心走去。不料,向前剛走幾步,腳步突然下沉,河水一下子達到我的胸部。我趕緊把旅行包頂在頭上,不敢向前邁進一步,只好站在原地不動。不久,河邊來了當地人,把我從水中拉上河岸。他們告訴我,綽爾河的河床是砂礫,幾丈深的河水清澈見底。外人不知底細,以為河水不深,往往落入河中溺水而忙。自此以后,我吸取了教訓,不敢獨自涉水過河。
(三)野外趕路,遇狼而退
我在一處偏遠山村采訪,吃過午飯后準備離開。歌手告訴我,離村數里遠的地方有一處牧業點,剛好順路,那里的負責人是有名的歌手,建議我去采訪他。我接這個受建議,決定順路前去采訪。村邊的農田逐漸落在身后,四周空無一人,萬籟寂靜。我進入空曠的草原地帶,獨自向前行走。
突然,我看見一條狗站在遠處,向我這邊張望。依據我的農村生活經驗,每當中午炎熱時,家狗都在陰涼處臥地休息,很少在村外活動。莫非遇到野狼了嗎?我立即警惕起來,站在原地不動,仔細觀察那條狗。我和狗對峙片刻,不敢繼續前進,只好扭頭向后退卻,返回原來出發的山村。村民告訴我,這一代經常有野狼出沒,不能貿然前行,原路返回是正確決定。
十五、對唱情歌,依依惜別
我終于要離開前進大隊了!
當我告訴WXY,明天中午離開前進大隊時,她并沒有感到意外,知道這是遲早要發生的事情。然而,我的感情波動卻強烈得多,明顯流露出依依不舍的情緒XY似乎看出我的內心秘密,急忙走出屋子。第二天,我一大早來到前岡上的擠奶站,打算在那里整理采風資料。蒙古包的門開著,我走了進去,看見一個人躺在圍墻邊,用被子蒙著頭。我看見腳上穿的膠鞋,認出是WXY。
“WXY,你病了嗎?”
“沒有,有點頭痛。”
“我吃完中午飯就走了。”
“真的要走嗎?”
“真的。”
“還有一首民歌,你還沒有搜集到呢!”
“真的嗎?什么歌?”
“你要聽嗎?”
“當然,你快唱,我來記錄。”
WXY用輕柔地聲音唱出那首民歌,生怕被別人聽到似的。《白玉蘭》——熱戀中的少女,向自己的情人自己昨夜做的一場美夢。曲調優美,感情真摯,歌詞華美,果然是一首難得的好歌。我被她的歌聲陶醉了,拿著筆癡癡地看著她。
“記完了嗎?”
“哦,還沒有。”、
她嗔怪地瞪了我一眼。我趕緊請她在再唱一遍,終于完整地記錄下《白玉蘭》這首民歌。我明白WXY的良苦用心,通過歌聲來向我表達自己的愛慕之意。
“我有一首好聽的民歌,你一定沒有聽過,想聽嗎?”我鼓起勇氣對她說。
“想聽。”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于是,我唱了一首情歌,內容是男青年向心愛的姑娘求婚。歌名恰好與WXY的名字相同。WXY霍地站起來,害羞得雙手捂住臉,跑出了蒙古包。
分別的時刻終于到來了!
我整理隨身攜帶的東西出屋子,向歌手和送行的牧民告別,人們圍攏過來和我握手道別。我發現人群中沒有WXY。原來,她正在遠處擠牛奶,把頭埋得很低,擠奶動作很快。小牛犢不時跑上來搶奶吃,她隨手拿起柳條棍,恨恨地抽打牛犢。
“WXY,北京學生要走了,過來道別吧!”女友召喚她,我收住腳步等待,她竟然原地不動,繼續擠奶,沒有過來向我道別。我頓時感到內心痛楚,走到她身邊。
“WXY,我走了,我回去給你寫信。”她微微點頭。失望和痛苦的情感涌上我的心頭,只好說聲再見,扭頭走路。我走到對面高岡,回過頭來瞭望。人們都已經各自走散。但見WXY獨自站在那里,解下頭巾向我不停地搖動。當時,我心頭一熱,眼睛頓時充滿了淚水,視線變得模糊起來。我連忙解下自己的草帽,向著她用力揮動……
十六、正式提親,遭到謝絕
包海龍是我的本家伯父,住在胡爾勒鄉,與WXY的父母相識。我立刻找到伯父,說明我愛慕WXY,希望他帶我去WXY家里正式提親。包海龍伯父說WXY是個好姑娘,會唱民歌能跳舞,胡爾勒鄉文藝比賽得過獎,你們兩個一起唱歌很合適。于是,他換上一身新長袍,帶上兩瓶白酒和一條哈達,領著我上路了。
我們徑直來到WXY家,WXY的家人似乎早有精神準備,隆重接待了我們兩位不速之客。恰好WXY也在家里,忙著燒開水,為客人沏茶遞煙。當她把茶杯端到我面前時,雙手明顯在微微發抖,茶水幾乎溢了出來,我趕緊從她手里接過茶杯。包海龍伯父按照蒙古族的婚俗,正式向WXY的父母提親。WXY躲到外面,再也沒有出現。WXY的母親詳細詢問了我的家庭情況、以及有關我的所有情況,答應明天正式答復。第二天,包海龍伯父領著我到WXY家,正式征詢她父母的答復。WXY的母親表情嚴肅,明確表示不答應這門親事。理由是呼和浩特、北京道路遙遠。
我當時木然呆坐,頭腦陷入一片空白。包海龍伯父似乎在竭力說服WXY的父母,我幾乎一句話也沒有聽清。此時,WXY的姥姥從外面走進來,再次申明拒絕的理由。眼見提親無望,包海龍伯父向WXY家人告辭,領著我離開了前進大隊。
十七、不管風吹浪打,依舊采集民歌
文化大革命運動后期,我和大多數人一樣,革命激情逐漸冷卻。開始對一些問題進行冷靜反思。我終于認識到,“四人幫”批判和否定少數民族傳統音樂是錯誤的。于是,我和許多從事民族民間音樂研究的人一樣,利用一切機會,悄悄做采風和實地調查工作。
(一)爐火旁采集長調民歌
昭那斯圖先生錫林郭勒草原著名的長調歌手,內蒙古藝術學院的長調老師。他在“挖肅運動”中被打成所謂“內人黨”,在鍋爐房里勞動改造。一個星期天中午,趁著沒有多少人前來打水,我買上一瓶白酒,一斤醬牛肉,到鍋爐房里看望他。昭那斯圖見我突然來訪,很是吃驚,心里感到害怕。當我說明來意后,他被我的真情所感動,同意給我唱長調民歌。我們兩人一邊喝酒,一邊聊天。他輕聲唱了一首《蒼茫大地》,——精密絕倫的古老宴歌,我很快地記錄了下來。昭那斯圖先生早已作古,但當時他在爐火旁給我唱民歌的動人場面,永生難忘,恍如昨日,至今仍然歷歷在目。
(二)車箱里的歌聲
我在長期采風過程中養成一種習慣,將一些還沒有采集到的民歌,以及采集不全的民歌名目,分類登記在一起,形成備忘錄,隨時留意采集,往往收到意想到的效果。上世紀70年代初,中國音樂學院全體師生下放到天津郊區軍糧城部隊農場勞動,我也在其中。有一次我回家探親,從天津火車站上車,碰巧遇到了幾位布里亞特蒙古人。他們一路唱民歌。我坐在他們當中,靜靜地聆聽,隨手做記錄。他們當中有一位年長的布里亞特人,一直閉目養神,并不理睬我。
他醒來之后開始喝酒,話也多了起來。原來,他是一位有名的民歌手,會唱很多民歌。別人的懇求下,他終于開始唱歌了。一首接著一首,都是我所不熟悉的布里亞特民歌。突然,他唱了一首古老的宴歌——《太陽的光輝》。天哪,我激動得熱血沸騰,迅速記錄下這首民歌。因為,我的民歌備忘錄中,恰恰就有這首歌名。我苦苦追尋,已經有10年時間了。機會屬于有準備的人,“踏破鐵靴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終于如愿以償,采集到了這首民歌。
(三)候車室里的采訪
我不記得是哪一年,總之是文化大革命時期,我北京火車站候車室里等候上車。突然看家一位年老的蒙古族喇嘛,急匆匆地在人流中來回穿梭,用蒙古語詢問著什么。我便走上前,用蒙古語問他是怎么回事?他遇到蒙古人喜出望外,說是內急找不到廁所。我便帶領他如廁,幫他解決了難題。我們兩邊攀談起來,得知喇嘛是呼倫貝爾草原甘珠爾廟的高僧。我隨即拿出隨身攜帶的紙筆,對他進行采訪。他向我詳細講述了甘珠爾廟的佛教音樂,提供了不少重要信息。對于我后來研究佛教音樂,發揮了很大作用。
結語
對于我來說,采風和實地調查,既不是單純為了完成某一項學術課題,更不是為了牟取任何利益,而是實現自身審美理念,體現生命價值的過程。從某種意義上說,少數民族音樂理論人才的成長道路上,采風和實地調查始終處于中心地位,其他治學方法所不能代替的。大凡有所建樹,有所成就的少數民族音樂理論家,無不是在采風和實地調查上下了大力氣。
采風和實地調查的深度和廣度,同一個人的學術創見是成正比的,反之亦然。我所提出的一些帶有創見性的學術觀點,大都從民歌中得到啟發。我的主要學術成果,先后出版的12部專著,以及幾十篇論文,無不和采風、實地調查聯系在一起。毫不夸張地說,如果沒有長期的采風和實地調查,沒有掌握豐富的第一手民間音樂資料,就不會有今天的烏蘭杰。
蒙古民族是音樂的民族,遼闊草原是民歌的海洋。對于我說來,大海可以橫渡,卻不可以窮盡。博大精深,底蘊厚重的蒙古族民歌面前,只有學生,沒有專家權威。區別僅僅在于:先學與后學,多學與少學,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