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寒山詩經由日本傳播到美國,并對美國“垮掉的一代”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這樣近乎瘋狂的追捧并不是簡單意義上的接受,而是一種具有獨特精神內涵的接受與交流,此種意義上的接受是兩種符號的相互轉化,是兩種文化的交流與碰撞,是跨越時空的心靈對話。本文從兩個方面來闡釋這種特殊的心靈對話:一、美國“垮掉的一代”對寒山詩的接受是把中國文化語境下的、作為普通符號的寒山詩變為美國文化語境中的、作為精神符號的“美國寒山”;二、美國“垮掉的一代”對寒山詩的接受是把中國非主流文化形象的寒山詩變為美國以反主流為主的主流文化形象的“寒山意象”。
關鍵詞:美國“垮掉的一代”;寒山詩;接受;精神內涵;心靈對話
寒山詩在美國的傳播是在20世紀50—70年代,此時,美國正掀起了一場以“垮掉的一代”(The Beat Generation)、嬉皮士為代表的以反主流為主的文化運動。這場運動以提倡禪宗的境界、呼吁性解放、追求精神自由、反對傳統束縛為特征。而寒山那超凡脫俗、自由灑脫的生活方式成了“垮掉的一代”的向往之境,在“垮掉的一代”的心靈深處,寒山的精神與自己是相通的,于是,產生了深厚的情感共鳴。寒山詩成了他們的精神食糧,無論是生活言行、文藝創作,還是對待人生和自然的態度,“垮掉的一代”都表現出與唐代詩人寒山之間的傳承關系和精神默契,二者可謂是“跨越時空的溝通”。[1]
一、寒山詩從普通符號到精神符號
說到符號,我們會聯想到符號論美學家卡西爾對藝術與符號關系的概說,他認為:“藝術可以被定義為一種符號語言”,誠然,作為集隱、禪、神、悟于一體的寒山詩不僅僅是作為符號語言形式存在的,更是一種超越于語言符號的生命符號,本質上是代表著中華民族的文化精神內涵的。“寒山詩熔鑄了儒、道、佛三大哲學體系,是作者一生經歷的真實記錄,也是他由儒入道,由道入佛,由佛入禪,這一心路歷程的形象反映。”[2]而中國古代文化精髓中,也是以儒、釋、道三家的精神內涵為主要的,三者的較好融合見證了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并產生了深遠的意蘊影響。其詩以描寫自然景物為主,意在創造一種靜中流淌的優美意境。寒山詩像仙境般美麗,像古廟般幽深,像沙漠般凄涼,格調高遠,意味深長,卻略顯得幽冷、孤寂,寄托著禪悅的境界和無限的禪思。這種生命意識和符號精神已經深深嵌入讀者內心。那么,寒山詩又是怎樣從中國的普通符號變為美國的精神符號的呢?
寒山在中國文學史上是謎一樣的人物,對于他的生平和身世無人知曉,僅有的生平資料還是從他的詩作中推算出來的。可見,在文學史上他是再普通不過的詩人了,他的詩作并未得到廣泛傳播,他對禪宗的感悟精神也并未得到發揚,他的詩作成了邊緣化的藝術符號,他成了生存在夾縫中的人。中國正統文學講求含蓄、典雅,強調深刻、雅致,而寒山詩恰恰相反,“他的詩是地地道道的大白話、順口溜,是脫口而出的打油詩。”[3]因此,他的詩在他所生活的那個時代影響并不大,他生活在詩歌發達的唐朝,詩歌榮譽的光環已經被李白、杜甫等摘取,因此,寒山詩只是作為普通的藝術符號而存在于民間的表達形式。
然而,當寒山詩由日本傳到美國時便發生了極大的變化,他瞬間成了美國“垮掉的一代”所敬仰的偶像。寒山瀟灑自然的生活方式成了他們效仿的榜樣,寒山崇尚隱居山林的思想正好迎合了“垮掉的一代”的精神需求,寒山詩傳達的意義和精神成為他們的重要精神支柱。易言之,寒山詩再也不是中國社會中的不知名的普通符號了,瞬間逾越為美國社會中的極具代表性的精神符號,因此,“寒山的回歸自然和精神家園,也成為‘垮掉的一代’鄙視社會、背棄社會,而走向自然曠野的先導。在寒山詩中,他們感悟到了一種安寧、祥和的氣氛以及禪悅的生機,找到了撫慰他們動蕩而空虛的精神源泉。”[4]由于這樣的精神共鳴,使寒山詩在美國掀起了一陣翻譯熱潮,在眾多的寒山詩翻譯版本中,以斯奈德的譯文影響最為深厚,他曾翻譯了寒山的24首詩,收入其詩集《碎石與寒山詩譯》(Riprap and Cold Mountain Poems)。不僅是寒山的詩集,還有寒山的生活方式都是斯奈德所崇拜的對象。斯奈德本人即是“垮掉的一代”的代表之一,對禪學也有獨特的研究,所以,他們就很容易在思想上和情感上產生共鳴,他對寒山詩的理解是相對準確的,他對寒山詩的解讀也正體現了他自己的文學情趣和思想觀念。比如寒山的自述詩:“時人見寒山,各謂是瘋癲。貌不起人目,身唯布裘纏。我語他不會,他語我不言。”斯奈德譯作:“When men see Han Shan /They all say he is crazy / And not much to look at —/Dressed in rags and hides /They don’t get what I say /And I don’t talk their language/ All I can say to those I meet / Try and make it to Cold Mountain.[5]
從斯奈德對寒山自述詩的翻譯中,我們發現了二者精神上的高度契合,同時,也影射出美國的精神符號(寒山詩)的影響深遠,這種影響并不是簡單意義上的讀者接受,而是兩種文化符號之間的轉變,中國文化背景下的普通符號向美國文化視域下的精神符號的轉變,這樣轉變的本質即是“禪是精神上的無著境界,是天與人的統一,心靈與存在的統一,時間與空間的統一。”[6]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它得到了美國“垮掉的一代”的贊賞,更達到了與“垮掉的一代”的跨越時空的心靈對話。
二、從非主流文化形象到以反主流為主的主流文化形象
美國“垮掉的一代”是反對主流文化的代表,他們的言語行為與美國的主流文化是相背離的,然而,美國“垮掉的一代”對寒山詩的接受卻是把作為非主流文化形象的寒山詩變為美國以反主流為主的主流文化形象的“美國寒山意象”。所謂意象,最簡單的理解即是:透過物象和意念,把想要表達的情感呈現出來,而在表達和呈現的過程中,我們不可忽視的一個要素便是語言。而在寒山詩成為美國寒山意象之前,它并不是作為具有意義的語言存在的,此前它是作為言語的形式存在的。此處,我們有必要區別一下言語和語言。言語和語言是著名語言學家索緒爾提出來的概念,總體來講,語言是言語的基礎,語言存在于言語之中;言語是運用語言的結果,言語是語言的表現形式;因此,我們可以這樣認定,語言具有抽象性、社會性、有限性;言語具有具體性、個體性、無限性。那么,寒山詩在從中國的非主流文化形象到美國的主流文化形象轉換的過程中,又是怎樣從個體性的普通言語到社會性的特殊語言的呢?這是我們下面要探討的問題。
在中國古代的詩歌發展史上,我們所熟知的莫過于李白、杜甫、王維、白居易等詩人,他們的詩歌無論是藝術價值還是思想意義都是被頌揚和傳承的,這一點無可否認。可是,作為隱姓埋名之人的寒山從不被人知曉,也就更無人關注其詩歌,尤其是在正統文學看來,他又是那樣的反主流,易言之,在中國,寒山是作為反主流文化形象存在的,“寒山言行打扮奇特怪誕,遺世獨居,獨言獨笑,狂放不羈,不為凡俗所絆。”[7]他的詩歌亦然。因此,我們說,他的詩歌在中國古代是沒有話語權的,只能被認為是嬉笑玩耍的個人言語形式,這種言語形式,在當時的語境下,是不具備傳遞情感意義和美學意義的形式,甚至他自己也知道,誠如他在《有人笑我詩》中寫道:“有人笑我詩,我詩合典雅。不煩鄭氏箋,豈待毛公解。不恨會人稀,只為知音寡。若遣趁宮商,余病莫能罷。忽遇眼明人,即自流天下。”[8]的確,透過他詩中的描寫,我們了解到,寒山詩只是作為他個人的言語形式流行的,在上流社會也不會被承認,從常人的眼光來看,在他的詩歌里面找不到我們想要的意義,更發現不了詩歌傳遞的抽象意義空間。因此,筆者以為,在詩歌異常發達的唐代,寒山詩是屬于他個人的,是他自己精神消遣的產物,更是他自娛自樂的表現形式。
可是,在1000多年后,寒山詩經由日本傳播到美國的時侯,在“垮掉的一代”中掀起了一股“寒山熱”,他的詩歌以及他的藝術風格在美國深受歡迎,很快,他的詩歌以及他個人便作為美國文化語境下的主流文化形象而出現,他引領了“垮掉的一代”的精神生活,并迅速成為“垮掉的一代”的精神偶像,可以說,這時候的寒山詩在美國擁有大批的讀者,換言之,他的詩歌在美國獲得了既定的意義,此時的寒山詩不是無人關注的普通言語形式,很快具有了話語權,即它成為獨立的、具有社會意義的語言形式存在。作為語言來流通的寒山詩,不僅成為美國人稱贊、效仿的對象,更承載了美國人的精神追求,也代表了美國人在二戰后的心靈狀態,高度工業化文明主導下的國家,物質生活相對富足,而精神生活卻相對空虛,造成了人的異化,使人容易失去自由和個性,于是,出現了“垮掉的一代”這樣一群人,因此,寒山詩此刻的傳播和引進意義是相當重大的。著名學者王一川教授在其《語言烏托邦》中說:“當理性的華美約言在現實的紛紜變換中破碎時,人們急切尋求新的理想的依靠,于是求助于語言”[9]事實也如此,當美國“垮掉的一代”無法從現實中獲得想要的自由與個性時,他們必須去尋找新的寄托,這種寄托便是寒山詩,寒山詩中的禪悅的境界是美國人所向往和追求的,于是,寒山詩在美國人眼中是特殊的語言符號,這種語言符號超越了國界,超越了時空,超越語言表達意義的局限性,總之,寒山詩這種獨特的語言形式成為了美國人的精神依靠,并也由此成為美國以反主流為主的主流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寒山詩的偉大價值也因此體現的極為明顯,其一,寒山的歸隱代表了“垮掉的一代”的心聲,見證了“垮掉的一代”的精神苦旅,寒山詩也成為他們的重要力量源泉;其二,寒山超脫、釋然、曠達的人生態度是美國人效仿的榜樣,激勵著美國人在追求自由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其三,寒山精神讓美國人不斷的超越自我,超越塵世,獲得心靈的寧靜,復歸生命的本原,更激起了他們對生命本體價值的尊重以及對生命本真意味的追尋。所有這些價值,都是透過語言系統來傳遞的,語言的社會性、表述意義的功能以及跨時代傳達信息的本性全部都在寒山詩的傳播中得到展現,寒山詩被賦予當代存在的同時,也具備了當下的時代意義,此時的寒山詩不是中國文化語境下的非主流形象,已經變為美國語境下的以反主流為主的主流文化形象,寒山詩進行了跨越時空的心靈對話,也給予后人無盡的啟迪。
寒山詩作為符號的語言,不僅具有語言形式的作用,更具有符號語言的意義,分析了寒山詩從普通符號到精神符號以及從言語到語言的文化形象轉換過程之后,我們最后探討跨越時空后,寒山詩在美國盛行的意義。
三、寒山詩在美國盛行的意義
根據尤西林先生在《人文科學導論》中對意義與涵義的區分,我們可以這樣認為,人類作為情感的動物,他的生存并不是單一的,他不僅需要表層的涵義,更需要深層的意義。“意義”一詞的英文為“significant”,這個詞強調“重大的,可以進行深刻研究的‘涵義’。涵義指稱的是確定的、具體的、表面的對象;而意義所指稱的是非具體的、不確定的、深層的東西,喻指某種深刻的精神境界。顯然,寒山詩帶給美國人的就是這種深刻的精神境界:一、寒山詩為代表的中國古典詩歌所體現的人與自然的高度融合,呼喚人性回歸以及重返自然的理念成為美國工業化時代“垮掉的一代”的精神支柱;二、天人統一、心靈與存在共在、時空無界限的詩歌品格也正是美國人夢寐以求的精神食糧;三、寒山詩簡樸的言語文字形式背后傳達的深厚的禪宗意味和深奧的人生哲學恰好迎合了美國人對自由、民主、個性、人性的追求和向往。深刻精神境界下的美國人對寒山詩的接受不僅對以后“垮掉的一代”反抗資產階級文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也為美國后期的現代主義以及后現代主義征程的開啟建立了自己的精神符號家園。
【注釋】
[1]程虹.跨越時空的溝通—美國當代自然文學作家與中國唐代詩人寒山[J].外國文學,2002(11):67-71
[2]葉理.論寒山詩歌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在美國的接受[J].西南民族大學學報,2009(05):160
[3]趙渭絨.從變異學的角度看寒山詩在中美的接受差異[J].中外文化與文論,2011(02):38
[4]王維倩.寒山與美國“垮掉的一代:禪宗精神的契合[J].蘇州大學學報,2009(01):79
[5]朱徽.美國后現代詩歌與中國古詩[J].外國文學,2003(05):85-90
[6][7]楊明輝.“寒山熱”在美國[J].新鄉學院學報,2009(12):125
[8]項楚.寒山詩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3:785
[9]王一川.語言烏托邦[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