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水山谷

1

2010年全明星周末，美航中心，期間活動的一次暫停時，球場上空大屏幕開始播放一段球員介紹宣傳片，介紹的是一個帶領美國隊奪得1968年墨西哥城奧運會男籃金牌的年輕黑人球員。有些人注意到了，而另一些人則繼續喝著啤酒或是和鄰座聊天。

宣傳片的主角，他在ABA丹佛火箭隊開啟職業生涯，然后來到NBA相繼為超音速和尼克斯等隊打球，來NBA的路上，還好幾次被擋了下來。

沒過多久，大屏幕的鏡頭切換到現場，給到了一個坐在前排豪華皮椅的男人身上。海伍德高大的身形站了起來，面帶微笑向人群揮手，因為他知道這是屬于他的時刻。

參加投籃之星比賽的前NBA球員史蒂夫·史密斯沖出自己的座位，用他特有的方式熱烈鼓掌。然后，一些其他球員也陸續站起來歡呼，禮貌地鼓掌。

45秒，這一時刻持續了大約45秒，鏡頭開始轉向別的東西，史密斯回到自己的座位，海伍德也重新坐回之前達瑞爾·道金斯拍他膝蓋的椅子上。

還記得當天早些時候，在達拉斯市區的喜來登酒店大堂里，海伍德呆了好幾個小時，只因為他要和他同時代的球員們，一起慶祝每年一次的相遇。奧斯卡·羅伯特森高談闊論，威利·諾伍德則一直笑著，海伍德隨即開玩笑說：小時候一起在密西西比生活時，天黑之前，諾伍德是絕對摘不夠100磅棉花的。

“拜托，老兄，那是因為我彎腰困難好不好？”諾伍德趕緊解釋道。

摘棉花？這好像應該是哈麗葉特·比徹·斯陀的小說中那些男人和女人們的事，而不應該跟高大、健碩的NBA球員扯上什么關系。

這時比爾·沃爾頓一瘸一拐地走進大堂，海伍德的妻子洛麗也跟了進來。海伍德迎上前去，和妻子先來了個擁抱，洛麗那嬌小的身軀淹沒在丈夫的長胳膊和大手中間，海伍德俯視著她，說道：“知道么？今晚，我會迎來一個難忘時刻?！?/p>

“真的么？太好了斯潘塞，你早就該有這樣一個時刻了。”洛麗說。

海伍德難于更好地表達自己的感受，最重要的是，這個年過古稀的男人，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感到被輕視和不被欣賞。他是NBA歷史中極其重要的一部分，他反對聯盟關于球員必須接受完四年大學教育才能打職業比賽的規定，領導了一場前所未有的重大變革。在美國最高法院做出支持他的判決后40年，當比爾·拉塞爾這樣的圖騰，在每一個重大活動中都一定要坐在場邊接受人們無窮無盡的敬意時，海伍德只能獨自回味這幾十年來自己遭受的選擇性被無視。

海伍德本希望人們能像記住杰基·羅賓遜（MLB第一個黑人球員，也是第一個進入美國職業體育大聯盟的黑人球員）一樣記住他，但他卻發現自己的情形更接近于馬克·麥克格維爾（棒球明星，承認使用激素類藥物）。

他的經歷是部很好的勵編年史——小時候家境異常貧困（貧困到什么程度？他曾說自己初到底特律時，看見有人給2美元的小費，就以為那人很富有），轉學去底特律大學前一年，1967-68賽季，在科羅拉多州的特立尼達國立?？茖W院打球。在那里，海伍德場均32.1分、25.1個籃板，他早早離開大學準備打職業聯賽，但NBA卻禁止他加入（因為當時按規定球員必須至少要高中畢業四年后才能進入聯盟），于是，他來到ABA，加盟了丹佛火箭隊。

一年后，1970年，海伍德和超音速隊簽下了一份6年總價值150萬美元的合同，在球隊老板薩姆·舒爾曼的支持下，他控告NBA高中畢業四年后方能加盟的規定違反《謝爾曼反托拉斯法》。

這場官司一直打到美國最高法院。

超音速隊主教練蘭尼·威爾肯斯賽季中想讓海伍德上場打球，但遭遇阻撓和禁令。時至今日，海伍德依然記得，有時，現場廣播員會這么告訴觀眾：“今晚，有一個不合法的球員?！?/p>

有些晚上，他的球隊比賽時，他得呆在大巴里；有些晚上，他甚至都不能呆在大巴里，只得在外面等著，在街對面等著，等到比賽結束才能和隊友會合。

威爾肯斯和他的助手羅德·索恩告訴海伍德：這場戰斗，這場如此艱難的戰斗，這場難免夾雜著自我疑惑的戰斗，在NBA的發展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面對一場有里程碑意義的戰斗，高聲叫罵、毫無歉意的口水真的算不了什么，那不過是對手使用的最溫和的武器罷了。

最終，官司了結，是海伍德贏了，同時也為后來的種種埋下了伏筆。

2

如今NBA，有超過70%的球員是沒讀完大學提前參加選秀的，他們都是海伍德判例的直接受益者。NBA一直扶持、追捧著這些提前參選的球員，并從中賺得了無數鈔票。可是，對于引導這一潮流的先驅，他們卻始終選擇公開無視。

海伍德說：這種刻意回避讓他感到心寒，即便自己當時的行為是有爭議的，但這個聯盟終因他而受益。現在海伍德經常會被邀請給年輕的NBA球員演講，講該怎樣打球，該怎樣在這個聯盟里生存，甚至成名后會遇到哪些問題該怎樣處理等等。盡管全明星周末很少不讓他到場，盡管他也沒有被人們遺忘，但潛意識里，海伍德渴望得到更多。

更多？具體又是些什么呢？

“倘若我可以決定，那么在全明星賽上，第一節或第三節比賽開始前，讓球員陪我走上球場。然后宣布：‘女士們，先生們，這是斯潘塞·海伍德――當年正是他起訴聯盟，才讓提前參選球員得以早早進入職業賽場。現在，讓我們先給他鼓掌，然后再開始比賽?！偃邕@一切能成真，那真是件無比美妙的事情。”海伍德說。

如果生活是公平的，海伍德可以選擇像羅伯特·科恩斯為他的間歇式風檔刮水器申請專利一樣，也為自己的判例申請專利，從每一個提前參加選秀的球員合同中分到一小份錢，那樣，他現在就是一個大富翁了。

可事實是，他痛苦地發現，生活往往是不公平的。因為大多數能走進全明星周末更衣室里的人，對于海伍德，對于這個讓他們能提前進入NBA的先驅，其實并不了解多少。

“只是時間問題?！彼鞫髡f。“現在的球員覺得這沒有什么，也沒有多少人真的了解斯潘塞，他們已經習慣于只了解那些10到15年之內的人物。”

科比應該是現役所有球員中最尊重海伍德的一個，每年全明星周末，只要見到海伍德，他都會主動過去打招呼、擁抱，然后熱情攀談。

此外，對海伍德所做的貢獻，大衛·斯特恩也曾拋出過橄欖枝，想要補償。

“我們走上球場，向不同的人致意，而他是一個理應得到歡呼的人?！彼固囟髡f，“對我而言，能夠認識一個40年前以起訴NBA而聞名的人，是非同尋常的機緣。真的不錯。”

然后他問海伍德：“斯潘塞，你想要什么？”

海伍德放了空槍?！爸灰悄阆氲降亩伎梢??！彼绱诉@般告訴斯特恩。然后，斯特恩通知在當年全明星周末要播放跟海伍德有關的影像宣傳片，以示表彰。

就有了我們開篇的那個故事。

儀式過后，回到家中，海伍德告訴他的兩個女兒，說自己終于得到認可了。彼時，兩個姑娘雖然也坐在電視機前，但由于那一段宣傳片是在場上休息時間播放的，電視轉播插播的是廣告，所以她們沒有看到。

這份認可，海伍德已經等了太久。接下來，一項更實在的榮譽他也期待著，晚了，但還不算太晚——入選奈史密斯籃球名人堂。

如果僅僅以球員生涯來評判，那么海伍德處于名人堂的邊緣地帶。盡管當年僅19歲時，當所有其他優秀的年輕球員都抵制奧運會時，他帶領美國隊拿到了奧運金牌。

ABA呆過僅有的一年里，他還是個非凡的球員，在丹佛場均30分、19.5個籃板，雙料MVP（常規賽、全明星賽）加最佳新秀。而在NBA，關于他合法身份的爭議一解決，職業生涯也隨即走上正軌。12個賽季，場均19.2分、9.3個籃板，入選過四次全明星，兩次最佳陣容第一隊和兩次最佳陣容第二隊。

對了，他還在1980年跟隨湖人贏得一個總冠軍。

可是，下面這件事又比什么都能影響他登堂入室——提起上世紀70年代NBA毒品泛濫的歲月，人們首先想到的名字總是大衛·湯普森、米切爾·雷·理查德森及……海伍德。當年湖人和費城的總決賽，海伍德打了兩場然后承認自己長期吸食可卡因，他被關進小黑屋了。

“是的，我惹上了那玩意，總決賽還沒打完，可我真的需要幫助。當時我承諾贏了總冠軍后，會馬上去戒毒，可還是被關起來了?！?/p>

吸過毒成為了海伍德進入名人堂的又一大阻礙，另外，要進入名人堂，首先要被提名，然后由一個甄別委員會初審后，進入榮譽委員會復審。初審需要7人中至少5票通過，復審則需要24人中至少18票通過，海伍德說，2013年前他甚至從未被提名進入過初審。

超音速隊2008年就已經不復存在，現在的雷霆和海伍德一點關系也沒有（所以絕不會為他提名）。他的退役球衣掛在華盛頓大學旁邊的西雅圖歷史和工業博物館里招惹灰塵，甚至看一眼還得征求多方同意。

換言之，他還遠離了自己的最支持者。

所以這遲來的榮耀才顯得更加珍貴。要知道，名人堂可不只是職業籃球名人堂，所有在世界范圍內為籃球事業做出過貢獻的人，他們都能在那神圣的殿堂里找到自己的位置，這是一份終身成就獎。從這一點來說，海伍德夠資格了。

五年前在達拉斯，海伍德曾稱那份認可是自己“時隔40年后再進NBA”。兩年前，他在匆匆趕去馬薩諸塞州的路上被告知“這只是一場誤會”，然后經紀人羅斯破口大罵：“簡直是奇恥大辱。”通往名人堂之路真的如此坎坷么？至少對海伍德來說是的。好在他一直堅持著，終于撥云見日。

九月，斯普林菲爾德，這一次海伍德真的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