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悼亡詞作為中國古典文學的重要文學題材之一,經歷了一個漫長的發展歷程。蘇軾把它推向了一個高峰,納蘭性德作為悼亡詞的集大成者,在繼承中又有所發展。兩位詞人的悼亡詞在情感的傾訴上有其相同之處,也有不同的地方。但他們都共同譜寫了一曲曲陰陽兩隔的傷痛心曲,抒發了一個“愁”字難了的無盡悲痛和哀婉。
關鍵詞:蘇軾;納蘭性德;悼亡詞;
文章編號:1674-3520(2015)-12-00-02
一、悼亡文學的開端與發展
“悼亡”是一個特定的概念,《辭源》對這一詞的解釋是:“晉潘岳妻死,賦悼亡詩三首,后因稱喪妻為悼亡。”可見,“悼亡”不是廣泛意義上對死者的追懷,而是專指悼念亡妻的。這樣的界定是在西晉潘岳的《悼亡詩》出現以后為文人們約定俗成的。其實中國悼亡文學的開端并不始于潘岳,早在先秦時期的《詩經》中就已出現了情真意切的悼亡詩。《唐風·葛生》:“葛生蒙楚,蘞蔓于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在這首詩里,世人表達了對陰陽隔世的傷悲,入唐之后,有元稹《遣悲懷三首》和李商隱《房中曲》。但愛情這一題材在中國古典詩歌中,并未受到應有的重視。在慣以言志與載道為詩文批評標準的士大夫眼中,是恥于以房帷之情為念,即使詩歌中提及男女之情,也必以香草美人寫君臣大義為最高境界。所以悼亡詩卻得借著傷逝的特殊體裁,表達丈夫丈夫對亡妻真摯而深切的情感。
那詩歌之后的詞在悼亡主題上如何呢?在中國的文學觀里面,素有“詩莊詞媚”的說法,詞作為廣義詩的一種,是最適合于委婉深切而又淋漓盡致地抒發愛情的樣式,而詞的藝術形式,尤其適合于抒發細膩深沉的愛情心曲。基于詞的特點,用詞書寫悼亡必將是悼亡文學的一大發展。悼亡之作出現于詞中,最早的當時李煜的《謝新恩》,他是第一個把詩體中的悼亡體裁帶入詞體創作的作者,這實是詞史上的一個創舉,因為悼亡主題在他之前屬于詩的范疇,李煜將其帶入詞中是有意識的擴大了詞的創作題材,這雖未對當時花間派籠罩的詞壇發生影響,但卻對北宋中期的蘇軾有所啟發,一首《江城子》把悼亡文學推向了喲個頂峰。蘇軾沒有以詩歌悼亡,而以詞來悼亡,更加的凸顯出了詞這一特殊體裁對悼亡文學創作的表現力。
二、蘇軾與納蘭的人生際遇
作為悼亡詞的代表詞人,蘇軾和納蘭性德都經歷了沉重的喪妻之痛。他們曾經都擁有過一段令人羨艷的美滿的婚姻愛情,就在夫妻倆“鴛鴦織就欲雙飛”的時候,命運卻讓他們陰陽兩隔,獨自暗垂淚。蘇軾與王弗本就琴瑟和諧,恩愛有加。王弗是一名聰明而又沉靜的女子,又飽讀詩書。但蘇軾讀書,她就伴其左右,終日不去,甚至蘇軾偶有遺忘,她都能從旁提醒。在家侍奉父母,出嫁侍奉公婆,都皆顯恭敬。在蘇軾最初仕宦的日子里,她對年輕氣盛的蘇軾多有規勸并照顧備至。然而病魔終究將王弗的生命定格在了27歲,結發夫妻,恩愛情深,一朝永別,積思成夢,蘇軾于悲愴之中寫下了傳誦千古的《江城子》。再觀納蘭,他身為貴公子,但他卻富貴不淫,不濫情風流。他對愛情嚴肅而真摯,就其個人婚戀來說,他先后娶盧氏、官氏為妻,與他們伉麗情篤。據說納蘭曾與表妹相戀,但他絕無非禮之舉,更無狎邪之游,這在貴族圈里是極難能可貴的,尤其對原配盧氏,情感更是真摯癡絕。盧氏在詞人心中,是如柳枝般吹花嚼蕊的謫仙。他渴望能與愛妻“一生一代一雙人”,但現實卻是“夢好難留”。1677年5月,盧氏難產而卒,四年的恩愛終歸化作孤墳一座,黃土一抔。至此一直到納蘭性德病卒,無論是亡妻的生辰忌日,還是詩人身在家園塞上、夢里醒里,始終沒有停止他的哀吟挽唱,即使續娶官氏之后,他的痛楚依舊無法化解。納蘭性德將他的愛情與生活、失意與眼淚、悲戚傷感與幽怨苦多都化在了他那蕩氣回腸、傷情動感的悼亡詞中。就其創作時間而言,從盧氏亡后半月內聲淚俱隨所寫的“判把長眠滴醒,和清淚、攪入椒漿”,到六、七年后出使塞外的“舊歡如在夢魂中,自然腸欲斷,何必更秋風”,詞人的傷痛未曾稍減,他的這些悼亡之作可以說是篇篇嗚咽凄絕,哀傷悲愴,唱出了納蘭字字泣血的心聲,誠如前人所說,其詞“如寡婦夜哭,纏綿幽咽,不能終聽”。可以說,相同的婚姻際遇都給兩位大詞人的人生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讓他們吟唱出了篇篇動人心靈的詞作。
三、萬種相思,卻有著同樣的表達方式
(一)兩位詞人都采用了記夢的方式來表達了死生契闊的伉儷之情
在蘇軾與納蘭性德的悼亡作品中,對于感情的流露,都常常以夢托情,以虛馭實,借虛幻的夢境返照現實的殘酷和無奈,在蘇軾的《江城子》中,該詞的另一個標題“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便已經點明了該詞為一首記夢詞。“十年生死兩茫茫”,生者與死者雖然陰陽永隔,感情的紐帶卻依舊牢牢的挽系,這樣一句看似平淡卻悲痛無涯的詞,它說明,作為生者,蘇軾何嘗一日忘記了九泉之下的愛妻?盡管他說“不思量”,那只是因為這種思量已經深入骨髓。在詞中,作者寫道自己夢里還鄉,夢中夫妻相會,夢后惆悵萬分,幾經轉折,作者蘇軾表達出了對亡妻不絕如縷的思念。同樣,記夢詞在納蘭性德的悼亡詞中也是數見不鮮,如在其悼亡詞《沁園春》:
丁巳重陽前三日,夢亡婦淡妝素服,執手哽咽,語多不復能記,但臨別有云:“銜恨愿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婦素未工詩,不知何以得此也。覺后感賦。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記繡榻閑時,并吹紅雨;雕闌曲處,同倚斜陽。夢好難留,詩殘莫續,贏得更深哭一場。遺容在,只靈飆一轉,未許端詳。 重尋碧落茫茫,料短發、朝來定有霜。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月,觸緒還傷。欲結綢繆,翻驚搖落,兩處鴛鴦各自涼。真無奈,把聲聲鄰笛,譜出回腸。
該詞由亡妻夢中來見引發,發端三句感慨人生的短暫和自己的薄命,是全詞的總綱。接著轉入對往昔時光的追憶,詞人用純白描勾勒出一個溫情旖旎的意境。但往昔的時光越讓人留戀,現實中,納蘭痛失愛妻,好夢無法留住,殘詩無心去續。這三句語淡情濃,將悲悼之情發揮到了極致。無論是蘇軾還是納蘭性德,他們都另讀者讀之令人氣阻聲噎,感傷之情縈繞心頭,久久不能自己。
(二)藝術手法相同
無論是蘇軾,還是納蘭性德,在縷述“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的悲情之時,都引情入境,以景寓情。“小軒窗,正梳妝”,蘇軾再現了年輕時夫妻生活的幸福美好片段,接著“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兩句,以樂景襯哀情,催人淚下。“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納蘭在西風拂體,黃葉蕭蕭之時,面對如此之景,觸景傷情,同樣悲從中來,引發了他對夫妻幸福生活往事的沉思。在兩位詞人的悼亡作品中,意向選擇都帶有一種普遍的特征,多用曾經夫妻生活中的現實性意象,即多是梳妝、補衣等生活小事,其中多是妻子生前活動的閨閣庭院中的種種物象,諸如冷火殘燈、沉香舊篋、孤帳空床等等。如此一物一景,一事一請的平凡意象,組成了一首首凄美絕倫,催人淚下的悼亡之作。
(三)在其悼亡之作中都一一縷述過往生活中的細節
細節是夫妻生活中特有的內容,無論是蘇軾《江城子》中的“小軒窗,正梳妝”,還是納蘭性德《浣溪沙》中的“賭書消得潑茶香”,抑或是其《鵲橋仙》中的“丁寧休曝舊羅衣,憶素手為予縫綻”。一個個細微之至的生活畫面都被詞人們寫進了其作品之中。蘇軾,這位集儒、釋、道思想于一身的曠達之人,這位詩、詞、書、畫、音樂無一不通的大文豪在追憶陰陽相隔的亡妻之時,一些瑣碎的生活小事都無不令其傷悲,。亦如納蘭性德,這位生長在鐘鳴鼎食之家,本可圍繞翠珠的“翩翩濁世佳公子”,那些夫妻曾經美好的生活細節無一不觸動詞人哀痛的心弦,這也恰好證明了納蘭確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在夫妻關系上的極度貞潔。
四、不一樣的東坡與容若。
(一)不一樣的身世和境遇,不一樣的悼亡之情
蘇軾生長于北宋中葉一個有文化修養的家庭,家庭優良的教育以及個人的刻苦努力使其在青年時便具有了廣博的文化知識。另外一方面,北宋王朝內憂外患的局勢促使蘇軾有了改革朝政的報國之志,但政治的屢屢受挫使其產生了懷才不遇的情緒。“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自題金山畫像》)寫出了自己一生的政治悲劇。而《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就是蘇軾在貶密州之時所作,宦海的奔波沉浮加上十年的相思之苦使得作者抒發了仕途的不順和對妻子的思念。蘇軾的悼亡詞,沒有在悼亡中衰亡,而是以廣闊的社會政治為背景,從到悼亡之中掘起安慰,冷靜之后繼續在宦海前行。
再觀納蘭,生于康乾盛世的豪門之家,其父為武英殿大學士明珠,是權傾一時的清王朝重臣。納蘭從小錦衣玉食,且才華出眾,文武雙全,22歲殿試賜進士出身,歷任康熙御前三等侍衛、二等侍衛,不久晉身為一等侍衛(武官正三品),出入扈從,且主傳宣,與聞機密,深受康熙的賞識和信任。一生優渥的生活使得其詞中少有人間疾苦,更多的是一種“人生悲劇的審美體驗”和“雍容華貴的憂傷”。
(二)蘇詞使用白描,納蘭詞白描兼用典
在蘇軾的悼亡作《江城子》一詞中,作者在上片直抒十年來對亡妻的傷悼和思念,十年來,作者有多少哀情要訴說,但“孤墳”卻遠在千里之外,作者假設當真和亡妻見面。“塵滿面,鬢如霜”,連妻子都認不出自己了。下片描寫與亡妻夢中相遇的情景.”小軒窗,正梳妝“是夢中所見,也是生活的實際情形。十年來生者在人世間經歷種種坎坷,飽受種種辛酸和苦難,死者在幽冥中遭受孤寂的折磨,夫妻相見,無言有淚,則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最后夢回現實,想到年年歲歲,冷月孤墳,永世相隔,能不斷腸?全詞純用白描,直抒胸臆,訴說了難以排遣的悲思。
再觀納蘭性德,除去白描,還有大量事典的使用。在其悼亡詞《沁園春》中,作者利用漢武帝和李夫人之事營造出了一個迷離的幻境。”蘅蕪“是當日漢武帝夢見李夫人之后,衣枕上數月不歇的余香。”卻望姍姍,是耶非耶?”用的漢武帝《李夫人歌》:“是耶非耶?非耶?立而望之,偏何姍姍再來遲。”納蘭用一個“冷”字點明空間的凄冷,恍惚中,愛妻的亡魂似乎曾經歸來,這種事典的使用,除漢武帝和李夫人外,納蘭亦喜用李隆基與楊玉環之事。如《鵲橋仙》中的“今生鈿合表予心,祝天上人間相見。”《金縷曲》中的“釵鈿約,竟拋棄。”以此寫存者對歿者絕望而又無可排遣的悼念與懷想,,極易激起一種凄惻纏綿的氛圍,強化詞中的悲劇氣氛與感傷情調。
(三)蘇軾是從“倫理”層面來抒寫悼亡之情,而納蘭性德卻完全從“愛情”層面言之。
在傳統中國,“夫妻”列于五倫之中,妻子這一角色的定位是傳宗接代,在古代士大夫的眼中,很少把她作為個性解放愛情的對象,即使有,這在儒家正統觀念里面,在當時也是會被世人所不齒的,故有了“香草美人君臣大義”之說。蘇洵曾叮嚀蘇軾的是“婦從汝于艱難,不可忘也。”《亡妻王氏墓志銘》可見一般。在《江城子》中,我們所閱讀到的更多的是一種對亡妻的追憶。相對于這種追憶之情,在納蘭性德的悼亡之作中所感受到更多的卻是“憶來生,小膽怯空房,到而今,獨伴梨花影,冷冥冥,盡意凄涼”那將心比心,感同身受的痛楚,完全是一種執著情愛的深化,也就是說在納蘭的眼中,他是把亡妻看成一種情愛傾注的對象,縱然死亡能隔開生者與亡者,卻無法割斷人間的情愛。也因此從盧氏亡后到康熙二十四年詞人病故,悠悠八年間,詞人的悼亡之吟始終不絕。
蘇軾是悼亡詞的開創者,納蘭性德是悼亡詞的集大成者,納蘭繼承了東坡并又在其基礎上不斷發展和開拓,終將悼亡的藝術性推向了另一個高峰。他們有著同樣的人生遭遇——喪妻之痛,所以在作品中傳達出了同樣的伉儷之情。但是他們又有著不同的生存環境,造就了蘇軾與納蘭在悼亡背后有著不同的人生悲劇的審美體驗。蘇軾一生歷經坎坷,卻依舊保持著積極樂觀的人生態度,同樣是悼亡,蘇軾能由傷痛思念入筆,卻也能從傷痛中解脫出來,體現出了蘇軾“不留意于物”的豁達氣度與瀟灑的胸襟,更是他看透一切后的超脫,所以在蘇軾的悼亡詞中我們看到的是一種“似淡而實”的情真意切。與蘇軾相比,納蘭的悼亡詞一方面吸取了前人的詞作特點,一方面又以綿婉之筆敘情,抒寫含蓄深遠的心曲。總之,兩人悼亡詞所傳達的是一種“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的悲情;是“年來苦樂,與誰相依”的失落;是“我自中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的徹夜難眠;是“清淚盡,紙灰起”的無奈相思;是一個“愁”字難了的無盡悲痛和哀婉。
參考文獻:
[1]納蘭詩詞[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2]蘇軾詩詞[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