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懷理
我故鄉的那個村莊,隨著時間的挪動,有過許多好聽或者不好聽的名字。土改過后,那里叫光榮村,大躍進結束時,又叫民和社。“文革”開始以后,民和社成了前進大隊,改革開放的時候,前進大隊又變成了柳林村。我高中畢業,就離開故鄉,游走在山村之外,故鄉的那些名字的變化,有些是我后來聽說的。想來,這些名字,記錄著故鄉走過的腳步,不管好聽還是不好聽,都是那片土地里生長出來的真實,是一個又一個時代留下來的印記。但是,不管怎么變化,我還是喜歡祖祖輩輩就叫順溜了的那個符號:張家李園。
據說我們的那一族人,是湖廣填四川過來的。這一點已經無法考究,倒是整個村子里一律姓張,沒有雜姓,是個奇跡。如果哪家的戶主不是張姓,一定是原先的男人死了,這個外姓男人是從別的地方上門過來的。生產隊在分口糧或者記工分的時候,一律不寫姓氏,只要記上后面的兩個字,就知道誰是誰家的人了。在這個大家族里面,年齡是最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輩分。白了胡須的大爺,有可能會將襁褓里的嬰兒叫爺爺,剛會呀呀學語的小姑娘,也有可能把杵了拐杖的太婆叫侄女。這就苦了我們這些輩分低矮的人,出了門去,碰見了村里的人,無論長幼,不是叫這爸爸,就是叫那爺爺。雖然臉上堆滿了歡笑,但心里卻是一百個不愿意。我有個發小,叫張連銀,比我小二十天,卻是我的銀大爺。一起玩的時候,我就只有裝孫子了。好在銀大爺并不計較,每每也叫我哥子,多少給了我一些安慰。
人們把我們那里一直叫張家李園,不是清一色的張姓就能足夠。之所以這樣叫,是因為我們村子里遍布了李樹。在我的記憶里,那真是叫做壯觀。李樹有如我們的人生,爛熳過后,便是蓬勃,蓬勃過后,就該掛果了。一進春天,李樹首先開出白色的花朵,這樣的時候,民和社就漫山遍野地雪白起來,白得讓人睜不開眼。如果有微風掠過,張家李園就成了微微舞動的白色綢緞。那些正值豆蔻的少女,無一不想撕下一截,做件雪白的衣衫,去包裹發育成熟的軀體。待到花兒謝了,墨綠的樹葉便探出頭來。這種時候,長出新鮮的葉片,整個民和社就是綠色的海洋了。一陣輕風,就有了綠色的波浪,排著隊地涌向天邊。這個時候,如果你站在斯公山的尖兒上,一定就有一頭扎進波浪里游泳的沖動。當然最迷人的還是李子成熟的季節。幾里以外,無論你是在逗留還是在趕路,都可以聞見李子的香甜。待你走到陡嘴梁,你一定就被驚呆了。那是怎樣金黃啊!亮綠的海洋里,一朵又一朵金色的浪花,此起彼伏,歡呼雀躍。太陽下,那些金黃的亮點,和聲而歌,結伴而舞,令人眼花繚亂。還有那些李香,有如陳年老窖剛開啟了瓶蓋,煙霧一樣飄搖過來,令人如癡如醉。
張家李園的李樹,沒有歷史可以考究。在爺爺的爺爺那一輩,這里就是那樣蔥郁了。它們年復一年,沒有誰會死去。干枯了的枝條,自動脫落了以后,就又有新葉誕生。所以,張家李園的郁郁蔥蔥,也不知是起始于何年何月。更讓人感慨的是,那些李樹的小苗,都是從父輩的根須上生發出來,在老李樹的護佑下,成長起來。老李樹在結下果實的時候,沒有忘記培養它們的孩子。夏日里灑下濃蔭,冬日里擋住嚴寒,讓孩子健康成長。所以小樹苗繼承了老樹的質樸的本能,安靜的本性,還有生命的韌勁。于是,那些小李樹,置身于肥沃的田間,沒有囂張;立命于貧瘠荒山,也沒有沮喪。它們的責任,就是上長,就是開花結果。張家李園的名聲,除了那些李樹帶來的絕妙景色以外,更重要的是那些李子,很有些與眾不同。這里的李子,個頭碩大,色澤金黃,像一些地方的杏子。握住成熟的李子,兩根手指輕輕一捏,那李子就張開了口,核是核,肉是肉。李肉的顏色,也是金黃的,還隱隱可以看見肉絲的條紋。這里的李子,味道甜美,脆生生,香酥酥,一個人掰開,全村人都可以享受香甜。這里的李子,從小到大都有一層薄薄的粉黛,生發出無限嬌媚,卻也不生蟲子,沒有蟲眼,十分完美。有人把張家李園的李樹移栽到別處去,結果不是個小,就是生出害蟲,亦或是味道不正。總之,張家李園,就是李子的傳奇。
那些年,民和社的人走出去,總是滿懷自信。人家還沒發問,就有人驕傲地回答,我是張家李園的。說也奇怪,只要聽見這幾個字,便有人睜大了眼睛,然后羨慕至極,嘴里不住地啊呀啊呀。張家李園的人雖然驕傲,但卻不傲慢。走在他鄉,只要有些交道,下次見面,總有一捧李子相送。路過的人,只要問一聲李子的味道,就有新鮮可嘗。李子成熟了,村里人就傾巢出動,到場鎮上,到縣城里,擺攤設點,出售李園的果實和自己的微笑。那個時候,也許人們羨慕的不僅僅是李樹帶來的景色,應該還有對生活的填充。缺糧的季節,也是李子成熟的季節。村里的鄉親,渴了吃幾個李子,餓了再吃幾個李子。缺錢花的時候,李子也可以換回油鹽醬醋,甚至可以換回一件藍布褂子。更重要的是,李子是人們熟絡感情的潤滑劑。走親戚,送點李子,看朋友,帶點李子;賠不是,遞點李子,喝燒酒,就點李子。張家李園的李子,給了人們太多的溫情和贈予。
張家李園的孩子,除了母親的乳汁和米糊以外,喂養長大的就是李子了。據母親說,我很小的時候,她就帶我出門了。母親在忙農活的時候,就把我放在田邊地角,給我幾粒李子,我不餓時就當玩具玩,餓了就拿來吃掉。有了李子,我就有了依靠,不哭不鬧,很是乖巧。后來大些了,對李子的感情就更加厚重。一次家里來了親戚,我跑到李園去給親戚摘李子,不小心掛破了褲子,捂著屁股回到家里,竟然滿臉都是自豪,沒有一點尷尬。那種贈人桃李的興奮,至今記憶猶新呢。
雖然張家李園的李樹無從考究,但有一個人,卻有自己的傳說。這個人,就是銀大爺的父親張子發,我要叫他發祖爺。發祖爺是個獨眼龍,解放前為了躲壯丁,自己用錐子扎瞎了一只眼睛。發祖爺說,湖廣填四川那陣,他的祖上甚至丟棄了細軟,只身帶著李樹來到四川。來到這里,祖上種下那棵李樹,才有了后來的張家李園。這個傳說是沒有多少人相信的,但發祖爺也不生氣,更不反駁,倒是常在李樹林子里轉悠,像一位將軍檢閱他的士兵。全村人中,栽種和澆灌李樹,發祖爺的手藝最好,甚至據說還有栽種培植秘方。發祖爺愛李樹勝過愛銀大爺,兒子可以瘦,但李樹必須胖。兒子可以發燒,但李樹不能生病。發祖爺臨終的時候,讓人抬著到李樹底下,鋪了竹席,躺了好一會。發祖爺對銀大爺說,李樹就是我們農人,根須扎在土壤里,香氣漂向天空中。發祖爺死后,銀大爺按照他的要求,在墳前栽種了一顆李樹。至今,那棵李樹還在展示春天的花朵和初秋的果實。
銀大爺聽從了父親的教誨,便子承父業,愛上了李樹。他傳承了父親的技藝,做起了張家李園的技術指導。長有李樹的地里要間種糧食,他就定品種,定間距。李樹生病了,他就去醫治,李樹掛果了,他又去搭支架。李子成熟的季節,銀大爺還在李園里搭起棚子,晝夜守候。我有時候也去和銀大爺作伴,才知道那是怎樣難熬的夜晚。夏天的夜里,李樹下蚊子滿天飛舞,叮得我們渾身上下都是紅腫的疙瘩。好在銀大爺很有經驗,從家里搬來谷殼,點燃熏烤。這樣一來,雖然蚊子沒有了,但我們呼吸困難,第二天就變成了兩塊臘肉。我當兵要離開張家李園的時候,銀大爺把我送到李園盡頭,像他父親教導他一樣教導我:李樹樸實,需要的少,貢獻的多,我們張家李園的人,無論走到哪里,都應該是一株李樹。
我當兵離開故鄉以后,便很少回到鄉下。特別是母親搬到石牛鎮上居住,我就更難走進張家李園了。后來,母親告訴我說,張家李園的李樹已經沒有了,這個名字也是只徒有其表。我很吃驚,怎么會這樣。原來,田地分到戶以后,農村發展很快,外出做生意的,打工學手藝的,買車跑運輸的,都有了積蓄。多數鄉親家里修了樓房,買了摩托,日子很富足。鄉里的孩子,不再用李子來喂養,親戚來了,也不再端上李子的香甜。那些李樹呢,沒有人疼愛,沒有人照管,慢慢地就枯萎了,死掉了。不知為什么,我聽見這個消息,心里有一種隱隱的痛。我不是心疼張家李園名聲的消逝,我是悲哀那些李樹的不復存在。
后來,我聽見更不幸的消息,銀大爺騎摩托車摔死了。改革開放以后,銀大爺學了做木工的手藝,擺弄鋸子斧頭,嘩嘩啦啦掙的盡是現錢。有了錢的銀大爺不再澆灌李樹了,而是喜好上了喝酒和賭博。那天在縣城里打完麻將已經很晚了,又和朋友喝了很多酒。末了,銀大爺摸黑騎著摩托趕回張家李園,走到石榴埡,被摔下陡坡,當即就死了。我還聽說,那個和我們一起守過李園的張幺娃,后來成了慣盜,在一次偷竊過程中被抓住,判了十二年徒刑。我又聽說,那個給路人捧過李子的張懷連與人斗毆時被砍斷了腳筋,現在只能依靠拐杖行走。不知為什么,聽到這些消息,我就心里發酸。我想起發祖爺。那位只能看見半個世界的老人,如果某一天能夠爬起來,該作何感想呢。我的故鄉,消失的也許不僅僅是李樹罷。
(選自《四川公安》2015年第1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