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新民
一
父親的學生從軍者不少,統領過千軍萬馬的馬炯錦則是最出色的一位。
馬炯錦是天水二中首屆高中生,因參加招考飛行員耽誤了畢業考試,接著又要應征入伍去新疆。有人說,你反正已經把高中課程都學完了,文化程度實實在在是你的,要不要畢業證意思不大;有人說,到了部隊你肯定是高文化的兵,有沒有畢業證能咋的?多數人贊同這類說法。那時,反右剛過斯文掃地,輕視文憑幾乎是社會上大多數人的共識。
父親的態度截然相反,他說馬炯錦平時學習優秀發展全面,若正常參加考試,畢業沒有問題,誤考是因為部隊“招飛”,不是個人原因造成的。父親還說,應該畢業、能夠畢業的學生,學校決不能給辦成肄業,別看畢業肄業一字之差,對學生前程的影響大了去了。父親安排各科老師專門給馬炯錦輔導復習;而后指定教導處安主任負責,設立了特殊考場,對他單獨進行各科考試。終于,馬炯錦帶著畢業證參軍了。
二
馬炯錦剛到部隊,身為“新兵蛋子”即嶄露頭角。他回憶道:
“一天,團司令部作訓股長張朋昭大尉帶領工作組,來到我們連挑選參加新疆軍區軍事三項比賽人員。工作組考核了各排推薦的標兵的射擊、投彈、200米賽跑,結果全連沒一個人入選。
“張股長對我們連長笑道:‘老程,你的連隊剃光頭了!程連長這才推薦了我。
“張股長主持現場考核,我臥姿五發子彈打了48環,其中三個10環,兩個9環;投彈三枚,第一次投56米,第二次57米,第三次59米;200米賽跑成績名列全連第一。張股長高興地說:‘好個程連長,你當真山后藏兵呀!
“9月20日,我奉命到烏魯木齊的新疆軍區步校報到,參加集訓……
“我為什么對投彈、射擊、賽跑三個項目一點不怯?因為在二中上學時,陳校長把學生的體育訓練抓得緊而又緊,我是他培養的尖子:手榴彈投擲,我是全校第一名;射擊比賽,我三發打了29環;短跑和長跑的成績達到國家三級運動員標準。我們程連長很喜歡我,說我是帶著武藝參軍的好苗子。”
三
從穿著皺巴巴的米黃色平布面料的“55”式列兵服入伍,到脫下筆挺的棕綠色毛料的“87”式將校服退伍,馬炯錦漫長的軍旅生涯中,有28年在新疆邊防部隊度過。他對我父親說:“陳校長,我上過40次喀喇昆侖山,時間最長的一年半,最短的也有兩個月。我和戰友們一道守衛過全軍最高的哨卡神仙灣(這個地名出自最先測繪這座大山的一名甘谷籍排長)……”
他說初到哨卡的那些日子:
“在5000多米海拔的營地,強烈的高原反應使我們一個個臉發白、嘴發紫,坐在地鋪上直喘氣,睡下來頭痛得合不上眼,不想吃、不想喝。吃飯是每個‘新高原必須首先闖過的第一關。有的戰友手拿饅頭把膽汁都吐完了,還不想張嘴吃。哨卡的最高首長陸副連長讓我們開展吃飯競賽,吃一個饅頭及格、兩個良好、三個優秀。我們含著眼淚,吃了吐、吐了吃……終于過了‘吃飯關。
“能吃下,身上就有了勁。陸副連長又指揮大家進行適應性爬山訓練,爬哨卡旁的海拔6000米的山峰。他知道我自小從山區長大,能吃苦耐勞,就指令我帶頭爬。雖然頭痛欲裂,每爬一步都上氣不接下氣,但我咬緊牙關,和戰友們一次次挑戰身體極限,終于闖過了‘體能關,在嚴重缺氧、一般人舉止艱難的環境里,我們能突刺100次、投彈50米……”
四
說起馬炯錦戍邊幾十年的那些事,父親伸出拇指:“艱苦卓絕!”
馬炯錦曾執行周恩來總理親自下達的命令,帶領兩個戰士,為救在哨卡患病的戰友,在零下30度的冰天雪地里滾爬了六天六夜,完成任務時,他因雪盲完全失明,被別人攙扶著走向勝利。
30年前,馬炯錦作為副總指揮兼工區主任,曾帶領八個營2000多名官兵,在海拔5000米以上、高原反應及其強烈的條件下施工,硬是把邊防公路修到了全軍最高的哨卡——神仙灣。一年里,他的部隊完成122萬立方的土石方,迎送了79場暴風雪……
1987年夏天,南疆地區連降百年罕見的暴雨。接到軍區命令,馬炯錦率領來自三個團和師直工兵營的1000多名官兵連夜開赴最危險的克孜河決口處,官兵和各族群眾一道奮戰五晝夜,終于把克孜河壩那木段的130米決口堵住,保證了下游14萬人民的生命財產安全。
抗洪搶險勝利了。8月8日上午,喀什十萬各族人民載歌載舞歡迎馬炯錦帶領的隊伍凱旋。全國政協副主席王恩茂激動地說:“在南疆歷史上,這樣隆重地歡迎部隊的場面只有兩次,除當年部隊進疆那次外,這是第二次。”
五
父親給我一本報告文學集《跨世紀的報告》。正如書的前言介紹:這些親歷親為者的報告是“向歷史的匯報,給時代的答卷,對子孫的交代”。書中,有馬炯錦的兩篇文章《奉獻之歌》和《祖國在哨兵心中》。那幾十頁的字里行間,父親用紅藍鉛筆做了密集的圈點。讀過馬炯錦這兩篇文章,我很受感動,文章很有深度和厚度,寫得相當精彩。先前,多聽說他的武略軍功,他文筆之好卻出乎我預料。我想起20多年前我在高臺縣委任職時,縣委有個從部隊復原的司機,服役時曾在馬炯錦的那個師部開過車。他對我說:“馬師長當政委肯定夠格。全師上下都知道他口才好得很,我們司令部機關的人更清楚,他自己動手寫的稿子,比政治部的“秀才”們寫的還好。”
有次,我和馬炯錦提起那個司機的那番話。他說:“你父親在天水二中的學生,無論后來學什么專業、干什么工作,都能提筆寫寫東西。這得益于他叫我們抄、背了那么多的好文章!那些功夫下得值,為以后繼續學習打牢了基礎。”
六
對父親的軍人氣質,馬炯錦很是欽佩。今年5月21日慶賀父親90大壽的宴會上,他講了一件往事。與天水二中相鄰的陸軍29醫院也掛著解放軍第三療養院的牌子,許多從朝鮮戰場下來的傷殘軍人在這里療養。醫院和學校之間經常有聯誼活動。一次,兩家籃球隊在醫院操場比賽,二中隊明顯趨勝。傷兵不服氣了,先是和學生對罵,接著廝打起來,亂象迅速擴展。坐在臺上的軍地領導不知所措。父親拿起麥克風大吼一聲:“二中同學立正!后退兩步走!”亂哄哄的現場馬上肅靜了。很快,秩序恢復正常。有人怕再出事,建議馬上解散清場。父親力主比賽必須繼續進行:“決不能散場!是因傷兵學生沖突停賽,還是合力完成比賽,兩種結局會引起完全不同的社會輿論,影響軍民關系。”賽事結束后,父親發表即席講話,代表全校師生對“最可愛的人”表達敬意,安撫鬧事的傷兵。
馬炯錦快人快語:“陳校長到底是抗戰老兵、見過大世面的人,三下兩下就把麻纏事捋順了。換個別人試試,那情勢,難控呢!學生和傷兵,一面是血氣方剛,一面是功高氣盛,氣頭上都不服人呀!”
說起這事,父親回憶道,當晚球賽結束許久,療養院的政委帶人深夜造訪,他們拿著好煙好酒向父親致謝。政委說,沖突剛發生不久,蘭州軍區就得到消息并高度關注。聽到問題解決得很順利,沒有留下任何后遺癥,值班首長要求醫院一定要對學校表示感謝……
七
“陳校長做人做事,影響了我帶隊伍。部隊也是小社會啊!每逢突發事件,我就想起那場籃球賽;遇到好學上進的部下,我就想起校長培養尖子學生的關懷和苦心;面對搗蛋的干部戰士,我就想起校長教育調皮學生的愛心和耐心。我把陳校長的一些管理教育方法,‘移植到我的部隊……離開學校多少年,感覺校長的教育一直沒離開我。
“再說,當年要不是陳校長關心操持,我也許不拿高中畢業證就走了。沒有高中文憑,別的不說,國防大學我是上不了的。”
說到這里,有同學笑問馬炯錦:“如果上不成國防大學,有沒有后來的馬司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