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國內民族文化傳承研究肇始于20世紀80年代,30余年的學術研究經歷了一個從概念到實踐不斷深化的過程,積累了豐碩的研究成果。文章從文化傳承的理論基礎和實踐邏輯兩大方面對既往研究進行梳理,并予以評析,借此提出幾點展望。
[關鍵詞]文化傳承;研究;述評
[作者]姚磊,梧州學院副教授,中南民族大學博士研究生。廣西梧州,543002
[中圖分類號]G0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14)05-0117-010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各民族先后步入了現代化變革中,伴隨著經濟的快速發展,民族傳統文化出現了前所未有的生存困境。然而,我們不能拒絕現代化,現代化是民族繁榮發展的必由之路,喪失現代化將意味著民族貧困;我們更不能摒棄傳統,傳統是民族保持自我本色的根基,喪失傳統意味著民族的消亡。可見,傳統與現代化構成了當下中國各民族發展過程中的一組尖銳矛盾,不解決好這對矛盾,將嚴重影響各民族的健康發展。近年來,國內社會出現的社會誠信普遍下降、人們生活的幸福指數與經濟發展水平嚴重背離等方面的不良現象,也充分說明了傳統與現代化失調所帶來的危害。尤其是文化旅游、文化創意產業的迅速發展,彰顯了富有特色的民族傳統文化不僅是民族地區脫貧致富的重要資本,而且是人們在經濟富足狀態下追求精神享受的基礎;而社會不良現象的糾偏和文化事業的發展在于保持民族傳統文化薪火相傳和持續發展。于是,傳承民族傳統文化,既是實現傳統與現代的有效對接、關乎中華民族可持續發展的重大問題,又是保持人類文化多樣性的社會普遍要求。誠然,伴隨著現代化變革,學者們便以敏銳的眼光對民族文化傳承問題進行了廣泛、深入的研究。前瞻性的學術研究帶動了全社會對傳承民族傳統文化的高度關注和熱情投入。因此,民族文化的傳承從過去到現在一直是熱點命題,這也是民族文化傳承作為一個動態、持續的過程之規律使然。
一、回顧
20世紀80年代至今,國內學者從不同學科、不同視角對民族文化傳承問題進行了研究與探討,積累了豐碩的研究成果,主要體現為民族文化傳承的理論基礎和實踐邏輯兩大方面,其中以文化傳承實踐的邏輯體系為研究重點。
(一)民族文化傳承的理論研究
中國民俗學引進“傳承”概念以前,在張瑜、林惠祥等學者著作中就有了傳承研究的零星記錄。到了20世紀80年代,“傳承”一詞進入中國民俗學界。早期有王汝瀾、孔進己、簡濤等人的作品問世,主要闡明了民俗傳承的概念,認為民俗傳承中最重要的是心意傳承,是其他傳承的軸心和骨干。烏丙安認為,傳承性在民俗發展過程中具有運動規律性的特征,民俗的傳承性與變異性是兩個矛盾統一的特征,只有傳承基礎上的變異和變異過程中的傳承,沒有只傳承不變異或者只變異無傳承的民俗事象;進而提出了傳承論觀點,包括民俗的一切傳承的形式或行動方式,應當將傳承作為一個獨立的研究對象,從民俗特征中解放出來。陶立瑤認為民俗的傳承性是歷時的縱向延續性,表現為在傳承過程中內容和形式上的連續性和穩定性。鐘敬文認為民俗傳承的語言、行為方式決定了民俗傳承過程需要不斷適應周圍環境而做出相應的變化,故而變異性是在民俗傳承和擴布過程中引起的自發和漸進的變化。張紫晨將傳承與文化聯系起來,提出“傳承文化”概念,“不僅代表著傳承著的事象本身,而且代表著一種文化過程,傳承過程就是文化延續的過程。”王雪認為“傳承是民俗文化的延續,也是民俗生活的延續,更是傳承人的生活實踐。”
通過文獻檢索,文化傳承研究開始于20世紀80年代中期。“文化傳承實質上是一種文化的再生產,是民族群體的自我完善,是社會中權利和義務的傳遞,是民族意識的深層次積累,是民族共同體縱向的‘文化基因復制。”因此,“不僅要充分注意到傳承文化的民間性,還要重視其民族性、群體性以及傳統性與現代性交織在一起的文化變遷性。”可見,文化傳承是一種文化變遷的必然過程,是一種積極的文化再生產。古人云“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即希望文化傳承不僅僅是簡單的文化傳遞和“文化基因”復制,而是在民族文化深層次累積基礎上,促進民族群體自我完善的文化生產和文化創新。目前,學界廣泛認同趙世林教授關于文化傳承的概念界定,即“文化傳承是文化在民族共同體內的社會成員中作接力棒似的縱向交接的過程。這個過程因受生存環境和文化背景的制約而具有強制性和模式化要求,最終形成文化的傳承機制,使民族文化在歷史發展中具有穩定性、完整性、延續性等特征。”姜又春從歷時性和共時性兩個維度闡釋了文化傳承的內涵,即“傳承是人類所創造的一切物質和非物質的民俗文化發展變化的運動形式……人們傳承的是傳統文化,并以文化傳統的形式影響著人們的行為與心理;文化傳統則反過來作為一種‘文化權力,支配著人們繼續保持對傳統文化的傳承,以致持久穩定。”從“自我”角度來考察,文化傳承始終向兩個維度延伸,即前一代人通過文化對后一代人“傳”而達到永生,后一代人對前一代人文化的“傳”以求生存發展。因此,文化傳承既是一種必然規律,存在于物競天擇的規定性當中,又是一種人類的文化理性選擇,離不開人的主觀能動性的發揮。
然而,文化傳承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人們從不同學科、不同角度予以關注,難以形成統一的觀點。又由于民族文化的廣泛性和活態性,討論文化傳承問題時,始終要清楚兩個最基本的問題,即“傳承什么”和“如何傳承”,這也是文化傳承體系中最重要的兩個環節。白庚勝認為,需要傳承的傳統文化包括民族精神、民族標識、制度、民族文化的傳人、學術資源、知識系統、情感寶庫七個方面,可以通過教育傳承、媒體傳承、產業傳承、學術傳承、民間傳承等五種方式來實現。郭繼承將這兩個基本問題分別概括為“對優秀傳統文化思想價值的挖掘和闡發,維護民族文化基本元素”和“優秀傳統文化傳承的渠道、方法、載體與方式問題”。羅正副認為,少數民族文化傳承要考慮三個問題,即全面認識少數民族文化是其文化傳承的基礎,采取正確的態度是文化傳承的關鍵,實現民族文化現代化是文化傳承的趨勢。
(二)民族文化傳承實踐的邏輯體系研究
每一個民族的傳統文化都是該民族成員共同傳承、集體擁有的財富,之所以流傳數千年,是文化的擁有者與參與者、特定的文化場域、一定量的文化介質長期共同作用的結果,任何一方的改變都會引起民族傳統文化的弱化、消亡、擴大或轉移。可見,文化傳承是個復雜的系統過程,按照一般系統理論,上述文化擁有者和參與者、文化場域、文化介質、文化本體構成了這一復雜系統的四個主要變量。學術研究中分別將前三者稱之為傳承主體、傳承場、傳承方法,筆者按照這三個傳承要素,結合傳承體系的整體建構,分別進行文獻梳理,以便厘清民族文化傳承研究的既有成果和學術動態。
1.民族文化傳承的實踐主體
文化是人創造的,文化傳承也有賴于人的主動性的發揮,文化主體的自覺和自信是文化傳承的動力源泉。文化傳承主體包括傳者與受者,具體有個人、群體、政府、學界、商界、新聞媒體和社區等。當前學術界關于文化傳承的實踐主體研究主要集中于非遺傳承人領域。劉錫誠、許林田、黃靜華、苑利、陳玉茜、楊娟、黃小娟等學者對非遺傳承人問題進行了專題研究,包括非遺傳承人概念、人生歷程口述史、傳承人的認定制度、傳承人的權利義務、傳承人的保護、傳承人理論建構等六個方面。
黃小娟通過梳理和總結學界非遺傳承人的概念界定,認為傳承人應當是能熟練掌握國家或地方政府認定的各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并在本領域內有較大影響力,為公眾所認同,并能積極開展傳承活動的個體。
對傳承人人生歷程的口述歷史,由最初對某一地域內傳承人及其技藝的簡單羅列,到后來成為搜集和保存傳統技藝原始資料的一種重要手段。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有王文章主編的《中國民間藝術傳承人口述史》叢書(2010,10冊),記錄了唐卡、剪紙等10種特色鮮明的民間技藝發展歷程、技藝傳承過程以及傳承人對技藝的思考。《浙江省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口述檔案集萃:傳人》(2011)一書,從民間音樂、民間舞蹈、傳統戲劇、曲藝、民間藝術、傳統醫藥和民俗等方面,全方位展示了浙江省27位國家級非遺傳承人的學藝經歷、藝術創作及從藝心得等。《我的民間藝術世界——八十位女性的人生述說》(2007)一書記錄了來自不同地區和民族的80位民間女藝人的生命歷程、生活百態、藝術追求。《揭秘水書——水書先生訪談錄》一書是對貴州荔波、三都、都勻水族地區的16位水書先生和水書研究員的深度訪談記錄,內容涵蓋了水書先生在喪葬、建筑、祭祀等方面的咒辭和儀式等。
為了發揮傳承人的作用,國家制定了傳承人認定制度,并在法律上規定了傳承人的認定標準。綜合劉錫誠、宋兆麟、蕭放、苑利、李華成、周安平、朱兵、李榮啟、游海洋等學者關于傳承人認定的專題研究,主要有如下觀點:(1)細化傳承人的認定標準,建立公正合理的認定程序。(2)反思現行傳承人認定制度,建議補充申請備案制度和群眾推薦制度,以申請備案制為主,國家認定制和群眾推薦制作為有益補充,從而扭轉傳承人認定的局限性。(3)名錄制度應與傳承人認定相統一,對列入名錄的重要的、有代表性的非遺項目,政府應當明確指定代表性傳承人并采取措施支持、幫助其實現傳承。(4)借鑒日本的“臨時性指定制度”,避免因申報周期漫長而遺漏、因傳承人病危或傳承環境急劇改變而徹底蒸發掉的珍貴非物質文化遺產。(5)傳承人的認定、保護、監管應該制度化,建立傳承人考核、檢查、變更、撤銷、退出機制,以促進傳承人承擔技藝傳承責任。(6)對于節日、廟會等集體傳承的非遺項目,設立集體性傳承人,按照非遺的樣態進行切分,找出主干的文化環節,將其中具有組織、推動力量的關鍵人物確定為傳承人。
傳承人基于特殊身份而享有特權并承擔相應的義務,是對傳承人進行保護和監管的理論依據。《非遺法》第30條、第31條分別規定了代表性傳承人的資助措施和他們的義務,但欠缺傳承人權利的相關規定。田艷、湯凌燕、劉云升、蘇喆等學者研究認為,傳承人應當享有財產權利和精神權利,包括獲得國家補貼、報酬、知識產權、獲得幫助權、禁止假冒、知情權和利益分享權等方面體現出來。蕭放、宋兆麟研究認為,傳承人應當承擔相應的義務,主要有(1)自覺、公開展示、傳播非物質文化遺產活動,培養新的傳承人,有條件的傳承人要講述自己的口述史或留下書面著作;(2)重視傳統并積極演化,反對與制止盲目改造與濫用;(3)完整保存所掌握的知識、技藝及相關的原始資料、實物、建筑物、場所等。
傳承人是民族傳統文化的活態載體,保護傳承人是民族傳統文化保護工程的核心環節。鑒于傳承人的嚴重斷層與缺位,如何保護傳承人成為全社會關注的問題,學術界對此進行了大量研究,主要集中在傳承人的綜合保護、法律保護和知識產權保護三個方面。苑利、趙世林、安學斌、王敏、楊雁秋、孫正國等人就傳承人的綜合保護,提出如下可行性建議:(1)官助民辦,避免政府越位;采用客位保護為指導、主位保護為根本的形式,讓傳承人成為真正的保護主體;(2)通過培育民族文化產業,支持文化傳承人進行有償傳承活動以解決生計問題,抓好年輕一代傳承人的培養;(3)以帶徒授業的方式拴住傳承人,避免單純的政府補貼并授予榮譽稱號;(4)對于無力開展傳習活動的瀕危非遺項目的代表性傳承人,予以項目資助;(5)發揮高校尤其藝術院校培養傳承人的作用,改革高校現行的傳承人人才培養模式;設立保護性基地扶持重要非遺項目傳習人,以培養傳承人;(6)為傳承人提供經濟保障、社會福利保障和精神關懷,以項目資助方式讓金錢補貼由“輸血”變為“造血”來解決傳承人保護的關鍵問題;(7)傳承人保護類型化,將傳承人保護分為扶持性保護、引導性保護和開發性保護三大類,據此制定個性化的傳承人保護方案。關于傳承人的法律保護研究,徐輝鴻、聶華林、章建剛、吳安新、趙方等人提出了如下觀點:一是以行政法保護為主,并在法律文本中細化,政府有區別地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二是賦予傳承人私法訴求權,保障他們分享商業收益,允許他們以技藝投資、開辦私人培訓機構等;三是給予傳承人特殊保護,即對故意傷害傳承人的刑事違法行為予以刑事處罰。至于傳承人的知識產權保護,王培新、齊愛民、李曉秋、甘明、文永輝等人進行了專題研究,代表性的觀點主要是設想通過現行的專利權、商標權、著作權、商業秘密以及調整現行知識產權制度中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種種不適應,建立專門的知識產權保護制度,對此也有學者認為知識產權保護進一步拉大了代表性傳承人與社區民眾的生活差距,導致更大的不公平。
雖然大多數學者認同現行的傳承人制度,但林繼富、尹凌、魯春曉、吳效群、王慶等學者對其提出了反思性意見:(1)現行傳承人認定制度功利性強,地方政府干預過度和經濟尋租,行政申報方式違背文化傳承規律,造成地方政府壟斷。(2)名錄制度、補助制度、保護制度帶來了多種負面影響。(3)基于非遺的集體性和活態性,應當注重廣泛的繼承人培養。(4)建立非遺財產監理人制度,以解決非遺傳承人主體問題等。(5)傳承人理論研究反思。現行傳承人理論研究主要著眼于解決傳承人生存的實際問題,少有建構傳承人的研究理論。隨著傳承人學術研究的深入,傳承人理論建構也有了一定的進展。林繼富通過梳理國內外民間故事傳承人的研究,認為既有研究集中于文本采集,側重于傳承人的生平描述、講述風格和傳承線路的考察,使得傳承人理論較為分散,而田野研究做得不夠制約了傳承人研究的理論深度和理論系統的形成;同時,他建構起的民間故事講述的三重結構法則,回答了民間敘事傳統的構成層次、鄉土文化意義以及傳承人與民間敘事傳統興衰的密切聯系等學理性問題。江帆、王志清、徐媛等人則對民間故事傳承人進行了個案研究,提出了動態性、原生態和衍生態的保護方案及相互間的矛盾。陳靜梅認為,今后的傳承人應當更多地關注集體性傳承人的認定和保護、明晰傳承人的權利內容、注重問題研究的田野資料支撐和強化傳承人理論研究等。
2.民族文化傳承的實踐空間
傳承場是民族文化得以萌生、棲息和發展的系統空間,也是構成民族文化傳承的重要基礎。學術界關于傳承場研究主要集中于綜合性的理論研究、具體傳承場的專題研究和傳承場的變遷研究。
趙世林、張福三、馮天瑜、晏鯉波、和曉蓉、遲燕瓊、井祥貴、姜又春、司馬云杰、劉鐵梁、周星、管彥波、楊國才、魏國彬、和繼全等學者對傳承場進行了研究,主要有如下觀點:(1)傳承場的概念界定。傳承場是一種三位一體的“文化精神背景”疊加“特定時空間”和“特定活動群體”而形成的、保障傳承有序進行的中介實體;一切人與人、人與社會接觸的空間組合都可以是傳承場。(2)傳承場的產生及其特征。人類的群體需要是形成傳承場的基本動力,有多少種需要就會產生多少種傳承場;傳承場是民俗生活文化得以萌生、棲息和發展的系統空間,具有開放性、動態性。(3)傳承場的構成要素。文化傳承場有“兩要素說”和“三要素說”,前者認為文化傳承場包括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是民族文化賴以產生、傳遞的硬件;后者認為民間文化傳承場由自然場、社會場和思維場組成,其中社會場包括社會經濟環境和社會制度環境,前者是指人類加工、改造自然以創造物質財富所形成的一套生產條件,包括工具、技術、生產方式等;后者指的是人類創造出來為其文化活動提供協作、秩序、目標的組織條件,包括各種社會組織、機構、制度等結合而成的體系。(4)傳承場類型。傳承場實質上就是文化傳承環境,而環境在文化傳承中的模式、特征決定了文化傳承場的類型和特征。概括地說,傳承場有實在的物質空間和隱喻的空間兩大類,具體包括叢林、火塘、寺廟、儀式、學校、市場,村寨、家庭、婚禮、傳統節日、村寨中的文化活動場所等。(5)民族文化典籍及現代聲像資料、大眾媒體及大眾文藝、旅游、網絡論壇等發揮了民族文化傳承的媒介作用,是文化變遷進程中的新生傳承場。另外,社會的需要和認同等構成的文化生態則是一種無形的最廣泛的文化傳承場域。
受社會現代化迅速發展的強烈影響,農村社會的經濟形態、組織結構都發生了轉型,農民由農村涌入城市,傳統農業社會相對穩固的關系群體不復存在,民間傳承場正在加速演變。李紅英、翁曉華、孫亞娟、熊斯霞、漆亞莉、李衛英等學者都以某一地域或某一種傳承場為研究對象,重點關注了民間傳承場的變遷和重構。(1)傳承場的變遷及其原因。受經濟、教育等現代化“雙刃劍”的強力作用,民間傳承場迅速地趨向萎縮、消失、轉移或擴大。(2)家庭、寺廟、傳統歌場等民間傳承場因社會變遷而逐漸瓦解,學校成了民族文化傳承的重要場域,與學校小環境相對應的民族地區社會大環境也為民族文化的外部傳承提供了強有力的磁場。(3)受文化傳承方式和路徑變化影響,少數民族文化傳統傳承場逐漸被次生傳承場替代,多元化的傳承場出現了,舊的傳承場被改造完善,新的傳承場也逐步創建起來,這正是文化傳承的必然要求。(4)傳承場的轉換引發民族傳統文化的傳承與變遷。許多少數民族歌謠、舞蹈等傳統文化,因其傳承場發生了“傳統婚禮場一藝術舞臺一旅游市場”的漸次轉變,從而實現了從鄉俗禮儀到民間藝術的傳承與變遷。如邵陽布袋戲等表演類的民俗文化,除了家庭的靜態傳承場外,因其是鄉村民俗禮儀活動、節日娛樂活動的重要內容之一,故而這些活動成了動態傳承場,發揮了更好的文化傳承功能。
3.民族文化傳承的實踐機制
民族文化的有效傳承有賴于傳承方式的選擇和運用,或者說是傳承機制的建立和運行。少數民族傳統文化發展到今天,實質上是一個漫長的傳承過程。在此過程中,傳承方式是多種多樣的,又是不斷變化的。通過梳理烏丙安、羅正副、姜又春、白庚勝、索曉霞、劉錫誠、和曉蓉、趙國宏、彭兆榮、周波等學者關于傳承方式的研究,筆者將他們的研究成果歸納為“兩種研究范式,多種傳承提法”。一是“標準”研究范式,即按照不同的標準對傳承方式歸納、總結、分析。以傳承主體多寡為標準,文化傳承有群體傳承、個體傳承、家庭傳承、社會傳承;以傳承主體是否在場為標準,分為在場傳承和不在場傳承;以傳承的組織形態為標準,則可類化為血緣傳承、地緣傳承、業緣傳承和神授傳承;以傳承途徑為標準,則有口頭傳承、行為傳承、心理傳承和書面傳承;以傳承場域為標準,則可細分為民間傳承、實踐記憶、實物意符、教育傳承、媒體傳承、產業傳承、場館傳承、學術傳承、網絡傳承。二是“載體”研究范式,即按是否以人為載體進行總結。以人為載體,則可以歸納為“一對一”、“一對多”和“多對多”三種傳承方式。“一對一”傳承多體現于日常生活、生產技能和特殊技藝方面,“一對多”的傳承多屬于精神文化范疇的內容,“多對多”傳承則是通過民族風俗習慣、生活禁忌、人生禮儀、道德規范等對社會生活進行調控,客觀上達到文化傳承的效果,通常以社會輿論給社會成員施加影響來實現。不以人為載體的傳承主要體現為各民族通過規章制度和習慣法來進行的。
當然,民族傳統文化的傳承不是一種方式的重復運用,也不是幾種方式的簡單疊加或交替使用,而是多種方式交叉并行、相互補充的,況且文化自身本就具備著某種傳遞和延續生命的內在機制。因此,少數民族文化傳承有其特定的運行機制,是我們發現文化傳承規律需要探討的重要命題之一。索曉霞認為“制度和法規形成的社會強制、民族社會生活中的潛移默化、道德和禁忌形成的心理約束”,是隱藏在各種文化傳承現象背后的“看不見的文法”。趙世林將民族文化傳承的社會機制概括為六個方面,即以家庭為中心的親親強制、以村寨為單位的社會監督、特殊狀態(戰爭)下的高強傳承、族際交往中強化的自我意識、意味著義務延續的祖先崇拜和宗教意識。晏鯉波則認為“機制”不是某種具體方法,而是一種抽象概念,故而認為上述兩位學者的傳承機制也只是傳承方式,進而提出了“選擇機制、適應機制、采借機制和參與機制”四種文化傳承機制。由于現代化帶來生產生活的重大轉型,少數民族文化傳承發生了重大變遷,其中最根本的是傳承機制的轉變,即由過去的族內傳承擴大到族外傳承、對政府力量的依賴日益加強、以現代生產轉型的重構來實現文化傳承。鄭國華針對社會轉型導致的民族傳統文化傳承失范的危機,提出了“規范創新”傳承理論,以重塑文化傳承規則,即“通過意義轉接,確立新的價值認同;規范組織行為,重構組織體系;突出民族特色,保存核心形式;選擇合理目標,防止利用失范。”劉堅基于云南少數民族傳統體育的研究,提出了四種普適性的傳統體育傳承路徑,即“現代體育化、非物質文化遺產申報、資料庫與信息庫和生活性保護(生態保護區與生態旅游)。”盧德生、井祥貴提出了教育傳承機制:一是建構“研-發-教”一體化的學校教育傳統體系;二是建構社會教育運行機制,即“以實現民族成員終極價值為目的的、特定環境中的民族獨享文化傳承機制”。容中逵則認為家庭、學校、大眾傳媒三個領域可以分別以行為系統、智識系統、價值取向系統為側重來踐行文化傳承的使命。
4.民族文化傳承的實踐體系建構
民族文化傳承是一個復雜系統,任何一個變量的單一優化都不能解決文化傳承問題。隨著文化傳承的單一要素專題探討和綜合研究的逐步深入,文化傳統體系建構研究日益受到關注。近年來,已有部分學者就建構中華優秀傳承文化傳承體系進行了專題研究,它既是一種文化傳承理論的學術探索,也是一種文化傳承機制的新嘗試。
段超、郭繼承、王征國、柯可、黃韞宏等學者都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傳承體系進行研究,歸納他們的學術觀點,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一是中華優秀傳承文化傳承體系的內涵,即中華優秀文化傳承體系是一個層級分明、和諧互動、傳承久遠的有機體系,是由物質文化(塔基)、制度文化(塔身)、精神文化(塔頂)、理想文化(塔尖)構成的“人類文化金字塔”的層級結構模式的中國化;二是構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傳承體系的重要性,即只有它的有效運行才能確保文化從個案到整體的有效傳承;三是如何建構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傳承體系,這是近二三年來文化傳承研究的重點,提出了四種建構方法;(1)運用系統論、控制論來統籌建構文化傳承體系,具體從傳承主體、傳承方式、文化本體、保障措施等層面來建設;(2)以人為本,以確立中華人格理想為目標,建構以國學為基礎,以國魂為精神,以國法、國藝、國教、國俗、國技為修身、規范、教化和傳播手段的中華文化傳承體系;(3)遵照優秀民族文化的基本精神為統領的原則,找出傳承方式,從而全面解決文化傳承中“傳承什么”和“如何傳承”的兩大根本問題;(4)運用科學技術建構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傳承體系,即利用科技產品使文化典籍、文物遺產數字化,讓數字化產品成為傳統文化的重要傳承載體;利用科技平臺展現傳統文化形象,發揮國民教育的基礎作用和展覽平臺的實際效果;利用科技媒介實現宣傳手段多樣化,讓傳統民風民俗走向社會、融入生活;利用科技手段挖掘傳統文化的科學價值,并促其創新,以實現傳統文化可持續發展。
二、評析
我國民族文化傳承經歷了30余年的研究與實踐,成果豐厚,形成了較為完備的理論體系,但也存在著諸多有待完善之處。
(一)跨學科交叉研究,持續拓展了民族文化傳承的研究視野,但沒有形成嚴謹的理論體系。文化的多樣性決定了其所涉學科的廣泛性,社會學、人類學、民族學、經濟學、文化學、藝術學、美學、法學等學科都從不同角度切入研究,涵蓋了文化傳承的內涵、傳承主體、傳承手段、傳承場域、保障措施等多方面的內容,尤其在傳承主體、傳承場域、傳承機制方面取得了豐碩的學術成果。然而,跨學科的交叉研究難以形成統一的專業研究范式。由于研究者多來自其他學科的邊緣學者,受自身學科背景的影響,往往是某一方面的專題研究做得較深入,而各個專題研究之間缺乏緊密的關聯度,因而研究成果呈現雜亂無章的狀態,沒有從整體上建構一個結構嚴謹的具有操作性的傳承體系。
(二)延續“經世致用”為主導的傳統學術研究范式,即“強調關注社會現實,勇于面對社會問題,致力于達到濟世安民的目的”,這種范式講求功利、尚實務實。雖然人們自改革開放以來日益富裕,卻不能安“富”樂道,最根本的原因源自民族傳統文化在現代化進程中陷入了傳承困境,造成了社會歸屬感危機,生活幸福感下降。面對現代化對傳統文化的負面影響,學術界進行了廣泛深入的研究,取得了良好的社會效果,既喚起了全社會保護和傳承民族傳統文化的自覺和自信,又能隨時發現傳統文化所面臨的新問題。當然,傳承民族文化需要解決兩個最根本的問題,即“傳承什么”和“如何傳承”,實質上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即針對文化本體設計傳承機制。因此,要立足于文化本體研究,才能找出適于文化傳承的科學路徑。目前,針對文化本體的學術研究非常薄弱,沒有從文化哲學的高度來挖掘文化傳承的內在規律和理論建構,所設計的文化傳承機制難以發揮預期的良好效果。
(三)研究方法上定性研究多,定量研究少,田野調查缺失較嚴重。在研究范式上,沿著“現象關注一問題分析一對策設計”的邏輯展開,有利于發現問題和解決問題,對于傳統文化的保護、傳承和開發起到了較好的引導和促進作用。通過定性研究,對民族文化傳承的內涵、特征及主要內容等進行了翔實的描述,累積了一定的理論基礎。當然,做好定性分析的前提是進行科學的定量研究,并深入田野進行長期、細致的調查,這也是民族傳統文化鄉土性所決定的,而這些恰恰是文化傳承領域學術研究的不足之處。很多學者的田野工作是“短平快”,導致收集的第一手資料不夠翔實,又缺乏真實性,所做的定量分析不充分;部分學者甚至只在書齋中進行文獻整理和挖掘,欠缺定量分析。如此一來,定性研究所得出的結論難免帶有主觀隨意性,不能從根本上解決日益嚴重的民族文化傳承難題。
三、展望
30余年的研究涉及了文化傳承的方方面面,取得了豐碩的學術成果。不過,國內的民族文化傳承研究側重于微觀的專題探討,沒有立足于文化本體及其發展規律來進行歷時性的深度研究,缺乏理論原創,對國外的文化傳承實踐經驗的研究與借鑒也不夠,這與我國豐厚的民族傳統文化資源是不相匹配的。因此,今后的民族文化傳承研究需要嘗試如下努力。
(一)拓展研究領域,關注民族文化的教育傳承。人是文化的創造者、持有者,人的素質高低直接影響到文化的繼承與創新,只有實現“人的發展”才能從根本上實現民族文化的有效傳承。文化傳承實質上是作為文化主體的人對民族文化的選擇性繼承和合理創新,也就是培養人們對文化的判斷、選擇和創新的能力,以淘汰落后文化、繼承并發展優秀文化,而教育是培養人的能力的重要手段。因此,我們應當將民族文化傳承研究視野拓展到教育領域,既要探討民族文化教育傳承機制,又要研究“人的發展”的教育哲學,通過教育實現“人的發展”來解決文化傳承的根本問題。
(二)轉變研究范式,關注民族文化的整體性研究。過去的文化傳承研究要么側重于某一文化事象的個案討論,即單個、局部的田野調查式研究;要么脫離文化本體,就文化生態、傳承方式、傳承主體等文化外部傳承條件進行研究。然而,民族文化是復雜多樣又交叉共生的,難以對其進行準確的切割分類,這就顯示了既往研究范式的局限性。不過,民族文化有諸如家庭、村落、市場、學校、節日等眾多生存空間,每個文化空間都有一個讓人感知的模糊邊界,每個空間中生存的文化的種類和形態也不盡相同。因此,以文化空間為研究單位,立足于文化本體,來探討不同文化空間中的關系網絡及其運行規律,揭示其中的文化傳承實踐邏輯,設計文化傳承機制。這就避免了文化本體在外力影響下發生存在空間置換后而陷入無所適從的生存困境,保證了文化本體在新的文化空間內部運行機制作用下得以傳承。如此一來,我們可以一個個文化空間為變量,來建構民族文化傳承體系。
(三)學術研究與社會實踐相統一。一方面,文化研究者要務實做好田野調查工作,即選擇合適的具有代表性的田野點,分別從客位、主位的視角,進行長期的觀察、訪談、實驗,發現民族文化生存的深層危機,在全面掌握第一手資料的基礎上進行學術研究。另一方面,與學術研究相呼應,強化文化傳承的社會實踐工作,也就是說對學術研究成果進行實踐證明試驗。田豐、尹紹亭、陳哲等學者曾經做了諸如民族文化村、文化生態保護區等個案的實證研究,可以說是文化傳承實踐活動的成功嘗試,擴大實證研究是今后研究需要努力的方向。另外,吸引相關的社會企業投入這方面的研究,這是實現民族文化生產性傳承的有效途徑之一。如此一來,通過“積極創設‘研究在實踐中、‘實踐在研究中的情境,打破傳統民族學研究中欲保持‘他者的原生性僅關注‘找事與‘說事而對‘做事有意無意回避的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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