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與樹

安黎

我有一友，是個典型花癡，又是個非典型詩人。

上了些年歲，發了點小財，返璞歸真的念想便在腦子里瘋長。城里的牽掛太多，而家鄉又太過遙遠。為一解鄉愁，他租借了郊外的半畝荒田，并把那塊棱形的沙石地，當成了游魂與舊夢的棲息場，更當成了一片可以任意拼接的雜色布。修一條小徑，埋一根水管，扎一圈籬笆，并蓋起了三間瓦舍。室內經裝修，可住人，亦可待客。客從城里絡繹而來，不為見人，只為賞花。

這塊袖珍地盤，被切割成了幾個區域，有蔬菜區，花卉區，以及苗木區等。蔬菜與荒草的葉蔓相互糾纏，難解難分;苗木的根部遭蟲子啃咬，軀干隱約泛黃。唯獨花卉，在備受寵愛與呵護中，呈現出了蓬然之態，勃然之姿。牡丹、芍藥、月季、艾菊、連翹、郁金香、君子蘭等三十多個品種，依次綻放，輪番妖艷，盡顯風騷，燦若云霞翻滾，錦似綾羅飄逸。

花的繁盛，引得朋友的喜不自禁。他不但為每朵花拍攝美照，將其貼于網絡空間里自得其樂，而且長歌短吟，日日賦詩數首，看那架勢，似乎不摘取中國“詠花之王”的桂冠絕不罷休。

一個周末，我踏足他的地界，與他圍桌而聊。一壺熱茶，化開了內心的冰凍，轉瞬間，他激情澎湃起來。出乎于我的預想，一提起花來，他連連搖頭，不住地嘆息。問其故，他不做正面回答，只是起身回屋，拿來一張卡片遞給我。卡片上書有一首古體詩，雖寥寥四句，平仄格律亦不大講究，卻也真切地晾曬出了他的心跡：看客皆言花嫵媚，誰知蕊后皆汗淚;勞碌百日待盛開，芬芳片刻又憔悴。

朋友的詩，啟發了我，相信立志于寫作的年輕朋友，也能從中有所觸動與領悟：做一朵花，還是做一棵樹，這是一道需要給出明晰答案的選擇題。花與樹，可以并蓄，卻難以兼得。花紅一季，樹綠百年。樹之茂，源于根之固，更源于“任憑風吹浪打，我自巋然不動”的定力與堅毅。一棵有雄心的樹，光靠雄心遠遠不夠，惟有把根須深扎于大地的腹部，充分汲取土地的養分，不斷接納風霜雨雪的洗禮，才能屹立危崖而不斜，蒼翠百歲而不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