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人社團、校董會與近代中國私立大學的治理機制
——以上海大同大學為中心(1912—1949)

蔣寶麟

(上海社會科學院 歷史研究所， 上海 200235)

學人社團、校董會與近代中國私立大學的治理機制
——以上海大同大學為中心(1912—1949)

蔣寶麟

(上海社會科學院 歷史研究所， 上海 200235)

大同大學于1912年創辦于上海，是近代中國一所辦學歷史較長，并保持長期穩定的私立大學。立達學社是大同大學的創辦者和經營者，對大同大學的內部治理起決定作用。1928年，大同大學在南京國民政府立案，開始設立校董會。但校董會只是為依照國家規定而設，在大學治理中的作用有限。立達學社、校董會形成表里共生關系。大同大學極力保持本校權力結構、制度和經費籌措方式的獨特性和適用性，但又能設計出一套適應機制以應付國家權力，以保證學校的生存和發展。

大同大學； 立達學社； 校董會； 私立大學； 大學治理

近代中國高等教育，直接源于清末時期的新式學堂(含天主教、基督教新教傳教士創辦的新學堂)。民國成立后，以各種類型的大學、獨立學院、專科(專門)學校和高等師范學校為主體的中國高等學制體系逐漸構成并完善。根據辦學主體和教育經費配置方式的不同，近代中國的大學(獨立學院、專科學校)分為“公立”(“國立”及“省立”)和“私立”(國人自辦和教會創辦①)兩類。

近年來，大學史是學界的熱門研究領域。在逐漸突破以往通行的各校“校史”編纂模式后，近代中國大學史研究在整體和個案兩方面均有相當大的推進。私立大學的研究亦日漸增多。在各地諸多私立大學中，創辦于1912年的上海大同大學(初名大同學院，1923年改稱大學，1952年全國高校院系調整時被撤并)，辦學素久，延續性長，科系較為完整，并保持長期穩定。目前，大同大學校史研究已有一定積累，史實建構較為完整。②

大同大學的創辦者和經營者是“立達學社”，這是一個民間學人團體，大學與學社相伴而生。大同大學之“私”即由立達學社體現。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私立大學要生存，須向政府立案；而立案的首要條件是先設“負經營學校之全責”的機構——校董會，大同大學在此期間亦概莫能外。私立大學的校董會研究仍然很薄弱，大部分研究停留在校董會制度設計，或其對私立學校經費籌集的作用等層面③。當然，有研究已注意到，很多私立大學的校董會對于校長更替和職權并無約束力④。本文將嘗試考察立達學社、校董會，以及二者的關系對該校治理結構的影響。

一、立達學社與大同大學的創辦

中國本國私立大學的創辦主體分私人和團體(私法人)兩類⑤。大同大學的創辦主體屬后者，為立達學社。立達學社既是大同大學的創辦者，又是立法者、經營者，還是教學主體，“社”對“校”介入之深，影響之廣，是其他私立大學罕見的。

立達學社成立于1911年6月。其時，任教于北京清華學堂的胡敦復與同校志趣相投的11位中國教員成立“立達學社”，以“自立立人，自達達人”為宗旨，胡敦復被推選為社長。據當時的《立達學社簡章》顯示，該社的主要社務是“教育事業”。立達學社成立后不久，胡敦復因與清華學堂外國主事者教育理念不合，便離開北京來到上海。此后辛亥革命即爆發，其他社員也紛紛南下會聚于上海，積極籌備創立新校。1912年3月，立達學社在上海南市創設大同學院，公推胡敦復為校長，社員華綰言兼教務和庶務，社員朱香晚、郁少華、張季源、平海瀾、吳在淵和顧珊臣等任教師。校名“大同”，取《禮記·禮運》中“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是謂大同”。另用世界語La Universitato Utopia為外文譯名，意為“烏托邦大學”⑥。大同學院創辦時先設普通科(相當于初中——引者注)和大學預科(相當于高中)，1916年增設英文專修科和數理專修科，1921年設大學文科及理科，1922年增設大學商科和教育科⑦。可以說，1921年之后，大同即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大學本科院校”。

二、校董會、立達學社與大同大學治理結構之表里

根據國民政府的制度設計，校董會是私立大學的代表，在學校治理中負全責，校長應對校董會負責。1928年的《私立學校校董會條例》、1947年的《私立學校規程》，都規定私校的校董會的主要全責在于選聘校長、籌劃經費和校務進行計劃的審核。大同大學的《校董會組織大綱》規定本校校董的職權所在，符合國家相關條例的精神。

表1 1931年大同大學行政管理系統圖

資料來源：王仁中等編：《立達學社與大同史料實錄》，第342頁。

資料來源：王仁中等編：《立達學社與大同史料實錄》，第343頁。

資料來源：上海市檔案館藏大同大學檔案，Q241—1—1—26。

三、立達學社對大同大學經費的運作

據吳在淵所引1918年7月31日前歷次立達學社和大同學院收支統計，可以發現：(1)立達學社創設之初收入是社費，此項是一直是主要來源；自第三期社度(截至1913年1月31日)起又有“內債”(社員借貸予學社)，自第五社度(截至1914年1月31日)起又有“外債”(學社向外界借款)，另外還有一些是大同學院校舍的租金(大同校舍的所有權在立達學社)。(2)立達學社的支出項除了少量留作社內日常運行所用，小部分作為立達圖書館經費，絕大部分充為大同學院經費。從第一至第十二期社度(截至1917年7月31日)，立達經費收入70213.176元加2000兩(收支相抵)，其中支出大同學院經費29200元，大同院址經費14474.003元，大同院舍經費19049.571元加2000兩，即大同部分的支出占總收入(或總支出)的89%強。(3)大同的收入來源只有兩個部分，一是學費，二是立達的投入。以下羅列大同辦學初期的幾期收支情況，具體見表4。

表4 大同學院第1期至第12期收支一覽表(選列) 單位：元

資料來源：吳在淵：《大同大學創辦記(1925年)》，王仁中等編：《立達學社與大同史料實錄》，第116-123頁。

在1912年至1949年大同大學的發展歷程中，經費運作是其辦學的生命線。從經費收入項目來看，第一，學費始終是最穩定的收入來源。如表4所列，除了創校初的兩三年，立達學社的投入(來源于社員納費)是學校經費的大宗外，之后學費(含學生所繳的其他各項費用)一直是學校經費最主要也是最穩定的來源。

第二，立達學社是大同大學經費的經營者，也是最初的投資者。不過，在大同辦學的中后期，立達的直接現金投入很少。檢視抗戰時期大同各年度的收支表，其中有“立記往來”一項，有時是收入項，但更多的時候是支出項，“立記”無疑是立達學社。立達學社收支表中也有一項“大中往來”，有支出，也有收入，“大”指大同大學，“中”指大同附中。“立記往來”和“大同往來”正好能在同期的校、社收支中對應。此時立達學社收入也不再仰社員各種名目的“社費”，而主要通過借貸、抵押、銀行利息、地產買賣和股票投資維持本社的收支平衡，并購置大學的校舍或地產(大同校舍和地產的所有者是立達)。這一點，體現出私立大學經費運作中商業性和社會化的一面。

1949年前大同大學經費時時捉襟見肘，長期“負債辦學”，但學校卻從未“破產”，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立達學社和校方能充分利用私校經費籌措的社會化、商業性和政治性的兩個面，確保杠桿的平衡。

四、余論

大同大學是民國時期十分典型的一所私立大學，建校時間較長，辦學延續性較強，并形成了本校的特色校園文化。考察該校大學治理的模式，無疑具有一定的學術參照性和現實意義。

大同大學的治理核心是立達學社，除了上文述及各點以為詮釋之外，該團體穩定的人事關系和內部認同亦是突出的特點。大同的歷任校長均出于立達學社。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胡敦復因“革命”沖擊而辭去校長之職，由另一社員曹惠群繼任。1941年底太平洋戰爭爆發，大同所在的上海公共租界淪陷，1942年初曹惠群辭職，由胡敦復“回鍋”出任校長，出面與日偽妥協以換取學校在滬繼續辦學。抗戰勝利后，為重新應對國民政府，胡敦復辭職，立達學社推舉在重慶的社員，同時也是胡敦復之弟胡剛復繼任，胡敦復實際控制校政。顯然，大同大學的校長更替史也是學社與大學關系的縮影。

立達學社的成員構成了大同大學師資的基本盤，確保教學秩序的穩定，同時也擔負學校的各項事務性工作。他們具有較強的內部認同，在大同的歷次學潮中應對的態度頗為一致，不似其他大學，特別是國立大學的教師群體經常出現分裂之態勢。作為一個“團體”，立達學社需要一個強勢的“個人”來維持。胡敦復是立達學社和大同學院(大學)的創始人和大家長，是大同大學治理的決策者，并承擔與國家“溝通”的職責。在大同校史中，作為校長或實際校長，胡對學校各方面所起到的作用，是持續性的。張伯苓之于南開大學，馬相伯、李登輝之于復旦大學，均屬同類情況，這與民國時期絕大部分國立大學校長不同。北京大學、清華大學、中央大學、中山大學和浙江大學等重要的國立大學，在不同時期無不出現過“易長”風潮，并由此引發校內風潮或校內學生、教授群內部的裂痕，此種情況在大同從未發生。同時，胡敦復作為教育界元老輩分人物，與國民黨高層保持密切的互動，確保學校在體制內的安定狀態。

大學獨立于外部“社會”，但又無法自外于社會。這種情形既是悖論，又是彼時大學的生存之道。私立大學辦學需要向社會獲取經費以及各種資源，大同大學亦非例外，而且較為成功。在辦學方向上，大同大學極力貼近上海城市社會和經濟，以開設實用專業為主。在經費籌措方面，除了向社會募捐以外，立達學社主要通過借貸和投資(投機)產業等商業性方式保持學校的收支平衡。但同時，民國時期動蕩的“社會”氛圍時刻影響校內，對學校治理造成了極大的挑戰。

本文通過幾方面的分析論證，可以發現，大同的內部治理，一貫秉持“獨立”和“求穩”的宗旨。校方極力保持本校權力結構、制度和機構的獨特性和適用性，但又能設計出一套適應機制以符合國家，特別是南京國民政府強烈的國家建設的需要。換言之，立達學社是大同大學治理的權力之源，又與作為“制度”構成的校董會形成表里共生關系。大學治理結構中的權力和制度各有由致。這或許能為當下編織的學術自由、教授卓立、教育家賢明、校董會管理民主的“民國大學圖景”平添另一種色彩。

注釋

①因近代中國的教會大學自成體系，且時人指稱的“私立大學”一般多指稱國人自辦的私立大學，故本文所研討的“私立大學”專指后者。

②黃婷：《立達學社與大同大學》，《史林》2004年第4期；黃婷：《大同大學研究(1912—1952)》，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2004年碩士論文；盛雅萍、馬學強主編：《滬上名校——百年大同研究(1912—2012)》，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2年。

③王炳照主編：《中國私學·私立學校·民辦教育研究》，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96-401頁；宋秋蓉：《近代中國私立大學發展史》，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54-357頁；熊賢君：《1949年前中國私立學校的董事會組織管理體制》，《教育研究與實驗》1998年第3期。

④李海萍：《私立非私有：民國初期私立大學內部職權體系研究》，《高等教育研究》2011年第11期。

⑤《1913年1月16日教育部公布私立大學規程》，朱有瓛主編：《中國近代學制史料》第3輯下冊，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17頁；《私立學校條例(十七年二月六日大學院公布)》，《大學院公報》第1年第3期，1928年3月，第8頁。

⑥參見盛雅萍、馬學強主編：《滬上名校——百年大同研究(1912—2012)》，第18-21頁；黃婷：《立達學社與大同大學》，《史林》2004年第4期。

⑦《大同大學簡史》，王仁中等編：《愛國辦學的范例：立達學社與大同大學、附中一院史料實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74頁。下文引用，簡稱《立達學社與大同史料實錄》。

⑨《立達學社會議記錄選登》，1937年6月11日，王仁中等編：《立達學社與大同史料實錄》，第76頁。

⑩《立達學社社員名單》，王仁中等編：《立達學社與大同史料實錄》，第2-5頁。

責任編輯 梅莉

Academic Society，School Board and Governance Mechanism of Private Institutions in Modern China——Case Study on La Universitato Utopia in Shanghai，1912-1949

Jiang Baolin

(Institute of History， Shanghai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 Shanghai 200235)

La Universitato Utopia (Datong University), established in Shanghai in 1912 was a long and stable private institution in modern China. The Lida Society (Lida Xueshe) was the founder and operator of Datong University which played a decisive role in the governance of the institution. In 1928，Datong University was registered by Nanking National Government and set up a school board in the institution. The school board was founded just according to the regulations of Nanking National Government， and the school board played limited role in the governance of Datong University. The Lida Society and the school board then formed an exterior-interior symbiotic relationship. Datong University was trying to maintain its uniqueness and suitability in power structure，institutions，academic structure and financing， and at the same time set up an adaptive mechanism responding to the state power so as to ensure its existence and development．

La Universitato Utopia (Datong University)； the Lida Society (Lida Xueshe)； the school board； private institutions； governance of Datong University

2014-10-20

2012年度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近代中國大學與社會”(12JJD770019)；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第53批面上資助“近代中國大學治理與國家權力關系的類型比較研究”(2013M531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