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振華
[摘 要]人類離不開形而上學。在追問“存在者之為存在者”這一哲學“第一問題”的過程中,人類的社會實踐活動方式也在跟著悄然發生轉變。海德格爾先期“此在形而上學”向“世界之四重整體形而上學”的大“翻轉”,實質正是人類即此在對自身生存與其他存在者之存在關系問題認識的升華與躍遷?,F代性問題契合于這一“翻轉”主題,為形而上學這一純哲學問題注入了實踐因素,找到了一個絕佳的“用武之地”。
[關鍵詞]海德格爾;形而上學;現代性;存在
[中圖分類號]B0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2426(2015)04-0011-05
人類自產生之日起,與其生存之世界便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在此世界中,人作為存在者,其存在的根由在哪里,或者說,與其他存在者之間是何關系,對這一問題的解答不僅是哲學家形而上學的課題,更是人類社會實踐活動不得不思考之問題。某種意義上,有什么樣的形而上學觀就有什么樣的社會實踐活動樣式。伴隨著“形而上學發展史上的三次翻轉”①,人對自身及其周遭存在者的態度也大致經歷了三次躍遷:第一次,人的存在埋沒于存在者之存在中。柏拉圖奠定的“在場形而上學”將“存在者之為存在者,亦即存在者之存在,把握為理念”[1]。具體地講,柏拉圖所說的“在場”僅指抽象掉一切具體存在者的存在,人被視同為與其他存在者無異的存在者,由此導致的必然是人對作為理念化身的各種理性神的認命和服從,人處在了一個極其卑微的位置上。第二次,人的存在是一切存在者之中心和尺度。的確,離開了人談“存在者之為存在者”是毫無意義的,因此,人的主體性需要回歸。以笛卡爾、康德和黑格爾為代表的“主體性形而上學”完成了這一轉折,盡管“主體性”的界定出現了“理性”與“非理性”之爭,但終歸是把人從萬物中挑揀出來,突出了人的價值。而此種突出,某種程度上講,又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即“人類中心主義”,忽略了其他存在者之存在,由此導致的必然是對周遭存在者的無視、任意踐踏與揮霍。反思現代性問題的由來,與此不無關系。第三次,人的存在是生存。海德格爾意識到了作為“主體性形而上學”基礎和出發點的“主體性”的問題,將其激烈排拒,提出人的存在是“在—世界—之中—存在(In-der-Welt-sein)”[2]219。顯然,海德格爾看到了人過分強調自身主體性的局限性所在,盡管有人認為其是“精致版的權力意志的形而上學”,但其后期的“世界之四重整體形而上學”實現了完美蛻變。總體看,海德格爾“形而上學之思”對現代性問題有諸多啟示之處。
一、海德格爾“形而上學之思”
基于柏拉圖“在場形而上學”以及現代形而上學即“主體性形而上學”固有的缺陷,海德格爾徹底顛覆以往論說,提出自己的形而上學觀。出于人類認知在一定時間內的有限性,海德格爾的“形而上學之思”也歷經了從先期的不盡成熟到后期的成熟階段的重要躍遷。
(一)先期之思——“此在形而上學”
海德格爾“形而上學之思”的先期論說就是“此在形而上學”?!按嗽凇保―asein/being-there)一詞的出現并非偶然,在海德格爾早期作品——《康德和形而上學問題》、《存在與時間》中就有運用,這是其“此在形而上學”的基礎性核心概念。究竟何為“此在”(Dasein)?事實上,無論何種形而上學觀,都是圍繞存在與存在者的問題展開的。所以,在胡塞爾術語系統中將其在現成存在意義上加以使用,即康德所指的自然物的存在方式。那么,海德格爾“此在形而上學”對“此在”是如何解讀的?或者說其“此在形而上學”有哪些內容?主要有以下兩面:
1.此在是人的生存
不同于康德的“此在”概念,海德格爾認為,“它一般而言并不表明存在方式,而表明某一我們自身所是的存在者,人的此在。我們一向便是此在。此在這一存在者和一切存在者那樣具有一種特殊的存在方式。我們在術語學上將此在的存在方式規定為生存,……對于康德和經院派而言,生存是自然物的存在方式,對我們而言則相反是此在的存在方式。照此我們例如可以說,物體決不生存,而是現成存在。相反,此在,我們自身,決不現成存在,而是生存”[2]32-33。從中可看出,海德格爾對“生存”與“現成存在”做了嚴格區分。因此,如何理解“生存”便成為領悟海德格爾“此在形而上學”的關鍵之處?!按嗽跓o論如何總要以某種方式與之發生交涉的那個存在,我們稱之為‘生存(Existenz)”[3]15,更明確地講,“生存專指人即此在的存在,它表示的是這樣的意思:此在的本質在于它的生存”[3]15,“或者說,生存只有就人的本質才說得上,這就是說,只有就人的‘存在的方式才說得上”[4]。顯然,海德格爾十分明確地突出了人之存在異于其他存在者之存在的核心觀點。同時,也應看到,海德格爾通過對“生存”概念的解釋,深刻地闡明了此在生存的無規定性、反規定性,而正是這一特殊性質的存在,“才使得此在能夠分離存在的那種永恒的現在狀態,而使此在對存在的理解成為可能。這種生存打開了存在的‘澄明之所,使此在進入無蔽狀態,只有在此在的生存過程中,其他存在者,無論是非此在的存在者,還是與此在相類的存在者,才能進入這一‘澄明之境,這些存在者及其存在才得以在這里被去蔽”[5]。其實,隱約中潛含著海德格爾對此在即人的“主體性的肯定”,只是其用“生存建制”一詞取代了“主體性”。
2.此在以“在—世界—之中—存在”的方式生存
在海德格爾看來,此在即人的生存在本質上是與他者、世界的“共在”(Mitsein)。換言之,人的生存不可能孤零零地、虛假地“自在”。由此,海德格爾進一步闡述了其此在以“在—世界—之中—存在”(In-der-Welt-sein)的方式生存的觀點。他認為,人的生存建制即建立自己世界的過程實際上就是人的生存過程,此在一在,便已在世界之中,人與世界發生關系的模式有兩種:一是和不是此在的存在者(事物)發生關系,稱作“照料(Bersorge;concert about)”;一是和另一個同時作為此在的他人發生關系,稱作“關切(Die fiirsorge;take care of)”。在第一種模式關系中,探索了內在的基本結構,包括此在在世界之中存在以及世界之為世界的意義兩個方面,這其中涉及到了此在對世界的看待、事物對于此在即人的意義等。在第二種模式關系中,探索了作為此在的人與其他作為此在的人的關系,也就是主體間性問題,這其中涉及到了人的“煩”“畏”“死”等本真與非本真狀態。對此諸種問題的探索形成了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中的基礎存在論的主要內容,“在—世界—之中—存在”的此在因此也成為研究一切形而上學問題的真正的始源性的根據。
海德格爾的先期形而上學之思指引著其現實的行為方式,雖然其意識到了過分強調主體性的不足,也試圖用生存建制取代主體性,但實際上仍在突出此在的主體性。因此,“無論是在《存在與時間》中,還是在作為弗萊堡大學校長就職演說的《德國大學的自我宣言》中,前期海德格爾都寄希望于所謂‘本真此在(即他心目中的德國的精英人物,如希特勒、海德格爾本人等)來改變德國從第一次世界大戰以來的委瑣卑微的形象,但隨著海德格爾于1934年4月辭去校長職務,他改造德國大學的計劃受挫,與納粹的關系也變得緊張起來。后期海德格爾深刻地領悟到‘本真此在作用的有限性,認識到其只有應合存在本身顯示的真理,才能起到一定的作用”[6]16-17。
(二)后期之思——“世界之四重整體形而上學”
如果說,海德格爾先期之思是從此在的生存出發探索存在之意義,那么其后期之思就是從存在出發探索此在在生存中如何應合于現成存在。存在是除卻人這一此在生存之后的其他存在者的存在,因此,海德格爾后期的形而上學之思對此在的生存與其他存在者的現實存在做出了一個重新認識,即海德格爾的“世界之四重整體”(Welt-Geviert/world-fourfold)論說?!八闹亍狈謩e指的是“天”、“地”、“諸神”和“終有一死者”。在其著作《物》中,他對“四重”概念做了進一步說明:“大地(die Erde)承受筑造,滋養果實,蘊藏著水流和巖石,庇護著植物和動物……天空(der Himmel)是日月運行,群星閃爍,是周而復始的季節,是晝之光明和隱晦,夜之暗沉和啟明,是節日的溫寒,是白云的飄忽和天穹的湛藍深遠。諸神(die Goettlichen)是神性之暗示著的使者。從對神性的隱而不顯的動作中,神顯現而成其本質。神由此與在場者同伍……終有一死者(die Sterblichen)乃是人類……大地和天空、諸神和終有一死者這四方從自身而來統一起來,出于統一的四重整體的統一性而共屬一體。四方中的每一方都以它自己的方式映射著其余三方的現身本質。同時,每一方又都以它自己的方式映射自身,進入它在四方的純一性之內的本己之中”[7]1178-1179。
可以看出,海德格爾后期形而上學之思即“世界之四重整體形而上學”與先期的“此在形而上學”相比,實現了兩個層次的“回歸”:一是此在在世界中位置的回歸?!按嗽谛味蠈W”中,此在是世界的基礎與核心,實質上與現代形而上學是殊途同歸的,而在“世界之四重整體形而上學”中,“終有一死者”即人下降回歸為四重整體中的一個要素,當然,這里的“一個要素”有別于柏拉圖“在場形而上學”對待人的態度,“終有一死者”是能動的要素,而絕非被動的、埋沒于其他物中的死的要素。這一回歸告訴我們,在世界四重整體中,人的主體性應該得到嚴格限制,不應縱容主體性的任意發揮而破壞周遭其他三重整體。二是此在在世界中生存方式的回歸?!按嗽谛味蠈W”認為“此在負有重大的歷史使命,它要喚起自己的‘良知,要下‘決斷,要以自己的方式去改變和創造歷史”[6]16-17,“世界之四重整體形而上學”翻轉了這一看法,認為終有一死者即人的使命只是以質樸的方式來棲居,棲居才是終有一死者應有的存在方式?!氨Wo四重整體——拯救大地,接受天空,期待諸神,伴送終有一死者——這四重保護乃是棲居的樸素本質”[7]1201。這一層次的“回歸”實質就是要求此在要應合于其他存在者存在。
二、現代性問題
從哲學形而上學角度講,現代性問題正是“存在者之存在”問題在現實社會實踐領域的延續,或者說,是海德格爾“世界之四重整體”即“居有著的映射游戲”中各個要素“映射失效”的現實顯照,也或者說,是“終有一死者”突破游戲規則傷及其他三重要素——“天空”、“大地”、“神性”而使“世界之四重整體”整體失衡的一種狀態。
(一)現代性問題的含義
何為“現代性問題”?當從“現代性”說起?!艾F代性”是一個極具爭議又充滿張力的概念,其發端于17世紀的歐洲。這一時期前后,歐洲歷經了一系列變革性的“洗禮”,如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啟蒙運動以及資產階級革命等,在這一“洗禮”進程中,新舊理念與事物此起彼伏、更替頻繁,表現為宗教神圣性祛魅、科學主義萌發、人主體性逐步確立、理性與科學廣泛傳播等等,劇烈的社會變動給人的精神和心理造成極大沖擊,由此引發了一系列被學界稱之為的現代性問題。所以,假如要用一個詞來描述現代性,那就是“變動不居”。所以,現代性問題就是社會在“變動不居”過程中所引發的一系列社會、文化、精神、心理等層面的調適過程及其調適不力而產生的諸多問題,也就是海德格爾認為的此在的生存對其他存在者之存在的應合過程。這一過程的具體狀態可描述為“就是發現我們自己身處一種環境之中,這種環境允許我們去歷險,去獲得權力、快樂和成長,去改變我們自己和世界,但與此同時它又威脅要摧毀我們擁有的一切,摧毀我們所知的一切,摧毀我們表現出來的一切。……它將我們所有的人都倒進了一個不斷崩潰與更新、斗爭與沖突、模棱兩可與痛苦的大漩渦”[8]。
(二)我國現代性問題的具體表現
無論海德格爾前期“此在形而上學”,亦或其后期“世界之四重整體形而上學”,都充分肯定了人的主體地位,區別在于對人主體性強調的激烈程度不一而已。正是基于此在具有的主體性,在“變動不居”現代性過程中,此在在處理與其他存在者以及與同樣作為此在的其他此在的關系中出現了一系列應合危機,某種程度上,現代性問題就是應合危機,具體涵蓋以下兩個層面:
1.此在的生存與其他存在者存在的應合危機
這一層面的危機,首先體現為“終有一死者”與“天空”難以應合的環境危機。不容置疑,改革開放30多年以來,我國經濟建設取得了巨大成就,經濟總量一躍成為僅次于美國的全球第二大經濟體。但回顧這些成就的取得,相當程度上是以犧牲環境為代價的?,F代工業體系的建立和投入運轉,對祖國的秀美山川造成的污染和破壞是一個極其嚴重并且無法被忽視的事實,伴之而來的空氣污染、水污染、森林和植被的減少、土地荒漠化、垃圾成災、有毒化學物品污染、沙塵暴以及近幾年愈發嚴重的霧霾天氣,早已為我們的現代性敲響警鐘?!艾F代性中的‘人類中心主義和‘人是自然的立法的思想正在遭到自然無情的嘲弄和懲罰”[9]。其次體現為“終有一死者”與“大地”難以應合的資源能源危機。眾所周知,經濟社會發展不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必須要借助于資源能源。隨著經濟和人口的不斷增加,我國資源能源供求矛盾越來越明顯。從2000年開始,我國的資源能源供求問題便已露頭,近幾年更為突出。全國各地頻現的大面積“拉閘限電”、不斷誕生的“資源枯竭型城市”、更有石油進口的對外依存度以及戰略儲備等種種問題的顯現,使這一危機雪上加霜。據統計,“我國2011年的能源消費量達到19934.8億噸標煤,估計到2040年會翻一番,達到70億噸標煤左右,而目前全球每年的能源消費總量還不足180億噸標煤”[10]。這一應合危機如果不能及時化解,將關系到“世界之四重整體”的穩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