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波平
(荊州教育學院,湖北 荊州 434001)
明代胡應麟稱絕句為“百代不易之體”(《詩藪》內篇卷六),其體簡而味長。絕句余味無窮,含蘊無盡,將審美情思隱然潛寓于審美意象之中,因而能將欣賞者的情思引向遙遠。蘇軾在《書黃子思詩集后》一文中說:“信乎表圣之言,美在咸酸之外,可以一唱而三嘆也。”可謂道出了絕句真諦:一詠三嘆,余味無窮,其味有醇、深與新三度。
現代詩人李琦說:“詩歌情感表達可以多樣,但一定要真純。”誠如我們喜愛李煜詞一樣,因其身為一代帝王,性格卻是純真和多愁善感的。詩歌要真純味醇,才能讓讀者感人、才能動心、才能傾情。絕句短小,敘童真、友誼與鄉思頗多,為魂牽夢繞的情醇與意切。其一,童趣。寫童趣的絕句皆能細致入微,生動真實,讓人體驗童時的樂趣:垂釣、偷蓮、捕蟬、捉蝶、放風箏等。垂釣,如胡令能《小兒垂釣》:
蓬頭稚子學垂綸,側坐莓苔草映身。路人借問遙招手,怕得魚驚不應人。
小兒垂釣,細節傳神,妙趣橫生。“蓬頭”為其野態,“側坐”為其野姿,“遙招手”為其神態,“怕得魚驚”為其心態,前兩句繪其形,后兩句傳其神,小兒全神貫注盼魚兒上鉤的心情與神情栩栩如生,認真與天真俱在,童心與童趣盎然。偷蓮,如白居易《池上》:
小娃撐小艇,偷采白蓮回。不解藏蹤跡,浮萍一道開。
頑皮純真,憨態可掬。捕蟬,有袁枚《所見》,牧童的天真爛漫、好奇有趣躍然紙上;捉蝶,有楊萬里《宿徐公店》,童心追蝴蝶而靈動;放風箏,有高鼎《村居》,童趣隨風箏飛舞。其二,友誼。寫朋友真摯情誼的莫若元白酬唱,白居易和元稹這兩位杰出詩人的深摯友誼,是中國文學史上的佳話。相別后常相念,感情真摯,白居易于值夜擔憂朋友境遇(元稹于元和四年春和五年春連遭貶謫)境遇而失眠,凄黯中寫下《禁中夜作書與元九》:
心緒萬端書兩紙,欲封重讀意遲遲。五聲宮漏初夜明,一點殘燈欲滅時。
元稹于元和十年(815)三月貶謫通州(治今四川達川),同年八月白居易也貶謫江州(治今江西九江),同病相憐,兩心愈緊,聞訊后樸質而強烈,“遠信入門先有淚,妻驚女哭問何如。尋常不省曾如此,應是江州司馬書。”(《得樂天書》),神傷間寫下《聞樂天授江州司馬》:
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吹雨入寒窗。
“病中驚坐起”,震驚之巨,無異針刺,休戚相關,感同身受,強化了感情的深度,凝化了友誼的醇度,一“驚”字的具體動作內涵蘊藏于聞聽風雨飄搖中,深藏不露、含蓄無盡,究竟是惋惜,是憤懣,還是悲痛?無一語道破,全留給讀者領悟、想象和玩味。元白的真摯之誼,白居易有《舟中讀元九詩》之凄苦:
把君詩卷燈前讀,詩盡燈殘天未明。眼痛滅燈猶暗坐,逆風吹浪打船聲。
白居易亦有《藍橋驛見元九詩》之凄愴:
藍橋春雪君歸日,秦嶺秋風送我去。每到驛站先下馬,循墻繞柱覓君詩。
循墻繞柱尋覓的,豈止是元稹的詩句,無如說是元稹的心思,正是兩人共同人生悲劇的軌跡。友情可貴,題詩可歌,遭際可堪,吟詠可泣。其三,鄉思。寫對家鄉的思念之情的真切可人者,莫若賀知章和宋之問。賀知章有《回鄉偶書·其一》: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賀知章為告老返鄉,“所反映的只是一個久客回鄉的普通人的真情實感”(沈祖棻),“笑問”富于戲劇性,細微間仍能察覺詩人久客傷老之情。宋之問有《渡漢江》:
嶺外音書斷,經冬復歷春。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宋之問屬偷逃回家,“所表現的僅僅是一個長期客居異鄉、久無家中音信的人,在行近家鄉時所產生的一種特殊心理狀態。”(劉學鍇)后兩句詩本應為“近鄉情更切,急欲問來人”。“怯”與“不敢”極具矛盾心態,行近間卻能感受到詩人強自抑制的精神痛苦。
清代王壽昌《小清華園詩談》云:“詩有三深:情欲深,意欲深,味欲深。”賀貽孫《詩箋》云:“其境愈熟,其味愈長。”韻味深長,才能使人回味無窮,從而獲得深刻久遠的審美感受。黃庭堅在《鄂州南樓書事四首·其一》中云:“四顧山光接水光,憑欄十里芰荷香。清風明月無人管,并作南樓一味涼。”此味“涼”自意味深長,融視覺之“光”和嗅覺之“香”為膚覺之“涼”,心境澄清,且忘愛憎浴清涼。其一,味深意長者,有杜牧《將赴吳興登樂游原一絕》:
清時有味是無能,閑愛孤云靜愛僧。欲把一麾江海去,樂游原上望昭陵。
此詩為杜牧于宣宗大中四年(850)將離長安到吳興(即湖州,今浙江湖州市)任刺史時所作,寫得深刻簡練且沉郁含蓄。詩中之“味”值得咀嚼,思味紛繁。味有多重,一為原味:清味,是個人之位,詩人在京城任吏部員外郎,投閑置散,無所作為,就成為“閑”與“靜”,只能喜愛孤云之閑和和尚之靜,以求自慰。二為反味:濁味,乃社會之危,武宗、宣宗時朝廷黨爭、宦官擅權和藩鎮割據,何談“清時”,國家昏暗昧明。三為翻味:苦味,屬抱負之為,杜牧雖擅文學,亦長軍事,有經國安邦之才,然無法展志才求外放,一“望”字追懷盛世、關懷現實,卻登高縱目、無限感慨。其二,味深情重者,有杜牧《贈別二首·其二》:
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樽前笑不成。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杜牧“絕句最多風調,味永趣長”(賀裳《載酒園詩話·又編》),題為“贈別”,寫惜別之情,纏綿悱惻,風流蘊藉。別情,江郎已將其精煉為四字“黯然銷魂”,杜牧卻無“愁”、“悲”表達,直抒其坦率與真純,情味深摯。人似“無情”,燭卻“多情”,蠟燭儼然難以割舍的情人之化身。燭既有心(芯),又具“蠟炬成灰淚始干”的品質,別筵散后夜闌更能“替人垂淚到天明”,不僅合“物理”,而且入“情理”。燭耶,人耶?燭芯耶,人心耶?燭淚耶,人淚耶?物我相融,渾然一體。詩人言語俊逸,情致細密,沁人肺腑,給人留下經久的審美情趣的回味。“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杜牧《遣懷》),杜牧的回味有十年之長。此情回味綿長之二十年者,有劉禹錫《柳枝詞》:
清江一曲柳千條,二十年前舊板橋。曾與美人橋上別,恨無消息到今朝。
望穿秋水的情思,獨上西樓的幽怨,人面桃花的癡迷,盡于言外傳之,真摯感人。此情回味悠久之四十年者,有陸游的《沈園二首·其二》: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此詩醇味如窖藏了四十年的女人紅,愈遲愈釅,“翩若驚鴻”的美麗影子,一直定格在四十年前的春波橋下倒照中,已成為一種幻美,一個行將入土的人去憑吊一個香消已久的她,真摯純情的恍惚已溶進那滴傷心淚中而浸潤讀者心靈了,陳衍在《宋詩精華錄》中稱此詩為“無此絕等傷心之事,亦無此絕等傷心之詩。就百年論,誰愿有此事?就千年論,不可無此詩”。沈園詩中“驚鴻照影”是具有永恒意義的一瞬,屬歷久難忘的癡情記憶,可嘆“曾是”者不可再現,“非復”者無從把握。
袁枚《隨園詩話》云:“味欲其鮮,趣欲其真,人必知此,而后可與論詩。”詩味新鮮,才能為讀者打開新的藝術天地,使讀者耳目一新,產生新奇感和新鮮感,激發讀者的欣賞旨趣。詩作若一味拾人牙慧,詩便了無生趣。像劉禹錫于悲秋、劉皂于閨怨、袁枚于離別等主題的抒寫皆能創新。其一,悲秋為千年秋韻,然“詩豪”劉禹錫卻大異其趣,反唱其調。有《秋詞二首·其一》:
自古逢秋悲寂寥,無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秋日勝春朝”,看不到蕭條,感不到寂寥,只白鶴凌空,有氣貫長虹。白鶴成為了破秋的精靈,是詩人的化身,白鶴志在云天、奮飛不息,詩人昂揚向上、奮爭不已。詩旨高亢,詩境高妙,詩豪之吭豪情萬丈,振奮人心引領時尚。其二,流淚、思念和幽怨為宮詞之常格,劉皂的《長門怨二首·其二》卻自出奇格:
宮殿沉沉月欲分,昭陽更漏不堪聞。珊瑚枕上千行淚,不是思君是恨君。
著一“恨”字,恩情全無,絕情滿溢,將詩旨升華到一個嶄新的高度。絕句正格多在第三句轉折,此第三句卻順勢下滑,與前兩句緊密聯系,成為一抑和頓,鋪墊了第四句的揚和折,結句意外地情致變化,由幽怨為宣泄,情調轉換,從低沉到高亢,情味別致,自思至恨。其三,袁枚于李、楊愛情悲劇的審視,不落俗套,另有一番新意。有《馬嵬》:
莫唱當年長恨歌,人間亦自有銀河。石壕村里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
“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李商隱《馬嵬》),那是李商隱為李隆基抱屈,無力保護心愛;“石壕村里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這是袁枚替老百姓不公,無人關心疾苦;同是夫妻離別,普通帝王后妃和老百姓相較,鮮明對比,后者更沉痛,更令人噓唏,直刺詩人、讀者心底,真可謂“世上瘡痍詩中圣哲,民間疾苦筆底波瀾”(郭沫若書杜甫草堂對聯),唱出了時代的最強音、最高音和最亮音。
絕句筆墨寥寥,意溢千里。司空圖在《與李生論詩書》中說:“噫!近而不浮,遠而不盡,然后可以言韻外之致耳。”可謂絕句具含蓄不盡之蘊,方才可達味外之味。
[1]沈祖棻.唐人七絕詩淺析[M].北京:中華書局,2008.
[2]劉學鍇.唐代絕句賞析[M].安徽:安徽人民出版社,1981.
[3]劉永濟.唐人絕句精華[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4]徐有富.詩學原理[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5]蔡義江.絕句的興起與特點[J].文史知識,200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