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忠
年輕時那個年代窮,也沒啥可吃。好在長在水鄉,視聽皆水,水產較多,只要你肯動腦筋手腳勤快,還是可以覓得一些魚蝦之類,改善下生活之窘迫,補充些菜肴之不足。
田螺常見于田間和溝渠,摸田螺不難,清燉或紅燒下飯皆宜。螺螄在家鄉喚作螄螺,多在河中淺灘,田間和溝渠也有。在河邊水草中多有拾得。還用一種簸箕形狀的網兜捕,稱作“耙螄螺”。螄螺雖小,肉質卻比田螺鮮嫩,放上蔥姜作料或燉或炒后倒也可口。吃細之人用針挑著肉吃,吃粗之人喜歡就著湯汁吮著吃。螄螺是當時農家飯桌上的常菜之一。耙了螄螺到集市上賣的人也不少。只是不大說尋螄螺,尋螄螺在家鄉是指尋短見,即是尋死路的諧音。
還有河蚌。河蚌水淺時可到河邊拾得或摸得。平時只是“耙”蚌,即在略帶扁弧形的四齒鐵耙上,用細竹條橫編成扇形,使鐵耙成簸箕狀,再將竹柄加長,然后伸入河中泥底,慢慢往河邊耙。得蚌剖開洗凈后,加上蔥姜料酒和作料,與大青菜一起放入鍋內長火煮燒。這道蚌肉燒青菜,味道極好,吃了不少。另外,用耙螄螺的網兜捕小蝦,家鄉叫耙“糠”蝦,一種很小的蝦子。將糠蝦放進米粉拌和,加少許醬油、鹽、酒等作料,簡單燒制成干粥狀,再放進幾片大蒜葉,叫做“糠蝦泥頭”,味道頗好,既可充饑,又可就粥當小菜。
那時河水清澈,水草豐腴,魚也多。在石階淘米、洗菜時,密密麻麻的“穿條頭”、魚翹著小嘴,啄米屑和菜葉吃。站在水中石階洗腳,這些小東西先是驚得一哄而散,瞬間又若無其事轉回,圍著你的雙腳轉悠,啄你腿腳上被螞蟥叮咬過的痂疤。這種時候,用細密的繃篩一舀,也可撈到那些小東西,自然也就增加了菜肴。
家鄉溝渠縱橫,遇上黃梅天或大雨天,魚群進入溝渠、田間是常事。尤其是鯽魚最活躍,喜歡在落差較大的溝河瀉水處逆水騰躍,猶如鯉魚跳龍門,而且每每得手,竄進溝渠。有黃瓣鯽魚,有青瓣鯽魚,進得溝渠又逐級潛躍進水田,且安下身來產下籽。于是被網兜或被圍堵,終成盤中餐。溝渠田間“穿條頭”、魚也是常見之物,甚至冷不丁還會捉住一兩條黑魚,但那畢竟是少數。鯉魚家鄉人是不食的,北方人喜食,東北人特喜歡。
溝渠水田之魚畢竟很有限,要吃魚還得靠河里。魚叉有兩種,一種是圓叉,一種是扁叉。用長柄魚叉鑿魚,眼光要準,手腳要快,且巡逡河堤守株待兔頗需耐心,也費工夫,況且不一定就鑿得準。故鑿魚的人少,用漁網捕魚的人便多。家鄉的漁網大致有五類:牽網(大網)、扳網、絲網、夾網、撒網。抽干河塘取魚很少見,一生就見過一回竭澤而漁。大網牽魚一年也平均不到一次,那是要大隊里集體作決定的。與魚鷹(家鄉稱“水老烏”)打魚一樣,絲網和撒網大多為漁民專業使用,配以木制扁舟。所以,農家一般多用扳網或夾網捕魚。扳網用兩根韌性好的竹竿搭成十字型,網四方如鍋潭,綁網墜,網的四角用尼龍繩拴牢竹梢,在竹竿十字銜接處綁上一根長毛竹,系上麻繩捏在手中,毛竹竿粗頭的一端置在岸邊腳下作為支撐物,起網時用力拉繩索,將網扳出水面,遂叫扳網。網出水面就近后,用海兜撈取網中之魚,放入腳邊水中的竹簍或網兜。然后將扳網再放入河中,等待過往之魚。家鄉有諺云:“十網九網空,一網撲隆咚。”說的是扳魚須耐心,不要因幾網無魚,便草草收場,說不準就能捕上一條大魚。這意思似與開畫廊一樣:“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其實,那時河里魚不少,不會十網九空,無非是捕到的魚小一點,比如鯽魚、“穿條頭”、魚每網總會有幾條。青魚、黑魚、鱖魚棲水深,一般難以捕到。塘鱧魚(土步魚,家鄉稱土婆魚)、昂嗤魚等則多沿河灘、臺階等淺水區,也不易捕到。倒是鳊魚、白魚、草魚、鰱魚這些過河客,一不小心便被網羅。鰱魚有兩種,一是白鰱,一是花鰱。花鰱個大,粉皮鰱魚頭湯,比魚肉可口多了。漁網最怕“橫鉆”,這魚頭尖性猛勁大,是典型的吃魚之魚,猶如水中蛟龍,又似水中霸王,觸網非但難得,反會破網而遁,把打魚人弄得偷雞不著反蝕了把米。比起扳網,夾網則是近岸打魚。兩根竹竿梢頭扯著狀如長條標語的網,往河中一拋,網墜拉著窄網迅速下沉至河底,持者用兩手將兩根竹竿,沿河灘水草噼里啪啦由外向內一陣急趕,然后將竹竿撐在腹部肚臍處,雙手叉開握竿用力向上起網。由于動作迅速而連貫,起網也快,每每多有斬獲。打完一網換一個地方,如法炮制。這種輕便、快捷、隨意的方式,往往效果更好。故一些農家大多備有夾網,有事沒事到河邊轉上一圈,夾上幾網,亦吃亦賣,或豐菜肴,或資家用,視家境和魚的數量而定。
除了用漁網外,就是釣魚。釣鯽魚一般以蚯蚓為餌,釣青魚一般以熟山芋為餌。釣魚是樂趣,卻需耐心。還有就是用熟米粒釣“穿條頭”和魚。甲魚不是釣的,而是“放”的,用縫衣針,斜剪斷針眼屁股,中間系上尼龍線,忍痛買一小塊生豬肝,切成細長條,穿在針上,尼龍線的另一端系在一根尺把長的樹枝上,傍晚時分,將豬肝針遠遠拋入河心,將樹枝插牢河邊泥土中,便開始放長線釣大魚。翌日清晨逐一收線。甲魚也并非全是蠢蛋,不肯輕易讓針鯁卡喉脖。故放甲魚也是有成有敗。再有,就是摸魚。有穿一身膠皮的漁夫,專門在淺灘、河角、水榭、臺階處摸索。因極富經驗,往往逮得土步魚、鯽魚等魚類,便賣個不錯的價錢。也有動作迅捷的村人,磨蹭于水中長滿苔蘚的臺階和淺水的瓦礫間,摸得幾尾,喜上眉梢,大聲嚷嚷。引得大伙樂不可支,手腳癢癢,卷褲管捋袖筒,下水湊起熱鬧,竟也有所斬獲。
過去窮的日子,倒也窮得開心,家鄉叫做窮開心。
現在日子好過了,河水卻污染日益嚴重,養殖只能借助于魚池了。家鄉的漁民大多早已離水而工或商,一些漁業村也已變成了社區,融入了農村城市化的洪流。而餐桌上的魚蝦,味道似乎也變了。
捕 ? 鱔
現在上飯館,吃清燉黃鱔、紅燒鱔筒或炒鱔片、炒鱔絲,店家常說這是野生黃鱔,我是不大信的。野生之物往往是肉緊、味鮮,這是基本口感。工商業發達的江南,水田已不多見。即便有,農藥、化肥和工業污染的水質也不宜黃鱔生存。與其他魚類或水產品一樣,黃鱔也早已實行人工飼養。真正的野生黃鱔是有,但已屬鮮見。
出生在上世紀五十年代的農村人,對捕捉黃鱔并不陌生。每到夏收結束,麥田翻耕上水后,蒔秧之前,第一波捕鱔便開始了。在家鄉那叫“放”黃鱔,大多乃漁民所為。拿著一大摞細細的紫色尼龍繩,在繩上間隔拴上帶有鱔餌的鉤子,于傍晚沿田埂或水田里一串串置放,翌日清晨沿原路一串串地收繩。貪嘴的自然先上了鉤,每每多有斬獲,給上岸捕鱔的漁民增加了一份收入。但這種明明是捉卻叫“放”黃鱔的時間很短,一旦蒔上了秧,便止了。
與放黃鱔同時登場的,就是照黃鱔。所謂照黃鱔,就是夜間用手電筒去田間照尋、捕捉黃鱔。照黃鱔的群體不再是漁民,而是我們這些年輕人。工具是:一只裝五節電池的大電筒,備好幾顆電珠;一把黃鱔夾,用兩根毛竹片削成長約尺把,寬約三公分,頭部咬口處做成鋸齒型,并用螺絲將兩片竹片固定,尾柄略窄,便于捏合,整個黃鱔夾像一把碩大的老虎鉗;一只竹簍;一雙長筒套鞋。待到天黑,全副武裝的我們就奔赴田野,在陣陣蛙鳴中,沿著田埂兩邊照黃鱔。黃鱔很靈敏,在水中的竄游速度極快,又滑膩異常,猶如潛龍。且未蒔秧的水田凹凸不平,猶如海底布滿礁石丘壑,出手稍慢,便遁跡不見。一著不得,水給攪渾,又得用手電搜索老半天,有時只好悻悻放棄。出手如迅準,虎頭夾還是十分有效的,黃鱔潑剌剌纏絞幾番后,終于落入竹簍。照黃鱔的區域是不用區分的,你只要看到那片田地有手電光,便會自動避開。
有時,伙伴們用手電往哪個方向晃幾下,你會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好像燈語。有時大伙會將手電照向空中,雪亮的光柱猶如幾盞探照燈,你會明白這里面既有炫耀誰的電筒亮的成分,也有收獲不小的示意。雜草叢生的田埂和溝渠,經常有水蛇、赤蛇甚至蝮蛇出現,好在大伙一色穿著長筒套鞋,倒也不怕。與蛇類一樣,逢悶熱或雷雨天,黃鱔出動就相對多,收獲也大。遇到個頭大的黃鱔,竹夾子往往吃不消,會因其猛烈纏絞而滑脫,甚至竹夾斷裂。所以,凡見四五兩或六七兩大的黃鱔,一般都用中指使勁夾住,使其在中指、食指、無名指的彎曲強勁握力下生生被擒。這是我的體驗,大伙也是這么做的。照黃鱔持續的日子相對長些,可延至秧苗已長成半尺高的綠行時。那時由于水田已平整,且已板結,看起來清晰,容易尋見。卻因季節關系,黃鱔大多藏洞,且燈光下秧苗影影綽綽,一擊不準,便難見其蹤。往往是水濺得一身,讓人掃興,秧苗歪倒了一片,招人討厭。照得黃鱔,大多上市賣掉,補貼家用。當然,偶爾也祭祭牙縫。
過了放黃鱔和照黃鱔的季節,便是“閘”黃鱔和釣黃鱔。“閘”黃鱔最簡單,也不用工具。與泥鰍鉆小洞淺洞不一樣,黃鱔非但善于打洞,而且善于打深洞、長洞,甚至一鱔多洞。還善于利用“人去樓空”的舊洞。一般有兩種情況,一是在田埂旁或溝渠邊的草叢下,時見黃鱔洞穴,你得仔細觀察,田埂或溝渠對面有無洞穴,或田埂、溝渠的橫向及田間附近有無洞穴。看準了,就將一個洞口扒大,用腳在洞口使勁往復伸縮沖擊,就像氣筒不斷打氣,泥水、氣壓以及聲響不斷涌進洞穴深處,大鬧龍宮下,逼使穴內黃鱔從另一洞口逃出,然后將其擒拿。二是有的黃鱔就在田間筑洞,這種情況耘稻摸草時經常會遇見。天氣悶熱時,洞口會出現細微的氣泡,家鄉人叫做“推沫黃鱔”,擒拿的方法亦如前法,黃鱔幾乎無法逃脫。也不知這個“閘”字怎么解釋,反正家鄉都這樣叫的。這種閘黃鱔的辦法,易損傷秧苗,但大伙在田間一起勞作,不以為然,反而覺得有勁和有趣。而毀損的田埂或溝渠,除了即時糊上些泥巴以止漏水外,便只有待來年春天箍田岸(田埂)予以修復了。
釣黃鱔一般是在農忙過后,持續的時間最長。也是捕鱔中最見功力的。工具制作是,拿一根自行車車輞的鋼絲,或布傘上的鋼絲,將一端的頭部磨尖,放在烈火中燒紅,用鉗彎成鉤,冷卻后,用細麻線密密綁緊在一根筷子上或細竹梢上便成了。然后戴上斗笠或草帽,拎著尼龍網封口的竹簍,帶幾條蚯蚓,便可上田埂溝渠釣黃鱔了。精于此道的人,善于觀察鱔洞的真偽,善于判斷洞內有無黃鱔,甚至能猜出黃鱔的大小。一般來說,洞口光滑,水色清晰,說明黃鱔出沒,洞內有貨。觀察得細的,還可分辨洞口水量的微妙變化,稍微有些波紋,則能斷定穴內有貨。若帶有蚯蚓的鉤子伸入洞內,洞口的水有細微升落,則洞中之物已動無疑。貪吃或餓極的黃鱔極易上鉤,也有釣者操之過急或操作不當讓其脫鉤的。火候和技法很重要,精到的人不急不慢,憑手感拿捏火候。感覺那物已觸動鉤子,不是立即拉鉤,而是略等幾秒,迅而往下一送,再將鉤桿往右或往左一旋一使勁,然后勻勁拉鉤桿。這一送,目的是使鉤子盡可能深入黃鱔嘴內;一旋,是使鉤子改變方向,鉤住黃鱔嘴的上顎或下顎;一使勁,是使鉤子扎深扎牢;而勻勁拉鉤桿,是防止用力過猛扎歪鱔嘴反使其脫鉤。確實有脫鉤的,不是用力過猛,便是本身扎得不牢。還有,在彎曲的洞穴內,黃鱔的絞勁是成倍增加的。脫鉤的黃鱔,再想引它上鉤并非易事。也有繼續上鉤的,那可能是扎得不疼,或者確是餓極——貪嘴不留窮性命。大部分脫鉤之物,吸取了教訓,不肯咬鉤。施鉤之人,貓著腰一蹲老半天,耐心終于不敵那物,只好下次再來。也有見慣世面或吃過苦頭的黃鱔,橫豎不咬鉤,只是小心翼翼地廝磨,與人斗智斗勇。桿鉤拔出,蚯蚓已無,裝上蚯蚓再探入洞內,仍是如此,白送了餌食,白耗了工夫。這時,人與黃鱔較量起了耐心,也玩起了毅力和意志。當終于無法誘其上鉤,施鉤者會嘆氣:哎,這條老黃鱔!老黃鱔三個字在家鄉是帶貶意的嗆人話:狡猾。人精,就不許黃鱔精?至于有性子躁而烈的人,見釣不出老黃鱔,干脆用鐵锨破埂掘洞而取物者,則已是大開殺戒,與釣字無緣,亦已索然無味了。
寫以上捕鱔之文字,與飯館里的黃鱔是否野生無關,卻與現今的孩子有關——他們已少了這份樂趣和經歷。
責任編輯 ?韋健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