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備 孫愛婷
摘 ?要:野間宏的短篇小說《臉上的紅月亮》是其早期代表作品之一。這篇小說基于作者的戰爭體驗,刻畫了一個因飽受戰爭創傷,深陷悲觀主義、對追求愛情也喪失了勇氣的人物形象。在平淡無奇的小說情節中,對主人公心理的細膩描寫,使讀者體會到野間宏對戰爭沉痛的反思以及對人性的深刻洞察力。
關鍵詞:野間宏;《臉上的紅月亮》;戰爭體驗;人性觀
作者簡介 :
胡備(1959-),男,漢族,天津人,天津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日語系副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日本文學、日本語言文學、日本文化。
孫愛婷(1987-),女,漢族,河北人,天津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2012級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日本文學。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5)-03-0-02
一、引言
野間宏(1915-1991)是日本戰后重要作家之一,1938年畢業于京都大學法語系,大學期間曾參加《資本論》研究會及左翼進步活動。1941年應征入伍,被派往中國、菲律賓。因思想進步一度觸犯軍法被關進陸軍監獄。正因為野間宏作為士兵經歷了慘無人道的戰爭,他對人性有了更深刻的見解。
《臉上的紅月亮》發表于1947年的《綜合文化》雜志上,主人公北山年夫是一名復員軍人,在熟人的公司里謀生,他偶遇戰爭寡婦堀川倉子,被她臉上的充滿痛苦的美麗表情所吸引,但是,在與倉子的接觸中,卻不斷勾起了北山的戰爭時期的痛苦回憶,他從倉子“白白凈凈的臉上的一個小斑點”聯想到“戰場上又紅又圓又大的月亮”,“軍人們發著高燒的黃臉”,沉痛的戰爭創傷與淡淡的愛情悲劇的重影如同電影中的蒙太奇鏡頭,增強了小說的藝術效果。小說超越了時空界限,用回憶和現實錯落有致的敘述技巧,細膩地心理刻畫,向讀者淋漓盡致地展示了主人公北山年夫內心的痛苦與掙扎。
國內對《臉上的紅月亮》的研究主要有關于意識流、象征主義的寫作手法的分析,以及對小說主題的闡述。而主題闡述大多指向對極端自私的個人主義的批判和對戰爭的控訴。日本木村幸雄的論文“關于《臉上的紅月亮》”雖然發表于1963年,但因為是日本人的視角、以及更加接近小說的時代,所以有很高的參考價值。筆者基于以上研究成果,通過比較作者的軍隊生涯與小說主人公北山年夫形象的關系,探析野間宏小說《臉上的紅月亮》中所表現的戰爭反思與人性觀。
二、小說的兩條主線:戀愛與戰爭體驗
《臉上的紅月亮》的是圍繞著戀愛與戰爭體驗兩條主線展開的。北山年夫從當兵前到復員后共有過三次戀愛經歷。第一次戀愛以失戀告終,第二次是與一個“愿意把一切都奉獻給他”,而北山并不真心愛的女子的戀愛。但是對于北山而言,這女人只不過是用來填補內心的空虛,滿足自己的虛榮的替代品,因此北山對待這個女人非常苛刻。嫌棄他“缺少彈性的乳房”,甚至覺得那涂得血紅的低級化妝術是對自己的侮辱!這個女人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滿足不了對初戀念念不忘的北山,卻仍然全身心地愛著他、信賴他。而北山年夫真正認識到她的愛的無價,是當北山進入戰場后得知女子的死訊才開始的。于是北山在非人性的、殘酷的戰場上不斷反省自己虛偽的愛,對不珍惜無私的母愛和女人的愛的負罪感不斷反芻,痛苦不堪。
在這里野間宏并非是為了闡述愛情而描寫這兩段戀愛情節,因為,小說中這兩個女人連名字都沒有,而且,作者在強調這段感情無價時,有意地將其與母愛并列,所以應該說這種愛只涉及愛情的一個側面——無私性。何況對該女人形象的描寫絲毫不能讓人產生美感,這也與精神與肉體完美結合的、理想的愛情大相徑庭。實際上這里的愛情描寫是作者有意將無私的愛與自私的“人的個體性”進行強烈對比,在思想上反映了人的自我否定、精神戀愛的高尚,在小說構造上也將戀愛和戰爭體驗巧妙地連接起來。所謂“人的個體性”,也稱為“人的肉體的個體性”是與人的群體性相對應的概念。人具有二重性,這種二重性可以表現為人的自然屬性與社會屬性,也可以表現為個體性與群體性。單就個體而言,隨著弗洛伊德對潛意識概念的提出,人的意識分為兩個部分,即顯意識與潛意識,如果說顯意識體現的是社會性的層面,而潛意識體現的是本能的、自然的個體性的層面。
日本軍國主義時代的兵營生活對北山這樣的新兵而言如同地獄一般,而人的個體性最大限度地表現出來,也可以說人的動物本能如水壩開閘放水一般地被釋放了。作為新兵的北山在部隊里除了接受嚴格的訓練,還會受到來自老兵的欺辱和私刑。正是這種非人的待遇才使北山領悟到母親及女人無私的愛的無價,靠著這些愛的溫暖回憶,北山才能勉強忍受著戰爭現實的苦難磨礪。
小說中的戰爭體驗并沒有描寫和敵軍拼殺的激烈戰斗場面,而是通過行軍等情節,突出在戰爭這樣一個生命隨時受到威脅的極端條件下,因為食物不足,水源緊張,體力透支而引起的戰友之間的“零和游戲”般的敵視現象。在戰場上,“不要說和老兵,就是新兵戰友之間原來的感情交流也消失殆盡了”。北山知道“如果自己的體力稍遜于同伴,就會立刻成為戰斗中的落伍者,死亡就會立刻朝他襲來。當部隊缺少補給時,把自己的口糧分給別人,那就意味著死亡。”戰友之間為了食物互相仇視。在士官們的眼里,士兵的價值不如一匹戰馬。正如代理分隊長對北山的呵斥:“你們死了有人頂,馬死了拿什么替?”北山深刻地感受到了軍隊里的殘酷,這是一個沒有人情的世界。而北山卻在內心深處喚起了對過去的愛情的強烈的罪感意識,這竟然成了他在非人般的戰場生活中的精神支柱。
在拉著炮車的行軍過程中,北山為了自己活命眼看著中川二等兵死去而不去相救。而殘酷的現實是,在每個士兵都營養不良、極度虛弱的情況下,北山如果幫了他,自己就會撐不住,只能落得同歸于盡的下場。因此,人的動物性,人的利己的本質在戰場上被赤裸裸地展現出來,并被無限放大。
上述情景與野間宏的戰爭體驗基本相同。
我在巴丹半島的馬里韋萊斯山中狹窄、險惡的山路上,背著沉重的步兵炮上的防護鐵板,一邊步履艱難地走著,一邊想地獄也不過如此吧。由于熱帶氣候,馬背已經生瘡化膿不能備鞍運東西,大炮只能分解后由士兵搬運,但四年兵以上的老兵不用搬,三年兵、二年兵只挑輕的零部件,而我們新兵不僅要搬大炮最重的部分,還要輪流替將校、下級士官背行囊。每當走得慢時,老兵們還要打我們。一個與我關系不錯的新兵經常跟我說:“既然這樣還不如讓子彈打死算了!”不久他真的那樣死了。[1]
戰后的北山與戰爭寡婦堀川倉子有一段精神戀愛。吸引北山的是倉子外表常常顯示的一種凄苦的美。北川蠻以為倉子和自己擁有同樣的痛苦,因此兩人是相互需要的,是可以在心靈上相互撫慰的。他很想要為倉子做點什么,并以此來擺脫揮之不去的對人性的不信任及自己所痛恨的利己主義。北山認為:“如果像他這樣的人心中多少還存有真實和真誠的話,他想以這種真實和真誠去撫慰她的心靈,過新的生活。
但是也因為兩個人有著各自的痛苦的經歷,也使得北山在看到倉子時,常常陷入過去的痛苦回憶中。戰場上的情景不斷浮現眼前,北山驚覺自己永遠無法擺脫那些痛苦和已經深入骨髓的記憶。甚至他開始懷疑母親的愛,“在那個戰場上,如果說有人會把自己的糧食分給別人的話,那除了母親之外就沒有別人了。可是,即使是母親,也是很可疑的”。此時的北山,已經深深地陷入到對人的不信任的泥淖中無法自拔了。戰爭創傷最終導致了北山放棄倉子,結束了這段柏拉圖式的愛情。
三、小說中的人性觀
所謂“人性”不是僅指大千世界中形形色色的人事實上存在的特性,而應具有“理性的人”的意味。來自西方古希臘傳統的人性觀認為,人的特性是有知識的、理性的,故當將人區別于野蠻人時使用“智慧的人(homo sapiens)”概念。與此不同,繼承了希伯來主義傳統的人性觀認為,作為被神所造的人首先應是“宗教人”。中國古代孟子提倡人性本善,荀子提出“性惡論”,而世碩、王充等認為人性“有善有惡”。近代的人性觀受人本主義(humanism)的影響,對人性的看法更趨于包容。
《臉上的紅月亮》中的北山年夫對戰友見死不救,能否證明“人性惡”呢?當然不是。實際上那是人在極端惡劣的條件下的本能反應,這就是人的肉體的個體性。木村幸雄對此評論道:
這絕不是由于所謂的“利己主義”。他心里對中川二等兵非常同情,但這種同情無法逾越“人的肉體的個體性”的堅硬墻壁。在嚴酷的戰場上,人的肉體性的界限不是以抽象的形式表現,而是以“人只能用自己的力量保護自己的生命,自己治愈自己的痛苦,用自己的手挽救自己的死”如實地逼近著我們。[2]
木村進一步指出從野間宏作品思想的整體來看對于“這種在戰場所被迫形成的人的個體性的自覺,并沒有簡單地否定,而將其作為‘戰斗的人的自覺意識給予肯定[3]”。這一點被大多國內研究者所忽略。其實從小說中也可以發現一些旁證。例如,在描寫主人公形象時:
北山年夫已經三十五、六歲了,但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老得多。他身上帶有長年在軍隊生活所形成的放蕩不羈、疲憊滄桑的特征。盡管如此,也可以看得出他是一個熬過了軍隊生活以及戰爭苦難的人,他的內心很堅強。[4]
另外,北山與倉子交談中也說道:
“當然,我并不認為6年的軍隊生活把我的人生徹底搞垮了,永無出頭之日!……我一定會很快找到我要做的事情!……我會從內心發出力量來!我什么都能干,幸虧軍隊把我身體改造成現在這樣。”[5]
更值得思考的是,野間宏所在部隊于1942年1至4月期間對美國、菲律賓聯軍發動的巴丹會戰大獲全勝,俘虜了大約6萬菲軍和1萬5000美軍官兵。隨后發生了臭名昭著的虐囚事件——巴丹死亡行軍。結合小說的描寫不難想象,那些被壓在底層的士兵遇到真正的敵人將會如何表現。
綜上所述,《臉上的紅月亮》與其說是對戰爭的控訴,毋寧說是對戰場上人的個體性的深刻闡述。正如木村指出的“可以認為野間宏對于人的個體性問題,是從肯定和否定兩個側面,將其視為巨大的矛盾來處理的。因此,《臉上的紅月亮》中只不過是聚焦在其否定的側面而已。[6]”
總之,《臉上的紅月亮》是一個通過愛情與戰爭體驗兩條主線交錯編織的故事,其主旨不是闡釋愛情,而是深刻解剖戰爭中的人性。人的個體性不同于利己主義,只有在戰爭中才會被無限放大。在殘酷的戰場上,人的境遇如此悲慘只有親身經歷之人才能體會。特別是學習過馬克思主義的野間宏在小說中對戰爭的反思并沒有拘泥于意識形態,而是從個體的人的角度追問戰爭的非人性,其影響更為深遠。可以說無論是正義戰爭,還是非正義戰爭,北山年夫所經歷的人的個體性問題都是不可避免的,因此,只要人類還沒有找到杜絕戰爭的手段,野間宏的這篇小說仍然具有一定的現實意義。
注釋:
[1] 轉引自木村幸雄:「『顔の中の赤い月』について」35頁
[2] 同上33頁
[3] 同上38頁
[4] 日文版『顔の中の赤い月』,筆者譯
[5] 同上
[6] 木村幸雄:「『顔の中の赤い月』について」38頁
參考文獻:
[1]莫瓊莎著:《野間宏文學研究——以“全體小說”創作為中心》,南開大學出版社,2012年。
[2]崔新京:“文本解讀:野間宏的《臉上的紅月亮》”,《日本學刊》,2001年第6期。
[3]唐承紅:“自我保存的利己主義—評野間宏的,《陰暗的畫》和《臉上的紅月亮》”,《廣西經濟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00年6月第12期。
[4]木村幸雄:「『顔の中の赤い月』について」,『福島大學學部論集』第 ? ? 21號,1969年11月。
[5]野間宏:『顔の中の赤い月』,筑摩書房,197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