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盈盈
摘 要:加繆《局外人》中的默而索是具有荒誕意味的文學典型,在面對死亡真相與人之為人的張力時有著一系列的反抗心理。本文試圖沿著默而索成為局外人的軌跡,探討他因為陽光而殺人的舉動,從“精神上的危險分子”淪為“行為上的危險分子”的自我意識覺醒過程,并進一步探究其試圖融入局內又游離于局外的“荒誕人與孤獨者”形象背后的深層意義。
關鍵詞:《局外人》;反抗;妥協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5)-18-0-02
一、局內人
(一)妥協與渴望
《局外人》的法文書名是L?tranger ,?tranger譯為“陌生人”時雖涉及人與社會的疏離關系,但更強調個人性情方面的怪異。考慮到文本采用的零度寫作手法對情感的自然淡化,筆者會對默而索性格上的怪異抱以更加寬容的態度。
立足現實,默而索無疑是社會關系網中的一員。但適應社會規則卻有悖其真誠的天性。可他卻在困乏時主動找門房說話以提神,而非漠視眾人直接入睡;在媽媽遺體前對抽煙有所猶豫,而非以自己的煙癮為先。這都說明他妥協于社會中人們所遵從的道德原則。
事實上,除開妥協的成分,默而索也渴望融入社會。當媽媽的朋友來為媽媽守靈時,默而索選擇相信他們不自然地點頭是在跟他打招呼,也隱約承認了老人流露出的沉痛感是真實的。這意味著默而索并不排斥所謂表達悲痛的形式。默而索還默默關注著母親生前的“未婚夫”貝萊茲先生,雖然初次見面時認為他“態度做作”,[1]10但在送葬母親的時候,默而索卻受感于老貝萊茲對母親的那份執著之情,多次不自覺地關注瘸腿的貝萊茲跟隨靈車的腳程。應該說,默而索對老人們的關注和言語表達上的木訥相對比所產生的沖擊力還是值得我們思考的,這或許是默而索因愛而親近這個世界的表現。
(二)局內人的局外意識
在葬母的整個過程中,默爾索都是一種向世界靠攏的姿態,這個世界里生活著廣大的同他母親一樣善良的底層人民。然而世界里還生活著養老院院長、老板、警察等代表這個世界真正掌權者的人。如果說,默而索對前者有主動親近之意,那對后者則更多地表現為麻木的被動和妥協。
在操辦媽媽葬禮這件事上,養老院院長以掌權者姿態操控了全局,使得默而索從發喪報到送葬都處于被動的位置而無力反抗。但事實上,默而索對這種強迫感到了疲憊和厭煩。這種不滿在院長私自決定為默而索媽媽舉行宗教儀式的葬禮時達到了新的層次。因為此時一直以來都無所在乎的默而索在內心提出了質疑:“媽媽并不是無神論者,可活著的時候也從未想到過宗教。”[1]5這是默而索首次以一種肯定的態度反對外來者附加給他的意志。如果說默而索反感所謂的決定了社會形態的社會掌權者,那么他一直以來怪異的行為就得到了解釋,正因他看透了現存不公正的社會機制,相比于少數統治者而言,他才成了“局外人”。而較之于多數被統治者而言,默而索意識到了統治者所許諾的自由意志是無效的奢侈品這一痛苦現實后又成了局外人的“局外人”。當然,此時默而索的“局外”意識還很模糊,甚至當他殺人時都充斥著一種被強迫的意味。然而默而索畢竟開始萌生了局外意識。
二、對陽光的叛逆
(一)不孝之否定
當默而索萌生了反抗局內的意識后,精神的苦悶開始體現在行為上。他在媽媽葬禮后的第二天就去游泳、看喜劇、和女人做愛,這種將葬禮的肅穆感和死亡的沉重感拋之腦后的行為實在令人發指。這看似不孝的行為該如何解釋?
一開始,默而索對多出的兩天自由時間無所適從,但他對時間的概念和意識也算初露端倪。然而為了遵循原先平凡刻板的生活步調,默而索去了海濱浴場游泳,并遇見了瑪麗。他與瑪麗親密調情,這里或許摻雜了情欲的成分,但結合文本,他安睡在瑪麗肚子上的行為更像是孩子尋求母親安慰的舉動。可見,游泳本身與瑪麗帶給默而索的安全感共同緩解了他精神與身體上的疲憊。關于做愛的描寫,小說只隱晦用了兩句話表達了一種可能性。之后,默而索在枕頭上尋找瑪麗頭發留下的鹽味的這一細節卻表現出他對女性的天然依戀,瑪麗作為小說中僅次于媽媽的女性,此時無疑緩解了媽媽死去后默而索內心的孤獨與寂寞。因此,檢察官對默而索“在母親死后的第二天就去干最荒淫無恥的勾當”的譴責意味也大大減淡了。那么,問題就歸結到了默而索對死亡的看法與態度。
(二)死亡與荒誕
小說的死亡事件有三起,母親的死,阿拉伯人的死,默而索的死。默而索面對媽媽死亡時所表現出來的冷漠,其實是對死亡本身的淡漠。在默而索的思想里,死亡可以擺脫荒謬,得到解脫。然而,這或許出于自我的麻痹意識。將對死亡的恐懼封閉,麻木地生活就是默而索之前的生活狀態。直到媽媽死了,他的自我意識開始復蘇,不甘壓迫的反抗意識得以顯現出來。于是他告訴律師:“我能夠肯定地說的,就是我更希望媽媽不死。”[1]41小說中有句話,“進退兩難,出路是沒有的”出現了兩次,較典型地代表了默而索對于死亡和人生的觀點。在默而索看來,世界的秩序和規則都是不合理的,人的選擇是兩難的。死亡也使得人的生命沒有出路,因此世界是荒誕的。所以,他找不到生活的確切意義,而有限時間所賦予的有限的自由倒成了荒誕感的誘因。然而,默而索意識里的荒誕與自我的情感在媽媽死后產生了沖突,他明知“活著沒有任何價值”卻肯定地表明“更希望媽媽不死”,這也就意味著他萌生了對生命的渴望,他的自我意識變得強化了,對荒誕的感受也更明確了,這使得他逐漸脫離局內,走向局外。
(三)殺人與反抗
如果說,小說第一部里的主人公只萌生了荒誕意識卻還未改變,那在第二部里,他對荒誕的認識與反抗就變得明朗了。因此起著過渡作用的殺人本身的意義非常值得深究。自始至終,殺人過程都顯得隱晦不明,殺人動機則被包含在默而索的意識流動里。因太陽而殺人顯然是一種象征。
有學者認為“陽光代表著打破了某種和諧后人所產生的焦灼感。”[3]確切地說是對生活意義探知無解的一種焦灼感。也有學者將這種焦灼感理解成為默而索因對母親懷有負罪感而進行的自我懲罰。[2]176所以隨著太陽所帶來的負罪感的加劇,擺脫負罪感的死亡成了緩解其精神重負的途徑,小說中隱晦表達的默而索殺人時產生的巨大快感也就與之相呼應了。兩種說法都意味著默而索自我意識的失控,而這種失控正以暴力的殺人形式表現出來。于是默而索成了行為上的危險者。另外,也有學者認為默而索因為陽光殺人的行為是反抗荒誕的行為,從而大大消解了道德倫理方面的審判意味。[3]而學者倪偉從歷史內容的政治批評角度出發,提出“黑腳”①和阿拉伯人之間對“海灘,大海,陽光,泉水”所象征的資源的爭奪才是默而索槍殺阿拉伯人的隱喻意義。[2]180于是,默而索的殺人和阿拉伯人的被殺都成了無法逃脫的殘酷歷史宿命。雖然這兩種說法都合理解釋了默而索的殺人行為,但都忽視了“殺人”本身是犯罪。默而索殺了人就意味著他丟掉了為人的底線。這種人性墮落的快感是非常危險的,也是他從現實里脫離局內人的根本原因。當然,阿拉伯人的死亡也使默而索的自我意識走向了一個節點,他開始感覺苦難,卻未意識到這苦難通向死亡。直到默而索被判處死刑,他對死亡的正視才徹底顯現出來。這種正視兼含著反抗與妥協的意味。
三、禁錮中的反思
(一)對正義的訴求與失落
小說第二部里對默而索自我意識的覺醒有了更為清晰的表現,默而索被捕后開始接觸法律社會中的掌權者,這種身份、階級、思想上的巨大差異令默而索開始對法律、正義、友愛和自我進行反思。
默而索的案子一開始無人問津,直到一位預審推事的出現。推事對默而索親切得甚至讓他產生了想與之握手的沖動。然而,默而索馬上意識到了自己殺人犯身份的尷尬,從而變得清醒。事實上,推事曾直言感興趣的是默而索這個人,而對死亡與殺人并不十分關注。由此可見,推事對案件的關注里少了基本的人文關懷,審問源于其卑劣的獵奇心理,正如默而索初見推事時所以為的“這一切都是一場游戲。”因此默而索對法律程序的漠視就變得情有可原了。但是法律本身卻代表著正義,默而索對此也毫不懷疑,所以他才會在律師氣憤無法令他說謊以求勝訴時辯解:“我希望得到他的同情,不是為了得到更好的辯護,而是得到合乎人性的辯護。”[1]41然而,無論是漠視死亡的推事,只求勝訴的律師,還是歪曲事實的檢察官,都使得法律維護正義與人性的本意失落了,默而索所感覺到的只剩下了身份與思想上的巨大差異與隔膜。“和他們都是自家人”成為了一種可笑的感覺。[1]44這時候的默而索自絕于世的局外意識又更近了一步。然而,雖然默而索對主流意識里的法律感到失望,卻在萊蒙、賽萊斯特等人那里收獲了難以言說的理解和友愛,也因此更加貼近了生命與人性。
(二)對荒誕的正視與反抗
法庭上的默而索詞不達意的語言缺陷;檢察官審判時的貴族優越感;律師無視當事人,只求勝訴的小丑姿態,都使默而索“局外人”的形象變得清晰無比。于是他終于意識到無法掌控命運的荒誕,這也成了他最終放棄上訴,選擇死亡的根本原因。然而在這“接受死亡”的決定中還有著一層大義凜然地反抗荒誕的意味存在。這就是西緒福斯式的英雄主義②。
存在主義者認為“人”必須是世界的主宰。但作為個體的人和作為人類整體的人都無法用理性和科學窮盡世界,于是“人是世界的主宰”與“人無法掌握世界”之間的張力就使人變得可憐又可笑。小說中的默而索面臨的即是如此的境況:被荒誕取代了主體位置的命運。因此,加繆為默而索設定了第三種結局以鼓勵人珍視現世生活,即成為“反抗荒誕的英雄”。這種反抗荒誕的勇氣起于默而索自我意識的全面覺醒。
在小說第二部的首章中,默而索還處于“失去了回想的習慣”的狀態。而在第二章中卻“學會了回憶”。甚至在回憶里將自己的生活重新過了一遍。此外,他還在入獄滿五個月的晚上第一次主動對著鐵碗看了看自己,也在那時“第一次清楚地聽見了自己說話的聲音”。這種對自己影像和聲音的追尋意味著默而索的自我認知。此時的默而索雖然意識到世界是荒誕的,卻并未陷入虛無,而是懷著對美好生活的清晰回憶昂然赴死,宣示生命的意義。默而索接受了死,也就意味著面對死,既向死亡妥協又充斥著反抗的意味。因此,他與西緒福斯一樣,既服從了“神”的懲罰又蔑視懲罰。而赴死的行徑也使得他高于自己的命運,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局外人。
注釋:
[1]轉引自毛尖《巨大靈魂的戰栗》,“黑腳”(pied-noir),指出生于阿爾及利亞殖民地的法國人。
[2]古希臘神話中,神判處西緒福斯在地獄中把一塊巨石不斷地推上山頂。西緒福斯不肯向神低頭,不斷重復這種明知無意義的推石行為。加繆認為,西緒福斯“不肯向神低頭”是反抗命運的行為。
參考文獻:
[1](法)阿爾貝·加繆,郭宏安譯.局外人;西緒福斯神話[M].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
[2]毛尖.巨大靈魂的戰栗[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3.
[3]Fletcher D. Camus between yes and no: A fresh look at the murder in l'?tranger[J]. Neophilologus, 1977, 61(4): 523-5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