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宜學
以葛浩文為代表的漢學家是中華文化世界化的重要橋梁,也是我們應培養和依靠的文化傳播力量。但漢學家因自身文化身份的復雜性,對中華文化世界化的態度也是復雜、矛盾的。我們必須加強對漢學家的研究,辯證分析,知己知彼,占據主動,在充分保證中華文化作品質量的前提下,有效、適當、適度地借助漢學家及一切海內外力量,助推中國文化走向世界,同時讓世界自然地成為中華文化的一部分,最終實現無國門的世界化。
葛浩文;莫言;翻譯;漢學家;中華文化;世界
G04;I003A009505
2014年4月21日至22日,“鏡中之鏡:中國當代文學及其譯介研討會”在華東師范大學舉行。因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而在中國如日中天的葛浩文,以“中國文學如何走出去”為題,從中國文學海外傳播的角度,直言不諱地批評中國當代文學缺少國際性、視野狹隘、粗制濫造、與國際公認的小說標準脫節等等。
這是葛浩文首次言語犀利、毫不客氣地批評中國當代文學和作家。他以往也指出過中國小說缺乏心理描寫、篇幅太長等問題,但多委婉含蓄,如:“中國小說大多沿用傳統編年體,線性發展,美國人則不是;細節而言,寫小說難的是描繪內心活動”。①他也強調中國文學應堅持自己的特色:“中國作品要都像西方作品,沒有一點自己的特質,那還是中國作品嗎?”②對中國文學的未來,他以前也表示充滿信心:“雖然我對中國文學很難準確地評價,但是我對中國當代文學的未來還是充滿信心的,中國文學的發展方向不會是退步,一定是進步;不會走向封閉,一定是更加自由?!雹?/p>
但作為莫言作品的主要譯者,在全中國都在因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而歡欣鼓舞的敏感時刻,葛浩文為何不借機“沽名釣譽”,而是甘冒自斷財路、名途的危險,突然改變了對中國文學的態度,站在中國文學和讀者的對立面?也有一些批評家因此指責他借莫言獲獎暴得大名后卻轉而批評中國當代文學,是典型的忘恩負義,甚至指責他以前一直是在以文化殖民者的身份利用中國當代文學。
從葛浩文的莫言,到莫言的葛浩文,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前后葛浩文的身份和立場問題,實際上不是個案,而是一種普遍現象,其中所反映和代表的是海外漢學家對中華文化走向世界的復雜心理和態度。
一、 葛浩文:文化身份認同的矛盾性
葛浩文是中國人,還是美國人?
這應該不是一個問題。葛浩文雖然是中國文學的翻譯家和漢學家,但他是美國人,他始終堅持母國文化認同?!拔也皇侵袊恕!彼鞔_表示。④
但實際上,這成了一個問題。與許多漢學家相比,葛浩文似乎更不愿意失去中國和美國兩種身份中的任何一種身份,所以,在他身上表現出一種復雜的身份認同矛盾:欲求“中國身份”而不得,同時固持著“美國身份”而無法自拔。
葛浩文被夏志清稱為中國現當代文學的首席翻譯家。的確,他熱愛中國文學,也熱愛翻譯中國文學。在翻譯收入卑微、社會地位不高的歷史條件下,他潛心翻譯中國文學作品,編選中國文學作品集,研究中國作家作品,成為中華文化走向世界的橋梁。中國文學走向世界,葛浩文是有貢獻的。
葛浩文對中國文學的熱愛也是真誠的。他明確表示:“其實美國人愛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愛中華文化,中國文學?!薄艾F在經常有人說我, 葛浩文, 你比中國人還中國人! ”②③季進:《我譯故我在——葛浩文訪談錄》,載《當代作家評論》,2009年第6期。葛浩文的中文能力也屬一流,流利而準確,只聽聲音完全想象不到他是一個美國人?!扒G歌為了檢測葛浩文的漢語水平, 說了兩三個很葷的段子, 葛浩文悠悠地拆解, 閑聊中還偶爾利用一下。荊歌的檢測結論, 當然是絕對優秀?!雹诟鸷莆娘@然也自豪于自己的漢語水平,也意欲被中國人認同。
但葛浩文畢竟生活在美國的社會文化語境之中,他清楚地意識到,盡管他讀著中國文學作品,操著一口地道的“普通話”,翻譯著中國文學作品,但其身上卻流淌著純正的“美國血液”。這種文化不和諧帶來的身份認同矛盾時時困惑著他,使他常常在兩種文化身份中掙扎。但痛定思痛,他最終只能無奈地,也是宿命般地承認:“要想當個中國人,再怎么下功夫也沒用,只有等轉世投胎了?!雹鬯荒軋远ǖ卣J同自己本質的文化身份——美國人。
身份決定了立場。葛浩文在選擇翻譯中國文學作品時,基本貫徹的是“西方市場”的標準,更具體地說是“美國市場”的標準:“對于我來說,選擇一部作品翻譯前,首先要考慮美國讀者是否有閱讀興趣,否則我付出的時間和精力都是無效的?!痹谶@方面,他就是一個“洋人”。只有當他的翻譯作品得到美國讀者的重視,他才有“努力得到回報”的感覺。許荻曄:《翻譯家葛浩文:莫言對譯者很體貼》,載《東方早報》,2013年10月16日。
吊詭的是,當他以美國標準衡量中國文學時,他身上承載的中華文化因素又時時提醒他,影響他,甚至干擾他。他在翻譯過程中,基本能保持這種中華文化身份,而一旦脫離翻譯,他就會回歸美國人的文化身份。這使其言行常常表現出矛盾性。華東師大的演講,實際上只不過是這種矛盾性的集中表現,是其內心真實性的一次展露。只不過事發莫言獲諾獎之后,時機敏感。
但事實恐怕沒這么簡單。葛浩文事后修改過的發言稿中規中矩,但即興發言時的情緒流露,才是其最真實本真的態度。其中最引人關注的是:特別喜歡公開“秀”漢語的葛浩文,明知在場的有很多他曾批評“外語水平不高”的中國作家和批評家,卻特意用英語發言!這顯然不是無意為之,而是一種身份的故意彰顯,是其美國人身份與中華文化身份的一次公開決裂。
問題是,葛浩文為什么要這樣做?而且選擇了一個灼熱的時機?
二、 從Howard Goldblatt 到葛浩文:從美國人成為中國人
葛浩文從選擇中國到喜愛中國自然需要一個過程。他與中國的結緣是主動,還是被動?是為了精神,還是為稻粱謀?
葛浩文學習中文的初衷,并不是出于對中華文化、文學的喜愛,而是出于自身生命和生活安全的需要,是一種毫無選擇的選擇,是被迫性行為,是在既無實際成就也無自我期待的彷徨狀態下的一種自我期許性的冒險,是在當時的美國社會無法找到屬于自己的“身份領域”的情況下,一種無奈的身份轉移和重新定位。
個人文化身份的構建不是由血統決定的,而是社會和文化雙重作用的結果。社會階級地位的低下與美國消費社會的價值評價體系之間的矛盾,使作為美國公民的一個特殊主體的葛浩文對世界的主體性經驗,脫離了美國文化的根基,使他暫時中斷了與美國文化精神的聯系,因而焦慮、悲觀、個體自信心喪失。在這種精神狀態下他選擇中文和中國,初始動機是功利性的,中國只是其一種精神替代品。
但隨著漢語水平越來越好,因漢語獲得的社會成就和地位越來越高,葛浩文憑借漢語獲得的新的社會身份滿足了其母體文化一直未能滿足他的安全感,所以,他不自覺地將中華文化身份提高到母體文化身份之上。當然,這其中也包含了他對中華文化的持續期許:希望這種文化可以給他帶來更大的安全、更高的社會地位。
在美國,作為翻譯家的葛浩文最初地位平平,譯作反響也平平,甚至被批評為“糟糕透頂” (厄普代克)。葛浩文也承認“在美國我默默無聞”。隨著莫言被授予諾貝爾文學獎,葛浩文的地位也被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國內外媒體對葛浩文好評如潮:“葛浩文,幫莫言得獎的功臣”;“莫言獲獎,別忘了他的翻譯葛浩文”……葛浩文的翻譯事業達到了輝煌的頂點。他從初期的“一無所有”的文化流浪者,到中期“默默無聞”的中國文學翻譯者,最后成為“英文世界地位最高的中國文學翻譯家”,賦格、張?。骸陡鸷莆模菏紫椅┮坏摹敖由拧薄?,載《南方周末》,2008年4月1日。其社會身份和地位在“一路飆升”。葛浩文內心很清楚,自己身份的層層提升,實際上是以中華文化層層熏染著色而成的,成就“葛浩文”這個中國名字的是中國人,是中國文學。
當然,葛浩文對中國和中國文學的愛也是真誠的。中國文學走向世界,葛浩文也確是有功的。對急于在世界文壇發出自己聲音的中國文學來說,他作為美國漢學家,對中國文學的堅定支持和信心,無疑有雪中送炭之價值。
三、 從葛浩文到Howard Goldblatt:從中國人回歸美國人
社會文化身份的高低代表著話語權的有無和多寡。葛浩文作為中國文學翻譯家的經歷可分成三個階段:初期階段,他剛出道,在該領域并無話語權;中期階段,他所積累的文化資本尚不足以支撐起其話語自主權,所以還能與中國文學保持一種平等、友善、和諧的話語權關系;全盛時期,他在某種程度上掌握甚至可以說主導了該領域的話語權。在這個階段,他認為自己自由了,可以擺脫各種身份的限制,甚至可以超越成就其身份地位的中華文化身份,而恢復了內心最深處一直被壓制但也一直極度期盼獲得的美國人身份。
就這樣,葛浩文以其憑借中國獲得的社會身份和地位,獲得了其在美國一直未能獲得的文化身份和地位,進而以美國人的視角和標準,觀照中國和中國文學,從而表現出畸形的話語權色彩和身份矛盾性。
美國文化是一種激進文化和霸權文化,激進性是美國文化的一個突出特點。通過莫言獲獎而明確獲得“美國身份”的葛浩文,在經歷了那么長時間的身份困惑之后,自然要比其他美國人更淋漓盡致地表現出其美國性,包括其激進色彩。這也反映在其對中國文學的評價,具體表現在:
第一,他堅定地把西方的小說標準篡改為“國際標準”,并據此批評“中國的文學創作無視國際小說標準”;第二,在各種國內外的采訪和發言中,他堅持用英語進行表達和溝通,而一改往日的“中國腔”;第三,現行的美國語言意識形態不僅認為英語應在世界上居主導地位,而且將英語的單語主義認定是自然而理想的狀態,葛浩文據此認為“莫言等中國作家不學習英語是愚蠢的”,甚至將中國作家不懂英語視為無法走向世界的關鍵因素,甚至建議中國作家應該全部去學習英語,以具有國際化。
葛浩文在莫言獲獎前后的這種言行不一,當然是自相矛盾的,本應引起中國作家和批評家的關注,但奇怪的是,葛浩文的這種美國文化身份的恢復和對中華文化態度的轉變,卻更提高了其在中國的地位,其美國漢學家和中國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品翻譯家的身份,使他獲得了雙重光環,使其一切所作所為似乎都順理成章,都名正言順,都如明星吸引粉絲一樣無人質疑。莫言獲獎后,葛浩文來中國的次數更多了,在中國國內會議的提問環節,很多中國學者選擇主動棄用普通話,而是操著“蹩腳”的英語對精通漢語的葛浩文進行提問,而葛浩文也用英語回答,渾然讓人以為葛浩文是一個根本不懂中文的美國人,而實際上沒人不知道葛浩文精通中文。
四、 兩敗俱傷:必須避免但可能產生
中國人十分重視“圈子”文化。一方面,對于“熟人”會表現出不一般的關心與熱情;另一方面,對于“生人”,特別是擁有特殊地位的陌生人,又顯得特別謙卑,處處壓低自己,給予優待。對中國人來說,葛浩文恰恰兩者兼而有之。他既是圈內的“熟人”——“中國文學的大恩人”,又是圈外具有特殊地位的“生人”——“強勢文化的美國人”。在大眾媒體的推波助瀾下,中國人正瘋狂地追捧著這位世界上的“首席且唯一”的中國文學翻譯家,卻視而不見葛浩文表現出的前后矛盾性。這種熱鬧情形,估計連葛浩文自己都沒想到。
就這樣,葛浩文的美國“官腔”與中國諾貝爾文學獎“催生婆”的角色定位一結合,使他對中國文學的任何評價就具有了雙重話語主導權,他也獲得了至高無上的話語權威和優越性:對美國人來說,他是美國文化在中國的代表,是來指導中國文學走向世界的;對中國人來說,似乎葛浩文是中國文學“走出去”的希望和救世主。他不論說什么,怎么說,根本不需要考慮聽眾是否會接受,因為在中國根本不存在這個問題。在中國文學“走出去”這個問題上,葛浩文似乎就是西方,就是中國文學能否走出去的裁判者。他微笑著俯瞰著向他伸出的一排排求助的手,指導著中國文學的方向。
但實際上,在中國作家是否應以能否“走出去”作為創作標準這個問題上,葛浩文的態度是清醒的:
如今,越來越多的中國小說被翻譯成外文廣泛傳播,但這涉及一個問題——作家創作的出發點:作家到底為誰寫作?為自己寫作,還是為讀者寫作?如果是為讀者寫作,到底是為中國讀者還是為外國讀者?小說翻譯成外文需要譯者,那是不是可以說作家是為翻譯家寫作?
這種為翻譯家寫作的趨勢絕不可取。盡管文學走向世界必須經過翻譯家的翻譯,必須經過他們創造性的勞動,但是作為一個作家,在寫作的時候如果想著翻譯家,那勢必使自己的藝術風格大打折扣,勢必為了翻譯的容易而降低自己作品的高度和難度。因此,作家在寫作時,什么人都可以想,就是千萬別想著翻譯家;什么人都不能忘,但是一定要忘記翻譯家。只有如此,才能寫出具有自己風格、具有中國風格的小說來。[美]葛浩文:《中國文學如何走出去》,載《文學報》,2014年7月7日。
中國文學首先是屬于中國的,然后才是屬于世界的。目前很多中國作家和評論家將能否“走出去”視為中國文學優劣的主要標準,這顯然并不能歸因于葛浩文。只是其身份和地位,尤其是其和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密切關系,使得把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視為事關國家尊嚴的中國人將他的言論不由自主地放大,客觀上造成了葛浩文評價中國文學的“一言堂”現象和中國人評價葛浩文的“共名”現象。從中國文學的長遠發展來看,這是主動放棄話語權;從葛浩文的長遠發展來看,一俟中國文學在這個問題上成熟起來,他就會失去對中國文學已有的話語權。結果只能是:兩敗俱傷!
實際上,葛浩文由最初身份“不確定”的焦慮到最后“確定”了自己的身份——一個從事中國研究的美國人,這種轉變對其本人來說是自然而然的,不自然的是將中國文學“走出去”的希望寄托在一個外國翻譯家身上的中國文化界:將自己的事寄托于他人,本身就不具有走出去的信心,也就不會有希望。
外國漢學家研究中國,雖然客觀上的確有助于中國走向世界,但其主觀動機多出于個人興趣或謀生需要,一般不會主動承擔起將異國文化傳播到本國的使命。所以說,葛浩文這個美國人絕不是也不能是中國文學走出去的“救世主”,他只是渴望獲得中國身份未果的一位著名的美國漢學家,只是社會身份地位不斷飆升的一位幸運的美國漢學家而已。如果把中國文學走出去看作是海德格爾筆下的“真理”的話,那么“真理”的尺度絕不能以人作為評判,葛浩文不行,任何人都不行。
五、 結語
漢學家在中華文化國際傳播中的作用是顯而易見的,也是我們必須依靠的,但決不能依賴。因此,我們必須客觀分析漢學家對中國文化的真實態度及中國文化在其文化身份中的比重,以適當的方式和適度的比例,使其有效發揮中華文化世界使者的功能。
中華文化的世界化,最重要的,是靠作品本身,是看中國文學是不是真正姓“中”,是否具民族性,是否符合中國的審美標準和欣賞習慣。不為走上世界而寫作的中國作品,才有可能真正走向世界。
也許,當中國文化不再焦慮于世界化時,中國文化就真正世界化了;當葛浩文不再把從事中國文學翻譯視為一種互惠互利的“交易”,當他再一次擺脫美國文化的霸權主義色彩,當他不再刻意選擇用中文還是用英文表達中國文學主題時,他就真正祛除了語言附加于他的“身份之霾,”他也就真正世界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