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明

打開電腦準備寫點東西,北京傍晚響了幾聲春雷,接著淅淅瀝瀝下起了雨,這是2015年的4月11日。3月30日那天,我啟程回福建,走后第二天北京也在下雨。“清明時節雨紛紛”,無論南北都有同樣的感覺。今年的特別之處在于陪著過八十望九十的父母還鄉,他們將近30年沒有回去了。福建北京山高水長,路途曲折曾經讓人心生畏懼。父親說50年代進京,從福州在閩江坐船到南平,從南平坐汽車到江西鷹潭,從鷹潭坐火車到上海還要轉車,等到北京前后四五天時間。時代不同了,可選擇的道路和交通工具很多,這次我選擇了最傳統的有臥鋪的直達列車,一個月前就買好了往返的火車票。
我在吃晚飯時被有點硬的食物硌了牙,疼得只能歪著半邊臉嚼東西,到寫字這會兒牙床子還不舒服。聯想起要回福建前的倒數第5天下午,我到方莊小區探望父母,母親正要出門,說是去社區醫院看口腔科。這個醫院可以說是方莊最老的小醫院,以前我就住在它旁邊的樓上,印象里只有孩子出生后打預防針時進去過,從來沒有在那兒看過病。母親也是第一次去這所小醫院,到了掛號處,人家說下午都是預約,要加號只能到三樓口腔科直接跟醫生商量,同意了再下來掛號。好說歹說,終于有一個極年輕的女醫生答應給看看。她發現母親的牙有膿腫,居然沒做其他檢查直接給排了膿,開了一盒先鋒頭孢和一瓶漱口水,讓消消炎。掛號費花了1元,藥費不到6元,基本不用排隊。樓道有醫生介紹欄,年輕的基本都是碩士,其中一個還是烏克蘭留學回來的。大廳有國家和北京市領導來視察的照片,算是一所模范社區醫院。出來時我跟母親說,以后看個小病就到這兒挺好的。
我的牙這兩天喝口熱水都疼,一直想不明白病因。從福建回京吃了份三文魚,可能是冰沒化即入口,激著了,或是喝了碗粥糖放多了,晚飯又吃了個八寶飯,甜大發了。所謂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對這不算病的病也就只能忍著。小病尚且如此難受,何況大病。母親在回福建的前4天腸胃出了問題,也就是去社區醫院治牙的第二天,因為吃了先鋒頭孢,懷疑是藥物反應。到了星期六晚上,有點扛不住,吃什么吐什么,腹股溝鼓起個包。半夜商量是不是去北京醫院看急診,老人家不愿意,說再觀察兩天。回福建的火車票沒退,心想走一趟不容易,今年不行以后就更難說了,對老人來說清明還鄉的意義甚至超過了春節的家人團聚。
要啟程的日子是星期一,早晨在美國行醫的弟弟來電話說腹股溝的腫塊可能是小腸疝氣,老人還下樓到藥店買了止吐的顛茄和促進胃腸蠕動的藥。中午奔北京西客站,通過專門照顧老人小孩的候車室,上了去福州的Z59。本來車站是可以提供輪椅的,可母親拒絕使用。母親82歲,父親86歲,我和老婆也是年過半百,所以這趟旅行確實不容易。走之前最擔心的事終于在到家鄉的當天發生了。火車開了19個小時,到福州時正是中午,好像覺得一下子到了熱帶地區,當天福州白天的氣溫居然超過30℃。一路上可能是藥物的作用,母親沒有吐,還喝了罐八寶粥,已經幾天沒有正常進食了,真的擔心她的身體。福州的朋友開了兩輛車,把我們接到連江縣自己的家。本以為可以安頓下來,想不到母親吃了點東西又吐了,并說在火車上夜里腹部一直很痛。就這么拖延到晚飯的時候,大家都有點著急了,在縣中醫院工作的表妹請他們的外科主任到家里診病。很快就判斷是小腸疝氣引起的腸梗阻,并說病情很緊急,需要馬上去醫院詳細檢查,可能還要急診手術。
連江縣中醫院在當地不能算是最大最好的醫院,比我父母曾經工作過的縣醫院要差很多,可又比鄉鎮一級的醫院要高一些吧。進院先拍片B超心電圖及各種化驗,外科主任感覺嚴重的是小腸可能已經出現壞死,比較好的一面是母親居然能扛了4天,說明做手術還來得及。別無選擇只能在這個小醫院動手術了。86歲的父親開始在手術前需要簽字的文件上簽字,這對他來說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多年行醫的他從前都是讓別人簽字,再有就是我們為他生病手術簽字,因此這段經歷對他近乎是一種精神刺激。比較有意思的是麻醉科主任,堅決不讓父親簽字,甚至連談都不跟他老人家談,說白了怕老人犯糊涂,說了也沒用。可跟我說又怎樣,母親年齡在那兒擺著,身體的各項指標都很差,在麻醉的過程中難免會有意外發生。出了問題就是你家屬的事,這套手術前的例行公事大小醫院都一樣,簽了意味著如果出了事就自己認命吧。麻醉科主任說了很多專業術語,聽得我半懂不懂,嘴硬回了句:“我弟弟也是麻醉師,您說的我都明白,我簽。”
外科主任叫陳端浩,四十多歲的年紀,看著很年輕帥氣,手術水平好到被省一級的大醫院看上,人家愿意要他還不太想去。什么學校畢業的不清楚,看醫院大廳里的醫生簡介,人家曾經在上海南京等大醫院進修過,最擅長治療疝氣,這也就讓人放心了。麻醉科主任叫林崇英,福建醫科大學畢業,從事麻醉工作40多年,是被縣中醫院聘用的。在一個縣里的小醫院動手術,能遇到兩位好醫生已經不容易。把母親推向手術室的時候,老人家因為在北京安貞醫院工作多年,對這陣勢不緊張,一邊走一邊還跟麻醉師說:“要注意麻醉藥是否會過敏。”
手術是晚上快11點開始的,出來時已經凌晨一點多。麻醉科林主任提前出來,告訴我們手術進行得很順利,大家心里懸著的石頭落了地。她說因為母親的腰椎骨折過,麻醉時往里扎針費了點勁。我們最擔心的也是麻醉這一關,開始說好了是半麻,如果改成全身麻醉,歲數大麻過了回不來或者麻糊涂了皆有可能。過了一會兒,外科陳主任拿著一個小紙盒出來了,里面是長約兩寸的壞死的小腸,一頭腫得像小葫蘆。必須承認這手術進行得非常及時,做得也非常地道,在小腹邊開了兩個口。上面的解決了腸壞死的問題,下面的解決了疝氣的問題。
手術成功是治療的關鍵,但術后器官和刀口能否很好地恢復還很難說。一個男護工把母親從手術室推出來,人是清醒的,屬于強打精神。回到護士站旁邊的治療室觀察,人要從推車挪到床上,我和男護工居然搬不動。我媳婦上來幫著抬,奇怪的是身體消瘦幾天沒進食的老人怎么會那么重。后來和母親討論,估計是麻藥的緣故。護士看著我們折騰得差不多了,上來把各種插在人體上的管子檢查一遍,裝上心電圖等監控設備,開始輸液,剩下的事就交代陪床家屬去做了。等心情能平復一些的時候已經是下半夜,醫生護士都去睡覺了。我一個人坐在病床邊看著監視器,上面顯示人的心跳血壓呼吸,數字變來變去只說明一點——你還好好活著。手術后的第6天母親出院,清明節已經過去一天。第8天我們如期乘火車Z60從福州返回北京,不到半個月后刀口完全愈合。
陪住的幾天四處看了看,發現這個醫院的房子是極其簡陋的,好在樓層高窗戶大,春天的暖風可以從四面八方吹進來,空氣的新鮮程度使得人工吸氧已經流于形式。公共的空間更加隨意,洗漱區和不分男女的廁所連在一起。除了醫療設備,唯一有點現代化的東西就是一部寬大的電梯。下到一樓,醫院的候診室是半露天的狀態,汽車可以直接開上去。正中間有一扇屏風,正面寫著:“養性修真、求索至道、陰陽調和、健康長壽。”后面是毛主席的硬筆書法:“中國醫藥學是一個偉大的寶庫,應當努力發掘加以提高。”
最能體現中醫院特色的是大門口的《中醫頌》,特抄錄如下:
於戲中醫,肇自農耕,炎帝烈山嘗草,啟醫藥之光聲。區百草而知藥性,和其劑而為方經,于是本經作矣。昔在黃帝,上窮天紀,下極地理,與臣岐伯更相問難,而內經作矣。逮及漢世仲景誕生,方據伊尹湯液,理據內經難經,究天人于一體,創六經辨證之弘綱。是我中醫,源遠流長,基業深厚,何其皇皇。沿流繼軌,大著紛呈。叔和脈經,士安甲乙,巢氏病源,真人千金,王燾外臺,啟玄素問,理論奠基,示人方向。金元四家,名聲遠揚,時珍綱目,遠播四方。有清一代,繼續發揚。新中國建立,中醫事業,尤為輝煌,寫入憲法,條例列張,有法有則,光焰萬丈。醫教與研,蒸蒸日上,人才濟濟,巨著煌煌。試看今日之世界,無處不有對中醫之頌揚。中醫國粹,遠達萬方。惟我中醫,昭昭若三辰之麗于天,滔滔猶四瀆之紀于地,仰之彌高,千里斯應,如乾之運,如日之恒。今當盛世,國泰民寧,振興中醫,金衢亨通。
(編輯·麻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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