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濤
剛放下座機電話,李春元的手機又響起來。除了一些工作上的事務,打來電話的都是各地的媒體記者。作為河北省廊坊市環保局副局長,李春元最近火了,因為他寫了一部名為《霾來了》的小說。關于該書的報道在網上的閱讀量已超過6000萬次。
此前,他甚至還被網友調侃過,說他是“拌菜局長”,“廊坊治霾,環保局李春元號召群眾少吃炒菜,多吃拌菜。”
如今,他自己坐在辦公室笑道,“是個誤會,這話不是我說的。當時被網友們傳言是我說的。”崔永元還批評了“炒菜與拌菜”這事,但今年2月,他又邀請了李春元去做了一期節目,并推薦《霾來了》這本書。
就像李春元在《霾來了》書中所寫的一樣,作為地方一線環保工作者,確實會經歷各種“博弈”,他概括為“上頂下壓”。比如曾經市里一個領導的朋友要來廊坊投資一個有輻射危險的項目,地都批好了,磨了半年,在審批上,他硬是沒讓這個項目進來。而在書中,他設定了環保局長因為不肯批準污染項目被縣長責難的橋段。
說到這一段時,他接到一個電話,是一家企業想來廊坊,其生產涉及到污染排放問題。“我就告訴他按照正規程序去走,別直接來找我”。李春元念叨。還有一個電話是一家小企業因為污染排放而受到罰款,找李春元說情,李春元告訴對方,“老老實實去交罰款才是最好的選擇。”
現實有時比小說更為復雜。他承認小說更偏實用性而非文學性,“實話實說,我也沒專業作家的水平,咱們只是宣傳治理霧霾,要這本書怎樣更好地發揮正能量。”李春元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春元啊,你的小說火了,給廊坊爭了不少光啊。問題抓得很準,善意的批評也是對政府和官員的幫助。”李春元坐在辦公室里模仿著市長跟他說的話。從環保系統到政府機關,大伙都知道李春元寫了《霾來了》,廊坊環保局的同事以及當地領導也都很支持。
但也有批評的聲音,有網友說他“不務正業”,“不去治霾,寫什么小說?”李春元很少上網,也不去回應。“我在環保局主管宣教工作,用小說去宣傳治霾也算是我的工作。”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解釋。
六層的大樓,他的辦公室在三層,在分工極為詳細的科室之間,宣教中心大辦公室里邊有一間單獨的辦公室歸副局長李春元使用。這段時間,周圍的朋友、同事跟他聊天,也都會問起小說的事,甚至很多多年不聯系的朋友也打電話來要這本《霾來了》。

李春元說:霾是一種殺人工具。在它面前,沒有好人與壞人,沒有親人與仇人,更不會有高低貴賤之別。它會利用一切可能的空間,把讓人類受傷害的機會平均地分配給我們每一個人。
“效果挺好的,應該說是我們開始的時候沒有想到的。從正能量方面特別是推進霧霾治理上,還是有些積極作用。”李春元說這話時的語氣,不像個作家,而是個標準的公務員做派。廊坊是離北京最近的一個地級市,目前也是華北地區唯一一個全國環保模范城市,環保,一直是廊坊這些年來的焦點問題。
“要是發小冊子,你今天肯定不會來。”李春元說話的聲音洪亮。之所以寫小說,是因為之前他在街頭上發過普及環保知識的小冊子給群眾,反響平平,但他在當地報紙上寫一些環保主題的短篇小說《喜鵲搬家》《的哥一夢》《一只老貓》等等,就很快有人打電話來了。
小說的效果是立竿見影的。去年的世界環境保護日,即6月5號,《霾來了》出版,李春元和同事再次來到市區廣場上。群眾們都覺得新鮮,竟然有用小說來宣傳霧霾及其治理的。他的高中語文老師甚至頭一天晚上就打電話來,問好了在哪個廣場發書,一定要來拿一本。
“人物和故事情節好多都是虛構的,但關于霧霾知識、環保法律知識,以及一些數據全都是真實的,希望自己的引導工作能讓民眾與政府一起去治理霧霾。”李春元說。
關于書中的地名之類,李春元用比如C市、B區、E縣之類來代替了,但也有一些地方上的官員會對號入座,“你這不是說我們這里嗎,我上次給你講的事,你怎么寫出來了?”無意之間,的確會得罪一些人。
“本人也是個環保地方官員,首先要保證的一點是得講政治,你不能讓公眾對政府產生不解或者誤會,寫書的出發點一定是宣傳正能量。”李春元解釋說,這幾年主流媒體關于霧霾的報道其實比他書中說的“嚴重多啦”。
但他還是要達到一種效果,要讓讀者看完這本書之后,“有一種發悶的感覺,堵心啊,霾來了怎么辦,我們就去防治和治理它”,所以書中最大的主角無疑就是霾本身。
“霾是霧水的兄弟,霾是污毒的集結。霾是百姓的炊煙,霾是汽車的尾氣。霾是燃煤的殘濁,霾是飛揚的塵土。霾是燃燒的垃圾,霾是工業的廢氣……霾是吃人的猛虎,霾是人類的天敵。霾是可防的污染,霾是可治的毒源。”
在《霾來了》中,環保志愿者在社區表演了一個《霾是什么?》的小節目。像這類普及知識的段落在小說中很多。當然也有介紹環保局的工作人員是如何工作的,審批以及查處污染企業等等。

李春元小說《霾來了》的手稿。
“霾在古時大抵是一種兇殘的動物,跟年、狼什么的一樣,都是害人的東西,讓人畏懼的東西。可能比年差一點,所以說叫過年關。”李春元說。
“這不是一個歡快的小說,一個歡快的節目,一個歡快的表演,而是一個沉悶的吶喊,一個大聲的疾呼。”廊坊環保局副局長李春元坐在辦公室對《中國新聞周刊》使用了連續的排比句感慨,然后他停頓了一下補充道,“一個正確的引導。”
在說到環保部門與地方官員打交道的問題上,李春元語氣沉重。“他們很多人講,治霾是整個國家的事,也有人反映基層政府有法不依、執法不嚴、發展理念偏頗的問題。為什么上面給你安排了GDP任務,你就考慮你的官帽,就不考慮環保法規也規定了不準污染?有哪條規定說了,只要把錢掙到了就行了?”
“當然也有些是經濟發展所帶來的正常問題,人類正常生活需要產生的排放。比如三十年前廊坊還是個小鎮,就幾萬人,也沒什么企業,這幫人整天開著車在這里轉也不會制造多少污染。但現在廊坊有400萬人口了。”李春元緩了下語氣又說道,“寫這個小說也需要全面地看待問題。”
廊坊離北京僅幾十公里,在治霾上“壓力最大”。在廊坊環保局工作人員出示的一份2014年“大氣污染防治工作”的報告中就提到,去年APEC會議期間,廊坊市“自我加壓”,全市停(限)產企業達2038家,比省里要求的452家多1500多家,停工工地達688處,比省里要的多出近一半。離首都最近,更應該講政治,李春元心里面也很清楚這一點。
從企業燃煤改造工程,到各大飯店安裝油煙凈化裝置等,李春元還可以講述很多廊坊在治霾工作上的事情。但有些工作也很難做,比如民間的無序排放,冬季取暖時沒有形成集中供暖的城中村,冬天一來就必定會燒小爐子。
事實上,李春元已經開始構思自己的第二部長篇小說,題材依然是關于霾的。
“第一部還只是反映面上的問題,一些普及知識;第二部或許更深刻,集中圍繞治霾來說,刺激人更強烈。”他說道,“要是有人還‘對號入座,打電話來,那就打吧,不可回避。”
而第一部《霾來了》因為反響強烈,4月份又再版。在接近一年的時間,這本書已經賣了16000冊左右。在聊到關于用書來“弘揚正能量”時,李春元經常提到的一個詞是“我們”,而不是說自己出了這么一本書。
事實上,出版方中國文聯出版社剛開始時并不看好《霾來了》的出版。因為沒人知道這樣的出版物是否會有市場。
環保局里的領導說,“這是個好事”,要出錢。李春元趕緊阻攔,他決定自掏腰包。他也去廊坊的新華書店問了一下,人家說,“像當代名家的小說一年才賣幾十本呢,頂死了也就兩三百本。賣得最好的是習近平的講話。”
“你要是出書的話,先放三五十本來書店試試吧。”所以剛開始時,李春元只印了兩千本。但沒想到的是,初印的兩千本很快就沒了。出版僅兩個月后,他就收回了出書的成本。這就夠了,他想。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簽名售書,我都是簽名贈書的,給普通公眾,學生,圖書館,還有些同學朋友,以及黨政機關等。比如網上賣出一本,我們這邊就可以加印一本,然后送人。”
也算是個作家了,廊坊市作家協會發展了李春元作為會員,而河北省作協的會員也報上去了。“我說,我不是什么作家,我不追求那個名頭,我是環保一線工作者,我是在履行我的環保宣傳任務呢。”李春元愉悅地笑道。
在今年春節時,作家出版社找到了李春元,想要再版該書。“這一次,他們出版社就叫我不要管發行方面了,我拿正常的版稅標準就行。”但是拿了版稅,出版社要讓他簽名售書,李春元說,“我其實強調的是宣傳效果,我反正是寧贈不售的。”
他的下屬小張說,“我們領導對我們挺好的,現在加班不準補貼了,他自己從稿費里面每人發了500塊錢。”事實上,從自己稿費里面抽出一點給屬下發福利,也算說得過去,后者對李春元的書還真的算是“亦有貢獻”。“我都是手寫的,但是局里有一幫人吧,電腦打得特別好,好幾個科室的人都給我打過小說,也有提出意見的,比如我寫狠了點,會叫我往回收斂著寫。”李春元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宣教中心主任蔡尚波從辦公室里拿出來一個紙箱子,里面全是李春元的手稿,在手稿上還能看到他修改的筆記。這些手稿大都寫在文件的背面,也有一些廊坊市環保局的工作便簽紙,兩面都寫滿了。
李春元平時隨身必定揣著三樣東西,一支筆,幾張紙,還有一把梳子。前兩樣是他隨時喜歡寫點東西,或者記點東西,而梳子,他喜歡時不時梳下頭——雖然頭發很短,但他覺得,梳頭按摩能讓自己精神很多。
去年國慶節七天長假,李春元沒有出門,在家寫小說。一上班,得知同事沒有什么急活,就把手稿分給大家,一人分幾千字輸入電腦,然后都到宣教中心來匯總,很快就搞定了幾萬字的手稿輸入。
李春元寫《霾來了》,大部分是周末和節假日,除了冬天,在沒有霾天的日子里,李春元會很早步行到辦公室。40分鐘的路程,早上五點過就到了,還得把看門的老頭叫醒。他在辦公室寫兩個小時,然后去食堂吃飯,開始上班。
“這還真不是吹牛的。”李春元有些得意。在辦公室里的一個柜子里面,打開抽屜,里面全是中性筆的筆筒和幾小捆筆芯。“原來同事老給我買筆,我說買筆芯吧,這么多筆筒也是污染源啊。”
事實上,2009年初李春元才從部隊轉業來到環保局工作,剛開始,的確要熟悉下業務,直到如今,關于一些專業方面的東西他也會去請教各部門的同事。
但從第二年起,他就是《中國環境報》的特約評論員,有時候也會給《人民日報》寫評論。辦公桌上的竹筆盒上還放著一張稿費單。而此前他還出版過環保新聞評論集《思綠跡》,更早之前還出版過軍旅散文《夢痕集》。
李春元還有個筆名叫“望元”,1962年的中元節他出生在廊坊的廣陽農村。七月十五中元節,“望日生元”,所以取筆名為“望元”。
宣教中心主任蔡尚波說,“李局長其實很有軍人的氣質,但考慮事情時也很細致,算是粗中有細。”
“在部隊時是綠色軍營,現在是綠色環保;以前是保衛邊疆安全,現在是保護環境安全。我感覺到都有共同點。”身材微胖、說話聲音響亮的李春元笑道。
李春元1980年入伍,到北京軍區后勤部軍械修理工訓練大隊學鉗工,就是修槍修炮,專業一點說,就是“用手工工具對金屬零件進行冷加工”。學習了一年,考核合格后上崗,去野戰部隊的修理所。
他年輕時愛寫點東西。在野戰部隊的修理所負責所里的黑板報。有一次政治處的宣傳部長對指導員說,“你們修理所的板報一向不行,最近怎么搞得挺好了?”指導員說,“我們這里新來了個小伙叫李春元,他既會設計還會寫文章。”宣傳部長問,“那黑板上的字是他寫的嗎?”指導員說,“他不往上面寫字,寫出稿后叫別人抄上去的。”
剛好當時部隊里的宣傳部要招報道員,李春元就去了,又干了兩個月,寫了篇稿子還被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了。他至今甚至還記得那個稿子的標題叫《五講四美育新人》。
他也自我調侃,當時寫稿子嘗到的“甜頭”,被組織上“提拔”,“就跟現在一樣,我寫出來,他們去打字,我一直是個‘半殘廢。”
在部隊里待了28年,也一直做的是報道或宣教工作。“像我們這個歲數的,價值觀也好,受到的部隊的教育也好,都比較嚴格,而且在做政治委員時我還去教導官兵。政治意識還是比較強的。”李春元說。
而如今做環保工作,“不強硬還真不行。”十八大以后,國家對環境加強了頂層設計。而去年4月,十二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八次會議通過了《環保法修訂案》,也于今年1月1日起正式施行,這是25年來的首次修訂,被稱為《新環保法》。
“為什么過去說《環保法》軟,沒法執行。沒規范清楚的情況下,在行與不行之間,看你站在哪頭。”李春元中氣十足地說,“你要站在講政治的高度來看,維護首都環境安全穩定,一些引進的企業那就是不行,不能批。怎樣有利于穩定,怎么樣有利于大局,就怎么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