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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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思辰是學過鋼琴的,這就不難解釋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文字時,有一種看到黑白鍵神奇組合后彈奏時出現的優美畫面的感覺了。沒錯,先是畫面,再是叮咚之聲。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與眾不同的靈魂,有超乎年齡的篤定、淡定、深邃,還帶著與這個世界有意無意的疏離。她是南方人,卻高得離譜,一米七七,穿著藍白相間的校服在南方秀麗的校園里行走時,回頭率之高,無人能比。難怪她總說,她的理想是考一所北方的大學,在一個北方的小鎮生根發芽,因為只有北方,才可以讓她有選擇地找到身高、思想都能與她匹配的人,安穩幸福地生活一輩子。說這話時的她當然不知道,幸福是一個不可衡量的因素,與身高的搭配不成比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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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一時,每周要交讀書札記和周記,她交的本子最大,像她的身高一樣醒目,我翻開后,瞬間就驚住了。她在看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這絕不是一本一般高中生愿意看的書,因為寓意太深,需要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讀,而與她同齡的人,喜歡的是饒雪漫、七堇年、郭敬明之類。她的札記寫得頗有意思,“理想的城市只在理想之中,理想因難于企及而產生朦朧之美,城市因奇幻符合人性需求而產生奇幻之美,這又何嘗不是對現實的諷刺?”那次周記寫的是《奶奶的觀音》,“我抬起頭,觀音垂著眼,我們四目相交。她那樣看著我,神情祥和地隔著一縷輕煙與生死浮世和我對望。燈光的柔和下,居然呈現出奇異的悲憫,她那樣看著我,讓我想起奶奶。”生與死,愛與無奈,因愛而生的恐怖與憂愁,竟在一個剛剛讀高一的女孩筆下淋漓盡現,不得不令人心驚。一問之下,才知那時她竟然還不滿十五歲!
我漸漸發現她喜歡笑,笑聲一片連著一片,直直的,沒有起伏,又發現她與同學玩耍時,神情中總有些難以掩蓋的冷淡,外飾以一種不諳世事的笨拙。作為老師的我不管怎么夸她,她也只是微微笑笑,既沒有受寵若驚,又沒有理所當然,她選擇與我保持一種互相都無法逾越的距離,我理解成那是一種對外部世界的戒備。我曾猜測這樣的孩子可能是家庭不夠完滿,可后來她父母的出現又完全推翻了我的猜測,她有一個不能再美好的家庭,母親聰敏,父親質樸,婦唱夫隨,父母對她的愛,到了其他父母很難做到的地步。那又是為什么呢,這個在高二時不顧形象戴上牙套的女孩?
高二分科,她選擇了文科,她選擇從一個我教的班到了另一個我教的班。這時我才知道,其實她很在乎我,盡管平時我與她的交流只停留在學習的層面,永遠是我作為老師居高臨下地“希望”,她作為學生安靜平和地接受,如此而已。
3
那年暑假,我帶她到北京大學參加全國中學生創新作文比賽的總決賽。到達時,已是晚上十點,第二天八點就要考試,我們還沒拿到準考證。安頓好學生后,我想當然叫了思辰陪我步行三里多路去北京大學領準考證,不過是因為她高大,我便覺得她力氣大,安全。我們提了兩大袋子資料回來,她甩開長手長腳慢慢走,我邁開碎步使勁追,我大汗淋漓,她卻顯得悠閑自在。那時覺得那個恨啊,唉,老天爺賞飯,賞給她的,怎么處處都比我多呢?——這么一念,已經把我從一個老師的身份拉了下來,一者因為她的身高,一者因為她的才華。
后來,我們去北大百年講堂,在外面合影,我站在她身旁,剛及她肩,倒不像是我指導她,而是她引領我。自那以后,我對于她,更是放心、信任,把她當作成年人看待。如果沒有新概念作文大賽的上海之行,她存于我腦海里的,應該一直是那個成熟、穩重、有擔當的“女漢子”形象吧。
鼎鼎大名的賽事,要在之前付出多大的努力,經歷多少別人沒有經歷過的喜悅與傷痛,只有每一個成功者自己知道。在寥寥無幾的名單中擠進自己的名字,絕不像看上去那么簡單。思辰是輕輕松松進了決賽,對于信奉新概念的青年,這是一份多大的殊榮,可以從他們自行建立起的群知道。我帶她去,前一晚落腳長沙,與她在一個床上睡。那幾天我十分困倦,頭挨著枕頭就睡著了,但她一直翻來覆去,我的睡眠被她打斷多次。睡眼朦朧之中,我問她,是不是因為與老師同床不習慣,如果是,大可不必,老師占的地方小且早睡著了,對她不該有影響。她說不是,是胃不舒服。
對此我并沒有引起重視,以為不過是小孩子緊張的表現。誰知第二天到了機場,她已經不能正常行走,坐了一個多小時飛機到上海后,她更是在機場便大吐起來。她還強撐著乘地鐵,找到賓館,進了房,倒頭便睡。我幫她買來各種藥,她也是吃了便吐,吐了又吃,不停跑廁所,幾次三番下來,折騰得不成人形。我看高大的她蜷縮起來,弱不禁風的樣子,儼然還是個孩子。想想也是,畢竟只有十六歲。
就這樣,她還是完成了三個小時的比賽,結果自然難以盡如人意。在大廈的走廊里等結果時,我焦慮萬分,渴望她有個好名次,可她看上去卻十分淡定,榮辱完全不放心上似的。只是到了結果出來,她急著回家時,我才清楚,對于二等獎的結果,她對自己是不滿意的。
她這樣帶病參加比賽,我對這結果是不甘心的,可是又有什么辦法?好在我們最后鼓起勇氣,敲開了華東師范大學招生辦的門。思辰面對招生的教授,說話很緩慢,一字一句。我聽出了她話語里的極度緊張,那時我坐在她身旁,真想緊緊握住她的手,讓她更自信、更大膽一點。而她呢,終究是清晰完整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并征詢了可能會選擇她的教授的意見,一點也沒在緊張面前放下身段。我在心里暗暗贊嘆,臨“危”不亂,果真大將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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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想,文學能成就人,文學也能毀滅人。成就,是因為美好;毀滅,是因為尺度。任何事物都具有兩面性,能夠化不利為有利的人,才能運用好手中的劍。思辰如今有劍在手,如同坐在琴凳上有曲在胸,要看她怎么出鞘,怎么去彈了。
作為旁觀者,作為送她走上某條道路的人,我,只能祝愿她,能夠成就人生的精彩,把黑白鍵的美妙音符彈成一首首動人的詩,把她青春時候熱愛著的文字,譜成最美的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