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鳴



電影《念念》劇照
《念念》是一部乍看故事情節很簡單,實際上卻并不好懂的電影。
鏡頭很碎,很多空鏡,影片一開頭就是梁洛施站在臺北的一棟高樓樓頂,仰望光線瞬息萬變的天空,很久很久。張艾嘉有意放慢了開頭10分鐘的節奏,然而接下來的敘述也并不暢快淋漓,三個年輕人陸續出場,牽出了三條線,每條線索都聯結著二三十年前的過去,曾經健在的父母和破碎的原生家庭。生活表面上常規平淡,但其實并不順利,情節的推進很慢,一段敘述總是戛然而止,然后回到久遠的從前,時間點一直在來回跳躍,就好像大海中的一個漩渦,每轉一圈,下落一點,很慢很慢地把人吸到最底層。“片中大部分事情發生在5年前,有一些事情更久遠,發生在現在的只有哥哥34歲的生日。”此時全片已經臨近尾聲。
在張艾嘉讀到《念念》的時候,“還不是劇本,是三個故事”。故事的作者是一個在臺灣電影圈發展多年的日本人蔭山征彥。“他寫的是自己的經歷,他一個人來臺灣,和父母很長時間不和解,但是后來想改變,結果發現弟弟結婚這樣的大事,家里人都沒有通知他。他以此寫了兩場戲,我被他的真實感動,女孩子可能比較容易訴說心里的渴望,但是很少有男孩子愿意這樣袒露心扉。”
《念念》講的不是故事,而是情緒。“電影其實可以不用那么講白,然后把情感推到一個不同的層次上去。”
張艾嘉的一個朋友告訴她,他平時一看電影就瞌睡,《念念》是他一生中第一次看電影沒有睡覺。“他說他看了三次,看到第三次的時候,他坐在電影院里大哭。”
張艾嘉反復說,《念念》講的不是故事,而是情緒。“電影其實可以不用那么講白,然后把情感推到一個不同的層次上去。”《念念》有一個“色彩計劃”,賦予不同的主角以不同的顏色,育美是一種深紫色,配以淺淺灰灰的藍綠色,阿翔是一種有涌動感的暗紅,育男則是一種明亮、爆炸性的橘黃。片子里拍了一場育男的夢境,整個畫面有一種油畫的質感。“一開始,我就認為,這部電影的色彩一定是要很濃重的,一定要跟現在所謂的小清新電影有所區別,小清新電影的顏色通常很干凈,淡淡的色彩,但是我覺得這部戲的感情是非常強烈的,所以我一定要用很重的東西,來抓到內心的感受。”
不到兩個小時的片子,張艾嘉花了9個月的時間,剪出三版,刪掉了40分鐘,主要是對白,目的是為了讓《念念》看起來更不像一個“大家習慣看到的所謂的故事”。影片中的人物常常正說著臺詞,鏡頭的角度就突然從平視轉向仰視,黯淡逼仄的現實俗世,一下子被置換為遼闊的天空、云朵和大海,對話變成了對畫面的注解。拍片時,張艾嘉要求攝影師“捕捉大自然的情緒”,攝影師問,海的情緒是什么,天空的情緒是什么,張艾嘉回答說她也不知道,“因為我們不知道,所以要去捕捉,希望捕捉很多大自然的景象,和我們不知道的情緒,每一天都在變化,我覺得這就是人生”。
影片很大一部分內容發生在綠島,這是哥哥(育男)和妹妹(育美)出生和度過前半部分美好童年的地方。在蔭山征彥的故事里,育男的老家原本設定在北海道。“我跟投資者說不可能在北海道,因為太昂貴了。剛巧有個攝影師朋友去綠島工作,寄了綠島的相片給我,我跟阿莊(影片監制)就飛去那里看,發現它既是臺灣,又不是臺灣。只離開(本島)18海里,但當地人會說‘你們臺灣人什么的。我覺得這是個有趣的地方,就開始寫綠島。”
綠島和臺灣之間的這種隔離感,后來幻化成了影片中三個主角之間咫尺天涯的距離感。育美和男友阿翔,明明在同一時間去了同一家醫院,只不過一個在上一層,一個在下一層,各自懷揣著難以向對方言說的心事,就這樣不知情地擦肩而過。育男和育美長大后,一個住在綠島,一個住在臺北,彼此始終沒有聯系,然而綠島和臺北有多遠呢?在臺北出差的育男要趕回臺東醫院看望他病危的父親,上午發車,下午就能到。“可是他們就像活在不同的兩個世界。”飾演成年育美的梁洛施,和飾演成年育男的柯宇綸,直到最后一場戲才真正碰頭。
“人生有些事情,不到時候就是不會發生。”《念念》中有一場戲,是在臺北車站旁邊的星巴克,外面是臺風過境的狂風暴雨,大量人流滯留車站,育男和育美先后走進這家星巴克,站在同一個位置。“寫這場戲的時候我在掉眼淚。”張艾嘉說,“你和他在生命中或許曾經多少次相遇過,可是就是不知道。命運讓你一直要到該知道的那一刻,才真的知道。”
很多人說,《念念》是一部關于童年創傷的電影。從這個角度講,《念念》和同時期在內地巡演的林奕華的《恨嫁家族》有些相像,然而,注重現場效果的舞臺劇更多的是一種淋漓盡致的爆發和吶喊,而張艾嘉的電影由于有了大屏幕的距離,始終保留一份安靜、內斂和自省。拍《念念》時,張艾嘉已經60歲了。“當你到我這個年紀的時候,你會開始回想我的家庭、我的過去、我的成長、我父母跟我的關系,這些親密關系在我人生中的位置。”
張艾嘉自己其實是幼年喪父,母親也不太管她,把她丟給祖父母,等于她的整個童年和青春期缺失了嚴格意義上的家庭。楊瀾曾經在訪談中問過她,是否與母親達成了和解,她回答道:“我當年沒有抱怨,因為我的個性,沒有想那么多,我就很接受那些事情,沒有分辨過母親的對錯,我覺得我的人生態度因為我的個性的關系變得比較單純。”
7年前,張艾嘉拍了《一個好爸爸》,這主要是個喜劇,古天樂飾演的主角是一個黑幫老大,從小與單身母親相依為命,陰差陽錯結了婚,有了一個女兒。“黑幫老大也會有親密關系,他有母親、老婆、女兒,我想講述他生活中圍繞這三個女人發生的故事,一定很有趣。”
及至《念念》,張艾嘉開始更直接地討論父母和子女之間的代際關系。“我們常講,上一代要原諒下一代的青春跟魯莽,但從來沒有反過來想,其實父母也有很多過去,做了一些事情,是我們無法理解的。說不定父母在他們的人生中有很多遺憾,在潛意識里影響著孩子。這些關聯,直到有一天這些孩子成長到某個階段,真正要對他們下一代負責任了,才會去挖掘出來。”
影片中,三個主角的父母,幾乎都是猝然離世:育男和育美的父母,一個是突發心臟病,一個是難產而死。阿翔的父親是浪跡大海的水手,一次船難之后,再也沒有回到岸上,連尸體都沒有。三個主角的遭際,一開始也都是被動的——在自然成長過程中被打斷、被禁止或者被放置。“我們沒有選擇自己的童年的余地,蠻無辜的。”“但是小孩子長大了,就要學會和過去相處。”
于是,當張艾嘉拍《念念》這樣一部電影時,多了很多講故事的視角,有男性的,也有女性的,有子女的,也有父母的。“這個故事有很多種講法,我試圖尋找最好的一種。”她自己曾經說過,她導的所有電影,其實都只有一個主題,就是“愛”,“翻來覆去地講,說到底就是這個人和愛的關系”。“《念念》這部片子,我作為導演,我有很深的情在里面,可是我的情并不是跟著里面的某一個人,我是跟著整件事情,這個事情發生了幾十年,我跟著這幾十年一起走。這個事情對我來講已經過去了,所以我能夠愛著每一個角色,呵護每一個角色,里面沒有誰對誰錯,每個人做的決定,都是在那一剎那他自己最渴望的,這些東西我們很難去給它一個罪名。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經歷做出自己的決定,然后承擔決定的代價。”

張艾嘉
三聯生活周刊:影片里貫穿著母親講給孩子的小美人魚故事,但又不是安徒生的小美人魚,這個故事是你自己編的嗎?
張艾嘉:是我編的。我們在小的時候,都會有一些所謂的童話故事,心中都有某一種的幻想。長大了,這些東西都變得比較遙遠。我就在想,這樣一個母親,生活在一個小島上,可能她沒有什么經歷,一生當中就只有這么一個故事。她幾乎是在海洋中包圍著長大的一個女人,但是她又那么渴望自由,每次在海里潛游的時候,都有一種釋放情緒的感覺,所以我想寫的就是母親在海里跳舞,渴望自己像飛天一樣飛出去,但是一回到現實生活的時候,她就必須要面對現實。在現實中她唯一可以做到的,就是把渴望攢成一個美人魚的故事,等于是在鼓勵自己,也帶著孩子們,用美人魚的故事來述說,世界很大,有機會就要向你的目標前進。所以她說,她每天都會講一點不一樣的,這個故事就是她的生活,生活每天都有一點不一樣。
三聯生活周刊:你怎么看待所謂的“童年創傷”?你覺得上一代對下一代的影響是一種因果關系嗎?
為什么生孩子這場戲對很多人是很震撼的呢?因為這么真實的場景,對他們來講恰恰是滿魔幻的。
張艾嘉:其實我不太想用“童年創傷”去說這部電影,因為“創傷”這兩個字太嚴重了。人生中就是不斷地有事情在發生,在改變我們的生命,不要說父母,我們身邊任何一個關系有點近的人,做了一些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影響到我們。比如我拍《心動》,影響了我身邊的好幾個男女去結婚,我一個朋友的小孩,看了之后就去找她的第一個男朋友去結婚了。所以這種影響的來源,有太多太多,家庭、學校、整個大環境,如果你把父母的影響當成一種創傷,要去掙脫,我覺得那反而變成一個很苦的事情,因為如果你對你生命中的每一件事情都非要去找到一個答案的話,等于是給你自己的一生上了一個枷鎖。我們要懂得怎么去和別人的過去、別人所做的事情做一個和解,首先你要懂得,這些東西在人的一生中發生,是太正常的事情。有誰的一生中沒有碰到過轉變呢?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你要懂得怎么跟自己和解。
三聯生活周刊:育美在新書發布會后去找沈叔叔的那場戲,在這部電影里非常特別,能講講這場戲嗎?
張艾嘉:其實那是蠻重要的一場戲。幾乎等于是整部電影里面唯一一段用講的,因為其他的戲我都沒有用講,沒有去解釋任何事情。因為育美也是跟很多人一樣,心里明白一點,又不明白一點。她很愛她媽媽,媽媽也很愛她,媽媽帶她出來,可能答應過她,哥哥有一天也會出來,可是沒有。媽媽出來,到底是為了她,讓她的才華有更好的發展,還是為了自己自私的一個想法,要去追求一個更美好的、更大的世界?可是出來以后,這個世界也并不美好。現實是很殘酷的,媽媽在臺北煮面的那個場面,我覺得是最殘酷的。現實并不是玫瑰花園。
三聯生活周刊:生產的那場戲,拍得毫不修飾、非常真實,胎兒出生的時候還包覆著薄膜的那種狀態,看了令人非常震撼,我們很少在電影中看到這種鏡頭。
張艾嘉:因為我覺得這部戲真實的地方一定要非常真實,魔幻的地方也要更加魔幻,否則魔幻的地方就會變得不清不楚,而真實的地方也不那么真實。我一直覺得,其實我們的生命中常常有很多魔幻的瞬間,是我們不知道的,沒有注意到的。我們跟魔幻之間到底有多少距離?其實對我來講,魔幻和真實是可以慢慢越來越接近的。比如《百年孤獨》那部小說,里面就有很多魔幻的瞬間,可是那些東西并不是鬼,是人跟靈,是一些當你特別敏感的時候,就能夠感受到在身邊的東西。為什么生孩子這場戲對很多人是很震撼的呢?因為這么真實的場景,對他們來講恰恰是滿魔幻的。這場戲,其實是《念念》這部電影開拍的第一場戲,當時我們去看醫院的景,碰到了這個待產的護士,我們立刻問她,可不可以,她就很了解,并且同意。開鏡前一天晚上,她就進了醫院,我們開拍的第一天下午,她就生了。
三聯生活周刊:育美一開場遇見的“沒有影子的男人”,和把育男接進計程車并借給電話的神秘男人是同一個,把畫還給育美的大叔,和育男在酒吧里遇見的大叔也是同一個,這倆兄妹之間存在好多這種魔幻色彩的聯系,這是你的用意嗎?
張艾嘉:其實魔幻的情節來自這個日本男孩,蔭山征彥。我第一次看他的故事的時候,打動我的就是這幾場:育男在幻覺中回到一個空間,見到年輕時的母親;阿翔在防波堤,幻想自己和父親對話、比拳。我非常清楚地看到,一個男孩子,他的心中是多么渴望跟父母對話,但是碰到他們的時候他說不出口,只能在某一些假設的魔幻環境中去表達,去釋放自己對父母的一些懷念。看到這些東西,我其實蠻心疼的。我常常覺得,有些孩子總是對父母報喜不報憂,認為這樣做是對的,其實未必,有的時候,父母還是可以跟你分享一些隱憂,大家能夠什么話都說是最好的,可是現代人是比較難了。年輕人可能也覺得父母老了,他們不懂。那么我看到的是這樣一種感覺,原來他們一定要用一種魔幻的方式來跟父母對話,我很喜歡這兩段東西,這也是當初我把這個本子接下來的原因。
三聯生活周刊:片子中有非常多的水、海洋的鏡頭,你是不是也想借此達成某種隱喻?
張艾嘉:人最開始在母體里,就是羊水中嘛,當你追溯生命最初的起源的時候,你就必然會接觸到這些東西。水是非常奇怪的,它不停地流動、變化,有時候危險,有時候溫暖,有時候波濤洶涌,有時候寧靜、讓你覺得在里面很自在。各式各樣,像人生一樣,一直在不停地往前滾,一直在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