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巍

《紐約時報》專欄作家戴維·布魯克斯
戴維·布魯克斯是《紐約時報》專欄作家、暢銷書《布波族》和《社會性動物》的作者,是奧巴馬最喜歡的保守主義者,他卻在新書《通往品德的道路》中承認:“我天生有一種走向膚淺的性格。我現在的工作是一位專家和專欄作家,是領取報酬的自戀的吹牛大王,整天裝作比真正的我更自信、更聰明、更權威。跟許多人一樣,我的道德追求也很模糊,模模糊糊地想向善,想為更大的目標效力,但缺少具體的道德語匯,不知道怎樣才能過上豐富的內心生活,不知道如何培養品德。”為此他考察了歷史上道德模范的成長過程,其中許多都是左派,如勞工運動分子、民權運動領袖、反貧困活動家,也有奧古斯丁和女作家喬治·艾略特。
戴維·布魯克斯現在53歲,出生于紐約一個猶太知識分子家庭,在芝加哥大學讀書時是一個社會主義者,曾經在電視上跟右翼經濟學家米爾頓·弗里德曼辯論。畢業后轉變為保守分子,但又是一個不會讓《紐約時報》的讀者憤怒地把報紙扔出窗外的保守分子。他每周給《紐約時報》寫兩篇專欄,但對他來說按需生產觀點是一件難事。他說:“我曾經跟一位著名的美國專欄作家一起吃飯。我問他下一篇專欄寫什么。他從錢包里掏出一個索引卡片,上面列了接下來13篇專欄。我想拿出刀子扎他的脖子。”
他對政治已經不太熱心,認為如今更多的行為都跟社會學、心理學、道德而非政治有關。他在耶魯大學給本科生開了一門課叫“謙卑”(humility),每周上一天。在讀完奧古斯丁、荷馬、蒙田、神學家尼布爾等人的著作之后,學生們就獲得了一套新的范疇,有了新的擔憂。一位學生對他說,上了他的課之后,他變得比以前更悲傷了。布魯克斯說,這是很高的夸獎。“他是一個聰明、成功的學生,但有時他應該更悲傷一些。”
布魯克斯說,到了中年,他突然意識到他花了太多時間培養簡歷美德,對葬禮美德下的工夫太少。他說世界上存在兩種美德:簡歷美德和葬禮美德。簡歷美德是你列在你的簡歷上的美德,你帶到勞動力市場去的技巧、幫助你實現外在成功的東西。葬禮美德更加深入。它們是在你的葬禮上被談到的、被后人銘記的美德,存在于你整個人的核心——你是否熱心、勇敢、誠實、忠誠。許多人都會說葬禮美德更重要,但是我們的教育體系培養的是簡歷美德。對于實現職業成功,許多人有著明確的戰略,對于發展更深刻的品格則沒有戰略。
布魯克斯說,他的這種區分是受了美國猶太學者約瑟夫·斯洛維奇克的啟發,后者在《有信仰的孤獨的人》一書中說,對《創世紀》存在著兩種表述,它們代表了我們的天性中相反的兩面,他稱為亞當I和亞當Ⅱ。亞當I是我們職業取向、有野心的一面,是外在的、簡歷上的亞當。他希望去創造、生產、發明事物,希望擁有更高的地位、獲得勝利。亞當Ⅱ是內在的,希望體現某些道德品質,希望擁有安寧的內在品質,有著堅定的對錯感。他希望熱切地去愛,去犧牲自我服務他人。亞當I想征服世界,亞當Ⅱ想為世界效力。亞當I體會自己的成就,亞當Ⅱ有時摒棄世俗的成功。亞當I問事物是如何運作的,亞當Ⅱ問事物為何存在,我們的終極追求是什么。亞當I想去冒險,亞當Ⅱ想回到他的根源,去體會家宴的溫暖。亞當I的人生信條是成功,亞當Ⅱ的人生信條是慈善、愛和拯救。他們一個遵循功利主義的邏輯、經濟邏輯,投入就有產出,努力就會得到回報。追求自利。把功用最大化。一個遵循道德的邏輯,付出才有收獲,把自己交給某個你之外的東西才能獲得力量。成功會導致最大的失敗,即傲慢。失敗會帶來最大的成功,即謙卑和學問。“為了培養前一種自我,你需要養成你的力量。要培養后一種自我,你需要克服你的弱點。”
布魯克斯對人們如今的處境做了尖銳的診斷:“快速、淺薄的通訊使我們更難聽到深處發出的更安靜的聲音。我們身處的文化教導我們去掌握成功所需的技巧,但很少鼓勵我們要謙卑、同情他人、面對自我。如果你只是一個精明的、追求自我保存的動物,花費大量時間去培養職業技能,你就對人生意義的來源沒有清晰的概念,不知道該把你的技巧用到何處,哪種職業道路是最好的。一年年過去,你最深層的自我仍然未被探索和建設,你擔心你的人生沒有實現其終極的意義。你活在無意識的無聊之中,不是真的在愛,不是真的投身于賦予人生以價值的道德目標。你從未形成能夠承受公眾的反對和嚴厲打擊的堅定內心。沒有構建品德的戰略,你的外在生活也會崩潰。”
我們身處的文化教導我們去掌握成功所需的技巧,但很少鼓勵我們要謙卑、同情他人、面對自我。
如何在追求成功的同時構建美德呢?布魯克斯尋找的榜樣之一是奧古斯丁。奧古斯丁公元354年出生于阿爾及利亞的一個小鎮。少年時期他就陷于古典世界和猶太基督教世界的理想之間的沖突。如馬修·阿諾德在《文化與無政府狀態》中所說,希臘式的心靈希望如實看清事物的樣子,去探索他在世界上發現的優秀的東西。他以靈活性和游戲精神接近世界。“擺脫蒙昧狀態、看清事物真相、并由此認識事物之美,這是希臘精神要求于人的理想。其素樸和魅力,使希臘文化精神及其影響下的人生獲得了一種飄逸、澄澈和光輝,充滿美好與光明。希伯來精神卻始終浸淫在嚴厲的思慮中,始終感知到阻礙人們去追求完美境界的重重困難。”
奧古斯丁學習斯多葛派的哲學,背誦維吉爾和西塞羅的作品。十幾歲時他已經被認為是一個很有前途的孩子,當地一位貴族贊助他去學術中心迦太基深造。他感覺自己充滿欲望和嫉妒,一方面追求膚淺的快感,一方面又能想象到更純粹的生活。幾百年來許多人讀了奧古斯丁的《懺悔錄》之后得出結論說他寫的其實是性。實際上,奧古斯丁并沒有那么狂野。從他那些年的成就看,他是一個勤奮、負責任的年輕人。畢業后他成了老師,后來在宮廷任職。他娶妻生子,對妻子很忠實。總體上看他就像現在畢業于名校的成功的年輕人。但他不快樂,感到自己的精神力量無所依附。他獲得了在宮廷演講的機會。卻發現他宣揚的是空洞的語言。生活中沒有他真正愛的、為之獻身的東西。他打開《圣經》,看到一段話:“不可荒宴醉酒。不可好色邪蕩。不可爭競嫉妒……不要為肉體安排,去放縱私欲。”他突然有了放棄世俗享樂的愿望。在他人生的早期,奧古斯丁一直向上爬,離開故鄉,前往迦太基、羅馬和米蘭尋找更顯赫的圈子、更杰出的伙伴。但崇高不在于顯赫和高高在上,而在日常和卑微。奧古斯丁寫道:“有謙卑的地方,就尊貴;有弱點的地方就有力量;有死的地方就有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