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一蓮花

胡莊子

散步散步，人人散步，步步蓮花，走進大自然的俱樂部……

散步，是通過腳在地上的行走，腳與大地的親近，回到大自然中，把淤積于心的不快之氣釋放出去，把一顆煩躁的心放回到安靜之處。

散步要用走路的速度。走路的速度，是人類最初的速度。這個速度，跟人的靈魂的行進速度大體一致。跑步，可能是人跟其他動物學的，也可能是跟著草葉上的風學的。動物有動物的速度，花開有花開的速度，不可亂了。我乘坐飛機出差，第二天醒來時常常很長時間弄不清自己身在何處，那是因為飛機太快，靈魂沒有跟上自己的肉體。因此，需要記?。翰叫惺侨俗畛醯乃俣?，散步要用走路的速度。散步不是跑步，這是一條注意事項。不然，若是走得太快，可能把靈魂丟在后面，這是不可取的。

散步時弄出的動靜不可以太大。腅子和尚說：我每走一步路，都不敢用力，怕踩痛了大地;我每講一句話，都不敢大聲，怕驚醒了大地;我也不忍心丟一點東西在地上，怕污染了大地。腅子和尚的語錄，有深情和大愛在里面，可以作為散步的一條規則。

散步時務必小心腳下行走的蟲子。那兒本來是人家的領地，我們是闖入者，是不速之客，因此不可魯莽。螞蟻在結隊游行，其中有幾只還高舉著蟲子的尸體和雞毛令箭。蝸牛帶著它們的房車在慢游，身后留下一條明亮的路線。蜻蜓立于草尖，蝴蝶翻飛于花間，螳螂舉著雙刀隱蔽于草色中。蜘蛛網中心的那只黑蜘蛛正在美餐。蚊子王國的幾千幾萬只蚊子集會，大家七嘴八舌嗡嗡發言。吊蟲在空中搖著秋千……你散步經過時，如果蚊子之類的叮你一下，草木們拉你一把甚至摸一把你的臉，不應生氣，那是人家與你的一次親近而不是躲你遠遠的。對它們，你要欣賞。若是不欣賞也是可以的，總歸不要去妨礙它們，更不可因為粗心大意傷害了人家。如果傷害了人家，要懺悔，同時默念一段經文為它們超度。草木蟲子等生靈的生死就是我們每一個人的命運。大地、花草跟蟲子，都是有記憶的。我們如果在它們面前做了不好的事，它們都會記得的，早晚有一天，它們會給我們臉色瞧的。閻連科回憶他走在菜園里的經歷：“每一次落腳，都需要以商量求情的語氣和動作，它們才會給你讓出一處落腳之地。反之，你若蠻橫強行地推開那些菜葉與菜棵，他們會用自殘的方法，折斷自己的手臂和腰身，以抵抗你的大意、傲慢和對它們不夠尊重的手腳。”“我們應該體會我們把一節樹枝、一棵小草或一段藤蔓掐斷時，它們應有的疼感和恐懼的抽搐，也應該知道它們被人類順手的一割一剪，必有的那種母子分離的悲傷和彼此再也無法相見的思念和鄉愁?！边@些話讓我有同感和痛感。愛護腳下的草木蟲子，這一點，散步者要記住。

當然，如果遇到一塊石子，腳想踢它一下，改變一下它的位置，這可能也是石子需要的，那是可以的。如果石頭愿意——愿意的表現是它總停在你的腳夠得著的地方，那么你可以一直踢下去，直到你不想玩了或者是它藏到路邊不跟你玩了為止。

散步時若遇到低的枝葉，該低頭就要低頭，該彎腰就要彎腰，不然的話，頭就要被碰了。散步時通常會遇到迎面而來的人或者動物之類的，如果路不那么寬，要主動讓道，謙卑地閃在一邊，讓給人家先過。這不僅事關講究禮節禮貌的優良傳統，更是一個涉及世界觀的大問題。這方面，我有深刻教訓，說與大家。記得那一日，我在一個小道上散步，對面過來一群羊，我的腦子飛快地思索著：是我給羊讓道還是等羊給我讓道？我如果不給羊讓道羊也不給我讓道那該怎么辦？若我給羊讓道了那些羊們會不會小看于我？我還沒有想好，人家羊已經給我讓道了。我大搖大擺地從羊身邊走過。我看到羊純凈溫柔的眼睛。人家羊，只是本能地讓路，沒有思想。我就感到無地自容了。難道人還不如羊嗎？思想不如不思想嗎？從此以后，在路上，無論是遇到人，遇到羊，遇到狗，遇到一切等等，我都毫不猶豫心無掛礙地主動讓道。

散步時面對自然，不要尖銳，不要高蹈，不要裝模作樣，要放下主義之類的思想枷鎖，不然看人看山看水時就容易出問題。這是一條規則。我散步時，盡量把目光放低，放到與地平線一樣低，與花花草草一樣高，與塵埃里的蟲子一般，這樣可以看到目光高遠時看不到的東西。目光還要溫暖柔和，和蝴蝶之類的蟲子們的目光一樣，面部表情也不要那么嚴肅，更不可以裝，這樣跟蟲子花草說話時更方便一些。當我與它們說話的時候，就忽然慚愧起來，盡管我有鄉村生活的經歷，但是我已經叫不出來身邊許多動植物的名稱，如同遇到一個朋友卻忽然叫不上他的名字一樣慚愧。我在心里統計一下，我叫不上一百種植物、一百種動物的名稱。那些被前輩精心命名的動植物，它們的名字在我這里竟然中斷了。一如我擔心的傳了多少代的搟面條、紡織、繡花等手工活兒在當今的城市女子那里失傳一樣。好在我還可以像對待親愛的人一樣，以“哎”或“喂”叫它們。散步時面對動植物的尷尬，使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以及補課的刻不容緩，于是連忙到書店買了幾本關于動物植物的詞典……

散步時不能穿正裝?，F在的衣服，比如西服、中山裝，已經被意識形態化了，與大自然不配。不配就是不好。大自然不是政治的、意識形態的自然。大自然更不是會議室和禮堂，不是官場。所以，散步時的著裝也要隨和一些。不然，自自然然的草木和自自由由的蟲子見了都會不習慣的，它們畢竟不講政治。這是一條注意事項。散步時也可以脫掉鞋子，像赤腳大仙那樣讓腳直接與大地親密接觸。所有的動物在行進中都沒有穿鞋子，人最早在地上行走時也是沒有鞋子的，可見鞋子并不是散步時的必要條件。

散步時最好忘記時間，連表也不要戴。時間就在自己的肚子里，就在頭頂上的天上，而不是那個表盤表針，不是那個電子數字。羅馬詩人普拉圖希望“上帝殺死發明鐘表的人”，其實也不必要麻煩上帝，不戴表不看表就是了。哲學家盧梭曾把懷表當掉，他說他不再需要知道時刻了。散步時是可以沒有時間概念的。普拉圖說：“我的肚子便是我的報時鐘，在所有的鐘表中它是最好和最準確的?！边@話說得多好，散步者要記住。

散步，主要不是給別人散的，是給自己散步。讓自己的呼吸、自己的脈動與自己的腳步保持一致，使身體之內的風水與大自然的風水進行交流，這是天人相應的一刻。當然，一個人走在大地上，他（她）也就成為大地上的一部分。一個人散步通過一座小橋，看風景的人看橋時也把這個人作為風景的一部分了。所以，散步者也要與周圍的景觀和諧，不可以不和諧。這是一條規則。

散步時當然可以戴著耳機聽音樂，我呢，更愿意聽鳥叫的聲音、鳥翅膀拍打的聲音、風動樹葉的聲音、雨滴的聲音、流水的聲音、蟲子們的聲音……你聽，啄木鳥在敲擊著四季樹木。烏鴉總是大聲地“啊啊”，這是一首詩的開頭或結尾。喜鵲在你頭頂上唱歌，按民間的說法可能有一件與你有利的事情在不遠處等你，不可錯失了。一只蜜蜂嗡嗡叫著跟你走路，不要害怕它會蟄你。魚在水中翻起的浪花，仔細聽了，一條公魚與一條母魚翻動浪花的聲音是不一樣的。蚯蚓有遺傳來的好嗓子，蟈蟈、蟋蟀們有祖傳的好樂器，它們經常碰在一起合奏。這邊柳樹的葉葉響過，水那邊的柳也葉葉商量，她們說些什么呢……聽不懂也不要緊。每一種聲音都是大自然給我們的恩賜，是為我們散步伴奏的輕音樂，或者是上天發來的秘密之語，我們不可以粗枝大葉地忽略了。有一天散步時我聽到一個從未聽到的鳥樣的聲音，隨聲看去，聲音發自一位老人之口。原來是他的嘴唇與樹葉的接觸而發出的曲折婉轉的聲音。我摘了一片樹葉，試了幾次，卻無法吹出那個美妙的聲音。我從此知道，樹葉里面是藏著聲音的，只有風和有緣人才可以讀出來。

散步時可能深一腳淺一腳高一腳低一腳的，不要抱怨腳下的路不平。天下的路總是不平的。對于借道于路、有求于路的人來說，不可以對路提出非分要求，相反，路可以挑出腳以及行者的許多毛病。作為行路者，只能感激路的無私指引與方便，不能怪路，一絲一毫都不能怪。須知，行者的心里平了，腳下的路就平了。這是散步是要注意的。

水邊與林中，是散步的好地方。細雨或月夜，是散步的好時間。知己與紅顏，是散步的好伙伴。好時間、好地方、友好者，三者得其一，可以選擇散步;得其二，沒有特別要緊的事情，就要去散步;如果三者都具備，就是當皇帝也不要，毫不猶豫堅定不移地把自己交給腳吧，讓雙腳帶著自己的身體與思想走向大自然的迎賓廳。

這時候，全部世界就為你展開——

大地早在那里等候你幾千幾萬年。路已經彎彎曲曲長在那里。各色各樣的吉祥草已經為你鋪好地毯。進化到可以唱歌的諸位鳥兒在前面為你帶路。少年一般的草木在搖著歡迎貴賓的花朵，每一朵都正開在你經過的好時候。成片的林子和粗壯的老樹已經在那里等你很久了，見你走來，長途跋涉趕來的風與樹牽手給你獻上最美的舞蹈。一群麻雀忽然飛來又飛去，它們是一群對你好奇的小朋友，并且把你散步的消息傳遍四面八方。朵朵祥云如飛天在你頭頂上飄著，跟著你走，不遠不近。

一個很遠的聲音傳來，辭曰：我走在天地中，走在晝夜里，走在城鄉間，走在世俗的歡樂和寂寞里。有花便賞，遇雪便踏，逢泉便聽，見好山水便觀，得好酒便與好友對飲，為明月便不拉窗簾，無花無雪無月無泉無好山水好友好酒就讀書，無好書就閑著，閑著就散步。一步一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