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
提起村莊就心痛
赴山東之前,我并沒有將程紹亭列入采訪計劃。
三年前,我去北京參加一個會議,經丁美娥牽線,與程紹亭相識。
程紹亭能文能武,既伏案寫作,又經辦企業。他當過萊西市作協主席,但其主業,不是在稿紙上信馬由韁,而是實實在在地從事工業品的生產與銷售。在萊西的市郊,屹立著一座屬于他的企業——碳素制造廠。程紹亭因企業而蜚聲萊西市內外,盡管他平時的日子并不多么闊綽,但也算得上是有錢之人。與許多一發財就趾高氣揚的淺薄之徒不同,程紹亭秉性善良,性格內斂,待人誠摯,做事禮讓。他是一個儒商,卻無商人的唯利是圖,更無儒生的迂腐計較。年少時,恰逢特殊年代,程紹亭早早地輟了學,回鄉務農,但不甘于平庸的他,在尋找人生的坐標中,從未中斷過閱讀。因為閱讀,他的心靈世界,一片妖嬈多姿;因為閱讀,他的價值理念,顯得如此具有通透性和前瞻性;因為閱讀,他識見漸長,素養躍升,人性中潛藏的大善與大愛,仿佛日月光華,照耀四野,溫暖鄉鄰。
不論別的,單他的文學鑒別力與鑒賞力,一般的寫作從業者,未必能望其項背。
程紹亭安居于萊西市區,已逾30多年,但他一直未割斷與故鄉的血脈聯系。他的故鄉,是一個名叫路南埠的村子,位于萊西市區西北25公里處,歸日莊鎮管轄。全村擁有400余戶家庭,1200多口人。遲姓是村莊里最大的姓氏,其次是孫姓。姓程人家,在村子里排名中等,大約有三四十戶。
昔日的路南埠村地勢優越,風景如畫。兩座小山,郁郁蔥蔥,與炊煙裊裊的村莊默默相守,與肥沃平坦的耕地晝夜相依。在山與山之間,農業學大寨那會兒,修建起了兩座小型水庫,從而形成了兩個別具魅力的風景區。春夏秋三個季節,湖水碧波蕩漾,山坡綠意盎然,鳥翩躚,花香艷。村里人大多迷信風水,他們對自己祖先為自己選擇了這樣一個棲息之地而欣慰自豪,并對風水先生的一番說辭深信不疑:路南埠村因山的守護,因水的滋潤,其風水之絕佳,在膠東一帶,首屈一指。
但這一切,都宛若春夢,伴隨推土機隆隆聲的遽然響起而煙消云散。
貪婪之風,發財之夢,宛若鬼魅,游蕩于神州大地,角角落落,都留下了被它蹂躪過的爪痕。地處一隅的路南埠村,亦未幸免,它因之而遍體鱗傷。
欲望是一棵毒樹,結出的肯定不是甜果,而是苦果或惡果。苦澀的苦果,腐爛的惡果,其品嘗者,其吞咽者,則為現實生活中一個一個具體的人。
2000年,經過預先勘察,一伙人從外地來到路南埠村,在山根下搭建起了活動板房,安營扎寨。繼而,他們在山上放炮鑿洞,建起了一座鐵礦。挖掘機日夜轟鳴,山石一塊塊從山體中剝離,滾落了下來,短短數年,兩座聳立的山,竟神差鬼使般地被化為烏有,變成了凹陷的坑洼地,并遺留下了一堆堆的殘渣瓦礫。礦渣堆滿了村莊的四周,并在田野里肆無忌憚地擴充著地盤,將一片片綠油油的莊稼覆蓋。平平坦坦的莊稼地,硬是被挖得糟爛不堪,呈現出一個一個的土坑。土坑深淺不一,大小有別,但它們,宛若一個個被摘除了瞳仁的眼睛,黑洞洞地仰面朝天。更為惡劣的是,兩座本用以澆灌農田的水庫,竟至于被礦渣填平,消失殆盡。村里通往村外的排水溝,也遭到礦渣的掩埋,一到雨天,巷道里的水流不出去,到處漫溢,許多人家的院子里,積水成淵。
山坳里,埋著路南埠村人的世代祖先。這些新舊不一的墳塋,掩映在茂密的綠蔭里,格外靜謐與安詳。但開礦的炮聲驚動了沉睡的魂靈,挖掘機更是將那些尸骨掏挖掘出來,棄扔于疾風中,曝曬于陽光下。祖墳被掘挖,路南埠村人痛不欲生,羞愧難當,哽咽難語。
為安撫村民,礦上也為村里做了一些好事。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出資五十萬,修建了兩條水泥路。
除了鐵礦,養雞場也相中了路南埠村,并前來湊熱鬧。村莊的東頭,建起了一座養雞場,村莊的南頭,也建起了一座養雞場。兩座規模不小的養雞場,對村莊進行著兩面夾擊。養雞業是萊西市的主打產業,養雞場為萊西市的龍頭企業。這兩家養雞企業,雖受惠于國家政策的扶植,卻歸屬于私人所有。
養雞場也許可以使城市超市里的貨架琳瑯滿目,也許可以為市財政輸送源源不斷的稅款,但路南埠村的村民對它卻無比憎惡。養雞場的雞糞,拋灑得滿路皆是。雞糞的臭味,長年籠罩在路南埠村的上空。尤其到了夏天,那種刺鼻的臭味,讓村民幾近窒息。許多人家,燥熱難耐,但晚上睡覺,卻要緊關窗戶。即便如此,濃郁的臭味依然會透過門窗的縫隙,鉆入屋內。
因為鐵礦污染,因為雞糞熏陶,村里人患病的幾率大大上升。過去,路南埠村的人居于山清水秀之間,飲用著清冽甘甜的井水,呼吸著清新芬芳的空氣,覺得自己與癌癥之類,根本不搭界不沾邊。數十年里,從未聽說過有誰因癌而亡。但這些年,情況大變,不是東頭的大爺患了肺癌,就是西頭的大媽患了喉癌;不是村南的大叔患了胰腺癌,就是村南的大嫂患了血癌。短短的兩年時間里,屈指一數,就有十幾位村民因癌癥而喪命。最小的癌癥患者,才十幾歲。
鐵礦與養雞場已使村民頗為無奈。而更為無奈的,則是村上管理的無序與混亂。以土地出租為例,就足以說明問題。村里把一千多畝良田,承包給了好幾個人。承包者中,因某人與支書關系良好,支書便免除了他的承包費。其他承包者看見別人不交費,自己也依葫蘆畫瓢,予以仿效,你不交,我亦不交。于是,千余畝的土地,就這樣被承包者白白地占據著,耕種著,那些沒有承包到土地的村民,心里自然是滿腹怨氣,疙里疙瘩。
路南埠村的村民沮喪,憤懣,他們聚在一起,沒有別的話可以談論,唯一的議題,就是怎樣才能趕走鐵礦,怎樣才能趕走養雞場。議論來議論去,覺得趕走鐵礦和養雞場,難度太大。能開辦鐵礦,能建養雞場,哪個沒背景沒靠山?哪個沒一群手握砍刀鐵棍看家護院的社會閑散人員?對于溫馴慣了的綿羊來說,根本無力和虎狼對抗。
漸漸地,村民們將罪責歸到了村支書兼村主任的身上,認為他是村莊變得如此糟糕的禍首。
有村民嘆息:我們到底造了什么孽,卻要遭到這樣的懲罰?
有村民叫嚷:鐵礦和養雞場,還不是村主任領來的?選吃里扒外的人當村主任,是我們瞎了眼。
有村民鼓動:咱們還是換村主任吧,不能讓現在的村主任吃黑食,讓我們吃毒藥。
然而,程紹亭對村主任的評價,并非徹底地負面。他說,現在的村主任30多歲,有干勁,只是沒頭腦,且經驗不足。并不是村主任愿意讓人家來村里開鐵礦,辦養雞場,只是性格懦弱,膽小怕事,根本頂不住來自上面的壓力。頂不住壓力,他就在個人得了一點實惠之后,稀泥抹起了光墻,想幾面討好,但最終幾面都不討好。
2001年村民換屆選舉前夕,路南埠村沸騰了起來。
有幾位村民起草了請愿書,走鄉串戶,尋求簽名,請求程紹亭回村里當村支書兼村主任。村里多達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在請愿書上簽了名,按了手印。之后,幾位村民代表,手捧請愿書,去鎮政府找領導。領導的答復,像迎面潑來的一盆冰水,一下子澆滅了村民們滾燙的熱情:當支書的人,戶口以及黨員關系必須在村里,程紹亭因這兩樣東西都不在村里,所以不具備被選舉的資格。
村民的請愿書上,除了要求程紹亭回家當村官外,還包含了以下兩個內容:一,鐵礦停下來,撤走攤子,填平田野里的一個一個的大坑,復耕農田;二,關閉養雞場,掩埋雞糞,清除雞糞污染,讓村民能呼吸到正常空氣。
村民的舉動,程紹亭完全不知情。他是在自己被鎮政府否決若干天后,才得到這個消息的。他從未滋生過回鄉當村主任的念頭,但也從未放棄對故土對鄉親的責任。路南埠村變成如此模樣,程紹亭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也呼吁過,也奔波過,包括向上遞交材料,找有關部門的領導面談等。然而,所有的努力,都化為渺渺青煙,隨風而去,根本撼不動天,撼不動地,撼不動那一只只堵塞的耳朵。
村民眼里的“大善人”
程紹亭是從路南埠村走出來的。
1978年至1993年,他當了五年的村支部副書記。說是副書記,卻重擔在肩。遭遇過批斗的支部書記,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活得宛若驚弓之鳥,一有政策方面的風吹草動,便瑟瑟發抖。支書將村上凡要擔責的事務,一概推給了年富力強的程紹亭。
卸任副書記后,程紹亭當起了教師,在一所初中講授物理課。
一年半后,他辭去教師之職,轉往一家鎮辦企業,在企業里當供銷科長。
1991年,他承包了位于縣城的一家碳素制造企業。
1992年7月,他接管了青島西特碳素有限公司。
1998年,青島西特碳素有限公司進行股份制改制,他成為最大的股東,擁有公司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股權。剩余的百分之五股權,由他的四弟和五弟持有。
西特公司注冊資金200萬元,資產1000多萬,年營銷額800多萬,職工180人。
很多老板——包括我認識的許多老板——辦企業的初衷,不在于靠產品營銷賺錢,而在于套取銀行貸款和國家的政策補貼。用他們的話說,那就是,吃市場,不如吃銀行;吃銀行,不如吃政策。有人無不得意,對我夸口說:傻子搞生產,笨人搞營銷,聰明人圍著衙門和銀行轉圈圈。
在吃政策方面,表現最為突出的,恐怕要數承包荒山荒坡了。一面面荒山荒坡,究竟投進去了多少錢,說不清,道不明,儼然成了一本糊涂賬。我所認識老板中,不論低息貸款,貼息貸款,還是扶貧資金,項目資金,從為資金而奔跑的第一天起,就沒打算償還這筆錢。拖上個十年二十年,等熱鍋變涼,涼鍋變銹,銹鍋變爛,領導換了一茬又一茬,他們所貸的款,所借的錢,便被納入了呆賬壞賬之列,最終被一筆勾銷。一筆巨款落入了自己腰包,卻不被追究責任,誰遇到這樣的好事,能不偷著樂呢?
在吃銀行方面,那些所謂的大老板,是真真正正的“美食家”。這些“美食家”,不但吃上了癮,而且吃出了名堂。一旦他們吃多了,吃得膀大腰圓,魁梧雄偉,不但各類桂冠接踵而至,而且搖身一變,從跪求銀行的孫子,儼然變成了銀行反過來跪求的爺爺。
我之所以插敘以上的文字,是想告訴讀者,在中國,也有既不吃政策,也不吃銀行的例外者。對企業家,萬萬不能一概而論,更不能一棍子打死。每一個領域,都是魚龍混雜,都是大雁在飛翔,灰塵也在飛翔。
在西安,我有一位劉姓朋友,從事氣體流量測量儀器的研發和制造,就沒有貸過銀行的一毛錢。在萊西,我遇到了程紹亭,他和我的劉姓朋友一樣,老老實實地從事著產品地研發和生產。因此,他們所賺的每一塊錢,都非常干凈。
程紹亭對員工異常寬厚,不但為他們全部繳納了“五金”,而且為他們免費提供食宿。在他這樣一個微利企業里,最為普通的員工,每月都能拿到3000元以上的工資。
三四千元,在制造業的利潤普遍微利的背景下,在萊西這樣的小城市,算得上一筆不錯的收入了。
我問程紹亭對員工何以如此慷慨?
程紹亭憨厚地笑,說:寧愿自己少花點,都不能虧了下苦的!員工不容易,他們要養家糊口,收入太少了的話,他們心神不寧,工作起來容易出差錯,容易出事故,那樣的話,企業反而要遭受損失。
說起自己的員工,程紹亭如數家珍,并贊不絕口。他說這些員工都非常好,個個舍得吃苦,人人都很能干。大部分員工的家,他都曾去過——或探望他們病中的父母,送上一筆慰問金;或過年過節時,給他們的孩子送去學費、玩具以及學習用具等。哪個員工的父母是殘疾人,哪個員工的妻子患病,哪個員工的兒子在哪所學校上學時老逃學,哪個員工的女兒在上學途中被三輪車撞得肺部感染等等,他都心中有數,并給予最大限度地幫助。
程紹亭有一套自己的管理經濟學。
他說:人心都是肉長的,你對員工好了,員工也會對你好。我從不呵斥員工,因為員工也是有尊嚴的。管理人員千萬不能在員工面前趾高氣揚,那是管理企業的大忌。我不會因為員工犯錯就懲罰他們,比如克扣工資等。員工有不對的地方,你以尊重他的語調給他指出來,他會改的。
我說:你的這一套管理方式,其實就是我們現在提倡的“以人為本”啊!很多人嘴里高喊以人為本,但在實際行動中,卻是以錢為本,以事為本,以業績為本,以成功為本,忘卻了人的存在,忘卻了人有被尊重的精神需求。
程紹亭的辦公室里,懸掛著他自擬的座右銘:對上以敬,對下以慈,對人以和,對事以真。
除了善待員工,程紹亭對社會公益事業和慈善事業更是熱衷。哪里有災,他都會捐款捐物,盡管他也不清楚這些款物,最終能否抵達那些災民的手中。每年,他都像繳納稅收那般,給慈善機構捐出五萬元人民幣,外加各種物資。10多年來,他單捐給慈善組織的錢物,總額以百萬計。
對企業的員工如此,對家鄉的鄉親亦是如此。
程紹亭兄弟六個,他排行老大。20年前,作為大哥的程紹亭,企業的運營才剛剛起步,手頭還不是很寬裕。眼看著弟弟們相繼長大,一個一個面臨著娶妻生子,卻無房安頓,程紹亭不禁眉頭緊鎖。
在農村,沒有獨立的房舍,則意味著難以娶妻成家。
程紹亭自覺擔負起了家庭責任,以替父母分憂。他東拼西湊,決定一次性地建造六棟房舍。房舍建成后,除了給自己留下一棟外,其余的,皆免費贈予給了各個弟弟。
就是這次建造房屋,使他與鄉親們之間的情感,變得水乳交融起來。
蓋房時,村里不少人前來幫忙。房子建好后,為報答恩情,趁過年,程紹亭買了魚、米、面、油等物,給那些幫忙的鄰居一家一家地送去。送完之后,他的心里反倒忐忑不安起來,并暗自嘀咕:幫忙的人都感謝到了嗎?萬一把誰遺漏了,該怎么辦?時過境遷,前來幫忙的人很多,現場也比較雜亂,他不敢肯定記住了所有的面孔。如果誰幫了忙,自己卻在感謝時遺漏了人家,那是多么的不應該啊!于是,第二年春節前,他干脆購買了五噸魚,用車運到村里,每家五公斤,一家不漏,挨門挨戶地給村民發放。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從此,他再也沒有停歇下來,即使資金很緊張,卻都要在過年前夕,給每戶村民送去五公斤魚。
程紹亭之于路南埠村,遠不是每年每戶送五公斤魚那么簡單。
村里一位名叫孫成光的年輕人,不幸車禍而亡,程紹亭為其家屬捐出了一萬元;一位名叫陳明德的老人,家貧,妻子離異,自己又有病,程紹亭向他捐款兩萬元……十多年里,程紹亭給鄉親們捐出的錢款,超過了30萬,涉及20多個人。
除了捐贈,他還參與調解村里的糾紛。相鄰而居的兩戶人家的女主人,因言語不和,撕扯扭打了起來,致使一個女人的胳膊骨折。受害方將加害方告至法院,法院受理此案,并做出了判決:加害方者賠償受害方三萬元人民幣。
判是判了,但賠付遲遲未能兌現。受害方催要無果,便向法院遞交了強制執行申請。
打人者也是一個不幸的女人——她十八歲的兒子去水庫游泳,被水淹死,因為此事,她的精神受到了莫大的刺激,動輒跑往水庫,沿著堤壩狂奔,并一聲聲凄厲地呼喚著兒子的名字,時而清醒,時而癲狂。
打人者的丈夫拿不出這三萬元,便跑到萊西市區找程紹亭,希望他能出面,向法院陳述一下自家的困難,求求情,從而取掉加收的執行費和滯納金等。這兩項費用合計一萬元,一經減免,只需賠付受害者兩萬元即可。程紹亭聽完打人者丈夫的訴說,對他家的遭遇充滿同情,當即從自己的提包里取出兩萬元,交給打人者的丈夫,讓他拿回去賠給人家,以平息鄰里風波。至今,打人者和受傷者,都不知道這兩萬元出自于程紹亭的腰包,唯有打人者的丈夫知曉原委。
程紹亭每次回村里,都把車遠遠地停在村外,然后步行著走進村子。在大多數村民還沒有私家車的情況下,他這樣做,第一是怕自己顯得高高在上,第二是怕村民產生自卑心理,從而疏遠自己。
我去路南埠村時,恰逢程紹亭請來工隊,拆掉舊房子,在原址上修建新房。包工頭鑒于他的經濟實力,一個勁兒地鼓動他把房子蓋得高一些,院子擴得大一些,均被他一一否決。他執意要把房子蓋得不顯山不露水。那座單層廈房,在村子里很不起眼。
路南埠村,程姓家族中,有30多個人被程紹亭帶進城里,過上了城里人的日子。外姓人家的孩子,因他而改變命運的,也有好幾個。
我在路南埠村溜達,看見一伙人坐在寬寬的巷道里,有的打撲克,有的拉二胡。一股一股的風,卷起地上的紙屑,從巷道的北口一陣陣地撲了過來,使人難以睜開眼睛。走近人群,與他們打了招呼,然后問起村上的情況。一談起村里的現狀,村民們普遍沉默,不愿多聊。但一提到程紹亭,好幾個村民幾乎異口同聲地說:程紹亭呀?那可是個大善人!
我問:啥是大善人?
一位自稱是程紹亭老師的老者——后經證實,程紹亭上小學時,他的確為其教過書——說:大善人就是活菩薩的意思,見不得有人受難。
推著輪椅游北京
程紹亭帶著諸多老人去北京之事,已過去好幾年了,至今,他妻子一回憶起那個場景,仍心有余悸。
三年前的某一天,程紹亭回到村里,見到了一位老人。老人88歲,步履蹣跚,但思維還很清晰。當程紹亭問他有沒有什么困難需要自己幫忙時,老人吞吞吐吐地說:別的沒啥,就是想去一回北京,看看天安門。
越過70歲的門檻之后,老人一直嚷嚷著要去一回北京,了卻此生最后的夙愿,似乎不去北京,死都不能瞑目。然而,每當老人說出自己的想法,都會遭到兒子的斷然拒絕。兒子怕父親旅途中間出現意外,他認為游玩之于老人并不重要,安全才是頭等大事。
程紹亭望著老人那一雙枯澀而又充滿渴望的眼神,心里像被針扎了一般疼痛。一位即將離世的老人,他的愿望何其強烈,又何其簡單,自己能眼睜睜地不理不管嗎?
回到萊西市區后,程紹亭立即與各個旅行社進行聯系,打算由自己出資,并親自陪同老人去一趟北京。然而,跑遍所有的旅行社,皆碰了軟釘子。旅行社的工作人員起初笑容滿面,但一聽說老人的年齡,便紛紛搖頭,婉言拒絕。他們問老人是程紹亭的父母?程紹亭說不是。再問是程紹亭的親戚?程紹亭也說不是。當他們搞清了程紹亭與老人的關系后,轉而勸起程紹亭來,讓他最好打消這樣的念頭:帶著耄耋老人赴外地,無異于一次瘋狂的冒險之旅;弄不好,如同一則小品臺詞所說的那樣,“會攤上事的,會攤上大事的”!
程紹亭不為所動,他決定自行組建一個旅行團,既當領隊,又當導游。
臨行前幾日,程紹亭又思忖起來:與其帶孤零零的一個老人赴京,還不如帶著一幫子老人去呢!老人多了,有了伴侶,路途就不那么孤寂。況且,帶一幫子老人去,可以了卻一幫子老人的愿望,這不是事半功倍嗎?一锨也是動土,兩锨也是動土,動一次,就動出實效來。
程紹亭找到路南埠村的支部書記,談了自己的想法,并委托書記負責在村里摸底,搞清楚有多少老人愿意去北京游玩。而他回到市區后,花錢雇傭了一名隨行醫生,叮囑醫生一定要備足急救藥品。
一個足以創造中國高齡之最的臨時旅行團,就這樣組建而成。旅行團有30人之多,年齡最大的90歲,其次是88歲,87歲,86歲等。單80歲以上的人,就有20多個。其中,有三位老人已不能站立行走,只能坐在輪椅上,被人推著上路。按程紹亭的意思,誰想去,能叫的全都叫上,不分親疏,不論遠近。于是這些被召集起來的老人,有七八位并非來自于路南埠村,而是來自于周邊的村莊,與程紹亭壓根兒不認識。
坐輪椅的老人,有其兒女陪護,其他老人,則交由程紹亭全程照顧。團里唯一的年輕人,就是路南埠村的支書,時年40歲。
老人及其陪護的兒女,口袋里不用裝一毛錢,路途所有的開銷,均由程紹亭支付。這些老人沒怎么出過村,從沒去過他們心馳神往了大半輩子的北京。兒女們號稱擔心他們的安危,那只是一種托詞,真實的原因,則是掙錢攢錢的不易,家家的日子都過得不那么寬裕。供孩子上學,供老人看病,已使他們精疲力竭,哪來的閑錢供老人游山玩水?在村民們的眼里,吃飯穿衣蓋房娶妻,才是生命的核心要義,才是生活的全部內容。揮霍血汗錢游山玩水,那是吃飽了撐的,無異于敗家行為。
程紹亭對老人們的行程進行了周密規劃。赴北京,他安排老人們坐飛機;在北京,他組織老人們乘地鐵;返回時,他又特意讓老人們坐高鐵。老人們沒有坐過的現代化的交通工具,他要讓他們一一享用個遍。
程紹亭帶著一幫年逾古稀的老人去了北京,牽動著至親好友脆弱的神經,人人都為他捏著一把汗。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路途之中,倘若某個老人因顛簸勞累而喪命,如何向其兒女交代?又如何處置老人過世后遺留的一系列錯錯亂亂的糾葛?不疼的指頭往磨眼里塞,程紹亭呀程紹亭,你這不是沒事找事嗎?
親朋的電話,天天都在程紹亭的耳邊響起。
打來電話者眾,但話語的意思只有一個:玩兩天,敷衍了事一下,就趕快回來,那么認真干什么?有個三長兩短你如何脫得了干系?
有商界人士,以實用主義的口吻勸他說:人家是帶著領導去北京,你倒好,帶著一幫子農村老人逛北京,你圖個啥嘛?帶著領導,給領導花錢,把領導伺候得舒舒服服,圖的是領導的關照。即使要帶老人,也應帶領導的父母去,在領導父母的身上不惜血本地花錢,那是表演給領導看的。領導能不對你另眼相看,能不回報你?你倒好,拉著一幫毫無利用價值的廢物,一路上神經繃得緊緊的,究竟圖個啥嘛?
程紹亭說:我圖啥?就圖個老人們高興,圖個自己心里舒坦!老人們辛勞一世,臨謝幕時,連去北京這么一個芝麻大的愿望都無法實現,我知道了,又有這個能力幫他們,幫一幫有啥不好?幫了他們,我能睡得著覺。
在北京,程紹亭租了一輛大巴,拉著老人們游玩了八天。老人們觀覽了天安門廣場、故宮、人民大會堂、頤和園、圓明園、天壇、地壇、北海公園、景山公園等,且還去了八達嶺長城,顫顫巍巍地爬上了高高的城墻。除了玩,程紹亭還要想方設法地讓老人們品嘗到北京的美食,他利用各種關系,才在一家烤鴨名店里訂上了包間。看著老人們坐在富麗堂皇的包間里,津津有味地吃著烤鴨,程紹亭的心里宛若初春的花蕾徐徐綻放。
這次旅行,程紹亭總共花費了六萬余元。
我問他是否后悔做這件事,程紹亭說:有啥后悔的?從北京回來,才過去了短短的兩三年,旅行團中,就有好幾位老人相繼離開了人世。如果我那時猶豫不決,把他們去北京的時間一推再推,那些老人也許就等不到那一天了。現在,他們安詳地走了,我了卻了一樁承諾,多好啊!
帶領老人們去了一趟北京,程紹亭并沒有止步。時隔一年后,他又一次領人游逛北京城。這回游北京,主要為了滿足他父親88歲的姨媽——就是他姨婆——的愿望。姨婆在他面前一念叨,他就滿口答應了她。只帶姨婆去,有點兒不合算,于是,經過思量,經過鼓動,他82歲的母親,他年過八旬的舅舅姨姨,以及姨婆、舅舅、姨姨的姑娘外甥等20余人,推著好幾輛輪椅,相互攙扶著,乘坐飛機,浩浩蕩蕩地開進了北京城。來來去去,吃好住好玩好,所有的花銷,均掏自于他一人腰包。
《中國式選舉·農村選舉現狀調查》一書將由太白文藝出版社出版發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