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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故鄉

2015-05-20 16:04:16安寧
美文 2015年9期

安寧

分 家

家族里最小的三叔也快結婚之后,二嬸子便挑撥著母親跟爺爺奶奶鬧開了,三個兒子也都黑著臉不發一言。吃飯的時候,一大家子各自端碗到院子里,雞一樣守著個角落悶頭啄食。原本還能湊合到一起做事的三個兄弟,忽然間散了架似的,合攏不起來。兩個媳婦每日在家里嘰嘰咕咕的,跟奶奶橫眉冷對。出去在大街上跟人嘮嗑,張口閉口就是“老不死的”,爺爺奶奶終于不再裝糊涂,一聲令下:分家!

三叔尚未結婚,當然跟著爺爺奶奶過。兩處老宅子,一處尚未建房的新地基,由三個兒子抓鬮,抓著哪處算哪處,不準反悔挑剔。老宅子是前后院,雖然都是現成的房子,但住在一起容易生事端,反而不如新房子僻靜。但蓋新房子的錢少,不精打細算,又難以建一個像樣的家。總之呢,各有利弊,分著哪個,聽天由命。

抓鬮的那天,母親早早地就督促父親起來,又給他端來洗臉水,讓他將胡子刮凈,把自己打掃利索,算是討個吉利。我閑著無聊,便起來坐在院子里看天。夏天還沒有過去,一切都在知了的歌唱聲中。那歌聲在早晨聽來還算比較悅耳,不似正午,催人命一樣一聲聲招人煩。我抬頭看著梧桐樹干上,一只正叫得歡的黑色知了,想它天天“知了知了——”地叫著,到底知道些什么呢?它既不是算卦的,也不是香臺上供養的關公財神送子觀音之類的各路神佛,怎么就牛逼哄哄地天天吹噓著自己“知了”一切呢?但我還是懷著僥幸心理,拿了網粘子,輕而易舉地就將那個自負的家伙捕住了,而后捏著它的翅膀,看它撲啦啦地飛著。我問它:告訴我,我家會分到哪兒?前院,后院,還是新房子?知了并不搭理我,奮力地掙扎著,試圖逃脫我的魔掌。我生了氣,將它丟到罐頭瓶子里,又蓋上蓋。它在爬了一會卻發現徒勞無功之后,終于老實了,氣喘吁吁地待在瓶底,一聲不吭。

我終于對這無用的知了失去了興趣,打開蓋子,放飛了它。它飛到樹干上重整了旗鼓,還是有些怕,想想,就吱一聲隱入了藍天里。天空在梧桐樹闊大的葉子之上,格外的藍。我一個人坐著坐著,像無聊的老太太一樣,有些困了。就在我瞇眼在陽光里快要睡去的時候,粗重的木門忽然吱呀一聲開了,先踏進來的,是一個用灰布裹著的長腿,那腳上穿了一雙老頭鞋,我一眼就看出來,那是一個老和尚的腳!我嚇壞了,知道家里來了化緣的老和尚,趕緊溜進了堂屋里,但又在那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中,覺得堂屋也不安全,于是一拐,進了旁邊的臥室,并貓一樣躲到一大摞懸掛著的煎餅底下去。

那老和尚挎著化緣用的大口袋,徑直進了堂屋,并在房間里張望了一下,而后坐在了太師椅上。他一連問了幾聲“有人嗎”,我屏氣凝神,一聲也不敢吭,怕被那老和尚聽見了,將我一同給化了去。頭頂上的煎餅架不知為何,吱呀響了一下,似乎有老鼠“嗖”的一聲穿過。而那老和尚,也隨之咳嗽了幾聲。我想他一定是看到我了,穿過厚厚的臥室的墻壁,他那神秘的胳膊會一把伸過來,將我擄了去。而此刻,父母也一定在緊張地抓鬮中。只是,怕他們終于如愿以償地抓到了希望中的宅基地,我卻再不能跟他們一起過好日子。

我緊張得心快要跳出來了,我聽見老和尚在椅子上咯吱咯吱地吃著什么。我忽然想起來,八仙桌上有個大桃子,是母親放在那里,準備分了房子后,感謝上天諸神保佑的。這么說,那老和尚將我們家的好運,都給吃掉了。這樣一想,我恨不能鼓足勇氣,沖出去將那老和尚給撂倒在地,而后大聲喊叫,讓后院的父母和爺爺奶奶聽到,將老和尚掃地出門。可是我心里這樣想著,雙腿卻完全走不動路。而且,我快要尿褲子了。想到一會父母回來,看到我尿濕了褲子的窘迫樣子,一定會大罵我一頓,假若父母今天運氣不好,抓鬮不吉,滿腔的怒氣,一定全部怪罪在我的頭上。而那個被老和尚偷吃的大桃子,人人都會認定是我吃掉的!

有那么一刻,我真想讓自己被老和尚擄走算了,這樣我就不用天天看著一大家子男人女人們吵架,不用在吃飯的時候,小心翼翼,卻被母親罵沒出息,怎么就不能像二叔家的兒子們那樣,呼嚕呼嚕地吃完第一碗,而后搶在大鍋見底之前,吃第二碗呢? 也不用因為是女孩子,而看奶奶的臉色,且不管我怎樣乖巧,都沒法讓每一個人都喜歡我。而奶奶藏在自己房間里的好吃的東西,我更是永遠也別想嘗到。它們是奶奶給二叔家的兒子們吃的。盡管,二嬸子見到奶奶,就有想大罵她的沖動。

不知究竟過了多長時間,感覺好像有一個世紀那么漫長,老和尚沒有等到人來,吃飽了桃子,終于打著嗝,腆著肚子出了門。我大汗淋漓地從煎餅架下爬出來,感覺褲子濕漉漉的,一陣羞恥瞬間爬上我的心頭。我迅速地脫掉了褲子,而后翻箱倒柜地找了一件干凈的衣服穿上,又將濕的褲子窩藏在席子底下,這才長吁口氣,走出了門。

而父母也在那一刻,跨進了院子。母親一個箭步沖過來,我下意識地想要朝后躲藏,卻無處可躲。我被母親興奮地抱了起來,我聽見她在我的耳邊壓低了聲音喊道:我們要有新房子了!

自從知道自己家即將住上新房之后,我便和二嬸子家的兩個兒子劃清了界限。盡管他們已經搬到后院去了,跟爺爺奶奶不再時刻碰面,但他們依然仗著自己是家族里的男孩,大搖大擺地跨過門檻來找奶奶討吃的。見我在,又陰陽怪氣地問:你怎么還不搬到你們家新房子里去呢?我不搭理他們,扭頭進屋,奶奶便在背后厲聲朝我呵斥:女孩子怎么這么沒教養?!我本來想躲進臥室里去,可是聽奶奶這樣一吼,我立刻扭頭,朝外面走去。我想我要像姐姐那樣,去幫父母蓋房子,哪怕,搬一塊磚瓦,站著給父母鼓勁助威,也比在這里聽奶奶訓斥好。

我飛快地朝我們的新家跑去。一路上我的心快跳出來了,我想我們的房子一定是村子里最漂亮的,我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房間,姐姐也有。我和姐姐再也不用因為擠在一個床上打架,而被父母訓斥甚至甩巴掌了。更不用因此被二嬸和她家的兒子們看熱鬧,或者冷嘲熱諷了。我想象中的房子,還有明亮的玻璃窗戶,而不是木格子紙糊的灰暗的小洞。窗戶上一定貼著一團喜氣的剪紙,那剪紙有神氣的梅花鹿,粉嘟嘟的娃娃,蔥蔥郁郁的森林,吹笛子的牧童,還有送子觀音,專程來給我們家送一個男孩來,用以打擊二嬸子家的囂張氣焰。對了,我們家的院子要比奶奶家和二嬸家的大一倍,院子里我要養二三十只小雞仔,給他們全都抹上洋紅,等它們能下蛋了,我天天守在雞窩門口,拿雞蛋去換紅的綠的花頭繩。毫無疑問,我們家房子會有個闊氣的大鐵門,門上有我用粉筆寫著一行大大的字:禁止二嬸家兒子進入!

很快,我到了位于村子最北邊的新宅基地,我以為會見到一派熱氣騰騰的忙碌景象,看到父母招呼著來幫忙干活的眾人喝茶的熱鬧,可是,宅基地上卻空蕩蕩的,連個人影也沒有。只有挖出的一些新鮮的泥土,顯示著地基剛剛刨過。我有些害怕,我不知道父母和姐姐都去了哪里,我一路喊著爹娘,朝更北的方向跑去。最后,我在村口的大池塘邊上,見到了對面正在拉紅磚的父母和姐姐。我興奮極了,隔著池塘就朝父母大喊大叫。姐姐先注意到了我,她跳起來朝我用力地揮手。我看到她手里拿著一個新鮮的玩意兒,等到跑近了,我終于看清了那是一把夢寐以求的口琴!

口琴是父親去買水泥的時候,從鎮上大商店里捎回來的。那上面寫著毛主席的話: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我覺得這話是他專門說給我們家聽的,讓我和父母姐姐自己動手建造一個房子,我們住在寬敞的大房子里,關起門來,過著別人無法干涉的幸福生活。口琴的另一面,刻著氣貫長虹的長江大橋。我放到嘴邊,吹出一些斷斷續續的音符。那些音符像是一只只鴿子,撲啦啦飛上了天空,而后消失在遠遠的蘋果林里。正在搬磚的父親,停下手里的活計,在褂子上擦擦雙手,又很細心地將我落在上面的唾液拭掉,而后坐在一摞紅磚上,吹出一首他常常哼唱的《花兒為什么這樣紅》。我和姐姐坐在父親身邊,托著腮安靜聽著,就連干活心切的母親,也暫時停下手里的活,微笑著跟我們一起分享這難得的沒有外人打擾的美好時光。我好像看到前面的路,都鋪滿了父親曲子里哼唱的紅的好像燃燒的火一樣的花朵,而我們一家人,就在花叢里開心地起舞,歌唱。

我在回來的路上,問母親:娘,我們家的房子啥時候會蓋好呢?母親很用力地推著一地排車的紅磚,朝前面拉車的父親喊:閨女問你這當家的呢!父親頭也不回地高聲回我:明年開春兒就能住進去啦!我掰著手指頭算,從夏天到春天還有七八個月呢,這么漫長的時間,我還要忍受二嬸兒子家多少的白眼啊?我真恨自己沒有孫悟空的本事,能讓一棟房子瞬間就拔地而起。我又問母親:娘,為什么房子不能快一些蓋好啊?母親這次累得沒有力氣好好回答我的問題,她呼哧呼哧地訓我道:廢話怎么那么多呢?

接下來的時間里,我再也沒有機會問父母廢話了。他們兩個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蓋房子,當然還得求人一起去幫忙。二叔幫了幾天,就被二嬸子給呵斥著回了家,因為二嬸子說,他們家也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呢。母親一咬牙,背后憤憤罵道:哼,等著瞧吧,不花你們家一點力氣,我們照樣把房子蓋得漂漂亮亮的!父親沒工夫生自己弟弟的氣,他要每天招呼著一群大老爺們以最快的速度建造房子。我也懶得搭理二嬸一家了,跑過去看打夯的人。

打夯像一個重要的儀式,意味著只有打好了地基,此后的生活,才能扎實牢固,永遠不倒。握著石頭樁的男人,通常都是村里頗有威望的泥瓦匠,能夠掌控整個房屋建設的速度和質量。村里打夯時領唱的男人,外號歪脖子,我懷疑他是某次給人家蓋房子打夯時,被飛起的那碌碡給恰好砸歪了脖子。不過盡管脖子是歪的,腰是駝的,歪脖子的嗓子卻是洪鐘一樣地響亮,底氣也足得讓我們覺得沒有白白請他享用好煙好酒。歪脖子大概是天生的歌唱家和詩人,他總能將眼前見到的一切,立刻就編排進唱詞里去。他還隨口笑話某個路過的大胖女人,唱她“路過的胖女人啊,你別咧嘴笑啊,一笑天地動啊,打夯站不穩啊”!而其他男人們也用一浪高過一浪的“哎嘿呦哇”,附和歪脖子的精彩表演。周圍的人聚得越來越多,大家都哈哈笑著,好像看耍把戲的。而那個被編排了的胖女人,并不會生氣,她和大家一樣笑得沒了眼睛。不過臨到走的時候,她一定指著歪脖子和那群光著脊梁骨打夯的男人們,笑罵道:你們吶,別在這里太得意,小心出一身臭汗,回家媳婦不讓上床睡覺!有嘴快的男人,笑嘻嘻在人群里喊:不讓上床,就找你去啊!這一句,又引得大家一陣哄堂大笑。

打夯的男人里,一定會有個使勁小的,想著一群人不差他那一個,于是就在某個時刻偷偷懶,一手拽著繩子,那力氣卻全聚集在身上,始終蓄而不發。不過這一點也逃不過歪脖子鷹一樣的犀利雙眼,他從繩子拉伸的松緊度和高度上,就能準確判斷出究竟是誰偷了懶,于是他就大聲地毫不留情地唱出來了:東邊的二狗子呀,你可別偷懶呀,偷懶沒媳婦呀,光棍不好打呀!這次那附和著的“哎嘿呦哇”,更響亮了,似乎整個村子里的人都能聽到。叫二狗子的果然不好意思起來,一彎腰,甩出了全身的力氣,一心一意打起夯來。

夯打完之后,蓋房子的速度,就比我想象得更快起來。每天我穿梭在滿院子的男人女人們之間,覺得自己像一個地主婆一樣富足。我想象著明年春天我要在哪兒種花,哪兒植下一株桃樹,哪兒養一只小兔子,哪兒拴一頭小豬。我猜母親比我更迫切,她要沿著墻根種一排絲瓜或者吊瓜,那吊瓜一定會長得比我還要長,讓我們全家一整個冬天也吃不完。絲瓜細細長長的秧會越過墻頭,爬到院子外的梧桐樹上去,而后在樹頂上盤起來,等著秋天到了,墜下一個又一個絲瓜來。那被母親忘了采摘的絲瓜,就老掉了,風吹日曬,初冬的時候,便露出干枯的絲瓜絡來。母親這時候終于將它們想起,用鉤子采下來,洗干凈了,燒水時放在水壺里,用來吸附水垢。于是我們喝的茶水里,又多了一抹絲瓜的淡淡的清香。

第二年春天,我的這些夢想,像被大雪覆蓋了一個冬天的麥子,奇跡般地在春風里生長起來。將爺爺奶奶家那些零碎的家什搬到地排車上,拉著前往新家的時候,我忍不住對二嬸家的兩個兒子,綻出得意的笑。母親將我抱到盛滿了桌子椅子被子褥子的高高的地排車上,我俯視著曾經居住過的老舊的前院,還有從來都不喜歡踏入的后院,那院子里傳出二嬸家兩個兒子圍著奶奶要零食吃的喊叫聲;知了干枯的殼,跨越了一整個冬天,依然在梧桐樹干上掛著;而我的關于新家的夢想,此刻,卻如一只被賦予了生命的知了,“嗖”一聲離開高高的樹干,飛上了藍天。

我將父親的口琴放在唇邊,吹出一些不成調子卻滿是欣悅的音符來。我就這樣坐在車上,看著前面拉車的父親,像一頭結實的黃牛,拉著我和姐姐、母親,開往春天里屬于我們自己的房子。

揍孩子

村子里沒挨過爹媽揍的孩子,基本上不存在。

大約每天都有一個小孩,被摁倒在床沿上,或者凳子上,再或泥地上,重重地挨上一頓打。這一頓打跟吃一頓飯一樣稀松平常,好像大人不揍我們小孩,就體現不出他們的威風一樣。我們小孩又不能回揍大人,所以也只能拼命忍著,眼淚流得嘩嘩的,除了求饒,并不太敢辯駁什么,否則,那巴掌會來得越發地兇猛,直讓人以為屁股會被打成八瓣,再也爬不起來。

我一直覺得父親的大手,是一雙鐵砂掌,一個巴掌劈過來,能把我給打暈過去。所以我輕易不敢惹怒他,怕他氣急了,鐵砂掌打不過癮,轉身抄起家里的任何一個物件,比如笤帚啊樹枝啊燒火棍啊鐵鏈子啊柳條子啊,劈頭蓋臉地就朝我殺過來。我人小體弱,又是需要靠臉皮生活的女孩子,跑不過父親,又無法讓燃燒起怒火的他瞬間熄滅內心的火焰,所以最好的辦法,當然是將父親揍我的欲望,降低到安全值以內。

不過屋后鄭大家傳出的小孩子的哀嚎聲,比我們家幾率大得多。當然,他們家五個孩子,一人輪一天班,也夠鄭大忙活的。鄭大的兒子鄭小印是全家的寶貝,舍不得打,否則打壞了屁股,將來傳宗接代都可能會受到影響。這一點,天天盼兒子的鄭大,比誰都清楚。所以鄭小印的四個姐姐,就成了可憐的替罪羊,但凡鄭大不高興了,或者喝了點小酒,想耍耍酒瘋,四個女兒隨便抓一個來,都能構成鄭大揍孩子的理由。

鄭大的女兒們都不怎么樂意讀書,不好好學習也就罷了,她們還有些手賤,常常偷拿班里同學的鉛筆啊橡皮啊文具盒啊等等。這事當然是被小學老師給捅出來的,老師一紙“訴狀”,警告鄭大,好好看管他的女兒們,別讓她們丟了全家的臉面。那小學老師就在我們家前院,隔著兩個胡同,這警告說出來,卻很快傳遍了整個村子。大家都知道鄭大家出了賊,而且還是丟人顏面的女賊。關于這幾個女賊的劣跡,在流言中,還被人給夸大了,好像她們個個都是身手非凡的女俠一樣,能夠將誰家的桃子給隔墻摘了去,或者把哪家的玉米給藏在割草的筐子里,帶回了家,再或穿了隱身衣,潛入某家臥室里,偷拿了人家壓在席子底下的十塊錢。

如果我不曾見過鄭大家的幾個姑娘,我想我會將她們想象成汪洋大盜,錦衣夜行,來去無蹤。可惜,我天天跟她們廝混在一起,常常隔著一扇窗戶,就能聽到她們在院子里放屁的聲音,哭爹喊娘的聲音,或者,被鄭大打罵的聲音。所以在我的眼里,她們跟一般的小偷小摸沒什么區別,不外是看見人家有了新的文具,就眼紅了,想據為己有,于是在某個課下,趁著同學們都去了操場或者撒尿拉屎的工夫,貓在教室里,將人家書包里早就看中的那個寶貝,給偷出來放自己包里。反正她們也不愛學習,老師上課的時候,她們在底下實在閑得無聊,不琢磨點什么事情,她們還能做什么呢?

只是,一旦她們被老師或者學生給告到了鄭大那里,就不是老師的幾句批評,可以輕松過去了。鄭大打人的兇猛,比任何野獸都厲害,只要他抬起巴掌,或者抽動手里的鞭子,揮舞下無情的棍棒,那幾個可憐姑娘的偷盜氣焰,就馬上被撲滅了。當然,也只是暫時的熄滅。至于何時會死灰復燃,那得由鄭大打人的輕重來定。

一般來說,鄭大下手都不會輕。我從他們家門口路過,常常就見他閑著沒事,追著某個姑娘跑,手里不是拿著鞋底,就是柳枝,或者只那拳頭砸下去,也夠他們家幾個紅艷艷的姑娘受的。這是家常便飯似的打法,稍微重一些,是拳打腳踢,幾腳照著屁股踹下去,能讓姑娘們嚇得直接尿了褲子。

尿褲子的滋味是不好受的,有些丟人。我就經常被父親一聲巨吼,給震得跑也跑不了,直接呆立在原地,將褲子尿濕。所以父親訓斥我,很多時候不需動手,就能達到震懾人心的目的。但這一招對付鄭大家的姑娘,并不好用。尿干了,褲子洗上一水,她們也就將犯過的錯誤,給忘得一干二凈,說不定,還跟洗過的褲子一樣,留著一點淡淡肥皂的香味,讓她們回憶起來的時候,好像是一樁多么光榮的事跡一樣。

所以大多數時候,鄭大實施他的家法,是要動用繩子和鞭子的。鄭大手腳利索,總是能一個人就提著猴子一樣,將那并不弱小的姑娘給提溜到院子里某棵大樹下,而后三下五除二,便用繩子給捆縛在了樹上。鄭大也不管我們在旁邊跳繩玩耍的孩子,怎樣嚇得哭了起來。他的眼睛里,早就冒了光了,那光刺痛了他的賊姑娘,讓她們除了哭著求饒,沒有別的辦法。鄭大既然決定了要打,當然是不管任何討饒的。他一定要先抽上一鞭子,在姑娘的身上,然后才開始罵罵咧咧,嚴刑拷打,讓她們老實交代,究竟偷了多少東西,放在哪兒了,以后還再不再干這種丟人的事?那姑娘是真的被嚇住了,而且覺得在我們這些小伙伴面前,丟盡了顏面,以至于竟然拉了褲子。鄭大的老婆開始過來奪他手里的鞭子,鄭大最恨這一點,他也肯定不聽女人的勸阻,一定要將心里的氣,全部通過鞭子和嘴巴給出完了,才憤憤地扔下手里的鞭子,揚長而去。至于那個樹上被捆縛的姑娘,哭哭啼啼成什么悲慘的樣子,他看也不看一眼。

我們當然會盡快地將她們給解救出來。只是那樹上捆縛的姑娘,并不會感激我們的搭救,反而覺得這是莫大的恥辱。被解開后,拍拍屁股,躲進了屋子,再出來時,好像什么也沒有發生過,照例嘻嘻哈哈的,跟我們搶著玩踢毽子,還很兇地朝一個女同學吼叫,跟她爭搶跳繩,又將沙包狠狠砸在一個同伴的腦袋上,卻連道歉也不說一句。

幾乎是每隔幾天,我都會聽到鄭大家里有小孩子鬼哭狼嚎地喊叫,要么求饒,要么誓死不肯承認做了壞事。我都有些習慣了趴在桌子上寫作業時,聆聽鄭家那幾個女兒的聲音,哪一天沒聽到,總是會擔著心,想她們生病了嗎?出門走親戚被壞人給捉去了嗎?還是被鄭大給沉了河底?為什么一點聲息也沒有,讓人覺得詭異?胡思亂想上半天工夫,直到后院又響起熟悉的爭吵的聲音,我才放下心來,開心地去寫自己的作業。

即便是鄭大家里安靜下來,幾天沒有雞飛狗跳的吵鬧聲,周圍但凡有孩子的家里,總是有那么一兩戶,接替鄭大來懲罰自己家的孩子。有時候,大人們心煩,看小孩子不順眼,就會一句話不投機,拉過來就打上幾鞋底屁股。可憐那被打的孩子,不知道緣由,就被臉色鐵青、心里煩躁的爹娘,給揍了一頓。

母親很少打我和姐姐弟弟,但父親卻從來都不手軟。母親每次控訴父親,都會提及我一歲的時候,他倆吵架,我在一旁嚇得哇哇大哭,干擾了他們吵架的情緒,被父親抱起來就丟到外面的瓢潑大雨里去。但這并沒有涉及父親的鐵砂掌,對我來說,完全是記憶之外的事情。我最怕的,還是父親常年勞作、鐵板一樣又硬又嚇人的手掌。我覺得那跟鄭大手里的鞭子一樣,能一下子將我們兄妹打得屁滾尿流。很多時候,父親還沒有打過手掌來,我遠遠看見了他那閻王一樣憤怒的臉,就嚇得尿了褲子,這一點不比鄭大女兒被捆在樹上光榮多少。好在父親打我都是關起門來不讓外人看到,我也就沒有因此變成鄭大女兒那樣,在被打后,因為丟了面子,而用愈發兇惡的面容對待看熱鬧的人。

大多數時候,父親無需動用他的巴掌,就能將我完全震住,他只要一瞪眼,我就嚇得渾身打了哆嗦,仿佛被孫悟空給定住了似的,動也動不得,只乖乖站在原地,應承下父親一切合理不合理的要求。哭是不敢的,父親一聲怒喝,我那眼淚馬上就縮了回去。若是動用了巴掌,我的臉上會火辣辣地疼,人被打暈了,不知道父親在訓斥我什么,只昏頭昏腦地聽著,像一只可憐的小綿羊。不過這根本不是父親常常使用的武器。作為村里有名的編筐能手,那一根根長長的樹條子,也成了父親懲罰我們三個的有力工具。他只需轉身抽出一根來,我們就被嚇破了膽,除了拼命奔跑,想不出還有什么辦法,能逃避可以讓我們屁股開花、臉上毀容的利器。父親就在后面追我,我則啊啊哭叫著奪路而逃,常常就跟鄰居家的胖嬸撞了滿懷,她很勇敢地用身體的城墻,將父親給擋住了,然后,我趁著他們磨嘰的工夫,一溜煙跑得沒了蹤影。

只是,跑出去容易,回家卻難,不知道什么時候父親會消了氣,將那樹條子給扔了,且忙得再也想不起來。我戰戰兢兢去找伙伴,讓他們陪餓極了的我,吃一頓野餐。野餐挺豐富的,比母親做的好吃多了,我們會烤地瓜吃,在沙子里扒拉個坑,架起幾個小棍子,將地瓜放在上面烤。或者同樣的方法烤玉米吃,燒豆子吃,總之,別人家的田地里,應有盡有,想填飽肚子,是一件特別容易的事。只是,肚子填飽了,一臉泥灰的我,又開始擔心起回家后挨揍的事。好在有伙伴在,她叫上另外一個朋友來,給我壯膽,把臉去河邊洗干凈了,把腳丫子也在溝渠里涮掉了沙子,這才惴惴不安地帶著兩個保鏢,踏上了回家的路。當然,在外面耽擱的時間,不會太長,我看著太陽在地上落下的影子,就知道大致的鐘點,讓母親不至于因為我不回家吃飯,喊遍整個村子,并因此再一次將父親惹怒了,進門又補上我一頓樹條子。

常常快進家門的時候,不自覺地就沿著墻根走。兩個小伙伴給壯膽,唱著歌,好像什么也沒有發生過一樣。但我知道她們的心跟我一樣是懸著的,總怕父親打我的時候,那柳條子忽然沒長眼睛,一下子甩到她們臉上,給毀了容。其中一個還要負責幫我解釋晚歸的原因,因此心里便七上八下的,擔心出了漏洞。三個人剛剛走進胡同,就見父親正在門口用斧子劈柴,那柴劈下去,碎屑四濺,讓人忍不住微閉上眼睛,怕被濺瞎了。我低著頭,沒敢跟父親打招呼,試圖繞過他,一步跨進院子里去。父親卻在我溜進門的那一刻,厲聲將我叫住:回來!我嚇得快要尿褲子了,回頭看見父親指著兩個小板凳,道:將板凳捎回屋里去,給你同學坐!

我終于長長地舒了口氣,抄起板凳便躡手躡腳地溜回了房間,盡管撐得肚子有些疼,但還是坐下一口氣將母親專門給剩下的飯菜吃掉,以防父親進門看到我沒有吃飯,而再朝我吹胡子瞪眼,甚至動怒,又給我一頓皮肉之苦。而我的伙伴們,在完成護花使者的任務之后,見我基本上脫離了險境,這才專門給父親道一聲再見,飛跑出去。我知道她們在外面肯定會議論我那臉色鐵青、不近人情的父親,還會拿來跟自己家的爹爹比較,但比較來比較去,估計會覺得天下爹爹一般黑吧!因為,一年到頭,我們互相當“陪審員”的次數,大致是均等的,誰也不會少挨兩柳條子,誰也不會被心情壞到大聲爭吵的爹媽,珍珠一樣格外呵護著不磕不碰。

所以鄉下的孩子都是皮實的,打不死的樣子,不倒翁一般,踢上兩腳,踹上幾下,罵上兩聲,餓上一天,第二天起床,照例是一團喜氣洋洋的模樣。即便是全村子里的人,都跑來圍觀爹媽打自家的孩子,那孩子在人群注視和議論之中,干嚎幾下,跟大人聲嘶力竭地爭辯一番,又擺出一副所有臉面都不要的臭模樣,讓爹媽不好意思繼續施威下去,只能罷手,任其哧溜一下,從人腿中間跑得沒了蹤影。

哪個孩子有了出息,大人們最愛回憶的,是某年某月,這孩子曾經當街站著,被爹媽給踹了幾腳,或者扇了幾個耳光,甚至是狗急跳墻,被追趕著跑遍整個村子,最后到底還是被抓住了,押回家去,摁在天井里,暴打一頓。大人們還會嘖嘖稱贊孩子爹媽,多虧當初又打又罵,這才壓住這孩子貪玩的野心,讓他能像今日這般出人頭地。

那被夸的孩子,訕訕一笑,紅了臉,好像當年被一巴掌打過后,留下的印痕。他當然不會告訴任何人,這么多年在外闖蕩,隱忍不發,沉默寡言,全是那時人前被打烙下的印記。就像而今的我,離鄉千里,不管人生怎樣順暢通達,總有一抹揮之不去的孤獨感,縈繞在心,拿什么刀子都刮不掉,是強大的根莖一樣,長進了我的肉里。

那是一個孩子被人群圍觀毆打時,最深刻的無助與恐慌。只是,我的父母和鄉親們,從來都不知曉。

走親戚

在鄉下走親戚,你除了需要備好足夠體面的禮品,還得有一張經得起千錘百煉的厚臉皮,隨時準備接受親戚的冷嘲熱諷,或者聽他們說一些語義模糊,卻又會讓你臉紅難堪的雙關語。

所以我怕走親戚,就跟小羊怕見老狼一樣。盡管母親給準備的一提包煙酒糖茶,也不怎么丟臉面,但還是覺得有無所適從的緊張與局促。都說遠親不如近鄰,我去胖嬸家里玩耍,跟在自己家院子里一樣自在,但去近親姨媽舅舅或者姑姑家,卻百般不情愿,心提得高高的,除非是出了親戚家門,上了公路,眼看著離自己家越來越近,才會長吁一口氣,有犯人離開了監獄的輕松與快樂。

偏偏鄉下人最愛走親戚,就好像不走親戚,人就偏離了社會,離群索居了一樣。走親戚是人們彼此溝通有無、互相攀比較勁的一種需要。哪家變得富了,有了秘密了,非得去走一趟親戚,跟那些有這樣那樣關系的親戚“說道說道”,才能釋放出內心淤積的東西,重新輕松上路。否則,就那些無人分享的喜怒哀樂,也夠將人給壓死的。

每年走親戚的高峰期,當然是過年的時候。好像一道程序一樣,大家必須要把所有的親戚,都走一遍。漏掉了哪一個,都會成為一個重大事故,被人在接下來的一年里,無數次地被提及,甚至有可能造成彼此斷交的危險。所以為了顧及到禮節,我和姐姐弟弟三個人,需要一起上陣,代替父母去走親訪友。倒是大人們自己,不知是為了避免那些無趣的嚼舌根,還是不想讓人知道這一年日子過得緊巴,反而據守在家里,招待前來走親戚的小孩子們,并旁敲側擊地從小孩子嘴里,撬一些有用的八卦聽聽。

在弟弟沒有出生以前,走親戚的任務,基本上都屬于我和姐姐。姐姐騎車,后面載著我,前面帶著母親準備好的禮品,晃晃悠悠地就出了村子。那禮品里,必備的是“一刀禮”,也就是新鮮的豬肉,豬肉都是年前就割下的,常常送給第一家親戚后,過上個十天,兜兜轉轉,又回到了自己家里。母親眼尖,不用在那刀禮上做記號,就能夠看出是不是我們家的。萬物守恒,其他諸如紅糖啊餅干啊雞蛋啊,最后也會換來價錢相差無幾的其他禮品。所以走親戚,那禮品換來換去,也不會太過吃虧,不外是你的給了我,我的給了他,他的又轉給了你。唯一越走越多的,是各家各戶一年來積攢的八卦消息。真真假假的,聽了來,琢磨一陣,再找人考據求證一陣,也就大致知道了彼此的近況。

鄉下人似乎家家戶戶都有七大姑八大姨的,好像女人們不值錢,所以由此組成的親戚也多。而女人無疑是世界上傳播速度最快的“小報”,也因此,我最怕被她們盤根問底地審訊家中大事小情,把握不好母親口中的尺度,抖抖索索地就將那秘密的導火線,給嘩啦一聲扯開了頭,結果,好的壞的黑的白的,全倒了出來,以至于回了家,被父母一盤問,免不了挨一頓罵,罵我不知道察言觀色,怎么就沒將親戚家的信息全套回來,倒是把自己家那些見不得人的事,全給說漏了嘴!

所以帶著父母的重大任務去走親戚,跟外交使者一樣緊張,嘴里吃著親戚家做的好吃的,心里卻哆嗦著,該不該將親戚的問題照實全答。招待我和姐姐的親戚也謹言慎行,怕一不小心,我們就會說出一些不合時宜的話來,比如借錢啊求辦事啊,誰誰要結婚生子考學需要拿一份禮金啊等等。因為彼此都在琢磨著對方的心思,所以飯便吃得漫不經心,只聽得見嘴吧嗒吧嗒咀嚼的聲音,和筷子跟碗磕磕碰碰的響聲。偶爾一只狗不識趣,跑到圓桌底下找人吐掉的骨頭吃,舌頭還沒碰到那骨頭呢,就被主人一聲厲喝,給趕出了門。狗于是趴在門口,吐著舌頭,氣喘吁吁地,有些委屈,也有些氣憤,不知這平日里慈眉善目的主人,為何忽然就變了臉,生出這般讓狗畏懼的面容。那主人大約也有些不好意思,看狗可憐地哼哼著,將筷子里沒吃的肉給扔出去,那狗一時有些分神,等肉落了地,才反應過來。主人不悅,罵道:這狗,今天有他媽的什么事吧,怎么就反常起來,看著怪怪的呢?這話狗當然是聽不懂的,而且狗已經咯吱咯吱地啃上了噴香的肉骨頭,根本就顧不上看主人的臉色,所以話中之意,就被吃飯的客人給吸收了去,雖然嘴上跟狗一樣嚼著肉骨頭,心里卻沒有狗的單純,翻來覆去,只想著這招待飯菜的親戚,到底是什么意思,怎么就忽然變得冷淡起來了?

不過這樣的冷淡,到送別時,卻會轉變成高漲的熱情。這熱情來自于客人提來的一包禮。這禮究竟留下多少,帶走多少,是有很大的講究的。一般說來,留一半,送一半,是基本的規則。但即便大家遵守了規則,還是要來一番虛假的客套。這客套也不知是誰發明的,我猜測跟孔夫子有很大的關系,因為孔夫子最講究繁文縟節,這一套在沒多少知識的鄉下人這里,并不缺少分毫。我每次都怕這最后的一個環節,總想趕緊逃掉,不想看母親跟那來走親戚的,將一包好像價值連城的禮品推來攘去,一個堅持要全留下,一個執拗地要帶走一半,兩個人各不相讓,互不服輸。干這事的當然都是女人們,沒有哪個男人愿意跟一包糖或者一瓶罐頭過不去,只有女人們會斤斤計較這一瓶罐頭的價錢,想著上次給這親戚家送去的那一袋炒糖,這次他們來,應該留下多少錢的東西,才算是不失禮數,且不讓來的親戚覺得此行虧了。有時候兩三歲的小孩子不懂父母跟親戚家的這些虛假的客套,以為他們吵了架,會在大人們的肢體推攘里,“哇”的一聲嚇得大哭起來。這一聲哭,是很好的休止符,讓斤斤計較的大人們見好就收,也讓那一包糖或者瓜子,得到其最終的歸宿。

這些煩人的禮數,我完全不在行,但卻要硬著頭皮,被母親千叮嚀萬囑咐地去完成任務。好在我們家親戚不多,常常走的,也就大姨和小舅家。那些臉面相差無幾、讓我分不出誰是老大老二老三老四的四個姑姑,被父親和他的兩個兄弟給平分了,每隔三年走一次。我當然還是有大舅和二姨的,只是不知哪年哪月的規定,我們家和大舅二姨家,逢年過節,再也不走動了。我猜測這是歷史遺留問題,基本上也逃不出金錢和禮節等帶來的相互誤解。據母親說,二姨是因為搬到縣城之后,開商店發了財,瞧不起我們這些窮親戚,怕我們有事沒事就去求他們辦事,當然更主要的是借錢,所以主動斷絕了與我們的來往,以至于在我的印象里,幾乎沒有過二姨的影子。我不知道這個跟母親同一個娘胎里出來的二姨,為什么會這樣無情無義地斷了交。當然,對我來說,有沒有她,都無所謂,我原本就不喜歡走親戚,少了她,我還覺得過年時輕松了一些,無需在一個不遠不近的親戚家里,枯坐上一上午,只為了吃一頓不怎么豐盛的飯菜,留一兩包禮物,就完成了過年的儀式。

而我的大舅,也是在我即將去讀大學的那個暑假,突然才知道了他的存在。好像在此之前,我從未有過大舅一樣。想起來,大舅是母親的哥哥,他們兄妹兩個,怎么就落到互不來往的地步,誰也說不清楚,大概各自成家后,彼此瑣事增多,兒女成群,也就顧不上這同胞的情誼,于是慢慢走動少了,關系也就淡了,以至于我們這一輩人,連母親曾經有過這樣一個大哥都不清楚。那年高考完后,姐姐帶我去大姨家走親戚,離開的時候,不知怎么大姨就叮囑姐姐帶我去附近大舅家坐上一會兒。姐姐比我年長,也比我更懂得禮節之類的重要,所以盡管母親并沒有讓我們拜見大舅,她還是遵照大姨的指示,在路過大舅家的時候,折進去坐了片刻。姐姐每年都走親戚,而我只是偶爾為之,所以她大概知道我們還有一個親戚,是大舅。他有三個兒子,每個都需要他拼命掙錢蓋房子娶媳婦,哪一個完不成任務,都是他這做父親的失職。所以相比起來,他比母親更為辛苦。我第一次見到他,看著那張跟母親有些相似的臉,覺得人生真是奇怪,他與母親的血緣關系,究竟是怎么流落到我們這一代,就忽然間停止了呢?而我跟這個叫大舅的男人的兒女們,更是從未謀面,或者,曾經謀面過,卻并不知曉母親與她的這個哥哥之間,曾經有過互相關愛的兄妹時光。

大舅看到我們,有些詫異,但還是按照禮節,給我們沏了茶水。雖然是孩子,不怎么喜歡喝茶,但那茶水卻和大人一樣的規格,絕不會少上一撮,或者低上一等。當然不是覺得小孩子會品出茶水的味道,而是怕回家后,大人們細細問起,孩子們口無遮攔,說出茶水難喝,讓此后的親戚關系,忽然間惡化。大舅當然沒有失禮,很快停下手里的活計,陪我們兩個對春種秋收并不在行的孩子聊天。對于已經當了爺爺的大舅的陪聊,我和姐姐都有些拘謹,在大舅一聲聲“喝茶”的客氣相勸中,小心翼翼地一口一口抿著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的茶水,并在大舅提壺給我們續茶的時候,客氣地用手護住杯口,連連說幾句“不用了,滿著呢”。

大約這樣持續了有半個小時吧,我用眼神示意姐姐,禮節是不是足夠了,我們該回家了吧?還不等姐姐接到我的暗示,大舅忽然就咳嗽一聲,小心問道:你們這次來,是有什么事吧?我和姐姐面面相覷,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大舅的問話。而大舅見我們姐妹保持沉默,又緊跟著加了一句:有事你們說就行。我笨嘴笨舌,也不打算做這樣尷尬的外交發言人。倒是姐姐,紅著臉說了一句:真的沒啥事,就是我妹妹考上大學了,順路過來看看您。我以為大舅會為我高興,表示一下微微的羨慕與夸贊,不想,他卻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哦”了一聲,然后便再沒有了問話。

我和姐姐當然很識趣地起身離開了。而那個我之后再也沒有見過的大舅,還一個勁地跟在身后,問我們:真的沒有什么事了嗎?我其實知道大舅是想直白地追問一句:是不是這次來,要考上大學的喜酒錢?但到底誰都沒有說破。我和姐姐,并未想要去大舅家里討一百塊喜錢,而堅持認為我們無事不登三寶殿的大舅,大約在我們離去之后,還會花費很長時間,想方設法去大姨家打探我們此行的真正意圖。

但我其實也并不怎么喜歡大姨。盡管她跟我們家算是走動最為頻繁的親戚,不比那些勢利眼的姑姑們,我考上學了,還要打探那大學到底是否正宗本科,又是不是花錢買的。而在得知我畢業后或許只能當一名普普通通的中學老師后,又百般嘲諷老師是天底下最沒出息的職業。不怎么喜歡大姨,我想大概是因為大姨家的兩個兒子,都通過考學得到了一份正式工作,而且姨夫還有一筆不菲的退休金,讓他們老兩口可以比我爸媽過得更為滋潤,所以他們也就對我們這樣一家窮親戚,帶著一些同情,每次登門拜訪,都會讓我們家人覺得自慚形穢,或者羨慕嫉妒。這個世界上,大約我們都需要有一家親戚,可以作為參照,照得出自家的幸福生活。所以每次去大姨家回來,或者大姨家兩個兒子從我們家離開,我都會被父母批評教育,大致內容不外是要好好學習,趕超姨哥之類的話,我為此要在家里埋頭苦學三天,才能逃得過父母苦口婆心的教導。而在我當初究竟是考高中還是中專的選擇上,因為沒有聽從大姨一家的勸誡,讀了高中,大有超過兩個讀了中專的姨哥的野心,而被他們指責,并因此讓我滋生出不考上大學就被大姨家看笑話的壓力。

在我一級一級地從本科到研究生再到博士的讀書過程中,一直伴隨著母親與大姨的比拼。她們姐妹兩個,從比拼當初的婚姻,到比拼各自的兒女,再到兒女的工作與婚姻,始終沒有停歇下來。

我因此借著外面讀書就業的原因,很少再去大姨家走親戚,并最終習慣了從母親口中得到他們零星的消息,而絲毫不想親自去看上一眼,搞清他們的生活,究竟是怎樣的狀態。我與整個家族中最后一個親密交往的親戚,在嫁到千里之外的他鄉之后,終于只剩下藕斷絲連的一點關系。

從母親口中聽來的關于親戚的消息,在遠走故鄉之后,似乎都是關于疾病或者死亡。好像一個親戚沒病沒災,就會被人遺忘。只有他們忽然間生了變故,與之有血緣關系的人,才會意識到生命中曾經有過這樣一個人,跟自己的家族,有著這樣那樣的關聯。母親會代替整個家庭,去給那個病入膏肓的親戚,提一些禮品,表示慰問;或者在喪禮上,去燒一些吊紙,感嘆一下過去曾經有過的恩怨,而后便將這個親戚,鎖進了記憶的倉庫,除非閑聊提起,這個親戚,自此很少再會進入我們的生活。

生命在鄉下,大約跟田間地頭的草一樣廉價。而那些貧窮的功利的愛挑撥離間的親戚們,他們見證著我們的衰敗頹唐與榮華富貴;我們也同樣折射出他們人生的雞零狗碎、潦草隨意。害怕我和姐姐登門拜訪的大舅,幾年前死于癌癥,死前兒子與媳婦怕傳染,將他一個人丟在破舊的小屋里,連一杯水都喝不到。我的某個欠錢不還并因此怕我們登門討要的姑姑,也在忙完兒女婚事后,累死在農田之中。另外一個每年都因碎嘴而讓父母吵架的姑姑,則死于一場意外的事故。對于我,他們的生命猶如飄搖的莊稼,倒下之后,便化為模糊的麥子、玉米、稻谷或者高粱,被裝進了記憶的甕中。對于父輩,他們更像炊煙一樣,被風吹過,便消失不見。日子在他們離開人世之后,依然瑣碎地過著,好像,在這個世界上,從未有過這些親戚的印記。

或許,也只有我知道,他們曾經在我的成長之中,烙下怎樣無法祛除的印記。卑微的、貧窮的、尷尬的或者辛酸的印記。

家族日記

父親的日記本,鎖在抽屜里,更像是一本隱秘的家族史,我每次避開他翻閱,都有回望父輩一代人艱辛勞作歷史的感傷。

可以查詢到的日記,是從1972年開始記錄的。那時的父親18歲,高中即將畢業,父輩皆為農民,他當然沒有希望繼續大學的教育,所以他的日記本里,一邊激情昂揚地寫著標語口號似的《論人生理想》,告誡身邊同學,應該為國家前程而努力奮斗,一邊很務實地記錄著如何栽培倭瓜的技術。想來那個時候的父親,應該是有些不甘的吧。那本日記,還是學校給予他這樣一個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戰士的獎品,他又熱愛文字,吹拉彈唱,樣樣都行。可即便如此,他也逃不掉回鄉務農的命運。那時的奶奶,有些怕事,看出父親思想動蕩起伏,被村長找去談話,便趁他沒有注意,將他最喜歡的《聊齋志異》和其他書籍,都全部扔到爐灶下燒光。大約,這樣的一把大火,將父親還向往著外面世界的心,給徹底地燒為灰燼。所以此后父親的日記本里,除了一些自娛自樂創作的歌曲、小說、散文,便再也沒有了高談闊論似的人生理想。而關于栽培農作物的腳踏實地的文字,開始在父親兼做日記、摘抄本、記賬本等多項功能的筆記本里,頻頻地出現。

那個時候的父親,還沒有結婚,所以在勞作之外,他有很多的時間,可以用文字傾訴。他寫村子里編起席來雙手靈動如飛的年輕嫂嫂,用滿腔的熱情記錄著鄉村的變化,還為他的偶像毛主席寫下一首接一首的贊歌,借魯迅的文章點評時事,用革命的激情評價電影《賣花姑娘》和《英雄兒女》,甚至還自我鼓勵,明天將會有多么美好的人生。他的口琴和笛子為他帶來了細膩悠長的思念,以至于日記里還有《送情郎》的熱烈歌詞,和士為知己者死的一抹惆悵。至于這樣縹緲的心思,是寫給誰的,或許連父親自己,也已經忘記。可是,日記卻為他記錄了萌動不安的青春,讓我在回望這段沒有我參與的歷史的時候,看到了他沉默寡言、讓家人始終不能理解的暴躁背后的一抹溫暖。

在與母親結婚以前,父親不停地在鄉村尋找自己的出路。他在日記本里不只是記錄莊稼的種植,還有編織柳條筐的技術,治病救人的藥方。這樣三個不同的謀生技能,貫穿了父親的一生。他自此做過很多的營生,但卻從未離開過土地和莊稼。他對于土地的依賴,是注入到骨子里的,他因為這幾畝地的存在,而像城市里有退休金的老人們一樣覺得人生安穩,有飯可吃。盡管在我們兄妹三個相繼出生以后,這片土地只能讓他勉強溫飽,他需要做一些別的小生意,才能有供我們讀書的額外費用。可是,他依然盡職盡責地做著一個農民,在應該上交公糧的時候,帶上我去交公糧。我的整個的年少時光,似乎都植滿了坐在板車上由父親拉著去糧庫的記憶。糧庫里人總是很多,父親夾在長長的隊伍里,與鄉民們一邊聊天一邊等待,間或給我一個賣完糧食買一包油條的明亮許諾。那時的父親,相比起結婚前,已經慢慢沉淀下來,開始接納自己成為農民的事實。而作為人生技能的編筐,給鄉民們打針,則不過是換取更好一些生活的副業而已。

但我對于父親編筐的副業,始終心懷懼怕。他年輕時有著能讓柳條自如翻飛的使不完的力氣,那些用來盛酒的碩大的酒簍,或者精巧的水果筐、糞箕子,在父母是可以換錢的工具,在我,則是他們隨時可以抽出一根粗壯的柳條來,打在我身上的疼痛,當然也包括父母吵架時,被他們用來各自作為“武器”的恐懼與悲傷。父親的手掌,因為這些柳條的磨礪,變得粗糙冷硬,猶如一面可以毀掉任何東西的鐵砂掌。生活的困頓與艱辛,讓他的鐵砂掌,暴躁易怒,并因瑣碎的煩惱,而時不時地落在我們兄妹三人的身上。我因此將對父親的恐懼,轉移到這些可以換來我的學費的柳條身上,但它們卻每年都高高地堆在庭院里,歷經著風吹雨打,向我昭示著生活的強大冷漠和不可抗拒。

父親的日記本里,還記錄著一些討債者,和他被人欠下的柳筐的費用。我能夠記得起一個與父親一樣瘦弱的男人,每逢過年,便攜了鋪蓋卷來到我家,不聲不響地等父親給錢。他從來不跟父母吵鬧,自顧自地在我們做好了飯時,拿來凳子和碗筷悶頭吃飯,而在夜晚來臨時,又在廂房里打好地鋪,倒頭睡覺。而我的父親,也與他一樣,在年關到來時,卷了鋪蓋去別家討債,常常這個討債的男人熬不住走了,父親還奔波在一家家討債的路上。除了欠下的錢,父親也一筆一筆地存錢,每一筆最多不過一千,最少甚至一百,都是銀行定期,一年兩年三年五年,那是一個農民對安全感的存儲,他用這樣的方式,與生活講和。

至于在村子里做赤腳醫生,養殖蘑菇,去山西采煤淘金,做煎餅,捉蟋蟀,在父親的人生中,不過是一些小的波浪,它們時不時地就躍起,給予父親生活的激情,但卻最終落下潮頭,回復至平靜的農民生活。他的日記本,因此豐富多彩,有對各類疑難病癥治療方法的記錄和研究,蘑菇對光照水分的需求標準,在山西挖煤分文沒有掙到,但回鄉途中依然花費幾元錢洗澡理發的簡單記載,還有攤煎餅時,每家每戶所欠糧食的記錄。曾經,在我讀小學時,因為他的手表被人偷去,母親與他大吵一架,氣憤之下,他悄無聲息地買火車票去了武漢,投奔遠方親戚,并試圖在那里找一份可以謀生的工作。而不知他去向的母親,則焦慮地四處找人算卦,打探他的消息。父親在一個月后,才肯寫信。而那封信,也是親戚代筆。我記得不識字的母親迫不及待地打開書信,讓我和姐姐讀給她聽,因為字跡潦草,我們讀得磕磕絆絆,遭來母親一通責罵,她用呵斥我們白白讀書的方式,流淚傾訴內心的悲傷。一個月后的深夜,父親出現在門口,手里提著新買的橘子,剝給我和姐姐吃。而日夜期盼父親平安歸來的母親,則假裝睡著了,在臥室里無聲地哭泣。那幾斤橘子的價錢,在父親的日記本里,被準確記錄下來,只是這橘子背后的故事,他卻只字未提,猶如它們從未在我們的生活中發生過那樣。

幾年后借助一個去園林所打工的機緣,父親進入了縣城,并尋到一種幫人疏通下水道掙錢的謀生方式。那時我已讀了大學,父親帶著母親和弟弟,住在一個每月40元租金的破舊小院里。記得剛剛搬進去時,母親看著裂了一條大縫的墻壁,傷心地哭了。父親買來石灰水泥,將那些破敗的地方,一點點地修補起來,又在泥濘的院子里鋪了一條紅磚的小路,還換了一個好看的鐵門,讓這個收破爛的人都不想租住的院子,現出一點樸實的生機。我們在這個縣城的角落里,一住便是五年,而父親的日記本里,也記錄了五年來每一筆疏通下水道的收入,二十,三十,五十,一百,二百,它們水滴一樣,匯成一桶一桶帶著房檐上泥沙的水,并最終積攢到買下一棟二層小產權樓房的錢,讓我們一家,自此真正地在縣城里可以挺直了腰桿駐足。

那個時候的父親,幾乎不再看書,也不寫日記了。偶爾,他閑下來,會打開一些收購來的廢書報紙,看到一些心靈雞湯類的人生格言,就摘抄幾句。窗外的雨沿著長了青苔的房檐滴滴答答地落下,我在遠方的大學里開始寫作,弟弟正在茫然地為高考而念書,母親沉沉睡去,那臺破舊的電視一到雨天便發潮看不到圖像,父親就這樣在寂寞中打開日記本,記賬,并寫下一些零碎的只言片語。沒有人與他交流,即便是母親,也不曾真正地理解過他。生活從那些關于國家、革命的激情思考,徹底地成為簡單的數字和賬簿。他或許忘記了曾經喜歡四大名著的文學時光,忘記了去山西武漢打工淘金的理想,忘記了他還買過流行歌曲的書,自己制作過笛子,會吹奏愛國的歌曲。他甚至為了省錢和身體,很堅決地戒掉了煙酒。他是《新聞聯播》忠實的觀眾,真誠地喜歡著每一部CCTV1播出的可以慰藉他夜晚孤獨的電視劇,并認真地向我推薦。他的脾氣,因為生活境況的慢慢好轉,和疏通下水道的一技之長,及始終不曾丟掉的土地這一最后的“養老保險”,而慢慢變得和緩,不再似昔日那樣有一觸即燃的暴怒。

而父親依然將一本一本的日記,像存折和他的口琴一樣,仔細地鎖在抽屜里,就像鎖住一個家中所有人都不會告知的秘密。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他,我曾經翻看過那些日記,我們彼此永遠不會交流這些私密的話題,就像弟弟無意中翻看了我青春時期的日記,我紅著臉將他臭罵了一頓。我想這樣的記錄,只屬于他的內心,他不允許人打開,猶如不允許人揭開他在一次討債時,被幾個身強體壯的痞子打得頭破血流的傷疤一樣。我只能這樣看著他在無事可做的傍晚,提著馬扎,拿著小小的收音機,像很多個退休了的老頭,在縣城一角的余暉里,投入地看一些不相識的閑人,下一盤不計輸贏的象棋。

我知道那個時候的父親,他已經不再關心曾經寫下的一個家族的日記。

關于故鄉的一切

讀小學以前,家里住的院子里,有很多樹,都是梧桐。人小,我繞著樹走一圈,似乎都很費時。夏天的時候,大雨過后,院子里會沖出很多“結了龜”(蟬的幼蟲)來,它們慌慌張張地想重新爬回窩里去,可是笨拙的身體劃啊劃,終究還是跑不過我尖叫著捉住它們的速度。村子里人說,一個“結了龜”的營養價值,能頂一個雞蛋,于是一個夏天,我就每天可以吃到很多個能唱歌的雞蛋。村子里還有一片茂密的樹林,依然是梧桐,那里的梧桐更粗更壯,抬頭看也看不到頂,好幾個小孩子圍起來,才能繞一株梧桐樹一圈。晚上母親會帶著我們,拿著手電筒,去樹林里“摸”“結了龜”。我們一邊走,一邊跟著母親唱:結了龜,爬樹根兒,一爬就是一小堆兒。除了“結了龜”在夜晚出沒,還有同屬于蟬科的小“嘰嘰”“嘟嘹”,它們皆小如半個拇指,是袖珍型的蟬,但顏色卻特別漂亮。有時候也會摸到蛇,繞著樹干,冷嗖嗖地向上攀爬,或者在樹根旁的洞穴里,當你用食指伸進去探究有無“結了龜”的時候,它們的小腦袋就軟綿綿地探出來,讓你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愣一會兒神,才屁滾尿流地跑到大人身邊去。

夜晚回來路過墳地,總會看到藍瑩瑩的鬼火,跟著人,不遠不近地,像個冤屈的幽靈。如果你跑,它們也會跟著跑,追著你,無聲無息的,恨恨的,讓你頭也不敢回,脊背上全是冷汗,回到家里跳進被窩,閉著眼睛半天不敢出來。

有小孩子因此就被嚇住了,半夜里啼哭不止。村頭的電線桿上,便會被請來的“嫲嫲”貼上一張紙,上面有字道:天黃黃,地黃黃,我家有個夜啼郎,過路君子念三遍,一覺睡到大天光。過不了多久,小孩子竟是真的好了。有時候嫲嫲還會細究一番,用一碗小米,倒扣在布上,拿筷子敲著禱告一番后,再正過碗來,打開紅布,就會看到盛著小米的碗里的某個地方,缺了一個小口,而這個小口對著誰家,便可能是小孩子被誰家的魂靈給嚇住了。

弟弟膽小,常常會請嫲嫲來。熟悉了,我便會跟著嫲嫲到她家玩。嫲嫲家有一堆的孩子,最后一個小的才是兒子,為了好養,起名鋼蛋。鋼蛋其實長得挺帥,個子高高的,走在村子里的弄堂里,很晃人眼,只是因為小時候打針,被打瘸了一只腳,于是他走路總是一瘸一拐,看上去好像晃動的樹葉,有些漏光。姐姐們相繼出嫁后,鋼蛋也跟著出去了,不是做女婿,嫲嫲舍不得,而是外出跑服裝。不過服裝沒倒騰來,倒是給嫲嫲倒騰來一個兒媳婦。兒媳婦挺漂亮,家里父親和哥哥都去世了,一心一意覺得鋼蛋有男人味,死心塌地地要嫁他。鋼蛋沒法子,也就隨了她,只是結婚后的鋼蛋,跑不出去了,被媳婦拴在了褲腰帶上,只能在院子里養豬。村子里人都笑他,但鋼蛋卻漸漸嘗到了甜頭,因為媳婦的身體,比母豬還要喜人,他覺得在哪兒也沒有在床上舒服,尤其是跟媳婦眼對著眼說一些甜言蜜語之時。

我再長大一兩歲,就懂了男女之情。我喜歡去年輕的小媳婦家串門,看著她們納鞋底,或者繡鞋墊,鋼蛋家的媳婦手巧得很,家里很窮,卻一樣變出好吃的“雞蛋呱嗒”來吃,香噴噴的,還夾著香椿芽。鋼蛋媳婦吃一半,留一半,那一半當然是給鋼蛋吃。全村人都說,鋼蛋媳婦疼鋼蛋,像鋼蛋娘疼鋼蛋一樣。不過在我看來,鋼蛋媳婦再好,也沒有“半熟兒”對他老婆一半好。半熟兒之所以被稱為半熟兒,因為村里人覺得他老是做半吊子事,出去打工掙不來錢,蒸饅頭出去賣,半路讓風將饅頭吹跑了,他自己卻絲毫不知道。這也不算,在爹娘面前,竟然敢跟媳婦打情罵俏,摟摟抱抱,簡直丟死爹娘的人了。

半熟兒的媳婦算是騙來的,他去東北挖煤不到半年,沒掙著錢,領回來一個俏媳婦。半熟兒媳婦真是俏,臉白白的,涂脂抹粉的大小姐一樣,還穿絲襪,有了錢就隨手往絲襪里一塞,男人們就笑話,說這習慣像個什么什么似的。像什么呢,我不太明白男人們的玩笑,但總歸覺得她很風騷,尤其是她叼根煙在大街上走來走去閑逛的時候,男人們的視線就都被吸到她的身上了。有人會套近乎,給她一支煙,她一點都不拒絕,湊過頭去讓人家給點上。火還沒著,大門里面就響起女人趕著雞鴨的叫罵聲了:騷貨,一天到晚就知道到處拉,一個蛋也不下,噴老娘一身尿騷味!男人聽了一哆嗦,火差點燒著半熟兒媳婦的眉毛。那眉毛是畫上去的,長長的,黑黑的,掛在上面,像兩個彎月亮。不,那下面的眼睛才是彎月亮呢,眉毛該是柳葉才對。男人尷尬地笑一笑,就進了自家門。半熟兒媳婦也不搭理,又去找牌局湊。牌局當然還是在我家鄰居五嬸家打得好,她只站在那兒負責看,有時候缺人了,她才將煙頭一扔,將自己搭進去。她的牌技好得很,所以人家也不樂意跟她玩,怕錢都輸光了,回家沒法子跟婆娘們交代。

不過半熟兒媳婦有自知之明,況且半熟兒滿大街可憐巴巴地找她,就怕她跑了,她也在別人家停不太久,就回家吃半熟兒做的飯了。吃完了飯,兩個人就半躺在床上,面對著面,煙霧繚繞地侃起了大山。有時候他們躺在大紅底子花喜鵲的被子上,什么也不說,就對視著,眼睛里的情能擰出水來,當然擰出來的水半熟兒肯定比他媳婦的多一桶。我去他家里買饅頭,掀開簾子看到他倆,常常會愣神,還很沒出息地站在那里聽一會兒。我喜歡聽半熟兒媳婦的東北普通話,跟電視里一模一樣,不,看見他倆,比看電視里的白雪公主還要好。他們也不嫌棄我,或者他們覺得我這小小的人兒,根本什么也不懂,所以他們聊累了看花眼了,才會想起來,當然是半熟兒轟我走:小孩子,看什么看,饅頭賣光了,去別家吧!我白他一眼,知道半熟兒騙人,他就是不想起來拿饅頭,怕再回來,被窩就涼了,媳婦嘴唇上的胭脂也不好吃了。哼,我明白得很!

不過媳婦們再好看,她們也不喜歡跟我玩,我更多的時候,還是跟同伴們一起,或者干脆自己一個人,在大得沒邊沒沿的村子里瞎逛。我最喜歡去與五嬸家一墻之隔的糧庫里玩。糧庫很大,有很多的水泥晾臺,我跳上去,可以玩跳格子,也可以躺在棉花上曬太陽,睡覺,或者捉一只麻雀來,逗引它玩。還有螞蚱蟋蟀呢,放在瓶子里,撅起屁股來看它們打架。蟋蟀唱歌的時候,翅膀后還有燈盞,在夜晚亮亮的,我覺得那是蟋蟀給自己的歌聲打的閃光燈。不過不會唱歌的蟋蟀比如“公安帽”之類,就只能讓男孩子們取樂了,他們取樂的方式很殘忍,拿著小棍敲人家肚子,嘴里還念念有詞,好像老道士。玩完了還要在大樹底下架起火來燒了吃。我只吃過螞蚱,焦糊的味道,肉挺香,可是吃完了看著地上的殘骸,總覺得莫名地難過。難過的時候,我就躺在盛糧食的袋子上,抬頭看樹縫里漏出來的藍天,一小片一小片的,藍寶石一樣迷人。夏天的風吹過來,清涼的,一絲一縷的,我像在搖籃里的嬰兒,很快就睡過去了。

醒來的時候,常常會發現袋子少了一個,多半是一起曬糧食的哪家的孩子給偷走了。母親知道了會罵我兩句,然后又用更響亮的罵聲,沿著晾臺挨個“問詢”過去。我總是不明白,一罵開了人,誰還會給我們送回來呢?但是母親不聽勸,照例罵一圈,舒坦了,而后回家拿新的袋子來裝糧食。再回來后母親會順便給我捎飯來吃,饅頭咸菜,外加一個熱雞蛋,我吹著熱氣剝雞蛋皮,也顧不得燙,兩口就塞進了嘴里,常常咽下去半天才翻下白眼,將嗝給艱難地打出來。

糧庫里最吸引我的地方,是后院的一個高高的有閣樓的儲藏室。那里有堆積如山的書籍和本子,本子還是油紙的,滑滑的,軟軟的,卻好像怎么也戳不透一樣。后窗旁邊有一個梯子,不知道誰放到那兒的,我猴子一樣嗖嗖爬上去,打開窗戶,貪婪地聞著那股子油墨味。我想我后來喜歡讀書寫字,肯定是從那時候開始的,我覺得那些書啊本啊,可比小媳婦們好看得多,關鍵是,那些都是“地主們”留下來的。不知道為什么別人都認為里面的書是地主們的,反正它們一旦被賦予這樣一個來處,就好像罩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同伴兒們都認為地主家的東西是好的,所以如果能夠偷得一兩本來,那簡直是幸運兒。我后來果然在同伴的幫助下,用鉤子鉤到了幾本油紙本子,我依然記得當我的手接觸到那些光亮的紙張時,有接觸到另外一個世界的隱秘的興奮與不安。

后來我還偷過幾次書,都是人家放在門口磚摞上的,有語文課本、聊齋讀物、養豬秘方等等。這種對于文字的饑渴感,讓我在上學后,收到語文課本的第一天,就會窩在家里,將課本翻完了才肯罷休。不過五嬸家的胖姑娘可不樂意我天天守著書看,她拉我在放學后去校門口的蘋果園里偷蘋果。蘋果園是一個瘸子看管的,茂密的樹叢里,他想要從南走到北,發現那些躲藏在暗處的毛賊,實在不是一件易事,常常我和胖姑娘兩個人,她負責站崗,我負責偷盜。我貓腰進入蘋果園,一邊躡手躡腳地走路,一邊眼睛瞟著蘋果樹上已經開始泛紅的誘人的蘋果。手當然更不會閑著,看見枝頭那一簇鮮嫩嫩的紅,便摘下來順著脖頸放入束緊短褲的襯衫里。蘋果在風里閃爍著光澤,滾落進襯衫里的時候,更是有沁人肌膚的涼。不過一會兒,它們就全都被大汗淋漓的我,給焐熱了。而當胖姑娘報警,瘸子即將出現時,撒開了腿的我,更是會嚇出一身冷汗,因為瘸子捉住了我們,無需打罵,直接將我們扭送進一百米外的學校,就足夠讓我們在老師和家長面前丟盡了臉。但有時候胖姑娘會故意嚇我,以便可以先提前嘗一個蘋果,而不是要等到我吃飽了,她才有幸品到那甘甜可口的滋味。每每這時候,我都假裝生氣,怨胖姑娘不能讓我偷得盡興。胖姑娘可不顧我的抱怨,一手拿一個大蘋果,嘴里再叼著一個,然后用眼神示意我快逃,后面瘸子追過來了!我跟著她一口氣跑出去二里路,在胖姑娘的大笑聲中,扭頭看一眼那空空蕩蕩的大道,才知道又一次被她騙了。

胖姑娘的爸爸五叔和媽媽五嬸,天生是一對好搭檔。五叔瘦得像猴子,五嬸則胖得可以裝下兩個五叔。所以兩個人吵架的時候,五叔都躲得遠遠的,因為怕被五嬸一揮手臂給撂倒在地。五叔跟半熟兒是親兄弟,半熟兒愛老婆像愛寶貝一樣,五叔也是。兩人一起下地干活,五嬸總是在地頭陰涼里坐著,看五叔一個人揮汗如雨。母親因此便羨慕,回來朝我抱怨父親不解風情。父親聽了吼一句:懂風情能管飯吃?!母親一白眼,隔著墻頭聽五嬸吼幾句五叔,眼睛里的淚花,就濺了出來。

五叔沒有父親會編筐掙錢的才藝,但是他春天會在鎮上補鞋,夏天會捉蟋蟀賣錢,秋天能幫人收割玉米,冬天還會每晚打撲克贏點零花錢,所以母親便艷羨五嬸四季都有錢花。我不艷羨胖姑娘有個好爹媽,我只艷羨班里的劉小美,每到夏天的時候,就能有漂亮的花裙子穿,而且那裙子還是從大上海帶過來的。劉小美家里房子多,夏天一到,蟋蟀開始叫的時候,上海人便從南方千里迢迢地趕過來,高價收購蟋蟀。據說蒲松齡的《促織》,就是取材于我所在的縣城寧陽。我不懂這些傳說的可靠性,但是卻知道夏天一到,蟋蟀亮開了嗓子歌唱,就必定會讓男人們從院子里拿著家當叮叮當當出了門,鉆進玉米地里,麥秸垛旁,墻根邊,或者人家豬圈里,靜候那嘹亮的歌聲。但是好蟋蟀是不常叫的,而且叫聲多沉郁頓挫,猶如威嚴之人,不輕易發聲。倒是沒多少打斗本事的蟋蟀,常常歡快地扯開了嗓子歌唱,唯恐人家不知道它的存在。小孩子也會在夜晚走出門去捕捉蟋蟀,但他們多半是為了玩耍。當我還在為自己的蟋蟀個頭大叫得響而驕傲的時候,鄰村的劉小美已經越過這些小蟲子,看到大上海了。上海人寄居在她的家里,自然會給她買一些衣服之類的討好她,更確切地說討她父母的歡心,這樣他們就會吃上更好更干凈的飯菜。劉小美說上海人愛吃雞鴨魚肉,那隱含的意思我當然明白,就是說如果上海人吃不完或者發了善心,或者劉小美的父母“手下留情”,自然她也會斷不了腥味。劉小美說到好吃的時候,像一只貓聞到了魚蝦的存在,眼睛都亮了起來,那亮光一點都不啻于我在高粱地里射出去的手電筒的光芒。不過她更厲害的法寶在身上,那一件一件轉起圈來像鋪展開來的荷葉般的裙子,不用她開口炫耀,就會灼痛我們的眼睛。那時候的劉小美,不是貓了,而是飛在空中的白天鵝,跟我們這些旱鴨子根本就不在一個檔次上,所以也無需交流什么,只撲打下翅膀,供我們羨慕嫉妒恨就是了。

邀請不到上海人住在自己家里,我們也只能去看一眼那些說話很嗲的遠方貴客。早晨8點之前,蟋蟀市場上人山人海,炸油條的,做豆腐腦的,賣肉包子的,簡直比縣城里過大年還要熱鬧。被女人們團團圍住的上海人,一定是個掙不來大錢的主兒,只能用一個又一個的簍子,收購那些小蟋蟀,回去賣給城市里沒見過稀罕玩意兒的小孩子們玩。女人們可不是好纏的顧客,常常有刁鉆的中年女人,神秘地湊過頭來,對那上海人道:我這里有好貨,你看不看?上海人迫不及待地伸過腦袋來,瞪眼瞅著那用鐵皮蓋子封住只留一個小孔的茶碗。當茶碗打開的時候,那手總會一抖,而蟋蟀也便趁機跳了出去,并很識時務地從人群里消失掉。而女人即刻撒潑,抓住上海男人的胳膊,非說他放走了自己價值成千上萬的好貨不可。上海男人瘦弱,經不起推搡,也不想跟本地人打斗,否則大抵是頭青臉腫吃大虧。于是只能花錢消災,打發了女人去。女人們倒也不貪婪,只要給個十塊二十塊,她們就高興得能蹦跳起來,因為十塊錢能買一大捆油條呢,足夠回去讓孩子們吃個肚皮滾圓,幸福得滿地打滾。

男人們可不稀罕這十塊八塊的玩意兒,他們干的都是大生意大買賣。一個蟋蟀在我童年時代賣上一千元,已經是大價錢,而今聽說可不止這個數字,上萬也是家常便飯。男人們紅著因為熬夜捕捉蟋蟀而充滿血絲的眼睛,跟上海人討價還價,有時候,碰到貨真價實的蟋蟀,那主人身后,常常跟著七八個上海人,他們都纏著他,寸步不離地跟著他,甚至晚上偷偷跑到他家里去游說也不一定,總之一定是要將這個蟋蟀搞到手的,否則這一個夏天,沒有收到好貨,就算是白來一趟了。那主人被一群賣主跟著,心里有了底,知道那價格應該再高一高,所以也不著急,推脫著,去下一個攤位上詢問價格。但是他哪能輕易地被人放過呢?不出一會兒,集市上有了好貨的消息,就會傳播開來。小孩子們和女人們都來看熱鬧,而買主們更是蜂擁而至,將那主人圍得水泄不通,讓他再也動彈不得,只能坐在地上,像搞拍賣會一樣,等著最高的價格說出來,他一錘子下去,定下這樁買賣。

最后有好貨的主人當然是如愿以償,其實他也是不愿意將蟋蟀帶回家,第二天再來賣的,因為放在自己手里沒有變成錢,總歸有些不踏實,況且回去也不好給自己婆娘交代。萬一被家里那小兔崽子一不小心放走了,他非得遺恨終生不可。賣了大錢的男人,總會被同村的“同事們”追著請客,或者討教經驗,打聽究竟在哪塊風水寶地逮到的蟋蟀。男人熬夜一個晚上,也不覺得困了,喋喋不休一路回來,將經驗保留一些,剩下的則炫耀似地傾倒給同行。當他走到村子口,見到自家女人和孩子站在巷子口,候著他時,他幾乎有英雄凱旋的榮耀與驕傲。他知道這個消息無需親口說,早已被先回家的同村人給傳給了老婆孩子,所以他說的第一句話必是“做了幾個好菜?”女人笑嘻嘻地討好他:還用問,八個盤,雞鴨魚肉樣樣不缺!男人聽完,也不再多言,掏出一張百元大鈔,給女人道:再買幾個,請人喝酒。

整個夏天,村子里就被這樣的興奮撩撥著,就像一根草莖撩撥著蟋蟀的頭部,讓它酥不可奈,只能張開翅膀,放聲歌唱。只是偶爾也有小的憂傷,在我年少的心里,霧一樣繚繞不去。憂傷來自于母親,又傳染給我。村子里女人們的憂傷,月經一樣隔段時間就發作,大多不治而愈。不過是夫妻吵了架,孩子不爭氣,老人生了病,或者兄弟媳婦間鬧了不愉快。但母親的憂傷,卻很長久。母親十七歲的時候,就失去了她自己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姥姥。在嫁給外鄉的父親之后,并未得到期待中男人的溫柔與體貼。父親沉默寡言,又脾氣暴躁,兩個人吵架后,也從不肯主動地給母親道歉,常常冷戰很多天。母親的憂傷,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這種憂傷影響了我,讓我在父母吵架的時候,覺得孤獨,找不到人傾訴,也不知道如何傾訴,于是只能在深藍的天空下,躺在麥地里,或者西瓜棚里,一個人發呆,聽見風在耳邊呼嘯而過,莊稼們不管我,兀自向上生長。泥土是濕潤的,好像從某個很深很深的地方,汲取著乳汁。牛在低聲地哞哞叫著,不知道在呼喚誰。村子里的傻子在蘋果園里被人逮住了呵斥,而母親喚我回家的聲音,也在青煙中,繚繞傳來。我知道那個時候的母親,跟我一樣孤獨,所以她需要找到我,牽著我的手,傳遞一些溫度給彼此。

我與母親走著走著,就出了村子,而后沿著一條河,一直向東走,大約兩個小時之后,會見到另外一大片的農田與村莊。而姨媽家的院子,則需要經過很多頭牛,跟許多個熟悉不熟悉的人打過招呼后,才能夠在村子的盡頭抵達。

姨媽是個長得壯碩的女人,她有比母親幸福的婚姻。母親一連生了三個女孩,而姨媽則底氣十足地連生兩個兒子。更為重要的,是當小學老師的姨夫吃“國庫糧”,領工資,跟父親完全不在一個層次上。所以母親在姨媽面前,說話總是矮了三分。而姨媽則永遠是一副驕傲的模樣,嗓門也高,見母親眼睛紅紅地進來,并沒有好言好語,而是訓斥道:天天吵架,也不知有什么好吵的?母親聽了就哭,我也握著母親沾滿了淚水的手,跟著她哭,一邊哭一邊還在姨媽難看的臉色陰影中,小心翼翼地哀求母親:娘,咱們走吧,我想回家。

等母親哭夠了,將吵架原委也給姨媽講述完了,姨媽才會不耐煩地起身,要去給我和母親做飯。母親總是立刻要起身,勸說著姨媽不要忙碌,我們坐坐就走。姨媽虛讓一兩次,也就罷了,拿來一些點心,“打發”我和母親。母親將點心拿一片給我,而后再訕訕說一些廢話,見我吃完了,幫我抹抹嘴唇上的碎屑,便起身,說:走吧。

我回頭看一眼那些好吃的點心,有點舍不得,姨媽將點心收拾了,裝入袋子里,讓我們帶上,而母親卻早已經拉著我,出了院門,且任憑姨媽怎么喊破了嗓子,也不肯回頭再看一眼。我被母親緊緊拉著,出了村子,繞過樹林,再穿越一條干枯的河流,這才喘口氣,問母親:姨媽是不是不喜歡我們?母親的眼淚又被我弄出來了,她總是有如此豐盈的眼淚,到而今老了,依然如此,好像她的身體里有一條奔騰不息的河流,只要生命不止,河水也永遠不會干枯。母親無聲地哭了一會兒,才撫摸一下我的腦袋,說:是啊,姨媽不希望我們留下來,讓她心煩,所以我們還是回家吧。我又問:回家爹再打你怎么辦呢?母親忽然不出聲了,她只是拉著我,飛快地走著,走著,好像我們忽然間有了翅膀,能夠將那個代表了羞恥與傷感的村子,給不留痕跡地丟在后面。

這樣的孤獨,像地上的野草,即便用了除草劑,也從未滅絕過。我在父母的爭吵聲中,一天天成長,知道有些事情,無法改變,可又不能停止痛苦與掙扎。就像故鄉,它一直都在那里,沒有消失,也生生不息地孕育著悲歡離合,或者,催生著新的不完美的婚姻,和某個孩子孤獨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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