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朝暉
有朋自沖繩來,逢迎向導如儀,到福州古城一隅的柔遠驛遺址觀覽成了板上釘釘的固定節目,幾年下來,不下二三十次吧。
福州臺江區國貨西路十二橋邊的琯后街一帶,行人過客都不會多看一眼的老城區,柔遠驛在焉。孤樓舊館,隱身古榕樹張開的濃蔭背后,淹沒在一片雜亂無章的市井之中,與塵世喧囂漠然相向。館驛平時大門緊閉,只有事先預約或政府外事部門的接待通知才開啟,大部分時間里人跡罕至門可羅雀,甚至在本地都鮮為人知。這個習慣上被稱為“琉球館”的歷史遺跡,某種程度上說是為前來福州懷古追遠的沖繩人而設也不過分。
這座典型的福州明、清風格的古老院落,在沖繩歷史上卻被叫得口唇發燙,至今家喻戶曉,知名度遠超諸多中國古跡名勝,甚至成了夢寐難以去懷的記憶:
明初以來就作為琉、中交往對象的柔遠驛,也就是琉球館,是我夢寐里一刻不能去懷的目的地——我剛抵達福州,本想即刻前往觀覽,但城內夜間喧囂嘈雜,就強忍著留待明天早上再去——就像期待百寶箱的開啟一樣,我熬過了漫長的漫長的一夜終于才迎來了天明。
1933年夏秋之交,破舊的柔遠驛出現了一個年過半百的沖繩男子,西服皺巴,風塵滿面,在一連幾天時間內,盤桓在館驛內外,流連不忍離去,與其說是出于治學需要的追索和考據,更像不無悲憫地憑吊一個休戚相關的傳說和往事。這個名叫東恩納寬惇的人隨后在其劃時代著作《黎明時期的海外交流史》里,用深情的筆觸追記此前初訪“柔遠驛”的獨特感懷。
東恩納寬惇(1882—1963)是享有“沖繩學先驅”盛譽的大學者,他在琉球歷史、文化、風俗等諸多領域的研究所達到的造詣,至今仍是難以企及的高度。令我不解的是:這個一代學人雖是土生土長的沖繩人,卻是生長在日丸旗下的“皇國子民”,弱冠之年即負笈東京帝大,受過地道的日式教育和學問訓練;他來尋訪柔遠驛時,琉球亡國半個多世紀,超過他的年歲;而彼時日本占領我東北三省,策劃偽“滿洲國”,侵華野心已昭然若揭,雙方正處于敵對狀態,為配合日本政府的所謂“國策”,東洋學界全面妖魔化“支那”的風氣甚囂塵上。在這一背景下,福州老城一隅的一個前朝遺跡,竟然引發遠道而來的一代學人如夢如寐、如泣如訴的感懷,是頗為令人玩味的。
柔遠驛,是明、清兩朝接待來華琉球人的旅居館驛。從十五世中后期一直到“抗戰”全面爆發,四個半世紀的歲月里,這里沒有停止過琉球人進出忙碌的身影。這個舊時館驛更像是一個戲臺,五百年來東亞海域上盛衰無常的時代大劇與無數個體生命的悲歌歡笑,都在這館驛里輪番上演。
1372年,琉球加入大明王朝主導的東亞冊封朝貢體制。由于地緣上的原因,福建被指定為琉球貢使來華入境口岸。唐代以降,泉州作為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對外貿易往來十分頻繁。宋代開始在泉州設置管理番舶的海關衙門“市舶提舉司”。中、琉通交后,明政府在泉州南部港的聚寶街建造“來遠驛”,接待包括琉球人在內的來華番邦使節。由于這段歷史淵源,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中日友好鼎盛時期,泉州繼沖繩縣的那霸市與福州市之后也與沖繩的浦添市締結“姊姊都市”(友城)。“來遠驛”原建筑物到上世紀六十年代還保存完好,如今原址只剩下一塊“來遠驛遺址”的石碑了。
到十五世紀中期,泉州港灣泥沙淤積嚴重,不利大型外洋商舶進出停靠,福建市舶司移往福州,琉球人來華改從福州入境。此前,為方便科技文化落后的琉球國與中國往來,明政府就先后從福建派遣“善操舟”、“知書者”等所謂“閩人三十六姓”技術職能集團前往琉球“令其往來朝貢”,并就地歸化。這一群體多是福州河口人,后裔都承襲先人衣缽,從事中、琉往來封貢之職,對福州自有一種地緣上的親近感。隨著市舶司移到福州,更多福州河口、沿海人加入往來朝貢的行列,并移居琉球。據東恩納氏的考證:琉球那霸唐榮久米村背山面水,港口商舶輻輳的地形與風景秀麗的福州河口一帶極為相似,因而推斷這可能是閩人聚居久米村的群體心理因素。福州是省會,也是琉球使節進京朝貢之起點,原先在城東南水部門外的瓊河畔設有專門接待琉球使節的官營“夷舍”,民間稱“琉球館”。1470年前后福州當局在水部門外琉球館基礎上翻建改修,擴大規制,建成“懷遠驛”以滿足日益增多的接待需要。萬歷年間更名“柔遠驛”,取自《尚書》、《詩經》中的“柔遠能邇,以定我王”,寓意“安撫遠近之人而使歸附”。接待設施以“懷遠”、“柔遠”命名,蘊含天朝大國對番夷遠國懷柔而治的外交理念。
中國方面最早留下柔遠驛的詳盡記錄見諸《福建市舶提舉司志》,此書作者高岐就是1554年赴任的市舶提舉司官,對所轄的柔遠驛了如指掌,所記甚詳:明代的柔遠驛規模相當宏敞,功能設施相當齊全,專門用于接待琉球使節及其隨員住宿并存放貢物。前廳有三大套間,兩旁各有臥室供六間,供正、副使居住;后廳五套間,計有臥室五十多間供隨行人員住宿;此外有食堂和宴會廳以及供相當一個排警衛力量居住的“軍士房”。館內有水井二口,有假山花園,榕樹成蔭,完全是園林式賓館。館驛后的萬壽橋邊上設有“進貢廠”,存放貢品的倉庫。顧及琉球人的信仰習俗,館里還建有祈禱航海安全的天妃宮和土地祠。
琉球國是明、清兩朝的“海表恭藩”,朝貢甚勤,據《明史·外國傳》記錄:十四世紀到十五世紀間,琉球來華朝貢就有一百七十一次,冠于十七藩屬國之首。琉球來貢,使團人員三百名,分乘兩艘貢船前往福州;隨后還有前來迎接賜品和使團的接貢人員一百五十名,不算那些前來請封、慶賀、謝恩、陳情或報警使節,每年來華的琉球人兩三百名。琉球國的貢船越過太平洋的驚濤駭浪,自閩江口逆流而上,在閩江口閩安鎮,人員和貨物接受入境檢查,行李打封,直上福州臺江,再換乘小船沿新港內河駛往城內水部門外的萬壽橋下,貨物入進貢廠封存,人員登岸入住柔遠驛休整。使團成員由進京、存留、摘回三類不同職能構成:休整大半月后,進京使節一行二十名,在當地官員護送下北上京師朝貢;摘回人員則留在柔遠驛將帶來的貨物交易完畢后再回國;存留通事任期三年,常駐館驛里處理中琉往來事務,有點像駐外使節。使節及隨行人員所有在館驛中的食宿、燃料等日常開支全由中方負擔。
遠游不思歸,久客戀異鄉。某種意義上,柔遠驛就是琉球人在異國的第二故鄉。這種視館如家的情懷從柔遠驛歷次修繕工程中都有琉球人慷慨捐資的記錄可見一斑。“異國之家”的意象更經常出現在琉球使節歌詠的詩文中。康熙二十五年受琉球國委派前往北京國子監留學的官生蔡文溥,學業優異被清廷授予州同(地方官助理)之職。因歸閩心切奏請辭官回柔遠驛學習,詔準之日欣喜若狂:“幾年北闕苦淹留,詔許辭官到驛樓。花柳多情逢客笑,山川有意待人游。樓亭盛事雖難繼,瓊水風光尚未收。相對一樽期人醉,當歡又動故園愁。”
堂皇北闕,神圣帝都,是屬國歸心之所向,也是王國使命之所系,但內心牽腸掛肚的,卻是遠在近五千里外一個榕蔭匝地的小小館驛。琉球國近代最杰出的漢詩人蔡大鼎,曾以存留通事身份駐柔遠驛數年,琉球國存亡之際又密航來榕,以柔遠驛為據點從事救亡復國運動,對柔遠驛感情尤深。傳世詩集《閩山游草》中以柔遠驛為題的漢詩就有十五篇,其中《驛樓夢省即事》組詩,連寫柔遠驛七個奇異夢境,夢里夢外寫意兼寫實,境界深遠,充滿預言味道。借用黑澤明《夢》的手法,也許可以敷衍出一個濃縮國恨家愁和個人身世滄桑的感人篇章。
柔遠驛可以說是明、清王朝對外戰略體制的物化象征,中看又中用——在天朝上國的外交戰略層面上看,是懷柔遠人、天下歸心的外化存在;對琉球來說最實際的意義恐怕還是作為貿易平臺的職能,這也許是所謂封貢體制對屬國的最大魅力所在。在這個框架內,宗主國著眼于天朝至尊的政治影響力、天下歸心的文化向心力,和“海不揚波”的和諧大局觀,算的是政治賬;經濟上則寬大為懷,以薄來厚往的形式厚遇屬國,不僅下賜遠高于貢品價值的物品,并在交易往來上實行“損己利人”的政策導向:以天花板價采購屬國物品,再以地板價將絲綢、瓷器、漢方、茶葉等國際市場奇貨可居的國貨售予他們。琉球原本地狹人稀,物產貧乏,生產技術尤其落后,拿不出什么像樣的物品出手,卻善于變通抓住歷史機遇,在封貢體制的保護和技術援助下,“以舟楫為萬國津梁”,積極開展海上轉口貿易,比如從日本輸入白銀、紅銅、硫磺、戰馬等戰略物資和東南亞的胡椒、蘇木、象牙等珍奇到中國出手,然后將在中國低價采購的物品銷往到各國,這種互補性極強的中繼貿易獲利甚豐,往往是幾倍乃至十數倍的利潤。以胡椒為例,中琉交流史專家謝必震通過考證發現:中國向琉球人購買的胡椒價格比原產地采購價高出一百六十九倍!一來一往多次往返高頻度周轉,一本萬利并非奇談。這種冊封體制背景下的所謂“唐十倍”對華貿易巨額利潤,成為琉球人不畏驚濤駭浪、前赴后繼的強勁動力,立國后短短一個世紀內便迅速發展起來,一度迎來了“地產異寶充滿十方剎”的富足繁榮時代。
而福州柔遠驛則充當了中琉貿易的最重要舞臺。在福州,有政府指定的專門與琉球人進行貿易對接的外貿商會,叫“球商”或“牙行”。據謝必震的研究,明、清福州專事中琉外貿的共有十家實力雄厚的“球商”,稱“十家幫”,是有政府背景的外貿商會,會館設在柔遠驛附近的太保境。琉球進貢、接貢船帶來的貨物不能自由買賣,只能出售給球商,同時琉球所需貨物也向球商采購或訂購。隨著球商規模的擴大與機構日益完善,十九世紀初開始,中琉交易移到球商會館內進行。“十家幫”壟斷中琉貿易,冊封使前往琉球,浩浩蕩蕩五六百名隨員中都有官方背景的球商。比如1866年清朝最后一次冊封尚泰王使團中正使趙新就是出身球商的世家。1879年琉球被日本吞并后,日本駐福州領事館壟斷了中琉貿易,“十家幫”急遽凋零,東恩納寬惇來訪時,已經淪落為靠收取店租、房租,供節假日聚會聯誼的象征性機構了。
柔遠驛在中琉往來史上不僅是貿易交流的據點,更是琉球國全面學習、輸入中華文明的基地,這才是滲入琉球社會各個領域歷久彌新的烙印。作為明、清王朝的海外屏藩,琉球人學習中華文化技術的虔誠與熱情,毫不遜色于千年前的日本遣唐使,舉國學習中國文化的熱潮延綿數百年而不衰。伴隨使團來華的既有保送明、清最高學府國子監的公費“官生”,更多的是來自各個階層的自費“勤學生”。官生名額一屆限四名,且僅囿于王族和久米村士族子弟之佼佼者,四百年間不足百人,而前來福州學習文化和各種技術專業的“勤學生”,則多如過江之鯽,沖繩史學家高良倉吉《琉球王國的課題》一書中,有理有據的人數推算就達二十萬之巨。雖然其中包括多次來華的人員,但考慮到國土面積只有兩個廈門市大小的蕞爾小國,可算很壯觀的數字了。從琉球國發展歷程看,這一群體所學涉及國家社會生活的所有領域,諸如儒學教義、曲藝舞蹈、作物栽培、醫學手術、風水堪輿、釀酒制糖、天文歷法等無所不包,對琉球社會經濟發展貢獻至大,此外,對琉球史上影響深遠的政治家像蔡溫、程順則之流,對于國民生計貢獻卓越諸如甘薯祖師麻衡平、兔唇整容和麻醉手術先驅高嶺德名都曾是福州柔遠驛里的莘莘學子。
琉球國作為明、清王朝的“海表恭藩”,深受信賴和倚重,在中國的待遇也遠比其他藩屬遠國的來華人員優越,入貢次數、下賜物品和覲見天子的機會遠比一般藩國多;滯留期間管制相對寬松,有較大的活動自由,允許館驛里的琉球人晝間出游,接觸當地人,不像其他屬國,被名為把護實為監控的軍士看的死死的。因而他們在得以近距離接觸中國社會百態的同時,各地的信息資訊也通過他們源源不斷傳入琉球館,經專職人員記錄分類,傳入琉球國,最后再經各種渠道流入日本,成了實行鎖國的江戶幕府除了長崎商港外了解中國的重要情報來源。
1609年日本幕府薩摩島津藩不宣而戰侵入琉球,洗劫了王都首里城之后擄走尚寧王君臣到江戶稱臣,從此置琉球國于被控制、支配即所謂明貢中華王朝,暗聘江戶幕府的雙重屬國境地。二百七十年間琉球向江戶派遣慶賀使、謝恩使等各種名目的使團計十九次。在這個特殊背景下,與中國關系密切往來頻繁的琉球成了江戶幕府間接了解中國的資訊來源。明、清兩代中、日基本處于敵對狀態,又兼明、清“海禁”與幕府“鎖國”,幾乎不通往來,民間層面的經貿、信息交流渠道也僅限于長崎港。盡管如此,日本從來沒有停止過對老大帝國和周邊“華夷變態”的關注和窺探。其中最大的渠道來自琉球的上江戶使者的“琉客風說”。
夏威夷大學寶玲文庫里珍藏著一本手書版《琉館筆談》,歷來為東亞海域史研究學者所重。此書是十九世紀初琉球國外交官嘉味田親云上(漢名楊文鳳)與薩摩藩士石冢崔高之間的筆談記錄。江戶時代薩摩藩的鹿兒島是為琉球使節上江戶之口岸,就像福州柔遠驛一樣,薩摩藩也專設供琉球使節居停的館屋。楊文鳳多次赴華朝貢,也曾前往江戶慶賀幕府將軍襲職。1803年楊因公務前往薩摩旅居琉球館期間,石冢崔高慕名來訪,就其關心的問題向楊請益,交流以筆談的方式進行,所記甚多,石冢擇其要者輯成《琉館筆談》以參考摘要形式上交藩府。筆談所涉多是幕府時代的精英階層對遠隔重洋的中華帝國最為關注的話題,舉凡清國冊封使在琉球的活動及性情愛好;福州的社會風氣與習俗;琉球商船遭遇海難漂流臺灣的經歷,還有小部分涉及琉球國內政教育的事情等,詳實生動,讀來如在目前。
類似這種琉球人與薩摩藩之間的交流而形成的文獻史料有不少,比較有代表性的還有十九世紀中期的《琉客雜記》,內容包羅萬象,關乎大清國內動態和國際糾葛等重要資訊,因系親歷者所言,故其情報價值非同一般,尤其在風云突變的十九世紀中前期,有關東亞海域瞬息萬變的局勢,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幕末日本的轉向。最典型的要數中英鴉片戰爭期間的有關情報在日本的傳播。
道光年間欽差大臣林則徐到廣州禁煙期間,曾多次委托球商將家書帶回福州家中。林則徐為福州人,林氏府邸與柔遠驛距離不遠,對來自琉球館來人稔熟且信任,家書、口信多托其帶回。于是,林則徐在廣州的禁煙活動,中英圍繞鴉片矛盾不可調到最終訴諸開戰,而后中方失利及割地賠款等信息源源不斷傳到一千公里外的福州琉球館中;1850年太平天國蜂起,內亂所及波及大半個中國,也影響到朝貢途中的琉球國使節的行程,沿途所見直接成了中國內亂的目擊者,這些情報通過柔遠驛→琉球國→薩摩藩→江戶等傳播途徑層層遞傳到幕府最高決策層,為幕末在復雜多變的東亞巨變局勢中進退為難的日本提供了最重要的決策依據,影響所及甚至改變了日本歷史進程。
柔遠驛是明、清王朝冊封朝貢體制下的獨特存在,其興衰榮枯無不與居于這一體制核心地位的宗主國歷史性的沉浮運數休戚相關。
中國在鴉片戰爭中的慘敗及后果,預示著延續兩千年的冊封朝貢體制走到盡頭,也給曾被排斥在這一體制邊緣的日本予強烈震撼。以此為警戒,日本通過明治維新迅速實現了富國強兵,在避免成為西方列強刀俎魚肉的同時,也開始對以中國為核心的冊封朝貢體制發起新一輪挑戰,將遠離東亞大陸的琉球收入囊中,成了日本“脫亞入歐”、“雄飛海外”的第一步。
1874年夏,修葺一新的柔遠驛迎來了琉球國歷史上最后一次前來中國的使團——以毛精長為正使的進貢使團。使節九月上旬從福州出發,十二月底前抵達紫禁城朝貢如儀,并在北京歡度1875年農歷新年。次年冰雪消融的早春三月,進京使團一行興高采烈踏上返回福建歸程,卻對于突如其來降臨到琉球國的厄運一無所知。
這年5月,日本明治政府大丞官松田道之率武裝力量赴琉球,宣布廢止琉球國與清國的藩屬關系,強迫琉球停止向中國朝貢并斷交。松田道之帶來的日本明治政府成命還包括:停止使用清朝年號改用日本年號,關閉福州柔遠驛,今后琉球國與清朝的交涉概由日本外務省接手,中琉間的貿易往來事務則由駐榕領事館管轄等等,延續五百年的中琉間紐帶就此斷裂。
東亞海域風云突變,柔遠驛的面貌也為之突變。
使團回不了琉球,滯留福州柔遠驛為琉球復國請命奔波,成了近代史上琉球復國運動的先驅。后來琉球王密詔向德宏、林世功、蔡大鼎諸人偷渡來榕,加入這一運動行列,琉球館成了復國運動領袖的“根城”(大本營)。他們剃發易裝潛入北京,向總理衙門李鴻章泣血乞師,挽救琉球危亡。但彼時陷于內外交困的清朝無力保琉球,1879年3月,隨著明治政府派出的第一任沖繩知事鍋島直彬到任,琉球國滅亡,成了日本版圖里的沖繩縣。林世功復國無望仰毒自絕,蔡大鼎也在憂憤交集中客死中國。
琉球忠臣的義舉,震撼了清廷主管外交事務的權貴,李鴻章最終沒在《琉球分割協約》上簽字。不久琉球國再次掀起反對琉球分割運動,原三司官毛鳳來(富川盛奎)及尚家王族成員紛紛秘密前來福州,以琉球館為據點,分派北京、上海、天津、南京各地開展反分割琉球的復國運動。1894年中日甲午海戰,清朝輸掉了戰爭,割臺灣賠巨款,也徹底失去琉球。琉球復國宏圖成空,包括琉球王府、貴族和閩人族裔在內的諸多不愿做日本順民的“脫清人”流亡密航到清國,來福州柔遠驛避難,或籌集資本經商淹留當地,或輾轉遠涉重洋。明治以后,琉球被卷入險惡跌宕的日本近、現代化進程中,半個世紀后大學者東恩納寬惇來柔遠驛時,已經人事全非了,偌大的館驛殘破不堪,僅有一個名叫儀間正忠的琉球人,為了逃避服兵役偷渡來福州潛居在柔遠驛,經營一名為“太吉茶棧”的茉莉花茶加工廠。后來中日戰爭全面爆發,柔遠驛最后的琉球人儀間一家下落不明。
第一次走訪柔遠驛,是八年前與來自神戶甲南大學高阪薰、胡金定教授一同前往的,至今印象鮮明。盡管在到訪之前,我已經先入為主地從相關文獻和與有關行家徹夜長談中熟悉了它不同凡響的歷程,也從沖繩友人處聽過諸多鮮為人知的家族記憶,盡管它孤零零僻處老舊不堪的市井一角,甚至連本地老牌司機都茫然不知所在,但在第一次與它相遇時,內心還是被一種無法言說的感覺擊中。
福州古城,在一片古榕樹遮天蔽日的濃蔭背后,隱藏著一個被歷史淡忘的館驛:白粉壁,流線型馬鞍封火墻,青瓦屋頂,狹窗窄門,典型的福州明、清建筑的縮影。這座建筑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日友好如火如荼的特殊背景下在原址上復原的。自東恩納采訪過的儀間正忠氏一家去后的半個多世紀,琉球館也經歷多舛歷程,先后成為侵閩日軍兵營,美軍救援物質倉庫,國共內戰時期的壯丁營,新中國成立后的國營開關廠車間和職員宿舍。
在當今大規模舊城拆遷改造的浪潮中,開關廠已被夷為平地,周邊破落老舊的民居也開始列入拆除計劃。如今我站在柔遠驛前環顧四周瓦礫和殘垣斷壁,空地上的荒草和雜木林里,孔武有力的挖掘機怪獸般靜靜地趴著,隨時伺機而動對周遭一切摧枯拉朽。從萬壽橋邊古榕樹蔭下乘涼老人的“拱葩”和“風說”一度使我憂急交加,為館驛的命運牽腸掛肚。直到從謝必震教授那里得到權威部門的消息才告安堵:據說為了徹底解決日益惡化的市內交通擁堵狀態,計劃開設的福州地鐵將從南部老城區貫穿,以琯前、琯后街區為中心,周邊舊城區將拆除重建。但柔遠驛作為歷史遺跡會得到保存。可以想象,重建后與柔遠驛遺跡渾然一體的景觀將發生很大變化,炙手可熱的商業大樓和豪華公寓樓將取代延續數百年的古城風貌。也許要不了多久柔遠驛就會成為疊立而起的森林水泥中一個權宜性的展示標本,在周遭高樓華廈環伺中成為一個不太協調的存在。
柔遠驛邊上瓊河古渡口一帶,盤根錯節的老榕樹和萬壽橋依然猶在,像歷盡滄桑的老人在漠然注視著人世間的白云蒼狗、煙雨斜陽;河道已經年久失修,一度污泥堵塞,烏黑渾濁的河水卻依然在緩緩流淌,彎彎曲曲流入閩江再滔滔東去匯入汪洋。這是很多曾經光鮮華麗歷史的共同結局。館驛形只影單佇立都市一隅,更像是被擱淺在歲月河岸上的破船,再也無法順流而下,回到波瀾壯闊的大洋逐波弄潮了。
錯過了季風的祝福,就注定只能成為僵化展示的存在,背對時代的喧囂,成為被憑吊被追憶的歷史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