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納斯》之空間建構研究

初佳琦

摘 要：本文以列斐伏爾的空間理論為基本點，分別從物理空間、心理空間、社會空間三個方面對蘇珊·洛里·帕克斯的戲劇作品《維納斯》進行解讀。通過研究，本文指出帕克斯別出機杼的戲劇創作手段與列斐伏爾對空間理論的闡述相得益彰，有益于讀者與觀眾對《維納斯》所映出的社會現實從多維度進行品讀與理解。

關鍵詞：《維納斯》；空間；空間理論

1. 引言

作為普利策榮譽殿堂的首位黑人女作家， 蘇珊·洛里·帕克斯（Suzan-Lori Parks， 1963- ） 以其別具一格的戲劇創作手法為美國乃至世界戲劇注入了新鮮的血液。她的戲劇作品《維納斯》結構獨特，語言新穎，主題深刻，意義深遠。主人公維納斯自始至終是一個令人憐憫的人物，經歷了雇主的更替，并隨著不同的雇主輾轉于諸多城市之中，被迫以“怪物”的身份將其身體展示給世人。她賣力的表演為雇主帶來了豐厚利潤，卻無奈連切身利益都無法維護，以至于最終身體被雇主無情解剖，用作醫學上對非洲女性的研究。維納斯心底蘊藏著對愛強烈的渴望，但這種渴求愛的火焰逐漸被種族歧視、性別歧視等現實因素所澆熄。

《維納斯》從戲劇結構的創作、人物心理的刻畫、以及社會現實的體現等方面無不與列斐伏爾的空間理論所契合。列斐伏爾在《空間的生產》一書中，針對社會主義改革的空間問題回應提到：“所謂改革，如果不能夠產生新的空間，那么改革的潛能是沒有全面發揮出來的；事實上，這樣的改革敗就敗在它僅僅是改變了意識形態的上層結構，公共機構以及政治機關，并沒有真正的改變生活”（Lefebvre，1991：54）。《維納斯》實則是文字上關于空間的一場真正的“改革”。帕克斯在劇中創造出包括房間、牢籠、法庭等形式多樣的物理空間，也呈現出人物長久以來忍氣吞聲，孤立無援的心理空間，以及種族主義肆意橫行的社會空間。空間的多元性在劇中充分展現出來，帕克斯意在傳達的當代黑人生活狀態也被讀者最大程度消化與吸收，對社會群眾起到振聾發聵的作用。

2. 《維納斯》的空間建構

2.1 物理空間

空間是人類歷史生產的產物，空間不僅是一種生產的結果，它本身也是再生產者，不僅是社會關系的歷史性結果，而且是其本體論的基礎和前提（張子凱，2007：11）。列斐伏爾在《空間的生產》一書中將文學文本中的物理空間詮釋為直接可感的，是感性的，熱情的，可以直接進行準確測量與描繪的；是與現實社會的工作場所，城市規劃等相關的空間（Lefebvre， 1991：15）。在文學作品中，具象的物理空間與人物關系及社會因素的分析有密不可分的聯系。

在《維納斯》中，帕克斯以獨到的筆觸呈現出形式多樣的物理空間，有效地增強了讀者和觀眾對空間的感知。首先，從劇場設計來看，該劇與傳統戲劇不同之處在于劇作家只采用了必要的簡易道具。道具對舞臺空間的裝飾作用相對減弱，有助于觀眾把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演員的表演上。劇本開場部分的場景描述屈指可數，如Scene 31中對舞臺道具這樣描述：the girl on hands and knees with scrub brush and bucket scrubs a vast floor。在這一幕中，作者只提及到木桶以及地板，以輕描淡寫的方式對舞臺布置進行交待。此外，劇中劇的獨特設計空間位移發揮到淋漓精致。作為《維納斯》的劇中劇，“For the Love of the Venus” 由六幕組成，穿插在該劇之中，每一幕的出現都將讀者與觀眾從原來的空間抽離出來，瞬間轉換到另一空間。值得注意的是，劇中劇的場景中多了一把椅子，這是男爵身份轉換的至關重要的道具。坐上椅子之后，男爵的身份轉換為正在看電視的年輕小伙，繼而與他未婚妻的進行談話，成功帶動臺下觀眾進行視線切換。主角實現了角色的轉換，觀眾的感官發生變化，體會到新鮮感的同時也對該劇意義及主旨的解讀發生改變。除劇中劇之外，第二十幕 “The Venus Hottentot before the Law”也將空間轉移表現的淋漓盡致。維納斯從勞頓的城市巡回表演轉換到嚴肅的法庭審判中，現場的氣氛也隨之變得緊張起來。在審判過程中，維納斯始終被囚禁在牢房或是籠子里，身體上被禁錮，心靈上得不到自由。眾所周知，籠子本應被用來存放動物或物品，在劇中諷刺地將它用來監禁維納斯，不僅將維納斯的個人空間與法庭的空間阻隔，更是將這個社會的黑人空間置于世界之外。

《維納斯》中大部分空間的描述都由舞臺指示呈現，也有小部分空間通過演員的話語加以表述。列斐伏爾認為空間可以將一般的科學概念作為呈現的基點，例如文本中的信息與交流，信息和編碼，以及一系列符號皆可被列入其中。對空間的分析并不會被文本上特定的語言描述所局限（Lefebvre， 1991：15）。人們對語言的解讀基于想象力和經驗，因此文本上空間的呈現并不會受到束縛。如Scene 22： Counting the Take/The Deal That Was：

“The Venus

10-20-30-40-50-60-70-80-90

The Mother-Mother-Showman

22… （Parks， 2002：50）

The Mother-Mother-Showman

Town X to Town Y Town Y to Town Z

Town Z to Town A Town A to Town B

Town B to Town C then back to Town F then off

to Town hmmmmm.” （Parks， 2002：52）

諸如此類循環往復的對話營造出十分具有立體感的空間位移，在短時間內實現了多個空間的切換。這種空間位移的獨到之處在于無需依靠舞臺道具的改變，而是通過對話內容展現空間移動，用簡單的方式傳達出紛繁的立體效果。一方面將雇主的唯利是圖和薄情寡義告之于眾，另一方面也將維納斯的慘淡人生極盡描摹。諸如此類對話展現的舞臺外空間更大程度上依托觀眾的揣摩與猜測，因為并非如舞臺內空間一樣真實可感。

2.2 心理空間

列斐伏爾在《空間的生產》中指出心理空間是被概念化的空間，是在物質空間的基礎上構想的空間，是關于空間的知識建構，是一切書寫與言說構造的空間，是對物質空間的再現（牟娟， 2009：167）。心理空間則關注的是精神領域，即抽象的空間。但所謂的抽象并不簡單，它不是顯而易見的，而且不能僅僅被歸納成一種邏輯或策略；它與某個符號的抽象概念及觀念皆無關系；它與“主題”互不相干，卻像主題一樣承載并維持具體的社會關系（Lefebvre， 1991：50）。

劇中眾多人物在維納斯的心理空間塑造上發揮著不可磨滅的作用。Mother-Showman作為維納斯被哥哥拋棄后的第二個雇主，在與維納斯的相處中給她心理空間造成極大破壞。Mother-Showman貪婪的本性在與維納斯接觸之初表露無遺：

“See one for the price of a penny and a half

or all this 8 for a song！

Step inside come on and come see

the ugliest creatures in creativity. Alive！

Alive！ And waiting for you just inside.

Come on in take a look” （Parks， 2002：31）

作為第九名“人類奇跡”， 維納斯無疑會被Mother-Showman像“怪物”般對待，她雖心知肚明卻別無他選。對于這個雇主來說，包括維納斯在內的九個“人類奇跡”只是賺錢的工具，而不是擁有靈魂的個體。如在Scene 22：Counting the Take/The Deal That Was中，維納斯向Mother-Showman訴說自己關于表演的一些想法，卻只換來愈加嚴厲的呵斥：“快點數錢！！” 除此之外，Mother-Showman變本加厲對維納斯爭取自己應得的演出費一事不予承認，維納斯的心理空間在雇主愈發冷酷對待下逐漸減小。緊接著旋風式巡回表演讓維納斯身心俱疲，一句 “How many towns till we get home？” 顯示出她的百般無助與無奈。雖然她身體上經歷了多重空間轉換，心理上的空間卻始終狹小不堪，脆弱無比。

列斐弗爾指出，如果沒有能量在物理空間中進行配置，那么物理空間就失去了“真實性”（Lefebvre， 1991：13）。在具有“真實性”的物理空間的基礎上，心理空間也得以“真實”構建。劇中第二十幕的場景直接切換到法庭，即在The Venus Hottentot Before the Law中， 維納斯成為被告只因人們認為她展示身體的行為對于白人觀眾來說有所冒犯。她被帶上法庭后的只言片語與之前法庭上四位證人的“慷慨陳詞”形成鮮明對比，她在用樸實無華的話語陳述內心最真實的想法，言簡意賅卻擲地有聲。人們對維納斯心理空間無論從言語上還是行為上都進行百般壓迫，她無力掙扎，只盼能簡單地陳述事實以保護自己僅有的微小空間。

空間既不是勻質的，其純粹形式也不是完全客觀的，空間不僅是各種歷史和自然因素的產物，而且是社會和意識形態的產物，因此對于空間的規劃，不單純是一種科學和技術的方法，它必然混雜著各種意識形態（陸揚， 2008：156）。劇中維納斯結識男爵后主要的生活空間被局限在床上，但確與其豐富的心理空間形成鮮明的反差。在如此狹小的空間中，維納斯多次詢問男爵“Do you love me？”這句看似是情侶間最平常的話語卻成為了他們之間關系的最恰當的例證。與維納斯第一個雇主哥哥相比，男爵作為第二個男雇主與維納斯肢體接觸更為親密，他煞費心機制造出深愛著她的假象，實則對她的身體結構興趣十足。而維納斯也希冀通過與男爵身體上的接觸增加二人的感情，究其原因是她已經太長時間沒有一個真正的身心皆可依靠的人，男爵的行為讓她的希望之火得以點燃。 與此同時，她的心里也有些許不確信，她反復地詢問男爵是否愛她，其實是希望得到他話語上的保證，感受片刻的心安。

“沉默”同樣在維納斯的心理空間的塑造上發揮著不可磨滅的作用。列斐弗爾在《空間的成產》中也提出了一些關于“沉默”的問題：為什么沉默的人容忍別人肆意破壞他們的空間與生活，不進行強烈反抗？為什么一些中堅份子不會遭受到外人任意操縱？由于這些中堅分子處在政治生活的邊緣，能制造出大量輿論，但他們只是輿論的“制造工廠”，并沒有太多實際行動（Lefebvre， 1991： 51）。因此，作為沉默的個體，如維納斯這樣處于社會底層的人物，不幸淪為外界操縱的被害者。劇中男爵對維納斯進行百般操縱，如在他得知維納斯懷孕之后：

The Baron Doctor

God. Is there anything we can do about it.

Ive a wife. A career.

A reputation. Is there anything

we can do about it we together in

the privacy of my office…

The Venus

The Venus

The Venus （Parks， 2002： 128）

心理上極度依賴男爵的維納斯此刻選擇沉默以對，但沉默的本后蘊藏著她復雜的心理空間。在告訴男爵懷孕的消息之前，維納斯心理上經受了極度猶豫與掙扎。其實她早就對男爵表面佯裝出的疼愛有所感知，只是選擇自我麻醉，不愿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深思熟慮之后，她將這個消息告訴男爵，通過這個方式可以測探出男爵對她愛的程度，可最終男爵毫不留情的拒絕了她。這樣殘酷的事實擺在維納斯的面前，她雖表面鎮靜，沉默以對，心理空間卻承受突如其來的沉重打擊。維納斯對男爵的冷酷薄情倍感失望，原本脆弱的她更是對身邊的人們失去了信任感，對生活失去了希望，心理空間也隨之蒙上了一層灰塵。劇中維納斯經常以沉默的方式回應身邊的人，容忍著人們對她的欺凌與侮辱，究其原因則在于她作為非洲女性，身份與地位極其低下，無力伸張正義，其心理空間已布滿傷痕。

2.3 社會空間

列斐伏爾在《空間的生產》中曾引用馬克思的話：只關注事物的存在無異于忽視了事物所蘊含的社會關系以及這些關系的形式，無論這些事物是具體的亦或是籠統的。當無人關注這些社會真相所蘊含的關系的時候，那么知識就失去了其目標；如果我們對事物的理解單單是對不明確的或是模糊不清的事物的確認，那么就會在對其分類及描述中迷失（Lefebvre， 1991：81）。也就是說，對社會關系的深層理解是真正認識事物的必經之路。在《維納斯》中，帕克斯運用巧妙的創作手法將社會空間內的深層關系一一展現。

首先， 男性與女性之間的壓迫與被壓迫的關系是主人公維納斯自始至終經受遭遇的深層原因之一。19世紀初的非洲，女人處于社會邊緣，無時無刻不被男人所掌控，毫無自由可言。在這樣的社會里，女性被視為受傷的身體的象征（Ahmad， 2003： 9）。劇中維納斯的身體也是如此般被深深傷害著，如她置身于籠子之中，不僅身體被禁錮，自由也被限制。即便不被鎖在籠子中，她也絲毫沒有自由可循，因為人們通過言語和行為為她套上了無形的枷鎖，讓她失去了追逐自由的權力。在該劇的開始部分，兩兄弟中的哥哥命令維納斯跟隨他手掌拍打的節拍跳舞，跳累了的維納斯問哥哥是否可以停止跳舞，哥哥則是理所當然地讓她繼續。作為女人的維納斯以極為順從的方式和男人相處，并對這種小心翼翼的生活態度習以為常。而男人對女人的壓迫行為，無論是身體上還是心理上，都是當時社會道德敗壞的有效揭示。維納斯兩次懷上男爵的孩子，男爵都回答了同樣的一句話“A simple yes or no will do”，言下之意就是迫使維納斯對他言聽計從，懷孕的唯一結果只能是將孩子打掉。即使懷上了男爵的孩子，維納斯也無權決定是否將自己的孩子生下來，這令她飽受身心創傷。

其次，種族歧視是黑人得到不平等待遇的根本原因，維納斯作為女性黑人受到的不公平待遇更為惡劣。整部劇的主線圍繞維納斯的“怪物”身份展開，正是她怪異的外表才使得貪婪的雇主帶著她去各地巡演，也讓男爵千方百計地誘惑她直至最終將她的身體解剖。劇名維納斯是女神的象征，但在劇中這個名字卻是一個皮膚黝黑，臀部碩大的非洲少女的藝名。“女神”與“怪物”的形象形成鮮明對比，襯托出19世紀初英國民眾對非洲女人的蔑視與嘲笑。維納斯奔赴英國諸多城市進行表演，當地民眾在觀看表演的真正目的是滿足自己對巨臀少女的“獵奇心理”。對于他們來說，維納斯并不是以真正的個人的身份存在，而是像稀有動物般供由人們參觀與評價。而劇中男爵不僅要參觀這個“稀有動物”，還要以解剖的方式將其毀滅。他的解剖記錄如下：

“Her hair was black and wooly， much like that of the common Negro， the slits of the eyes horizontal as in Mongols， not oblique； the brows straight， wild apart and very much flattened close to the top of the nose， but jutting out at the temple above the cheekbones…” （Parks， 2002：109）

男爵的筆記詳細記錄了維納斯身體各器官的特征，并將其與一般黑人、蒙古人、猴子等進行對比。這位女性黑人的身體被無情地貶低、開發，并變得獸性化（Ahmad， 2003：16）。生前的維納斯受盡雇主們的自私占有和利用，更為可悲的是，失去生命之后的她更是慘遭解剖。她自始至終都無法得到身邊人絲毫的愛與關心，以一個小丑的角色被外人玩弄于掌心。在種族歧視的社會中，作為女性黑人，注定生活在社會最底層，人權無法得到伸張。

再次，根深蒂固社會等級觀念最終將維納斯淪為眾矢之的。列斐伏爾認為社會空間（以及其概念）是分析社會的一種工具（Lefebvre， 1991：34）。無論是在自然還是社會方面，社會空間都囊括多樣的客體，如促進物體與信息相交換的一些途徑。因此這里的“客體”不僅指物質實體，也指物體的內在聯系（Lefebvre， 1991：77）。劇中維納斯跟隨雇主赴各城市巡回表演并受到當地人的熱烈歡迎，說明她是人們虛假好奇的對象，亦是他們產生性欲與迷幻的目標。她的經歷映射了奴役、歧視、以及邊緣化等諸多存在已久的社會焦點問題。在Scene 20I： The Venus Hottentot Before the Law的結尾處，黑人掘墓者對時間進行解說：The year was 1810， three years after the Bill for the Abolition of the Slave- Trade had been passed in Parliament （Parks， 2002：77）。奴隸貿易制度雖然已經廢除了三年，但人們心中對黑人的態度沒有從根本上改變。在白人的眼里，黑人在社會上的角色與地位始終低人一等，沒資格與白人相提并論。帕克斯通過對Mother-Mother-Showman和男爵對維納斯身體的無情掌控的描述也間接反映了19世紀英國對其他國家殘酷的殖民控制。

3. 結語

帕克斯的劇作《維納斯》與列斐伏爾在《空間的生產》中提及的空間理論相輔相成。該劇通過獨特設計的物理空間、紛繁復雜的心理空間以及發人深省的社會空間成功引起了人們對黑人心理狀況及其社會地位的強烈關注。這三種空間相互交織，相互影響。通過對三種空間形式的分析，增加了《維納斯》中的空間維度，加強了該劇的張力與影響力，有效地傳達了主題，加深了觀眾及讀者對劇本以及19世紀英國社會的狀態的感知與了解，有益于讀者對社會焦點問題進行關注與剖析。

參考文獻

[1] Ahmad， Ebtehal A. 2003. Womens Bodies in Dramatic Confrontations with Patriarchal Logic： The Representation of Violence against the Female Body in Contemporary Drama by Women [D]. United States： ProQuest Information and Learning Compa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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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Parks， Suzan-Lori. 2002. Venus [M]. New York： Theatre Communications Group， In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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