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波
現在回過頭來再讀汪國真的詩,感覺他主要不是在說教,而是以充沛的激情宣泄內心的積郁,以烏托邦式的勵志詩句告訴人們痛苦、苦悶之后的人生選擇。
汪國真再次成為公眾議論的熱點。
這一次,不是因為汪國真的詩,也不是因為汪國真的書法,而是因為他的去世。常言道:“蓋棺定論”??汕∏≡谕魢嫔砩嫌行┎灰粯?,隨著他去世的報道,接踵而來的是褒貶不一的種種言論。汪國真短暫的一生,似乎總是與沸沸揚揚的議論聯系在一起,好的,或者不好的;褒的,或者貶的。
汪國真成名那會兒,我剛擺脫了對朦朧詩的迷戀,開始對那些長長短短的句子,朦朦朧朧的境界,越來越感到一種陌生,北島、舒婷、顧城們的故事與詩,無法再引起我的興趣。我開始迷戀起了先鋒小說,常常在馬原、余華、蘇童、莫言們的小說世界中神游。就在這個時候突然出現一位汪國真,我幾乎連想也沒想,就在我的閱讀視野中被屏蔽了。
突然有那么一天,汪國真成為一種現象,一種“汪國真現象”,這種現象不管你喜歡還是不喜歡,承認還是不承認,如一股熱流滾滾而來。而且這種“現象”不是批評家,不是評論界的命名,而是自然形成的一種社會現象。這種現象不僅是屬于汪國真一個人,而且也是整個社會的一種現象,是汪國真和詩歌界的背離現象,是汪國真的詩被眾多讀者所喜愛與評論界嗤之以鼻的背離,也是藝術的流行與藝術美學原則的背離。這種現象是一個特定時代的文化符號。
職業的需要,不能不去找汪國真的詩歌來讀,不然就無法對這種現象“說三道四”。那個時候,我常常在學校的圖書期刊室里,報刊架上擺滿了各種文學雜志,那些熟悉的《當代》、《十月》、《收獲》、《上海文學》等,可以隨手取來,非常方便??墒?,在這些著名的或者不著名的文學雜志上,很少找到汪國真的名字,幾乎看不到他的詩歌。后來才知道,他的作品大多發表在一些青年刊物上,如《中國青年報》、《遼寧青年》、《女友》等,那些流行的汪國真的詩,不是在文學雜志,而是在青年雜志,或者是由出版社出版的他的個人詩集,一本一本,成為許多青年讀者手中的讀物。我那時雖然還沒進入中年,但似乎也非青年,屬于不上不下、不老不少的尷尬年齡段,對所謂面向“青年”的刊物自然早就不再關注,對那些青年刊物甚至都不曾見過,當然也不想費神勞力地去找,反正那些不能進入正宗詩壇的詩歌也用不著,課堂講不著,評論不用寫,過不多久,自己的那份心思也就淡薄了。
我不去讀汪國真,不等于別人也不讀,甚至可能讀的人會更多,如同我不去關注,而汪國真成為一個社會的熱潮一樣,只是個人的興趣與興奮點不同,或者,我和汪國真的作品在哪個地方錯位了。
后來再次提起汪國真,是在另外的一些場合下。酒席上,閑談中,一般很時尚的人士會引用汪國真的詩句,聽起來一套一套的,押韻合轍,通俗易懂,尤其在日常生活中頗得人們的喜歡。后來,我從圖書館找來汪國真的詩集,什么書名已經無從記起,也不知是不是流行的,是不是大家都在讀的,只是圖書館可能只有這一種,沒有其他選擇。汪國真的那些詩作讀來其實并不讓人討厭,雖然不能進入詩的正宗,無法與徐志摩、戴望舒、艾青、穆旦等現代詩人相提并論,甚至也不能與當時正在走紅的臺灣詩人相比,但那些洋溢著青春氣息、鼓勵人走向遠方的詩行,頗能激動人心,讓人產生出不太安分的想法。但也恰恰是這些勵志的詩行,對我這種已經走過了青春期的人來說,反而帶來一些意想不到的逆反心理,因為幾乎就在我們上學期間或大學剛畢業不久,那些風行天下的演講家,憑借一張張三寸不爛之舌,頻繁出沒于大學校園,向青年學子們喋喋不休地宣講那些空洞而不切實際的后來被人們稱之為“雞湯”的大道理。于是,我會不自覺地將這些詩與那些四處演講者的勵志名言聯系起來,本能上產生一種抵觸情緒,不愿意再讓人教育來教育去。現在回過頭來再讀汪國真的詩,感覺他主要不是在說教,而是以充沛的激情宣泄內心的積郁,以烏托邦式的勵志詩句告訴人們痛苦、苦悶之后的人生選擇,“是男兒總要走向遠方,走向遠方是為了讓生命更輝煌”(《走向遠方》),“呼喊是爆發的沉默/沉默是無聲的召喚”(《山高路遠》),“倘若才華得不到承認/與其詛咒/不如堅忍”(《倘若才華得不到承認》)。如果是一個情感遭受折磨、內心經歷過風雨的正在成長期的青年,讀過這樣的詩行,可能會產生難以言說的感動,可能會抹去臉上塵土,擦干身上劃出的血跡,不抱怨,不叫屈,而是以“走向遠方”實現理想作為現實的慰安。
可是,那個時候,我不能接受。
沒有理由,也沒有說法。
汪國真去世后,諸多媒體以“遠方”作為新聞報道或者評論的一個亮點,這既是表達對曾經是社會人物謝世的紀念,也是選取了汪國真詩作中常常出現的“遠方”意象,如他的《熱愛生命》、《走向遠方》、《山高路遠》、《旅程》等作品中,都有一個富有青春激情的“遠方”,至少,在汪國真流行的那個時代,年青的一代還可以談談遠方,談談夢想,談談愛情,談談生活,這些與青年、青春聯系在一起的詞匯,讓人們讀來感覺還是富有情調,那么能夠燃起“熱愛生活”的情感,說明人心不死,精神沒倒。所以,汪國真的《擋不住的青春》一類的詩作頗能激動青年人的心靈,在他的那個時代,“年輕的眼眸里裝著夢更裝著思想。不論是孤獨地走著還是結伴同行”。
不過,我的確是與汪國真的詩擦肩而過。
再后來,人們更多從媒體上了解汪國真,他也很少再以詩人的身份出現在公眾視野,他不斷地變換著自己的身份,以不同的形象出現在公眾面前,他有時是節目主持人,有時是書法家,有時還是作曲家、填詞家,他每變換一次自己的身份,就會通過媒體引起不大不小的震動,引起人們對他的關注。他是一個全能型的人物,他又是一個有話題的人物,汪國真總能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環境中,為自己確立新的定位,找到新的角色。汪國真的每一個角色變換,都成為“汪國真現象”的組成部分,都會讓熟悉他的人和不熟悉他的人為之感嘆,為之議論。
也許,汪國真并不追求他作品的后世名聲,他只要現世的報答,他不去在意詩人們和評論家們是否承認他的詩,只要有足夠的印數就好。他不去想,他的作品是否能夠寫進文學史,既然選擇了文學,“便只顧風雨兼程”。
汪國真以多種身份、以社會、媒體和讀者對他的議論紛紛謝幕了,他真的走向遠方,也許,他還帶著諸多不舍、不甘,因為他還太年輕……
(作者系青島大學教授、青島市文學藝術界聯合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