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翔翥
“涵泳”是中國古代傳統的國語教學法和讀書法之一,也是檢驗學習者母語學習水平優劣的重要標尺。在當今社會“國學熱”背景之下,“涵泳”也是一種研習國學之道。但筆者在閱讀一些談論語文教法,學法,論道“國學”的報章雜志,甚至中學語文教科書時,經常會看到將“涵泳”寫作“涵詠”的情況。其實,各大型語文辭書告訴我們:只有“涵泳”,而無“涵詠”一詞 。“涵詠”當為“涵泳”傳寫之誤,當為未審“涵泳”古義之朔,而主觀臆測,妄改專文所致。
茲舉數例如下:
(1)語文無疑是討論最熱烈也是被外界談說最多的學科,特別是進入本輪課改的十年來,語文界更加熱鬧:課程理論方面爭論不休,工具與人文的兩性之爭,訓練與涵詠、預設與生成等過程方法之爭……至今硝煙不絕;教學操作層面,新做法新模式層出不窮,而且紛紛為自己冠名,給語文加上某種修飾限制語,成為“門派”。(徐思源《語文之“覓”》,刊載于《語文學習》,2014年第3期)
(2)步出母校“無錫國學專修學校滬校”大門已經六十六個年頭,我已是滿頭霜雪的耄耋老者。從教三十余年,退休三十余年,然在校就讀情景仍記憶猶新。近代教育家、國學大師、老校長唐文治老夫子(號蔚芝,晚號茹經)(1865—1954)精神矍鑠,全神貫注講演和吟誦古詩文的神采,依然歷歷在目。唐調古韻猶存耳際,涵詠胸中。(蕭善薌《唐調及其傳承瑣記》,刊載于《語文學習》,2014年第4期)
(3)朱子讀書法有六條:居敬持志、循序漸進、虛心涵詠、熟讀精思、切己體察、著緊用力。(趙志偉《談談書法和中小學語文教育的關系》,刊載于《語文學習》,2014年第4期)
(4)在讀這樣“有句無篇”的作品時,我們不妨對這些寫景佳句多加涵詠、玩賞,品出其精微的詩藝來。(普通高中課程標準試驗教科書《中國古代詩歌散文欣賞》(人民教育出版社 2006年11月第2版)《置身詩境 緣景明情》)
上述四例皆將“涵泳”誤作“涵詠”。
一、各語文辭書皆無“涵詠”詞條
筆者檢閱幾種常見的語文工具書,發現這些工具書中皆無“涵詠”一詞,僅有“涵泳”一詞及其文獻用例,茲迻錄如次。
《漢語大詞典》“涵泳”條云:
1.潛游。南朝·宋·謝靈運《撰征賦》:“羨輕魵之涵泳,觀翔鷗之落啄。”
2.浸潤;沉浸。唐·韓愈《禘祫議》:“臣生遭圣明,涵泳恩澤。”明·宋濂《送劉永泰還江西序》:“今幸遭逢有道之朝,登崇俊良,凡有血氣者莫不涵泳歌舞于神化之中。” 清·譚嗣同《<仁學>自序》:“吾自少至壯,遍遭綱倫之厄,涵泳其苦,殆非生人所能任受。”
3.深入領會。宋·羅大經《鶴林玉露》卷十三:“正淵明詩意,詩字少意多,尤可涵泳。” 明·王世貞《藝苑卮言》卷一:“西京以還至六朝及韓柳,便須銓擇佳者,熟讀涵泳之,令其漸漬汪洋。”清·王夫之《夕堂永日緒論外編》二九:“熟繹上下文,涵泳以求其立言之指,則差別畢見矣。”
《辭源》“涵泳”條云:
1.水中潛行。《文選》晉左太沖(思)《吳都賦》:“涵泳乎其中。”
2.沈浸。唐韓愈《昌黎集》十四《禘祫議》:“臣生遭圣明,涵泳恩澤,雖賤不及議而志切效忠。”
3.深入體會。《朱子語類》五《性理》二:“此語或中或否,皆出臆度,要之未可遽論,且涵泳玩索,久之當自有見。”
《辭海》“涵”字條云:
沉浸。左思《吳都賦》:“涵泳乎其中。”
此外,《漢語大字典》、《中文大辭典》、《王力古漢語字典》等也未收錄“涵詠”詞條,茲不具引。
二、“涵”與“泳”、“詠”意義詮釋及其組合
為何各大型語文工具書不錄“涵詠”詞條而一些語文雜志及其教科書倒有“涵詠”用例呢?推究將“涵泳”誤作“涵詠”之由,筆者以為:當屬未審“涵泳”古義之朔,而主觀臆測,妄改專文,以訛傳訛,習焉不察所致。我們從詮釋“涵”、“泳”、“詠”三字基本意義入手,從而厘清“涵”與“泳”組合而不與“詠”組詞在意義上的合理性與通達性。
“涵”的本義是水澤很多。《說文·水部》、《玉篇·水部》、《集韻·感韻》皆云:“水澤多也。”另《廣韻·覃韻》亦云:“水澤多皃。”
又,《方言》:“涵,沉也。楚郢以南曰涵,或曰潛。”
《玉篇·水部》:“涵,沒也。”
《元包經傳·少陰》:“陰之涵。” 李江注:“涵,泳也。”
《廣韻·覃韻》:“涵,涵泳。”
《字匯·水部》:“涵,沉浸也。”
左思《吳都賦》:“涵泳乎其中。”劉逵注:“涵,沉也”。
上述文獻用例表明:其一,“涵”由本義而引申為“沉”、“沒”諸義。其二,“涵”、“泳”可互訓,表明二者可同義復用。即“涵泳”,一作“泳涵”。茲補一例,明·文征明《三學上陸冢宰書》:“圣化優游,泳涵滋久,人材猬興,其勢有不得不更者。” 其三,“涵泳”不寫作“涵詠”。
“泳”:《說文·水部》云:“泳,潛行水中也。” 潛行為泳:如《詩經·周南·漢廣》:“不可泳思。”毛傳;《邶風·谷風》:“泳之游之。”鄭玄箋。
又,《爾雅·釋言》云:“泳,游也。”郭璞注:“泳,潛行游水底。”
《列子·黃帝》云:“彼中有寶珠,泳可得也。”張湛注:“泳,潛行水中也。”
左思《吳都賦》:“涵泳乎其中。” 劉逵注:“泳,潛行也。”
《曾子·大孝》云:“舟而不游。”阮元注引孔廣森云:“浮行水上曰游,潛行水中曰泳。”
據上,合而觀之。我們可以認為“涵泳”組合在一起是順理成章的。正因為水澤之多,故可以沉于水中、沒于水中或潛行水中。上述常見工具書所列“涵泳”諸義項,皆由“涵”、“泳”本義輾轉引申而出。
“詠”:《說文·言部》云:“詠,歌也。從言,永聲。詠、詠或從口。”也就是說,“詠”,長聲歌吟。“詠”是“詠”的或體。所以,徐灝《段注箋》云:“詠之言永也。長聲而歌之。”
《禮記·樂記》云:“詩,言其志也;歌,詠其聲也。”
又,《禮記·檀弓下》云:“陶斯詠。”鄭玄注:“詠,謳也。”
《漢書·禮樂志》云:“歌詠言。”顏師古注:“詠,古詠字。”
柳宗元《祭李中丞文》云:“人滋詠呻。”蔣之翹輯注:“詠呻,歌詠也。”
由上述“詠”之本義及其文獻用例觀之,“涵”與“詠”在意義上毫無相連屬之處,若組合在一起,則意義捍格。
故此,“涵”與“泳”組合,因其在本義上相同或相近,合之則同義復用,聯系密切;輾轉引申,意義通達。而“涵”與“詠”則沒有基本意義上的聯系,生硬組合,妄改專文,意義不通,文獻無征。所以,只有“涵泳”而無“涵詠”,當屬無疑。
三、“涵泳”無“吟誦”之意
眾多談論語文學習之道之人大都樂道“涵泳”的裨益。其實,他們未必真正弄通“涵泳”的意義,在他們看來,“涵泳”似乎等同于“吟誦”了。如上文,例(1)“訓練與涵詠”。例(4)“對這些寫景佳句多加涵詠、玩賞”。殊不知,“涵泳”與“吟誦”有別。
“吟誦”是我國傳統的美讀合乎音律的詩歌韻文的方法。“吟”,拉長聲音像歌唱似地讀,強調讀者富有感情的念誦;“誦”,用抑揚頓挫的聲調有節奏地讀。用“吟誦之法”讀書,有時還要加以適當的肢體語言,充分調動自己的視覺、聽覺、聯想和想象,使吟誦者或聽賞者“因聲入境”,從而獲得對古詩文的美感享受。上文中,蕭善薌先生所提到的唐文治吟誦古詩文就是一例。
其實,我們古人讀書大抵如此。我們從魯迅先生的著名散文《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大可略窺一斑。朱自清先生在《論百讀不厭》一文中說:“過去一般讀者大概都會吟誦,他們吟誦詩文,從那吟誦的聲調或吟誦的音樂得到趣味或快感,意義的關系很少;只要懂得字面兒,全篇的意義并不清楚也不要緊的。”直至“五四運動”以后,“吟誦”這種讀書之法因受到巨大沖擊而冷落。目前,在“國學熱”背景之下,所以有人提出要拯救“吟誦”這門絕學。
與“吟誦”相比,“涵泳”顯得很抽象,也很玄妙,似乎只能意會,難以言傳,并且不具有可操作性。我們首先看上述所引工具書的用例:
①“凡有血氣者莫不涵泳歌舞于神化之中”
②“詩字少意多,尤可涵泳”
③“熟讀涵泳之”
④“熟繹上下文,涵泳以求其立言之指”
⑤“涵泳玩索”
上述這些用例表明:其一,“涵泳”與誦讀顯然不同;其二,“涵泳”當為一種心理狀態或思維過程,即沉潛其中,反復玩味和推敲,以期獲得個中之味。
其實,我們從上文所引朱自清先生的話中就可以明了所謂的“吟誦”與“涵泳”之別。朱先生的話有兩層含義;上半句說的是“吟誦”;下半句說的就是“涵泳”。即,要清楚全篇的意義,不能靠“吟誦”,而只能由“涵泳”來解決,即通過思考來解決。
其次,我們從南宋理學大家陸九淵的一首著名《讀書》詩中來體會“涵泳”。其詩云:
讀書切戒在慌忙,涵泳工夫興味長。未曉不妨權放過,切身須要急思量。
陸氏乃宋明兩代“心學”的開山祖,可謂學識淵深。他的讀書方法亦當有其“心學”理論根基,所以該詩也確為關于如何讀書的實踐和理論的結晶。陸氏所謂“涵泳讀書法”,就是強調讀書貴在“涵泳”,要有“涵泳功夫”。這個“涵泳功夫”就是讀者靜下心來,從容不迫,沉浸書中,潛心思考;反復體味,玩索揣摩;思考不得,暫且放過;思考既久,漸有所獲,其味自見。我們可以看出:這個功夫的關鍵就在于“切身須要急思量”,即關鍵在于讀者親身“思量”。誠如明人高攀龍《就正錄自序》所說:“第舉吾幼所誦讀者,切身體味之,而見矣。”
最后,我們看晚清重臣曾國藩在《諭紀澤》中所論讀書的“涵泳”之法:
……汝讀《四書》無甚心得,由不能“虛心涵泳,切己體察”。“朱子教人讀書之法,此二語最為精當……。
“涵泳”二字,最不易識,余嘗以意測之曰:涵者,如春雨之潤花,如清渠之溉稻。雨之潤花,過小則難透,過大則離披,適中則涵濡而滋液。清渠之溉稻,過小則枯槁,過多則傷澇,適中則涵養而浡興。
泳者,如魚之游水,如人之濯足。程子謂魚躍于淵,活潑潑地;莊子言濠梁觀魚,安知非樂?此魚水之快樂。左太沖有“濯足萬里流”之句,蘇子瞻有“夜臥濯足”詩,有“浴罷”詩,亦人性樂水者之一快也。
善讀書者,須視書如水,而視此心如花、如稻、如魚、如濯足,則涵泳二字,庶可得之于意言之表。
上述所引曾氏的“涵泳”讀書法,可謂讀書的上乘方法,按照這種方法讀書之人,當然亦屬于善讀書之人。顯然,這種方法也與“吟誦”有別。
曾氏認為讀書“無甚心得”,其原因之一當歸之于不能“涵泳”。如何“涵泳”?曾氏用通俗的比喻說出,說得似乎很玄妙。對于圣賢之書,“須視書如水”,他主張讀者要先“涵”而后“泳”。“涵”,強調欣然接受,沉浸其中,享受滋潤之樂。但也不能沉浸過淺或過深,要求“適中”方能取得“涵養而浡興”之效。
“泳”,強調讀者在享受圣賢之書沾溉的同時,也能獲得讀書的樂趣。同時,也能將圣賢之書讀活,跳出書外,如“魚躍于淵”。這種讀活圣賢之書,讀者獲得樂趣和新知的讀書效果,曾氏認為:“則涵泳二字,庶可得之于意言之表”。曾氏亦曾自撰聯語云:“欹枕舊游來眼底,掩書余味在胸中。” 個中“余味”當屬“涵泳”無疑矣!
[作者通聯:河南固始縣慈濟高級中學語文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