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維人生命運類諺語對比

○張紅雨

（新疆師范大學 語言學院，新疆 烏魯木齊830000）

諺語是各個民族在長期的生產和生活過程中流傳下來的，積淀了本民族歷史文化精髓的一種特殊語言形式，具有鮮明的民族性及言簡意賅、朗朗上口的特點。由于其承載著豐富的文化信息，為我們的跨文化對比提供了一個特殊的視角。維吾爾族與漢族由于信仰不同，歷史不同，生活生態環境不同，人生命運類諺語顯示出許多差異，具備充分的可比性。

一、人生命運類諺語界定

本文說的人生命運類諺語是指反映對人生命運的看法、態度的諺語，包含對生死的看法、對災禍的看法、對人生的態度等諺語。本文維吾爾語諺語來自《維漢對照維吾爾諺語》，漢語諺語來自《常用諺語分類詞典》，均收錄諺語3000余條。其中符合要求的漢語諺語140條，維吾爾語諺語112條。其主要類別如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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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漢維人生命運類諺語相同之處

（一）包含樸素的辯證思想

漢諺和維諺中都有一定數量包含辯證思想的諺語，如禍與福的轉化、貧與富的轉化、幸福與不幸的轉化等。此類諺語數量相當。

漢諺：

（1）人有七貧八富；（2）六十年氣運輪流轉；（3）泰極還生否，樂處又逢悲；（4）天道忌全，人情忌滿；（5）富貴怕見開花

（1）（2）都是說人的運氣、貧富沒有定數，常起變化。（3）比喻事物發展到極端時，就會向相反的方向轉化。（4）天上人間都忌諱十全十美，常常會盛極而衰。（5）富貴到了極點就要向反面轉化。（3）～（6）說明了物極必反、盛極而衰的道理。

維諺：

（1）十五天月明，十五天月黑；（2）時運有變化，災難交替轉；（3）笑和哭是一對雙胞胎；（4）富貴有盡頭，貧困非終生

（1）～（4）都是用很形象的意象，比喻人生在世時運與境況不是一成不變的，好與壞、貧與富時常會發生變化。

（二）承認衰老與死亡都是不可避免的

草木的枯榮衰敗、人類的生老病死都是不可逆轉的，即便是宗教也只不過是再創另一個世界，或者稱為來生，沒有什么力量可以讓人永遠不死，不論是漢諺還是維諺都坦言了這個規律，但漢諺不能直面死亡，多慨嘆人生之短暫，或婉曲地說明死亡的不可避免。比如：

漢諺：

（6）百歲光陰如過客；（7）人生如白駒過隙；（8）人生一世，草木一秋；（9）黃泉路上無老少

維諺大都直接陳述生死，并不避諱：

（5）小麥的歸宿在磨坊；（6）活一歲死一次，活千歲也死一次；（7）世上沒有兩回生，逃此劫難無一人；（8）借了債豈能不還，生下來豈能不死；（9）過去我跟你無異，將來你跟我一樣

（5）～（9）比喻無論什么樣的人，無論一生怎樣追求名利，最終都是一樣的結果—死亡。

說明在老百姓的心目中死亡是人人都逃不脫的自然規律。

（三）認為不幸的事情往往接踵而至

人對痛苦和不快的感受比對愉快的感受強烈，這是共同特點。在受到打擊或者失意的時候，人們往往覺得做什么都不順利，倒霉的事情一件連著一件來了，通過諺語的形式展示出來。比如：

漢諺：

（10）屋漏更遭連夜雨，船遲又被打頭風；（11）躲了一棒槌，挨了一榔頭；（12）寒霜偏打獨根草；（13）黃鼠狼單咬病鴨子

維諺：

（10）不幸的女孩去撿牛糞，牛偏把糞拉到河里；（11）輪到倒運的人澆地，堤堰決了口；（12）不幸的人的園子遭雹打

這是一種無可奈何的自我解嘲，充滿了辛酸和苦澀。

以上幾點都是基于人生經驗，來自對人生的長期觀察與經驗的積累。

三、漢維人生命運類諺語不同之處

（一）對福禍的態度不同

首先漢民族對福禍的關注度是非常高的，此類諺語數量達到了61條，占考察本系統諺語的44%。這一點不僅與維吾爾語諺語差別很大，就是與漢語諺語中的其他類別諺語相比差距也是非常明顯的。

漢諺中災禍發生的原因比較復雜。有人為的因素：

品行不端正：

（14）酒色禍之媒；（15）禍從口出，病從口入

個性太好強：

（16）弓硬弦常斷，人強禍必隨；（17）柔軟是立身之本，剛強是惹禍之胎

聚太多錢財：（18）久聚不散，必遭水火盜賊

行為不謹慎：（19）千里之堤毀于蟻穴

見官訴訟：（20）見官三分災

慈悲善良：（21）良善被人欺，慈悲生禍患

有非人為因素：（22）貞良而亡，先人余殃，猖獗而活，先人余烈；

（22）是說忠貞善良的人無辜而死，是因為先人留下禍患，橫行霸道的人活著享福，是因為先人留下了功業。比喻祖先的作為會波及子孫。

一些偶然現象也預示災禍：

（23）巨雷報信必有災；（24）狗來富，貓來貴，豬來主災晦

（22）～（24）顯示出比較濃厚的迷信色彩，使災禍愈發顯得神秘。

從以上對災禍的歸因來看，災禍大抵是人為的，但明顯有擴大化的傾向，災禍幾乎無處不在。人們對災禍似乎過于悲觀和緊張。

雖然一方面人們認為災禍的發生大多是人為因素，但另一方面還是固執地認為這些都是表面現象，歸根結底是因為災禍其實是天數，是命中注定的，“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所以是不可抗拒的。這樣的諺語占災禍諺語的24%。比如：

（25）明有福禍相隨，暗有鬼神相報；（26）遭劫好躲，在劫難逃；（27）吉人自有天相

（25）就是提醒人們，表面上的禍福相伴，實際上是鬼或神給人的報應，為災禍披上了神秘的外衣。（26）是說搶劫還可以躲，但命里注定的大災難難以逃脫，（27）從另一個角度說明了命好的人因為有老天爺的佑助，就能躲過災禍。

維諺則認為災禍的發生都是人為的因素，原因簡單：

或因為不謹慎：

（13）災難不在樹上，而在人的身旁；（14）災難迫在眉睫

（13）比喻災難遠離謹慎之人，而緊隨粗心之人；（14）形容對喪失警惕的人來說，災難的發生就在一瞬間。

或因為品行不端：

（15）大難臨頭，都怪德行；（16）居心不良，沒有出路；（17）出言不慎掉腦袋

因為災禍發生的原因很簡單，容易被人們看清楚，而且都是可控因素，所以維吾爾族對災禍的態度相對于漢民族要樂觀和輕松很多，認為災難完全可以避免，方法也很簡單。比如：

（18）有備之處無禍患；（19）一件善舉免千災

只要行為謹慎，做好防范就可以躲避災禍。根據伊斯蘭教的教義，做善事也可以免除災禍。

（二）對命運的看法不同

漢民族有濃厚的宿命思想。考察的漢諺證明了這一點——命運在天。沒有一例漢諺認為命運完全是人力可以掌握的，至少90%以上的漢諺認為命由天定，比如：

（28）命若窮，掘得黃金化作銅，命若富，拾著白紙變成布；（29）萬事勸人休碌碌，舉頭三尺有神明；（30）生死有命，富貴在天；（31）命里只有八合米，跑遍天下不滿升

（28）描述了一種無奈的現狀，一切是命中注定的，命好之人事事順遂，命苦之人黃金變銅。（29）的看法很消極，既然一切事情都是被安排了的，那還有什么必要辛苦忙碌呢？（30）是一則很具有代表性的諺語。（31）是奉勸那些命苦之人認命，一切后天努力都是徒勞。還有些諺語讓人覺得命運不可思議，比如：

（32）相好命好，命好相好

人的命運甚至與長相相關，長相好命運也就好了，命運好了長相也會跟著變好。只有一例諺語認為命運是天意與人力相輔相成的結果，仍然沒有完全擺脫天數：

（33）天時人事兩相扶

在命運面前，人們是多么的悲觀和沒有希望。“儒家基本上就是一個相信天命的學派，孔子將‘畏天命’作為人生三大畏之首，孟子也有‘莫之致而致者，命也’的論斷，《論語》中‘死生有命，富貴在天’的話語至今仍在流行。”①道家也倡導“畏天知命”，佛家則將希望寄托于來生。可見對中國社會共同起作用的儒釋道三家對人生命運都持消極態度。這種思想自上而下，擴散到民間，延續至現代，這不僅是教化的結果，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天命論的思想對人們的心理有很重要的調適作用。當遇到挫折或遭受損失的時候往往可以宿命地安慰自己，失敗者、不安者由此得到心靈上的自我麻醉。

維諺反映的情況大不相同，顯示出人們在命運面前的積極態度：

（20）措施怎樣，命運就怎樣；（21）與其求麻扎②顯靈，不如求胡楊結果；（22）算命先生算的，不如自己想的

（20）強調了人的主觀能動性，說明怎樣安排計劃，就會得到與之適應的回報。（21）喻示向麻扎祈求賜福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因為胡楊永遠不可能結果，所以還是要靠個人努力。（22）也說明不要相信命運，要相信自己。

只發現一例認為天算勝于人算，人在命運面前有時會很無奈，如：

（23）我打算盤三十三，胡大只給九個半

馮學紅曾對喀什地區維吾爾族婦女命運觀進行過一項田野考察。調查者把調查的維吾爾族婦女的命運觀分為三種：1.積極的命運觀。認為命運通過努力可以改變，而非定數。這樣的婦女占被訪人數的45%左右；2.前消極③的命運觀。也就是對命運持達觀態度淡然處之，或者強調命運受到外部條件影響，如機遇等。占被訪人數的29%左右；3.消極的命運觀。即相信命運都是由真主或其他神秘力量安排好了，無法改變或者對命運問題沒有表達明確態度的，占被訪人數的26%左右。“概而視之。持積極命運觀的婦女占比最高，說明維吾爾族婦女總體上有一種積極向上的人生態度，她們大都相信或希望通過自身的努力，積極進取，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③

作為社會弱勢群體的婦女尚且如此，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維吾爾族命運觀是積極向上的，他們對生活的態度總體是樂觀的。《古蘭經》里也這樣說“誰想獲得今世的報酬，我給誰今世的報酬；誰想獲得后世的報酬，我給誰后世的報酬”。維吾爾族人民既重視來世的幸福又不放棄對現世幸福的追求，這即是伊斯蘭教的“兩世幸福論”。在宗教精神的感召下，維吾爾人對生活充滿熱情。“望見的山不會遠”就是鼓勵人們對幸福生活要抱有希望。

維吾爾語諺語表明雖然維吾爾人不太重視命運，但卻講“運氣”：

（24）走運的人死了前妻求新歡，背運的人燒了房屋人離散；（25）幸福的進財，沒福的破財；（26）有運氣的人沒福氣，有福氣的人沒運氣；（27）好運不擇人美丑

（24）、（25）就是有運氣與沒運氣的對照。（26）告訴人們如果在這方面受了虧損，可以在那方面得到補償。（27）則比喻在好運面前每個人機會均等。

命運與運氣，是兩個很抽象和神秘的概念，沒有辦法掌控，這是二者共同之處。但是命運是先天性的，是確定和必然的，而且可能伴隨這個人的一生。運氣則是后天性的，是沒有辦法預測的，而且總是處在千變萬化之中，具有很大的不確定性和偶然性。由于以上特點，運氣帶有一定的公平性，運氣面前機會均等，你有可能得到我也有可能得到，因此給人們帶來了很大的想象空間，也不會喪失希望。通過以上命運諺語的分析，我們認為維吾爾人對命運較為樂觀，但又由于運氣心理的影響，使人們在命運面前會有一種投機和僥幸心態，容易陷于盲目樂觀的境地。

（三）對生命價值的看法不同

生命對每個人只有一次，維諺和漢諺都認為生命是十分可貴的：

漢諺：（34）螻蟻尚且貪生，為人何不惜命

維諺：（28）活著就擁有世界，吃飯就有飯鍋；（29）只要一息尚存，不要枉送性命

但漢諺還說：（35）好死不如賴活著；（36）除死無大災

（35）就是奉勸人們應該茍且偷生。（36）認為死是人生最大的災禍，是最可怕的事情。但是，維諺還說：

（30）與其像兔子活百年，不如像老虎活一年；（31）寧可站著死，不愿跪著生；（32）與其病病歪歪地活著，不如爽爽快快地死去；（33）葫蘆破了不愁腸，老人死了不悲傷

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維諺顯示出一種英雄氣概，對死亡的看法不是那么悲觀，漢諺則顯得恐懼死亡，貪戀生命。

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看法，維諺中有一部分諺語或許可以解答這個問題：

（34）靴子夾腳，世界再大有何用；（35）活著不在人數，死了不在墳墓；（36）碌碌無為的青春，河灘靜臥的石頭

（34）是說活得不自在，天地再大也毫無意義，比喻人活著不能窩窩囊囊，否則活著也沒有價值。（35）指一些人一生無所作為，活著沒有價值，死了也沒有價值。（36）奉勸人們要珍惜青春歲月，不要虛度年華，否則就像河灘的石頭一樣毫無意義。人活在世還有比生命更寶貴和有價值的東西。

總之維吾爾族對死亡的看法與漢族不同。他們熱愛生命但是并不恐懼死亡。《古蘭經》里也奉勸人們對于親友的死亡不必太過悲傷，否則會被認為是對真主不滿，維吾爾人的葬禮上也難見痛哭失聲，哭天搶地的場景，人們都是默默為死者哀悼。人們接受死亡，也相信后世，死亡不是結束而是另一個開始。而漢族因為是一個宗教意識淡漠的民族，宗教中的輪回也好，來生也好并沒有為人真正信服，對死亡的認識使人們無所依托，只好求仙求道，以期長生不老。因此我們認為道教之所以在民間有很強的生命力，其一就是因為道教的養生術迎合了大眾的畏死心理。《玄境、道學與中國文化》中還指出“道家學說的思想精髓，從宏觀方面說，就是‘道’之學，從微觀的方面說，就是‘為我’之學”④。“為我”說到底就是明哲保身，不惹災禍，以保全肉身，不被傷害。

（四）對知足的看法不同

在對命運看法的諺語中包含著一部分反映知足與貪婪的諺語。此類維吾爾語諺語數量比漢諺多，語義更加明顯：

（37）知足是用不盡的寶庫；（38）知足之下有黃金；（39）吃著窩窩頭，沒事敲敲鼓；（40）有了就知足，沒了就忍耐

（37）、（38）從正面說明知足是人生的財富，精神上的滿足感完全能夠填補物質上的空虛感。（39）形象地描述了對生活滿意，沒什么奢求，只想順順當當過日子的心態。（40）則告誡人們不僅要知足還要會忍耐。

再如：

（41）貪婪是葬送性命的禍根；（42）地上的誘餌害死了天上的飛鳥；（43）眼皮呼風喚雪，嘴唇掃地一空；（44）貪婪的韁繩應讓理智牽著

（41）、（42）從反面說明貪欲會葬送人的一切，甚至生命。（43）描繪了人的貪欲就像個無底洞，不知足的情況下什么事都能做出來。（44）奉勸人們不能貪婪。

漢諺中也有教人知足的諺語，但很少，除“知足常樂”外尚未發現其他。描述貪婪的有：

（37）人心不足蛇吞象；（38）貪多嚼不爛；（39）吃了五谷想六谷，做了皇帝想登仙；（40）得了金馬駒還想要它娘

（37）、（38）與維諺的語義相近，都是描述人的貪欲。（39）、（40）形象地描繪出了貪婪者可憎的心態。知足給人帶來了快樂，但還是不能抵消物質方面的空白。貪婪的確為人不齒，但是貪婪不足以帶來災禍，更不會讓人喪命。

四、結 語

總體來講漢族悲觀，維吾爾族樂觀。漢族認為人生無處不有災禍，所以小心謹慎，步步為營。維吾爾族認為多加防范，災禍是可以避免的。漢族是十足的宿命論者，認為命運是神秘的，在強大的命運面前人只能聽天由命。維吾爾族不大相信命運，總是積極面對生活，但有時會抱著一些僥幸心理，又因為知足，對物質要求不多，相對散漫恬淡一些。

面對死亡，維吾爾族要坦然一些，漢族似乎到了恐懼的地步，甚至都不愿意直接說出與死相關的字眼。儒釋道沒能給死亡一個讓人信服的說法，大家千方百計躲避死神，因此道家以它的養生之術和明哲保身的理論在民間找到了生存的溫床。虔誠的宗教信仰為穆斯林營造了一個死后也快樂的世界，“迷惑世人的，是令人愛好的事物，如妻子、兒女、金銀、駿馬、牲畜、禾稼等。這些僅是生活的享受；而真主那里，有優美的歸宿⑤”，“我告訴你們比這更佳美的。好嗎？敬畏者得在他們的主那里，享受下臨諸河的樂園，他們得永居其中，并獲得純潔的配偶，和真主的喜悅⑤”。又由于祖先在血液里傳承下來的游牧民族的勇武精神，使他們對生命價值的看法超越了生命本身，因此，死亡也變得不那么沉重了，至少沒有表現出那么貪生怕死。

【注釋】

①李全元.認識形而上學命運觀的演變及危害，樹立正確的人生價值觀[J].中共四川省委省直機關黨校學報，2003（3）.

②麻扎一詞系阿拉伯語“晉謁之處”的意思，指圣徒之墓。在新疆維吾爾人中有麻扎朝拜的習俗，就是祈禱埋葬于麻扎之中的圣靈給予襄助。

③馮學紅.人類學視野中維吾爾婦女的命運觀——以新疆喀什地區為例[J].西北第二民族學院學報，2008（4）。前消極：作者將安命論與機遇論歸為前消極命運觀。安命論指對人生命運的順從，或在命運面前以一種達觀的態度淡然處之。機遇論強調命運受外部條件的影響。

④張立文等主編.玄境，道學與中國文化[M].人民出版社，1996.

⑤馬堅.古蘭經[M].中國神會科學出版社，1996.

[1]厲振儀.常用諺語分類詞典[K].上海大學出版社，2007.

[2]馬俊民，廖澤余.維漢對照維吾爾諺語[M].新疆人民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