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司法公開根據動力來源的區別可以分為內生型和外發型兩種模式。盡管當前全國法院正在全面推進司法公開,但主要是作為回應社會需求的工具性政策考量,而忽視其本位價值,導致其目標取向、制度構建、工作推進等方面出現偏離。為此,我們一方面要厘清司法公開與司法公正的定位,促進司法公開的本質回歸,另一方面,在制定落實司法公開政策時,要注重兼顧理性建構與經驗推動,努力實現供需平衡。
關鍵詞:司法公開;內生型;外發型;本質回歸;供需平衡
中圖分類號:DF72文獻標志碼:ADOI:10.3969/j.issn.1001-2397.2015.03.07
時至今日,司法公開問題雖然早已不是新鮮的理論研究之地,卻是時髦的政策語詞,“司法公開”一詞在新媒體、政策文件、官方報告等領域出現頻率之高檢索2003年至2014年《人民法院報》刊發的以“司法公開”為題的文章,數量分別是2003年1篇、2005年1篇、2008年2篇、2009年8篇、2010年27篇、2011年61篇、2012年30篇、2013年77篇、2014年96篇,可見自2010年以來、特別是2013、2014年“司法公開”無可置疑地成為主流“熱詞”。,恐無出其右者。從國際公約《世界人權宣言》第10條規定:“人人完全平等地有權由一個獨立而無偏倚的法庭進行公正和公開的審訊,以確定他的權利和義務并判定對他提出的任何刑事指控。”《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第14條第1款規定:“在判定對任何人提出的任何刑事指控或確定他在一件訴訟案中的權利和義務時,人人有資格由一個依法設立的合格的、獨立的和無偏倚的法庭進行公正和公開的審訊。”來看,司法公開是國際規則中公民獲得公正審判和公民知情權的基本要求。但在中國語境下,特別是有著濃厚政法傳統的司法制度中關于該問題蘇力、劉忠、侯猛等學者作了較為深入的研究。,司法公開的動力、邏輯和價值要更為復雜和深刻。因此,只有認清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下司法公開的深層機理,才能找到完善和改進的方向和路徑,實現司法公開邊際效益的最大化。
一、中國語境下的司法公開機理從法治發展進程來看,司法公開是法治現代化的基本特質之一。借鑒現代化研究中關于現代化進程模式的分類以動力來源的不同,研究者將現代化進程劃分為兩種模式:一種是內源型的現代化(modernization from within),即由社會內部力量催生的現代化變革,因此又稱為內發性變遷(endogenous change);一種是外源型現代化(modernization from without),即社會受外部沖擊而引發的現代化變革,又稱為外發性變遷(exogenous change)。最早闡述該理論的是美國學者M·J·列維,參見:Marion J.Levy,Modernization and the Structure of Societies:Aspects of Social Structure in Modernized and Non-Modernized Societies,Princeton University 1966.亦可參見:羅榮渠.現代化新論——中國的現代化之路[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101-103.當然本文中對司法公開類型的概念界定與模式劃分與此并不完全一致,而是帶有司法制度的特殊性。,我們可以將司法公開的生成模式劃分為如下兩種類型,該兩種類型的內在動力或機理呈現出不同的特點。
(一)內生型內生型與外發型的司法公開類型劃分也可以說是一種制度經濟學的研究方法。有學者在總結檢察改革歷程時,將自下而上形成和推進的工作機制創新,界定為制度內生的改革模式。(參見:徐鶴喃.制度內生視角下的中國檢察改革[J].中國法學,2014,(2):65-91.):作為自我革新的司法公開
所謂內生型司法公開,指的是司法體制內部萌生,由司法機關依循司法內在規律和特點,主動經過逐步探索、改進和完善而形成的司法公開。此種類型的司法公開具有如下三方面的特征:
第一,決定性動力來源于司法體制內部。實踐中,一國的法治發展歷程,其司法機構、司法權力、司法程序、司法人員等各類要素都是處在不斷地自我發展和完善的過程中,就司法公開制度而言,同樣并非一開始即已定型,而是在公開范圍、對象、內容、標準等方面隨著時間和實踐的發展逐漸走向成熟。當然,作為自發性的革新,司法公開更深層的原動力可能包涵多重因素,比如:司法機關為排除立法、行政、政黨等部門對獨立審判的干擾,為促進和維系法律職業共同體之間的信任和支持,等等。
第二,發展方式是自下而上的。由于這種司法公開源發自不同司法機關的司法實踐,特別是基層司法機關處在司法審判的最前沿,其主動進行自我革新推進公開的動力更強,創新性、試驗性公開方式更多,因此,這種內生型的司法公開往往是自下而上演進的。也正因為該類型的司法公開具有較強的自發自為性,雖然在摸索試驗期內可能會出現反復、變更,但經過實踐和時間的檢驗,經過不斷加以完善和改進,發展成熟符合司法規律后通常更具穩定性、持續性和普適性。
第三,發展進程通常是緩慢的、逐步的。從歷時性方面來看,雖然其催生動力來自于司法體制內部,但是此種動力的力量起伏不定、時弱時強,難以形成穩定的、強勁的推動力,因而實踐中往往呈現的是一種順其自然、不緊不慢、曲折上升、量變式的發展狀態。從共時性方面來看,這是一種分散的、各自為戰式的發展形態,不同地域、不同層級的司法機關內在的發展動力、基礎條件參差不齊,其外在表現是司法公開的推進速度、步調、階段等都不相一致。因而從整體上看,司法公開在較長時間內都處于緩慢發展狀態。
現代法學楊炎輝:論司法公開的本質回歸與供需平衡(二)外發型:作為政策回應的司法公開
所謂外發型司法公開,指的是受司法體制外部力量的沖擊或催發,由司法機關依照外界需求和呼聲,被動進行部署、安排和推行的司法公開。其特征如下:endprint
第一,決定性動力來源于司法體制外部。外發型司法公開,其外源性動力是決定性因素。在司法權威不足、司法公信力不彰的情況下,社會公眾對司法機關的不信任突出表現在對訴訟程序、司法過程和司法結果的不透明方面,要求司法機關陽光司法、公開司法的呼聲日益強烈,催發司法機關重視民眾反映強烈的突出問題,進而作出政策回應推進司法公開。當然,這種外源性動力不僅是社會公眾,也可能包括政治體制中的其他機關給予的壓力。需要注意的是,外源性動力起決定性作用,并不排斥司法體制內生動力的存在,只不過其力量偏弱而已。
第二,推進方式是自上而下的。面對的全社會的公開需求和期待,作為政策回應的司法公開,通常由最高級別的司法機關或其他具有頂層設計職能的機關進行統一協調、部署和整體推進。首先,機構建設一般是從上到下一一對應。從最高司法機關到基層司法機關均建立工作領導小組,專門負責加強對司法公開工作的組織、領導和協調,確保推進效率。其次,統籌制定線路圖和時間表。通常會在司法文件中載明系統化、條目式的工作內容及其時間要求,以促進各級司法機關貫徹落實,當然其內容的精細化、側重點會因各時期的外部需求不同而相應有所區別。最后,注重對落實情況的跟蹤和檢查。作為一項上級下達的工作任務,通常要求下級機關對工作推進情況形成書面報告呈報上級機關,期間或者期限屆滿還將進行實地考察和驗收。此外,為擴大重視回應的效應,通常對司法公開的相關政策從出臺到落實,輔之以長時間、大規模的正面宣傳。
第三,發展進程是迅速的、跨越式的。其“迅速性”表現在:一方面,當受到外力沖擊和催發時,司法機關在短時間內發布出臺一項或數項司法公開政策文件,對司法公開的原則、對象、標準、內容等做出回應,這種“刺激—反應”的速度相較自生自長式要更快;另一方面,如上所述,作為政策回應的司法公開一旦公布出臺,往往是以一種行政化管理方式自上而下進行大規模、高效率的推進,覆蓋面廣,發展速度快。其“跨越式”表現在,由于是全國范圍內的大力度的政策推進,一方面在客觀上難以顧全各地工作實際,進而以“一刀切”方式進行改革,不可避免造成拔苗助長的現象;另一方面是在不正確司法政績觀的影響下,甚至偏離司法規律進行一步到位、質變式的政策變革,呈現出與循序漸進大相徑庭的跳躍式發展。
以上的類型劃分,區別了司法公開制度之“生成/設計”的動力來源,但并不代表非此即彼孫應征的判斷與本文的分析具有相似性。他認為“作為架構國家權力與公民權利互動制約的一項司法改革舉措,司法公開在國家層面和社會層面都有積極推動的強勁動力。”(參見:孫應征.對司法公開改革的基礎認識[N].檢察日報,2014-09-19(03).),相反,事實上我國實踐中的司法公開制度設計更多地考量了兩種動力的結合,只不過是外源動力是主要動力,這在我國的司法公開歷程一個關于我國司法公開歷程的階段性劃分的研究,可參見:高一飛,龍飛,等.司法公開基本原理[M].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12:39-52.中就能得到驗證。主要體現在以下方面:一是高度重視頂層設計。從1999年以來,最高人民法院在黨中央的領導下持續推進司法改革,對司法公開進行頂層部署。“一五綱要”在改革的基本任務和必須實現的具體目標中提出深化審判方式改革要以落實公開審判原則為主要內容;“二五綱要”要求進一步落實依法公開審判原則,提高各項工作的透明度;“三五綱要”再次強調要加強和完善審判與執行公開制度,并首次提出在互聯網公開裁判文書和執行信息;“四五綱要”要求在庭審、審判流程、裁判文書等方面進一步深化司法公開。此外,在最高人民法院還專門成立了司法公開工作領導小組。這種自上而下地不斷深化推動公開,正是順應社會需求因勢而謀、順勢而為的政策安排。二是緊鑼密鼓地制定規范文件。同樣是始自1999年,最高人民法院制定出臺了關于審判公開的第一個專門性文件《關于嚴格執行公開審判制度的若干規定》,此后,在審判流程、執行信息、裁判文書、庭審直播、媒體監督等領域陸續發布了一系列涉及司法公開的規范性文件 包括《人民法院新聞發布制度》(2006年)、《關于人民法院執行公開的若干規定》(2006年)、《關于加強人民法院審判公開工作的若干意見》(2007年)、《關于進一步加強民意溝通工作的意見》(2009年)、《關于司法公開的六項規定》(2009年)、《關于人民法院接受新聞媒體輿論監督的若干規定》(2009年)、《關于人民法院在互聯網公布裁判文書的規定》(2010年)、《關于人民法院直播錄播庭審活動的規定》(2010年)、《關于庭審活動錄音錄像的若干規定》(2010年)、《司法公開示范法院標準》(2010年)、《關于推進司法公開三大平臺建設的若干意見》(2013年)和《關于人民法院在互聯網公布裁判文書的規定》(2013年)等。,使推進司法公開有了制度依據和工作規范。三是地方爭相進行自主探索。基于司法審判的內生需求,加之不同層級、不同地區法院之間的競爭性發展策略,各地法院自發自覺在推進司法公開中進行工作、制度創新,成為內生性生長的主要力量。如:浙江法院首創司法透明指數評估體系推進司法公開,北京法院建立現代化的執行指揮中心推進執行信息、流程公開。
通過上述分析,我們可以發現當前我國各級法院正在如火如荼地貫徹落實的司法公開政策,但還存在三個問題值得反思:第一,將司法公開或多或少地作為一種政治化修辭,并依此為宗旨設計推進相關公開制度、措施,以取得政黨權力的充分肯定和大力支持。第二,以滿足人民群眾日益強烈的司法需求為目的,偏重于發揮司法公開作為政策回應的工具價值,而忽視了司法公開的本位價值。第三,對于司法公開的外部需求往往停留在宏觀層面、口號式的考量,缺乏微觀、類型化地分析和關照,忽視司法公開供求關系的平衡。因此,當前的現狀和趨勢表明:司法公開的價值取向、制度構建、工作推進等方面出現偏差甚至某種程度的悖離,需要及時進行矯正。
二、司法公開的本質回歸正如黑格爾所說:“公民對于法的信任應屬于法的一部分,正是這一方面才要求審判必須公開。”[1]以公開促公正、公信,乃錦上添花之作用,并不能喧賓奪主,更不能舍本逐末地一味夸大司法公開的工具價值,而置審判質效于不顧。要保證真實的司法公開,首要的和根本的必須是司法本質和品質的良善。因此要在如下三方面進行深刻辨識,促進司法公開本質的回歸。endprint
(一)以公開博眾彩,但不能混同司法宣傳
從憲法淵源來看,司法公開在我國的憲法淵源是《憲法》第125條。該條規定:“人民法院審理案件,除法律規定的特別情況外,一律公開進行。被告人有權獲得辯護。”可見,司法公開是一項憲法原則,而憲法原則的基本功能是“提供現代國家構成原理的基礎,使國家權力的運行具有統一的基礎,使憲法在統一的理念下獲得更多的社會支持,并提供解決憲法規范與社會現實沖突的指導原則與理論依據,是解決社會各種利益糾紛的準則”[2]。因此,在該原則的指導下,司法公開是對人民法院依法獨立行使審判權的必然要求和必要約束,其本質從來就不是為了彰顯司法審判的親民或者展現司法機關的業績。
如前文所述,1999年以來的十余年間,最高人民法院先后發布了四個“五年改革綱要”,并陸續制定了十幾個重要的涉及司法公開的政策性文件,逐步在司法公開的原則、對象、范圍、內容、重點等問題上進行了深化,在增強司法透明度方面贏得了社會公眾的好評。但是,由于當前人民法院對司法公開與司法宣傳的區別存在客觀上認識不足、主觀上有意混淆等問題,導致實踐中產生了一種司法公開向司法宣傳“混同”和“異化”的趨勢,并且由于契合了人民群眾的熱切期盼而愈演愈烈。2013年底最高人民法院出臺一系列全面推進司法公開的政策舉措后,在2014年和2015年的兩會上,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的反對票數連創新低,且均優于最高人民檢察院,這從一個側面反映出司法公開政策定位得到了廣大人民群眾的認可。數據請見:鳳凰網.“兩高”工作報告反對票數10年來最低[EB/OL].[2015-03-07].http://news.ifeng.com/a/20150315/43343150_0.shtml.概括而言,司法宣傳是帶有價值傾向的司法傳播方式,是一種“為了公開而公開”、“選擇性公開”或“政策化公開”的手段,一定程度上確實能博得眾人眼球,特別是近年來全國各級法院從新聞宣傳機構設置、人員配備、能力培養等方面下大力氣,在樹立司法良好形象上發揮了重要作用,但仍然無法代替司法公開,更不能一味迎合公眾的胃口,將司法公開淪為另一種形式的司法宣傳,因為“以大力發展法院對外宣傳工作去代替公開審判的功能,并發揮所謂的‘輿論引導作用,這是建立在認識誤判基礎上的錯誤的司法應對”[3] 。
(二)以公開促公正,但不能生成公正產品
司法公開的重要作用之一就是通過將司法過程和結果公之于眾的方式,形成一種倒逼效應,促使法官在社會監督下不斷提升司法水平,確保實現司法公正,是一種監督方式的豐富和轉化[4]。也正如最高人民法院周強院長指出的“推進司法公開,是促進司法公正的有力舉措”[5],司法公開對司法公正的作用在于“促進”,即推波助瀾或錦上添花之效用,卻無法替代司法公正,更無法憑借司法公開產生公正的司法產品。
雖然說司法公開與司法公正不是表里關系,但司法公正的品質一定程度上決定了司法公開的效果。換句話說,司法的核心要義在于公正而不是公開,公正是第一位,因此我們在全面推進司法公開政策時,不管是觀念更新還是制度變革[6],也不論是公開范圍、方式、例外等具體程序設計[7],都不可將公開與公正的地位本末倒置。要實現源源不斷地生產公正的司法產品,根本的重心在于規范和保障審判權的依法獨立正確運行,而要達此目的,必須將司法公開的理念和手段嵌入以下兩個環節的相關管理和保障制度之中,以確保內生出良善的司法產品。
環節一:在培養專業化、職業化的“生產者”環節中,發揮靜態司法公開的監督作用。法官作為審判權運行和司法產品生產的主體,其職業地位與素質能力的高低,決定著司法產品的質量。因此,在培養和訓練法官成長為專業化、職業化的司法產品“生產者”之路上,不僅要在司法體制和機制改革方面進行統籌設計,還要充分借助司法公開的手段,以促進相關改革措施的落實到位。一方面,要推進內部職權分配的公開。在法院內部權力系統生態中,存在著審判權、審判管理權、行政事務管理權三大類權力,當務之急是明確各類權力的職權界限并進行對外公示,以突出審判權的主體地位,進而保障“讓法官成為法官”的職業定位。這是通過對權力分配的公開,實現對審判權主體地位的保障,提升法官職業化水平。另一方面,要推進法官績效考評的公開。如何評價一個法官專業素質能力的高低,毫無疑問應該是對其審判工作進行績效考核,而且還應該將考核進行更大范圍的公示公開。這里涉及兩個關鍵問題,一個是應當引入第三方評價機制,以避免內部考核的形式化、行政化;另一個是考核結果的對外公示,以實現最大限度發揮公開促公正的倒逼效應。
環節二:在打造規范化、透明化的“生產線”環節中,發揮動態司法公開的監督作用。前述靜態的司法公開實現了對權力分配和權力運行結果的監督,本環節中主要針對的是對審判權運行過程的動態監督,即對司法產品的生產過程進行監督。一方面,通過對審判流程、訴訟現場進行公開,實現對法官是否依法、正確行使審判權進行實時監控,確保權力在陽光下運行;另一方面,通過動態的過程監督,能實現對審判權產生干擾的行政性權力的有效排除,促進司法裁判過程更加純化、裁判結果更加公正。
(三)以公開樹公信,但不能掩蓋司法品質
司法公信的產生離不開司法公正的根基,也離不開司法公開的助力。顯然,公正無倚的司法產品,經過司法公開的放大效應,能產生更大、更多的司法正能量。于是,一個順理成章的結論就出來了,由于各地法院、不同法院的司法水平不一,推進“底朝天式”的司法公開,將會使司法瑕疵和錯誤都公之于眾,這肯定會產生諸多負面影響,因此當前還是要有選擇性地、穩妥地進行公開,否則在司法公信力本來就不彰的情況下,全面推進司法公開可能會產生“劣幣驅逐良幣”的惡性效果。
其實不然。因為,一方面,沒有瑕疵的司法是應然的構想,即便是我們達到司法公信力很高的條件時,也絕不是因為有完美的司法審判;另一方面“由審判公開而生成社會驗證體系,能夠最大限度地檢驗司法的理性,包括促使法院糾正其錯誤”。詳細論述請參見:龍宗智.“內憂外患”中的審判公開——主要從刑事訴訟的視角分析[J].當代法學,2013 ,(6):3-12.瑕疵的司法審判——如果從另一個側面來看的話——也能產生公信,因為公開瑕疵是真實的、良善的司法產品,相比造作的、虛偽的司法公開,社會公眾更愿意接受前者。況且,過于保守的公開不僅不利于自我反思、自我提升,也不利于社會法治共識的形成;因為正是隨著瑕疵司法、錯誤審判的出現,在經過公開的批評和考驗中,司法機關在不斷進步和成長的同時,才能催生社會理性和寬容美國聯邦最高法院歷史上出現的錯誤判決,也可以佐證這一判斷。——這正是法治社會不可或缺的要素之一。此外,司法是否具有公信和權威,并不是一項或數項司法公開政策能解決的問題。因為“從長遠來看,司法的權威最終得靠法官、法院自身乃至整個社會的發展完善”[8],只有隨著法官隊伍正規化、專業化、職業化的形成,司法品質的生長成熟,社會公眾對法治秩序的理性認知的建立,才能逐步樹立司法公信和權威,達到“不言而信”的理想境地。endprint
三、司法公開的需求與供給當司法公開——無論從客觀上還是主觀上——不再是虛幻的、口號式的司法政策時,首要的工作就是全面、準確地分析公開的需求,而后建立起與之匹配的供給制度,實現法院供應與社會需求真實無妄、無阻無礙的對接。
(一)需求的類型
總體來說,司法公開的需求因人而異并不固定,但按照不同的分類方式,當前的需求大致可以分為以下類型:
一是按需求的群體,可以分為訴訟參加人的需求與普通公眾的需求。一般而言,訴訟參加人的司法公開需求要比普通公眾要更直接,也更強烈,因為不管是原被告,還是第三人、證人等訴訟主體,他們要親身參與訴訟程序,對于涉訴案件有著利害關系,因而對于司法公開有著天然的需求。對于普通公眾而言,雖然具體的訴訟案件信息或審務信息與其沒有直接的利害關系,但基于職業(如律師、法學家)、興趣愛好等原因,他們對于相關司法信息也存在著一定的公開需求。
二是按需求的方式,可以分為直接需求和間接需求。前者是指對于審判信息、庭審現場、裁判文書等相關司法信息的直接的、一手的需求,通常是訴訟參與人的需求,也包括對于直接參與旁聽庭審的普通公眾,盡管他們的需求動機不一樣,但及時性、準確性、親歷性是共同的要求;后者是對于相關司法信息的間接的、第二手的需求,這是與訴訟案件無利害關系的公眾的一般需求,他們基本不要求親歷性,而且對于及時性、準確性的要求也沒有直接需求者高。
三是按需求的內容,可以分為司法過程的公開需求和司法結果的公開需求。司法過程的公開主要包括審判流程信息公開、執行信息公開、庭審現場等過程性信息公開,對該類信息的需求主體一般是訴訟參與人,普通公眾除對庭審現場有興趣之外,對其他內容的需求極少;司法結果的公開主要是指裁判文書的公開,當然也包括裁判理由的公開,在公開宣判和公開文書的需求方面歷來保持著穩定態勢,而對文書上網公開的需求近年來出現了大幅的增長。
四是按需求的層次,可以分為信息透明、程序正義、監督司法三類。第一層次是信息透明的需求,是指對于司法運轉程序、司法裁判過程等不熟悉、不了解的公眾,要求對相關信息進行公開,這是知情權層面的需求;第二層次的程序正義需求,是指要求法院依法進行司法活動,以保障其訴訟權利和程序性權利,這是表達權層面的需求;第三層次是監督司法的需求,即要求全面公開司法信息,以便于各方主體對司法活動進行全方位的監督,這是監督權層面的需求。
(二)供給的現狀
在司法公開的需求日益旺盛的當下,特別是隨著新媒體、大數據時代的到來,司法公開供給也越來越豐富,概括起來,現有的司法公開供給內容和方式、特點等情況大致表現如下:
一是供給方式混雜,缺乏統領。隨著互聯網科技發展,司法公開的供給方式也日益多元,既有公告欄布告、旁聽庭審、報紙雜志刊載、廣播電視報道等傳統方式,也有新媒體時代下的法院官方網站公開、微博直播、互聯網直播等現代方式。司法公開的途徑和陣地得到了拓展,但多元的司法公開方式中并沒有凸顯出各自的工具價值優勢,而是互相雜糅,同質化公開較多,存在著大量的資源浪費現象。
二是公開內容有限,供不應求。長期以來,人民法院對司法公開的定位并不是以知情權和公正審判為核心,而更多是以司法宣傳政策來外化司法公開,因此從公開的內容上看,一方面,往往存在著不同程度的“選擇性公開”現象,在公開之前進行了信息的篩選或加工,僅對適合公開的信息進行對外公開;另一方面,公開的信息中,傾向于事后的結果公開,對于事中的、過程性信息的公開,不是少之又少就是公開不及時,導致遠遠不能滿足當事人和社會公眾的需求。
三是公開對象模糊,不加區別。如上所述,按照需求主體進行區別,不同的人對司法公開的需求是不一致的,換句話說,人民法院作為司法公開的信息發布者,應區分公開對象進行針對性的公開。然而,實踐中,并未作分類和區別,不管對當事人公開,還是對社會公眾,除了公開方式略有差別之外,公開的內容大體上一致。如此公開,一方面,并未依法保障當事人的程序性權益的法定權利,另一方面,也罔顧了社會公眾對司法審判知情權、監督權的需求。
四是公開標準不一,各為其主。由于司法公開直接關涉到公開者的司法形象問題,進而牽涉領導者的司法政績,為最大限度避免所謂“負面輿情”的產生,各級法院通常對于司法公開采取的是保守、謹慎的態度,這主要體現在對司法公開的標準的定奪上。眾所周知,《憲法》、《人民法院組織法》和三大訴訟法,對于司法公開內容和范圍的相關規定都是原則性的,特別是不公開的例外情形,實踐中把握的尺度和標準差別較大。以文書公開為例,盡管《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推進司法公開三大平臺建設的若干意見》規定“在互聯網公布裁判文書應當以公開為原則,不公開為例外”,但實踐中落實情況并不理想,如:浙江、上海三級法院2014年全年總結案數分別為結案111.9萬、54.5萬件,同期上網公開文書313768、150651篇,占28%和27.6%;而北京、云南三級法院2014 年全年結案總數分別為448 100、318013件,同期上網公布文書77445、34816 篇,占比17. 3% 和10. 9%。相關數據分別來源于浙江法院公開網(www.zjsfgkw.cn)、上海高院網(www.hshfy.sh.cn)北京法院審判信息網(www.bj.court.gov.cn)、云南法院司法信息網(www.ynfy.gov.cn),訪問日期為2015 年3 月7日。即便是早在2006年就已經建成的“中國知識產權裁判文書網”在全國推進知識產權文書上網,截至2013年底文書公開總量達61368份,但公開比例也不容樂觀,以2013年度為例,全國法院審結知識產權案件共114075件,上網公開文書為16391份,僅占14.4%。相關數據來自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長陶凱元《在2014年全國法院知識產權審判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內部稿)。按照法院內部的測算,生效裁判中大概有25%左右的文書依法應當上網公開,上述部分法院實際公開的數量顯然與應當公開的文書數量不符,其原因是實踐中對于文書上網公開的操作原則是“寧可謹慎保守、不愿主動作為”,以免給工作帶來被動。endprint
(三)需求與供給的平衡——真實的供需契合
社會公眾對司法信息的需求越來越強烈,法院的信息化不僅僅是要實現內部辦公的信息化,更要實現與社會溝通的信息化,司法公開不再是單向的、線性的政策,而是一種關涉公平正義事業的交互的、共存的交流方式。但是法治發展的階段性表明,司法公開并不是司法公正的附屬物,也不是公開的越全面越好。核心問題在于,要嚴格遵循司法規律和法治發展規律,將外發型司法公開與內生型司法公開有機結合,并且在倒逼公開向主動公開的轉變過程中,最大限度地確保司法公開的供給平衡,以實現司法公開供給與司法公開需求的真實契合。在平衡的過程中,應當重點考慮以下原則:
一是充分尊重法治發展現狀。我國在2010年底宣布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初步建成,實現了有法可依的大前提,但不可否認的是,到目前為止,我們的法治建設進程實際上也只是進行了30余年,不管是司法體制和機制的健全程度,還是司法隊伍的正規化、專業化、職業化程度,都還處在初級階段,推進司法公開不僅不能離開當前的法治發展階段,還應當與之同步,以避免過猶不及的負面效果。
二是全面考慮社會接受程度。眾所周知,在論證我國社會公眾的民主法治意識大幅提升的有力佐證之一就是,近十年來全國法院的案件數量呈幾何式增長。實際上,普通公眾懂得拿起法律維護自身合法權益,并不能代表社會整體法律意識的有效提升,這存在著相關關系,但并不能證明是正相關關系。如果從另一側面來看,調解案件申請執行率的不斷提升,規避執行現象的日趨嚴重,虛假訴訟的層出不窮,等等,都在說明普通公眾的規則意識、法治秩序認知都處在初級階段。正如學者所指出,公民權利意識和司法民主監督意識的發展程度會客觀地制約著司法程序公開范圍的擴張程度[7]。因此,我們的司法公開也絕不能因社會需求聲的泛濫而亦步亦趨,而是要透過感性認識理性,全面分析社會公眾的接受能力,在公開之中培養和塑造社會公眾的法治認知。
三是綜合評估技術發展水平。大數據時代的司法公開離不開信息技術的支持和保障。一方面,加大司法信息化建設力度,全面推進公開,要充分評估當前技術發展水平,以選擇最恰當、最可行的技術方案,確保預期目標的正當實現;另一方面,最為現實的問題是,信息技術基礎建設是需要大額的財政資金支持的項目,而全國各地法院的資金保障差異懸殊,如果不進行統籌協調,“一刀切”的方式推進司法公開,不是徒增負擔導致難以為繼,就是強人所難導致望而生畏。
四、結語在“大數據”時代,云計算、移動互聯網等科學技術的成熟,不僅使全面推進司法公開有了信息技術保障,也為契合社會需求提供了良好機遇。也正是如此,表面上大鳴大放的司法公開,其本質在司法為民、回應社會需求等宏大敘事背后開始迷失。本文進行某種程度上的冷思考,是一種正本清源式的努力,旨在喚醒體制內外的人盡早揭開這層面紗,認清司法的本質和法院的定位,別讓司法公開的喧鬧遮蔽了當前法治建設、法院發展的主要矛盾。在推進司法公開時,必須在尊重法治發展規律的基礎上,注重統籌兼顧理性建構與經驗推動,以增強其有效性。如此,才能走出一條符合司法規律的改革之路,真正樹立起司法應有的權威和公信。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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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According to the power source, judicial openness can be divided into two types, the endogenous model and the exogenous model. In China, the peoples courts of all levels are promoting judicial openness at present, but mainly as a response to the social demand, and ignoring its standard value. Thus, the goal, mechanism and implementation of judicial openness seem to be off the beam. Therefore, on the one hand, its necessary to clarify the position of the judicial openness and the justice, so as to promote the essence regression of judicial openness. On the other hand, when making and implementing the policy of judicial openness, we should pay attention to both the rational construction and the practical experience, in order to balance the supply and demand.
Key Words: judicial openness; endogenous model; exogenous model; essence regression; equilibrium of supply and demand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