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禍起蕭墻
這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發生在唐都的故事。
還沒到立夏的季節,唐都的天氣就開始火燒火燎起來。火熱的太陽當頭照,瓦藍的天空,沒有一絲云彩,路旁的柳梢,無力地耷拉著葉子。黑黑的柏油馬路,散發出一股刺鼻的瀝青的氣味,遠遠地望去,水汪汪的一片。
樹蔭下,一個年輕人,騎著一輛半新不舊的自行車,嘴里哼著秦腔,冒著酷暑,朝唐都工學院駛去。
他是唐都工學院飛機系的學生,名字叫做李滄。
李滄由于有一門功課不及格,現在輟學在家,暫時住在閻良的一個招待所里面。
這次回學校,是想把肄業手續辦了,過幾天去唐都一家電容電器公司上班。他想,憑著自己的聰明才智,只要腳踏實地,任勞任怨,肯定很快就會出人頭地的。
到了工學院西門,李滄下了自行車,推著車子往里走。
傳達室走出來一個傻大黑粗的門衛,足足比李滄高出一頭,他看著李滄,用手一擋,把他攔住了,說道:“你等一下。”
李滄抬頭一看,認識,是門衛申闕德,就說:“申師傅,啥事?”
申闕德問道:“你叫啥名?”
李滄回答說:“李滄。”
申闕德一臉的凜然正氣,一口的陜西腔,一本正經地問道:“你的自行車,有車證嗎?”
李滄有些茫然,說道:“沒有啊!”
申闕德貓下腰,仔仔細細地看著李滄的自行車,自言自語地說:“你前天騎的也不是這輛啊。”
李滄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說道:“申師傅,我前天也沒來學校呀!”
申闕德說:“別跟我裝蒜,我的眼睛可是揉不進沙子的,你拿我當二百五是吧?”
李滄分辯道:“我前天一直在招待所看書,根本就沒來。”
申闕德說:“我明明看見你們一共四個人,你還領個女孩子,一人騎一輛自行車,大大咧咧地從我眼皮底下溜出去的。”
李滄說:“我也沒有女朋友啊!”
申闕德說道:“你們年輕人,誰都敢騙。這樣吧,我也不為難你,你不是說前天你沒來學校嗎?今天你進學校,就得把自行車證拿出來,我才能放你進去。”
說實在的,李滄自從來到唐都工學院念書,在這個校門出出進進的,數不清有多少回了,今天頭一次遇見這種情況。他說:“我沒有自行車證。”
申闕德說道:“沒有車證,那就是偷的。”
李滄說:“不要誣陷好人,我不會偷東西。”
申闕德撇嘴一笑,說道:“我都沒少看見你三天兩頭來學校領那幾個不三不四的小混混,一路大喊大叫的,能是好東西嗎?還有一回,你在美食一條街買肉夾饃,連錢都不給,拿起來就跑,人家老太太都來學校找你呢!”
李滄氣得懶得跟他解釋,他也不想去學校了,推起自行車就要走。
申闕德一把拽住自行車,說道:“想跑?沒那么容易,跟我到學校保衛處去。”
李滄說:“去就去,誰怕誰呀!”
于是,申闕德好像是押解罪犯那樣,來到保衛處。
保衛處處長段其斌,看見申闕德拉拉扯扯地拽著李滄,就問:“這是怎么回事?”
申闕德說:“害得我們學校雞飛狗跳墻的罪魁禍首,就是他!”
段其斌看看白白凈凈的李滄,也不像壞孩子,有些狐疑地問道:“你肯定是他嗎?”
申闕德說道:“肯定沒錯,我都聽見那幾個人老是喊李滄李滄的,不是他是誰?”
段其斌點了點頭,說道:“這么說,還是自投羅網了。”
李滄說:“我是來學校辦事的,我沒有偷東西。”
近日來段其斌正在為學校的治安情況忙得焦頭爛額,學校最近丟了六十多輛自行車,天天有人來保衛處報案,正苦于沒有線索呢,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沒想到,一個小小的門衛,竟然比警察都厲害,案子說破就破了。
他歪著頭問李滄:“老老實實地交代一下吧,你是怎么偷這么多自行車的?”
李滄說:“我沒偷自行車。”
段其斌哈哈一笑,說道:“小子嘴挺硬嘛。”
申闕德也是諂媚地一笑:“小偷都說自己是好人。”
李滄漲紅了臉,說道:“本來我就沒偷嗎!”
段其斌說:“那好,你說你沒偷,你把自行車證拿出來吧!”
李滄說:“我買自行車的時候,就沒有車證。”
段其斌說:“還挺能狡辯呢,實話告訴你,我們學校對你的情況很重視,為了保證廣大老師和同學們的安全,必須嚴厲打擊破壞學校秩序的不良傾向,你們成群結伙地來學校鬧事,起哄,我們絕不容忍。”
李滄說:“我輟學以后,好多天沒來學校了,怎么說我鬧事呢?”
段其斌對申闕德說:“你能證實是他在學校偷自行車嗎?”
申闕德說道:“他們好幾個人呢,他是頭兒。”
段其斌說道:“流氓團伙,更應該從嚴處理。”
李滄說:“屬實不是我,你們可以去閻良招待所了解一下。”
段其斌說道:“證據確鑿,還要去什么閻良?”
李滄說:“我是冤枉的,根本我就從來沒偷過東西。”
段其斌不屑跟他爭執,而是嘴巴朝申闕德一拱。
人高馬大的申闕德會意地來到李滄跟前,掄起粗壯的胳膊,一個耳光扇了過去。
李滄一個趔趄,蒼白的臉上立刻出現了五個大手印,嘴角流出血來。
申闕德又是一陣疾風暴雨似的拳打腳踢,打得李滄喊爹叫娘。
段其斌皮笑肉不笑地問道:“怎么樣,承認不?”
李滄無力地倒在地上,說道:“我沒偷自行車。”
申闕德又舉起了拳頭,劈頭蓋臉地打下來。
這回,身體單薄的李滄,屬實扛不住了,只好承認了。
段其斌吩咐道:“馬上召開全系大會,讓大家受受教育。”
二、百口莫辯
李滄所在的飛機系航空器設計專業的大樓前,段其斌讓申闕德把自行車放在李滄的脖子上,壓得李滄抬不起頭來。
看著眼前的一幕,讓聞訊趕來的同學們都驚呆了,他們看著狼狽不堪、衣冠不整的李滄,幾年來的朝夕相處,說什么也不會相信,李滄是這樣的人。
班主任孫老師憐憫地看著滿臉通紅的李滄,只見豆大的汗珠滴滴答答地流淌,心疼地遞他一瓶水。李滄彎著腰,“咕咚咕咚”幾口喝個精光。
孫老師對段其斌說道:“你這樣對待孩子,合適嗎?”
段其斌說:“只有這樣,才能教育大家,警示眾人。”
孫老師說:“這不是不尊重人嗎?”
段其斌解釋道:“你可能不知道,學校可讓他害慘了,你可能不知道,學校最近丟了六十多輛自行車,都是他干的。”
孫老師說:“這孩子跟了我好幾年,就是有點內向,說他偷自行車,說什么我都不相信。”
段其斌說:“李滄都承認了,他總不能把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吧?”
孫老師還是不相信,她還是要求段其斌把自行車從李滄的脖子上拿下來。
同學們雖然不明就里,但是看見李滄腰彎得像個蝦米似的,有些吃不消了,也是義憤填膺,紛紛指責段其斌,說這種做法不人道。
段其斌看見眾人怒火中燒,也怕引起民憤,只好讓申闕德把自行車取下來。
這時的李滄,已是面色蒼白,說不出話來,他那羸弱的身子,經過段其斌慘無人道的折磨,已經虛脫了,一下子栽倒在地上。
段其斌說道:“把他帶回保衛處去。”
幾個跟李滄要好的同學,圍了過來,輪換背著昏昏沉沉的李滄,來到保衛處。
同學們出去以后,段其斌瞇縫著小眼睛,陰陰地問李滄:“怎么樣,剛才這個滋味不錯吧?”
李滄蠕動一下嘴唇,沒有吱聲。
申闕德在一旁吼道:“處長問你話呢,沒聽見呀!”
李滄還是無動于衷。
段其斌說道:“算了吧,讓他寫一份保證書,保證以后不領小流氓來學校騷擾學生,以后不再犯這樣的錯誤就行。”
申闕德麻利地拿過來筆和紙,放在李滄的面前。
李滄忍著疼痛,艱難地拿起筆,寫了保證書,交給段其斌。
段其斌看了看,說道:“你把身份證、學生證交出來。”
沒辦法,李滄只好照辦。
段其斌說:“這還不算完,你讓家里來人,交500元罰款,然后這些證件才能還給你。”
李滄默默地點點頭,他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段其斌又說:“回頭把肄業證書也辦了,我們學校不需要你這樣的學生。”
李滄又是點點頭。
段其斌說道:“你可以走了。”
李滄聽了,如釋重負,踉踉蹌蹌地往外走。
段其斌喊住了他,說道:“把車子也推走。”
李滄木然地推著自行車,慢慢騰騰地走出學校的大門。
街上,已是華燈初上,李滄機械地邁著兩只沉重的腿,不知何去何從。
川流不息的汽車,在他身旁疾駛而過,李滄都是渾然不覺。
申闕德看見李滄走遠了,討好地說道:“處長辦案,英明果斷!”
段其斌未置可否地一笑:“對付這樣的小毛賊,還不是手到擒來。”
申闕德連連點頭:“是是是,是這樣。”
段其斌又說:“你明天有時間去學校各個系走一走,調查取證,看看除了這六十多輛自行車,還有沒有丟失別的東西,”
申闕德忙不迭地點頭說:“好好好,我去辦。”
段其斌贊許道:“你今天表現很好,這個月的獎金多發給你點。”
申闕德樂得一蹦老高,說道:“謝謝處長!謝謝處長!”說完,他屁顛屁顛地出去了。
別看申闕德傻大黑粗的,干起活來卻是張飛繡花,粗中有細,幾天工夫就把事情調查得一清二楚,甚至哪個女同學丟了文胸內褲,他都一五一十地記錄下來,都算在李滄的頭上,以證明李滄是個惡貫滿盈、十惡不赦、罪有應得的流氓。
段其斌翻了翻厚厚的調查材料,滿意地點點頭,說道:“工作做得挺細的嘛,這樣吧,你明天就來保衛處上班。”
申闕德感激涕零地說道:“謝謝處長提拔,你就是我的重生父母,不,比我親爹還要親!”
段其斌笑而不語,心里想,這小子就是一條口蜜腹劍、搖尾乞憐的哈巴狗,讓他咬誰就咬誰。有他這樣的走狗死心塌地地保駕護航,我還有何懼哉?
申闕德小心翼翼地說道:“處長,我還有個疑問。”
段其斌抬起頭,看著申闕德,說道:“有什么疑問,說出來聽聽。”
申闕德說道:“要是他家來人了,咱們該怎么說?”
段其斌“噗嗤”一笑:“這有何難,簡直是小事一樁,他干了這么多壞事,家長還有什么臉面跟我們討價還價?”
申闕德連連點頭稱是:“對對對,這說明家長教子無方,才能出現這樣的敗類。”
段其斌說:“我已經給李滄家里打電話了,估計這幾天就能來人。”
申闕德說:“處長安排得天衣無縫。”
段其斌又說:“我也跟蓮湖公安分局聯系了,他再不老實,就給他抓起來。”
申闕德吹捧道:“處長真是‘周郎妙計安天下,佩服佩服!”
段其斌愕然了,有這么比喻的嗎?那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嗎?
不過,他知道,申闕德就是一塊爛泥,是扶不上墻的,跑跑腿還可以,當個打手還勉強,至于別的,就沒什么用了。
三、如此父愛
李滄的家鄉,在東北的阜邱市,這里人杰地靈,物產豐富,草盛水肥,牛羊滿山。
李滄的父親李乃忠,是從部隊轉業的干部,在檢察院擔任高級檢察官,在維護社會公平和正義。母親王秀珍,是中學教師,在學校教書育人,是辛辛苦苦的園丁。弟弟李霖,在一所大學讀書,每天都在發奮讀書。一家人其樂融融,和和美美,也是一個讓人羨慕和景仰的家庭。
李乃忠生性秉直,剛正不阿,從來都是依法辦案,不徇私情,也是有口皆碑的。
都說父愛如山,虎毒不食子。李乃忠雖然是嫉惡如仇、鐵骨錚錚的一位好干部,卻不是合格的父親。
李乃忠脾氣暴躁,作風武斷,在孩子前面,永遠是一副嚴厲冷酷的模樣。他常常是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就把孩子揍個鼻青臉腫。孩子見了他,好像老鼠見貓一樣地唯恐避之不及,說不定什么時候,就無緣無故地招來一頓暴打。
在李滄看來,他的父愛,就是壓在頭頂上的一座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從小到大,李滄都數不清挨了多少次的皮肉之苦。所以,在大學讀書的這幾年,是他人生中最為快樂的時光。
即使到了假期,別的學生都是急急忙忙、歡天喜地地收拾行囊,有說有笑地登上回家的火車。李滄卻是一個人呆在寢室里面,不愿意看見父親那冷酷嚴峻的面容,盡管自己已經長大成人,父親也是毫不留情地去撕碎自己的自尊心,讓自己無地自容。
接到學校打來的電話,說李滄在唐都出事了,李乃忠和王秀珍老兩口不由得大吃一驚,好像是晴天霹靂,兩個人面面相覷,不知道如何面對,怎么會這樣呢?
李乃忠更是暴跳如雷,開口罵道:“這個兔崽子,離了大人的眼,就不服天朝管了,不好好念書,還干這偷雞摸狗的勾當,真是有辱家風,等我看見他,不打死他才怪!”
王秀珍規勸道:“別這么說,誰家孩子不犯點錯誤?”
李乃忠說道:“別人家的孩子犯不犯錯誤,我不管,咱家的孩子就不許犯錯誤,這不是給我臉上抹黑嗎?這讓我怎么出去見人?”
王秀珍說:“我去唐都看看,也許不是那么回事呢!”
李乃忠正色道:“學校還能造謠嗎?你去了就會護犢子,還能干啥?”
王秀珍說:“要不,就咱倆去,把孩子接回來。”
李乃忠眼睛一瞪:“你是嫌咱家錢花得少,還是嫌我不會辦事?”
王秀珍說:“我不就是想孩子嗎,怕他不跟你這個老倔驢回來。”
李乃忠眼睛又是一瞪:“他要是敢不回來,我一巴掌扇死他!”
王秀珍說:“我兒子還興許啥事都沒有呢,他從小就膽小怕事,你也不是不知道。”
李乃忠吼道:“放屁,孩子離開家是可以學壞的,現在的社會環境,人說變就變。”
王秀珍說:“那你有什么話也要好好說,孩子要是不想念書了,就讓他回來吧。”
李乃忠沒有說話,感到心里沉甸甸的,心臟也是“咚咚”直跳,有些隱隱作痛。
第二天,怒氣沖沖的李乃忠,迫不及待地登上開往唐都的火車,想好好地教訓一下李滄這個小王八蛋。
下了唐都火車站,李乃忠有些眼花繚亂,目不暇接,許多小客車雜亂無章地停在火車站前面的廣場上,招徠乘客。
這邊的人喊:“兵馬俑!兵馬俑!”
那邊的人喊:“大雁塔!大雁塔!”
不時還有花枝招展的小姐,向李乃忠頻頻地暗送秋波,李乃忠沒有這個心情,他擺脫了一個身材苗條的少婦的喋喋不休的糾纏,上了公共汽車,目標就是唐都工學院。
申闕德正在傳達室附近查崗,他看了看李乃忠的介紹信,就把他領到學校保衛處。
段其斌熱情飽滿地拉著李乃忠的手,說道:“歡迎來到我們學校,辛苦了!”
李乃忠面有愧色地說:“我的孩子給學校添麻煩了,是我教子無方。”
段其斌客客氣氣地說:“孩子能夠走到今天這個地步,我們學校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李乃忠誠懇地說:“不管怎樣,事情既然出現了,我們作為家長的,絕不姑息遷就。”
段其斌說:“那咱們就開門見山地說吧,李滄這個學生,最近的表現不是很好,甚至可以說是品質惡劣,經常跟社會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鬼混,有時候就去游戲廳,夜不歸宿,有時候跟女流氓同居,所以對學校的影響很壞。”
一段話說得李乃忠的臉一紅一白的,很不自在。
段其斌說:“最近,學校丟了六十多輛自行車,都是跟李滄同學有關聯,這里面大概有個盜竊團伙,看見什么拿什么,甚至女同學的文胸內褲都不放過。”
李乃忠感到有些胸悶,不由自主地坐在沙發上,用手揉著有些疼痛的心臟。
段其斌還在添油加醋地說:“有同學反映,李滄同學有時候偷窺女同學上廁所。”
李乃忠強忍著疼痛,咬牙切齒地說:“這個王八蛋,我們家祖宗十八代的臉,都讓他丟盡了。”
段其斌打開抽屜,拿出李滄寫的保證書,說道:“你看看,這是李滄同學寫的吧,這可不是我們學校誣陷他,也不是我們學校胡編亂造的吧?”
李乃忠看了,更是火冒三丈,恨不得有個地縫鉆進去,他紅著臉說道:“他這是罪有應得,學校怎么處理,都不過分。”
段其斌看著面紅耳赤的李乃忠,說:“根據學校的規定,決定對李滄同學罰款500元,你看看,有沒有什么意見?”
李乃忠現在就想早點走出這個屋子。他感覺這個段其斌,在毫不留情地撕扯他的臉皮,而且往血淋淋的傷口上面撒鹽,讓人感到撕心裂肺的難受。自己苦口婆心地教育孩子,沒想到卻是這樣的結果,讓他感到極度的失望。
他從隨身攜帶的公文包里拿出500元,痛痛快快地遞給段其斌。
段其斌接過錢,數了數,放進抽屜里,然后把李滄的身份證、學生證,還有學校的出入證給了李乃忠。
李乃忠氣呼呼地把這些證件拿在手里,三下兩下就把學校的出入證撕個粉碎,扔進紙簍里。
段其斌心中一陣暗笑,這家伙,脾氣可不小呀!
李乃忠身子倚在沙發的靠背上,用手撫慰一下胸口,緩緩地出了口氣。他做夢也沒想到,李滄的問題這么嚴重,簡直都到了無法無天的地步了,真是不可救藥了。
段其斌悠閑地叼起一只煙,說道:“我看這樣,趁著你在,不如把李滄的肄業證書也辦了。”
李乃忠現在是十分相信段其斌的話,已經到了言聽計從的田地,他想,反正李滄也輟學了,干脆就跟學校脫離關系吧。于是,李乃忠由段其斌陪同,來到教務處,開了肄業證書。
段其斌笑呵呵地說道:“老李,好不容易來一次唐都,在這里玩幾天吧,兵馬俑還是值得看看的。同時,也等一等李滄同學,最好是把他帶回去,以免總是在這里胡作非為,惹是生非。”
李乃忠憤憤地說:“他現在就是跳黃河,跳華山,也是跟我沒有關系了,我沒有這樣的兒子,他敗壞了學校的聲譽,也丟盡了我家的臉。”
說完,他懷著滿腹的惆悵,步履蹣跚地、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學校的大門。
四、厄運來臨
舉目無親、無家可歸的李滄,兩只手抱著雙腿,蜷縮在一間破舊的房子里面。
他面無表情地坐在地上,內心充滿了迷茫。自己前面的路怎么走,李滄心里也沒有底。
他拿出來兩個硬梆梆的饃,機械地嚼著,又拿起瓶子,喝了兩口水。兜里的錢已經所剩無幾了,簡簡單單地吃點東西,能夠填飽肚子就行了。
他想,明天去土門自行車交易市場,把自行車賣了,然后就去找工作,哪怕是苦點累點,也是無所謂的。
家,是不能回去了。父親那兇神惡煞的嘴臉,讓他不寒而栗。
小時候,自己在外面受到別人家的孩子欺負,回到家里,雖然有母親的呵護,卻免不了父親更加嚴厲的懲罰,這在他的心里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在他的人生字典里,父愛如山是可望不可求的,明明看得見,卻是體會不到,不能不說是一種悲哀。
李滄從小到大,都是生活在父親的暴力陰影之下,從而性格低沉木訥,孤僻冷漠,不茍言笑。
大學的生活,給他帶來了美好的希望,就在他躊躇滿志,準備大展宏圖的時候,突然出現的一個不可逆轉的情況,把他設計的美好前景,稀里嘩啦地擊個粉碎。本來,他的功課都是考得比較理想,唯獨教他材料學的鄭老師給他出了難題,讓他始料不及,因而導致他無法正常畢業。
原來,在唐都工學院,每個老師都有20分的生殺大權,就可以左右學生的學習成績。可以讓你順順利利畢業,也可以讓你名落孫山。李滄的材料學考了59分,這位鄭老師不管李滄怎樣苦苦哀求,都是無動于衷。沒辦法,李滄只好選擇輟學。
由此可見,人生路上,能夠遇見一位德才兼備的老師,那是該有多么的幸運。
李滄性格呆板木訥,不會溜須拍馬,不會請客送禮,自然會受到鄭老師的冷落。所以,李滄的不幸,就在于遇上了鄭老師這樣一個沒有師德的老師,從而揭開了悲慘人生的序幕。
第二天,李滄沒有吃飯,早早地來到了土門自行車交易市場。
市場里,各式各樣、五花八門的自行車,整齊有序地擺放了兩排,李滄的自行車也在其中,他蹲在地上,等待買主。
這時悠哉悠哉走過來兩個人,嘴里叨著煙,不住地打量李滄,還有他前面的那輛自行車。
其中一個胖子饒有興趣地問道:“兄弟,你的車子賣不?”
李滄看了他一眼,說道:“賣。”
胖子又問:“要多少錢呢?”
李滄回答:“六十。”
胖子點了點頭,說道:“價格還行,那什么,有車證沒?”
李滄說道:“沒有,有車證就八十了。”
胖子哈哈一笑,說道:“沒有車證,就是偷的,偷完還賣,就是銷贓。你叫什么名字?”
李滄如實地回答了他。
胖子又是哈哈一笑,說道:“我們得到舉報,說你是偷盜自行車的慣犯,現在是人贓俱獲,你還有什么話講?”
李滄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道:“你是干嘛的?”
胖子亮出警官證,說道:“我們是公安局的,跟我們走一趟吧!”
李滄的腦袋“嗡”的一下,感覺這下子完了,出了虎口又進狼窩了。
在蓮湖公安分局審訊室,胖子按照程序,問了李滄的姓名、年齡、籍貫、職業等等,然后說道:“根據我們掌握的情況,還有你們學校的反映,你們是團伙作案,既然你也參與了,就是高智商犯罪,上頭非常重視,你要如實交待,要不,對你沒有好處。”
李滄說:“我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大學生,根本就沒做過違法亂紀的事情,說我偷盜自行車,那是無中生有。我最近都是在閻良招待所住著,這些是有據可查的,學校保衛處對我就是栽贓陷害,請政府調查清楚,還我一個清白。”
胖子不解地問:“既然你是清白的,學校怎么給你除名了呢?”
李滄說:“是我自愿退學的。”
胖子也來了興趣:“說來聽聽。”
李滄就把在學校,鄭老師的所作所為講述了一遍。
胖子聽完,沉思了一會,說道:“不管怎樣,今天你的行為,就是銷贓,等我們調查清楚,才能做出處理意見。”
就這樣,李滄被收監,羈押在桃園看守所。
看守所里,陰森森的,讓李滄感到毛骨悚然,后脊梁絲絲地冒著涼氣。
進了監舍,一個兇巴巴的“光頭”,上一眼下一眼地看著李滄,看得李滄心里直發毛,是不是要揍我一頓呀?
這個監舍,有十幾個“老犯”,光頭就是這里的號長,三十幾歲的樣子。在這十幾號人里,他就是一手遮天,可以為所欲為。
他看見李滄白白凈凈的,不像是壞人,就問:“小子,你犯啥事了?”
李滄低著頭,畢恭畢敬地回答:“銷贓自行車。”
光頭說道:“行呀小子,銷贓多少輛了?”
李滄說:“一輛。”
光頭聽了,哈哈大笑,說道:“警察是不是閑的蛋疼啊,就這點破事,犯得上警察抓你嗎?”
李滄說:“我在車市賣車,就給我抓進來了,說我車子沒有車證。”
光頭問道:“你是干嘛的?”
李滄如實回答:“我是唐都工學院的學生。”
光頭又是一笑,說道:“這年頭,大學生也經商了。好了,看你老實巴交的,案子也不重,我也不為難你,你就老老實實在床上坐著,把監規給我背會就行,要不,有你好瞧的。”
李滄給光頭鞠了一躬,說道:“謝謝大哥,我一定安分守己,不給大哥添麻煩。”
這時,監舍里跌跌撞撞走進來一個老頭,頭發已經花白了,一副猥瑣的樣子,兩只無神的眼睛,四下張望。
光頭趾高氣揚地喝道:“老頭!瞅啥呢?”
老頭瞪著昏花的老眼,看清了是光頭坐在那里,在跟他說話,就點頭哈腰地說:“冷丁進來,啥也看不見。”
光頭問道:“你這么大年紀,不在家里享清福,進來干嘛?”
老頭說:“他們說是我把鄰居的小女孩強奸了。”
光頭問道:“你這個老兔崽子,還干這喪盡天良的事,有那錢不會去找小姐嗎?”
老頭嘟囔道:“是她愿意的呀。”
光頭說:“放屁!你哪里好,她就愿意?分明是個禽獸不如的東西。來,大伙幫助幫助這個老家伙!”
這里的人,最讓人痛恨的,就是強奸犯。尤其是強奸少女的,更是讓人恨得咬牙切齒。
這時,立馬有幾個人過來,用一件不知道是誰的大褲衩子,上面臟兮兮,白花花的,有一股難聞的氣味,蒙住了老頭的腦袋,接著就是乒乒乓乓一頓的拳打腳踢。
他們邊打邊罵:“這個老王八犢子,你他媽的是不是人呀?”
老頭殺豬般地喊爹叫娘,疼得在地上翻滾。
光頭說:“越叫喚越揍!”
幾個人又是噼噼啪啪的一頓胖揍。
這回老頭停止了嚎叫,幾個人才罷手。
獄警走過來,隔著小窗口往號子里面看了看,問道:“剛才是什么聲音?”
光頭說:“報告政府!剛剛進來的老頭,說他肚子疼,大伙給他揉揉,就沒事了。”
獄警看看沒啥事,就轉身走了。其實里面發生的事,獄警也是心知肚明,只要不出什么意外就行,有些事就睜只眼閉只眼地過去了。
老頭剛要爬起來申訴,旁邊有個人立刻把他的嘴捂上了,小聲說道:“不老實,一會兒還揍你!”
這回,吃盡苦頭的老頭老實了。
晚上開飯,李滄看見主食是黃澄澄的窩窩頭,還有清湯寡水的熬白菜。
盡管是難以下咽,饑餓難耐的李滄還是香香甜甜地吃了起來,這是他幾天來吃的第一頓飽飯。
五、一封家書
李乃忠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搖搖晃晃地回到家里,有氣無力地倒在床上。
幾天來的奔波勞碌,還有受到的人格上的羞辱,李乃忠簡直都快要崩潰了。
李乃忠最大的感覺,就是覺得自己的血呼呼地往上躥,經常迷迷糊糊的,有時候頭暈目眩,就得找個東西扶一下,以免跌倒,他知道,自己一旦發生意外,后果就會不堪設想。
王秀珍急急匆匆下了班,路過農貿市場,又急急忙忙買了些菜,還買了李滄最喜歡吃的排骨,還有雞腿。她在想象看見兒子的一剎那的心情,她告誡自己,一定不能哭,要笑,要開懷大笑。
她想,這回說什么也不能讓兒子遠走他鄉了,吃苦享樂都要在一起。
當她輕輕地打開房門,想給兒子一個驚喜的時候,卻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屋子里除了萎靡不振的李乃忠,并沒有兒子的身影。
王秀珍放下菜籃子,來到床前,問道:“兒子呢,怎么沒跟你回來呢?”
李乃忠雖然病病歪歪的,說話口氣依然挺沖:“都是你養的好兒子,把我的臉都丟盡了!”
王秀珍又問:“什么事這么嚴重呀?你看見兒子了嗎?”
李乃忠氣哼哼地說:“別提了,都是丟人現眼的事兒,反正沒有一樣是好事。”
王秀珍有些不相信:“自己的孩子啥樣,你也不是不知道。”
李乃忠就把他在唐都工學院,段其斌介紹的情況原原本本講了一遍。
王秀珍根本就不相信,她說:“咱家李滄,可不像你說的那么壞,他也不會喝酒,你不知道嗎?”
李乃忠氣呼呼地說:“有女流氓陪著,有啥不會的?”
王秀珍說:“你說孩子這么壞,打死我也不信。”
李乃忠說:“你不用替孩子辯解,我相信學校,相信領導,沒有的事人家會捕風捉影誣陷你嗎?”
王秀珍問道:“那兒子是咋說的?”
李乃忠說道:“看見兒子,不得把我氣個半死呀!”
王秀珍說道:“那也不能聽學校的一面之詞,總得聽聽兒子的吧?”
李乃忠說:“兒子能說他不好嗎?他有什么臉見我?”
王秀珍說:“大老遠去的,怎么也得看看兒子吧?”
李乃忠有些惱怒了,罵道:“少他媽的逼次,滾犢子!”說完,他把身旁的電話“啪”的一下,扒拉地上去了,話筒也甩在了一旁。
王秀珍哈腰撿起電話,把話筒放好,怕兒子來電話聽不見。然后,她止不住地嚎啕大哭起來,去廚房做飯去了。
沒過幾天,家里收到了李滄的一封來信:
尊敬的爸爸媽媽:
爸爸的身體還好吧?最近由于某些原因,在唐都出了點事,現在被關押在唐都蓮湖看守所。這里條件很差,而且我來的時候,只穿一件衣服。希望家里來個人,給我送點衣服和錢,幫我跑一跑這邊的事。這里不能多寫,就寫到這里了。
不孝兒 滄1999年5月27日
李乃忠看完信,臉色蒼白,他氣得渾身發抖,哆哆嗦嗦地把信遞給王秀珍,說道:“看看吧,你的好兒子現在都進看守所了。”
王秀珍看了,腦子里也是一片空白,她怎么也想象不出來,膽小怕事、性格溫順的李滄,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她說:“不管怎樣,孩子有這個要求,咱們就應該去看看,給他拿點衣服,再拿點錢。”
李乃忠冷冷地說:“他是自作自受,放著書不好好念,瞎作,這回就讓他嘗嘗看守所是啥滋味。”
王秀珍說道:“孩子有了難處,正是需要家庭溫暖的時候,咱們怎么也不能不管吧?”
李乃忠說道:“腳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他就是罪有應得。
王秀珍眼里流著淚,不言語了,她拗不過李乃忠。李乃忠在外面,是談笑風生、讓人敬仰的檢察官,在家里,就是一頭老倔驢。
過了幾天,學校的孫老師來了一封信,說希望家里來人看看寂寞無助的李滄,順便給李滄拿點衣服和錢。
李乃忠的態度還是很強硬,家里誰都不許去,衣服和錢也沒有。老師如果有同情心,就把李滄在學校的衣服和行李送過看守所去。
在看守所里度日如年的李滄,日日夜夜都在盼望能有家里的消息,哪怕是短短的幾句安慰的話。可是希望越大,失望也是越大,家里的無聲無息,讓他徹底地絕望了。
蓮湖公安分局經過細致的調查摸底,最后認定,李滄犯有盜竊罪、銷贓罪,判處勞動教養一年,臨走的時候,光頭對李滄說:“你的事兒,根本就不算什么事兒。可是到了這里,沒有事兒,也要給你整點事兒,要是就這么輕易給你放了,不就是說明他們抓錯了嗎?”
李滄整理一下簡簡單單的行李,點點頭說:“謝謝大哥對我的照顧,讓我沒有受到委屈。”
光頭說道:“你的家人也真是的,人也不來,錢也不給郵,天底下哪有這樣的爹媽呀?”
聽了這話,李滄不由得鼻子一酸,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他現在非常痛恨父親,也痛恨母親,在他最需要親情的時候,對他置之不理。
光頭拿出兩件衣服,還有二十塊錢,遞給李滄,說道:“算了吧,兄弟,別難過了。這些東西你拿著吧。”
李滄感動得痛哭流涕,說道:“謝謝大哥,你比我的親生父母還要好,我不會忘記你的。”
光頭說:“人有難處拉一把,這才夠哥們意思,等我們出去再見面吧。”
李滄難分難舍地握了握光頭的手,走出看守所。
在唐都三爻勞動教養所,由于李滄的案情輕微,加上李滄還有文化,所以,沒有人來為難他。而是讓他幫助教養所的管教干部,干一些抄抄寫寫的工作,也算是發揮了他的一技之長。
李滄白天忙于事務,不知不覺地就過去了。到了晚上有時候就輾轉難眠,他不能理解自己的父母為什么有這樣的狠心腸,竟然一次也不來探望,我懦弱的性格,當爹媽的能不知道嗎?我從小到大,從來沒有拿過別人的東西,爹媽應該相信我才是,在我無助的時候,我是多么的需要親情的溫暖呀!
每當想到這里,李滄都會情不自禁地淚流滿面,不住地抽抽搭搭起來。
挨他的獄友,是內蒙古的,安慰道:“別傷心了,還有不長時間,你就出去了,到時候,你家就能來人接你了。”
李滄哭著說:“不會的,家里不要我了,我也沒有這樣的爹媽,我恨他們!”
到了勞教解除的那一天,李滄滿懷希望的心情,忐忑不安地走出教養所的大門,盡管他怨恨父母,還是想見見久違的爹娘。結果讓他大失所望,大門口冷冷清清的,家里沒有一個人來接他。
李滄徹底地絕望了,這個家,我是不能回去了,就讓我在這里自消自滅吧!
六、張冠李戴
土門自行車交易市場的前面,有一條繁華的小巷,巷子兩旁店鋪林立,人流如織。商鋪的高音喇叭,從不間斷地播放著歡快的流行歌曲,以招攬顧客。
臨街有一家電子游戲廳,也是人滿為患。游戲機前坐著叼著煙的年輕人,手里不停地操縱按鍵。他們大呼小叫的,抒發著自己精神上的快感,不時還有難以入耳的叫罵聲,把游戲廳搞得烏煙瘴氣,也渾然不覺。
游戲廳后面的梧桐樹下,坐著幾個年輕人,正在推杯換盞,對屋子里雜亂無章的嘈雜聲,已是司空見慣,不足為奇了。
幾個人喝到興頭上,不約而同地劃起拳來。什么“六六六”呀,“七個巧”呀,八匹馬”呀,玩得暢快淋漓,不亦樂乎。
其中有個絡腮胡子,叫做虎頭,對正在啃著雞翅的伙伴說道:“老大,這幾天手氣咋樣?”
老大白白凈凈的樣子,名字叫做李倉,他慢慢騰騰地喝了一口啤酒,說道:“還行,出手一點點。”
虎頭挑起大拇哥,說道:“老大真是好樣的!”
李倉身旁坐著一個花枝招展的女人,用肉呼呼的乳房緊緊地貼在李倉的肩頭,撒嬌地說:“掙著錢也不告訴俺一聲。”
李倉借這個機會摸了她一把,說道:“還能沒有你吳曉鳳花的嗎?”
虎頭旁邊坐著的獵豹說:“就是就是。”
吳曉鳳瞪了他一眼,說道:“是個屁!”
獵豹笑了笑說:“你就知道屁,還能干嘛?”
吳曉鳳朝他吐了一口吐沫,使勁地摟著李倉的脖子,親了一口,笑道:“不告訴你。”
獵豹夾了一塊牛肉,放在嘴里,說道:“你不說,俺也知道。”
李倉笑瞇瞇看著他倆斗嘴,拿起煙來,虎頭知趣地給他點著。
這幾個臭味相投的人,從東北老家來到唐都,自詡為龍鳳虎豹,一天到晚不務正業,花天酒地,干著不勞而獲的勾當。
酒過三巡,虎頭好像想起來了什么,說道:“老大,那天我去唐都工學院閑逛,看見有個小子長得跟你一模一樣的。”
李倉放下酒碗,饒有興趣地問道:“還有這事?”虎頭點點頭,說道:“真的,我聽有個學生跟他的同學說的,說李倉讓學校保衛處抓起來了,在飛機系那里示眾呢。我就跟著他們去了。看見一個人彎腰巴叉地耷拉著腦袋,脖子上還放著一輛自行車。我想,壞了,是不是咱們偷學校的自行車犯事了,你讓人家逮著了?那里圍了不少人,我費勁巴力地鉆進去,看了半天,才發現不是你。給我心嚇得,拔涼拔涼的。”
獵豹有點不相信,問道:“你說的是真的假的?”
虎頭說:“騙你是王八蛋,那小子跟老大一個名字,也叫李倉。”
吳曉鳳也不相信:“真能扯,那個李倉的高矮胖瘦,你還看不出來呀!”
虎頭信誓旦旦地說:“撒謊是鱉犢子!他們倆個頭都一樣,胖瘦也差不多,不仔細看,真的分辨不出來。”
李倉哈哈一笑,說道:“說明俺有替死鬼了。”
虎頭說:“真是這么回事兒,咱們偷的六十多輛自行車,都安他頭上了。”
獵豹自作聰明地說:“這就是張冠李戴了。”
虎頭贊許道:“不錯不錯,是張冠李戴,是張冠李戴。”
李倉不屑地撇了撇嘴,說道:“保衛處那些犢子,不是我瞧不起他們,能干啥呀?”
吳曉鳳說:“哪個廟都有屈死鬼呀!”
獵豹說:“誰讓他長得跟老大一個模樣了?
李倉說:“怪不得那天去唐都工學院,那個門衛賊眉鼠眼的,死死地盯著我。”
獵豹說:“怎么看,也是他媽的白看。”
虎頭說道:“后來,聽說那個李倉,給弄教養所去了。”
幾個人聽了,一齊哈哈大笑起來。
獵豹提了個建議:“咱們眼下不能去唐都工學院了,他們現在看得挺緊的。”
李倉不屑地說:“現在誰還偷自行車呀,來錢太慢。”
虎頭和獵豹都把腦袋湊到李倉跟前,都想聽聽老大有什么想法。
李倉壓低了聲音,故作神秘地說:“眼下最暢銷的,有一種東西,歌廳舞廳都在用這個東西。”
虎頭感興趣的問道:“啥東西,這么暢銷?”
李倉說道:“搖頭丸。”
獵豹問道:“哪里有賣的?”
李倉說:“深圳。”
獵豹躍躍欲試,說道:“那咱們就去深圳。”
李倉說:“等我安排好的,咱們再去。”
虎頭和獵豹一齊鼓起掌來。
半天沒吱聲的吳曉鳳,擔心地問道:“這東西能犯事不?”
李滄笑道:“犯啥事?膽小不得將軍做,現在不弄,錢就讓別人掙去了。”
虎頭說:“老大那就聯系唄!”
獵豹也是摩拳擦掌的,也要大顯身手。
李倉老謀深算地說:“我先摸摸底。”
幾個人興高采烈地喝起酒來,好像發財致富指日可待。
他們幾個不知不覺地都醉臥在杯盤狼藉的桌子上,呼呼大睡。
天快黑了,吳曉鳳站了起來,攙扶起還在夢中的李倉,一步一步地走進屋子里。
她把燈點著,輕手輕腳地脫下李倉的衣服。
這時候,李倉醒過來了,看著秀色可餐的吳曉鳳,在燈光下是那樣的迷人,那樣的性感,不由自主地摟著她,撫摸她那碩大的乳房。
吳曉鳳假情假意地推托道:“不要,人家不要嘛!”
李倉嘿嘿地笑著,伸手去扒吳曉鳳的底褲。
吳曉鳳躺在床上,任憑李倉的手在身上摸摸索索地游走。
李倉把燈關掉,兩個人經過一陣激情四射的卿卿我我,然后雙雙進入溫柔夢中。
七、千里尋子
一晃,三個年頭過去了。
在這三年多的時光里,李滄始終是音信皆無,連封家書都沒有。
天天以淚洗面的王秀珍,每當想起漂泊在外的兒子,就有說不出的心痛。孩子是經過自己十月懷胎的結晶,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怎么能不讓自己肝腸寸斷呢?
她下定決心,要去唐都尋找生死未卜的兒子李滄。
李乃忠的內心,一直也在遭受著痛苦的煎熬,雖然當時氣憤異常,那是恨鐵不成鋼,過后想想,也是懊悔不已,覺得自己做事有些不近人情,最起碼見上孩子一面再回來,問問清楚是什么情況,再下結論。所以,當他聽到李滄解除勞動教養的那幾天,李乃忠背著王秀珍,天天去火車站,等候李滄的歸來。想彌補孩子失去太多的父愛。
所以,當王秀珍提出要去唐都尋找兒子的建議,兩個人一拍即合。李乃忠本來想陪王秀珍一起去,由于公務繁忙,只好讓她自己去。
于是,在桃花盛開的季節,王秀珍急急忙忙收拾好行囊,匆匆地登上火車。
到了唐都,王秀珍就匆匆忙忙地向唐都工學院趕去。
這時候的唐都工學院,已經是鳥槍換炮了,更名為唐都工業大學。
那個申闕德還在盡職盡責地查崗,看見王秀珍背包羅傘的,就問:“老太太,你是干嘛的?”
王秀珍說道:“我是李滄的母親,兒子已經好幾年沒有消息了,所以我來找找孩子。”
這個問題,申闕德沒有權力解決,他讓王秀珍去學校保衛處。
按照申闕德的指點,王秀珍摸摸索索地找到了保衛處。
現在的段其斌,已是鬢角花白,馬上就要退居二線了,他淡定地坐在寬寬大大的皮轉椅上,悠閑地抽著煙。
王秀珍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輕輕地敲了敲門。
段其斌已經接到了申闕德的電話,聽到李滄家里來人的消息,心中一陣不快。李滄現在跟我們學校一點關系都沒有,還來干嘛?但是,他還是不情愿地把門打開。
王秀珍開門見山地說:“我今天來,就是想打聽一下,李滄究竟犯了什么錯誤。”
段其斌說道:“啥李滄,啥犯錯誤,我咋不知道呢?”
王秀珍說:“你們說他偷自行車,還罰李滄500元呢!”
段其斌含糊其辭地說:“有這回事嗎?我怎么不知道呢?是你交的罰款嗎,錢給誰了?”
王秀珍說:“是李滄的父親交的罰款,他說給你了。”
段其斌問道:“他有收據嗎?”
王秀珍說:“李滄他爸說,你們沒給開收據。”
段其斌“噗嗤”一笑,說道:“真能扯,我們這么大的單位,罰款能不給開收據嗎?那不是說我把錢貪污了嗎?這樣吧,你不是說李滄他爸交的罰款嗎,你讓他來,咱們當面對證一下。”
王秀珍氣得七竅生煙,說道:“你這不是強人所難嗎?我們大老遠的來這里容易嗎?”
段其斌還不溫不火地說:“這關系到我的名譽問題,懂不懂?”
王秀珍說:“難道說我們是無中生有嗎?”
段其斌說道:“說話辦事要講證據,要不就是血口噴人。”
王秀珍氣得渾身上下直哆嗦,真的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段其斌又說:“我們學校從來沒有處理過這樣的事情,你說的李滄偷什么自行車,我們根本就不知道。”
面對不講道理的段其斌,王秀珍真的無可奈何,只好灰溜溜地離開保衛處。
走出學校的大門,王秀珍感到悲痛欲絕,止不住的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她止住了悲傷,想去三爻勞動教養所,查一查李滄的有關情況。
馮所長熱情地接待了王秀珍,給她讓座,倒茶。
王秀珍放下背包,坐在沙發上,掏出手絹擦了擦臉上的汗。
馮所長客客氣氣地問道:“大姐,看你不是我們唐都人吧,來我們這里有事嗎?”
王秀珍說:“我家是東北的,我兒子李滄前幾年在這里勞教過,我想了解一下他的案情。想知道他究竟有多大的罪過。”
馮所長說:“好的,你等一下。”
馮所長找出李滄的卷宗,查看了一下,說道:“因為盜竊和銷贓自行車。”
王秀珍問道:“問題嚴重不?”
馮所長說:“就一輛自行車,嚴重啥。”
王秀珍說:“學校不是說六十多輛自行車嗎?”
馮所長說道:“經過公安機關認定,就一輛自行車,六十多輛,那是學校捕風捉影,沒有的事。”
王秀珍又問:“就算是偷了一輛自行車,夠勞教嗎?”
馮所長說道:“按照法律規定,屬實不夠勞教的,當時你家要是來人,我們教育一下,就能把孩子領回去了。”
馮所長的話,讓王秀珍懊悔不已,當初要是跟孩子見見面,就不會有今天這個結果了。
王秀珍說:“謝謝馮所長。”
馮所長笑著說:“不用客氣,這也是我們分內的工作。小伙子挺好的,我對他有印象。”
王秀珍又一次地哭了起來,說道:“孩子好幾年沒有消息了。”
馮所長安慰道:“你再找找,說不定在街上就能遇見呢。”
王秀珍聽了,謝過馮所長,走出了勞教所。她決定去土門碰碰運氣。
王秀珍走在酷熱的陽光下,身上臉上全都是汗水,她全然不顧,眼睛不住地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四下搜索,希望李滄那熟悉的身影出現在自己的眼前。
晚上,王秀珍住在路旁沒有幾個旅客的小旅館里,簡簡單單吃了點飯,就來到服務臺,拿出李滄的照片,讓老板娘看。
老板娘仔細端詳了一會,說道:“這不是李倉嗎,你怎么會有他的照片呢?”
王秀珍心中一陣激動,說道:“你怎么認識他呢?”
老板娘說:“實不相瞞,李倉以前就住在這個巷子里面,他們一共四個人,其中有個女的,經常在一起吃吃喝喝。最近好長時間沒看見他們了,聽說又進去了。”
王秀珍暗暗生氣,這孩子,真是耗子尾巴生瘡,沒治了。
老板娘忽然好像想起來什么似的,說道:“你往前走不遠,就有一家賣酒的鋪子,那個女的,以前就老跟李倉在一起。”
王秀珍說:“好,我去看看。謝謝你呀!”
老板娘說:“客氣啥,你是他媽吧?趕緊去吧!”
朝陽酒家,是專門經銷來自朝陽特產的白酒,一位二十幾歲的女孩子,坐在門口的樹蔭下納涼。
王秀珍走到她跟前,說道:“小妹妹好!”
女孩子抬起頭看了看王秀珍,說道:“大姐好!你要買酒嗎?”
王秀珍拿出李滄的照片,問道:“你認識這個人嗎?”
這個女孩子正是吳曉鳳,她把照片拿在手里,看了半天,說道:“看著面熟,不認識。”
王秀珍有些迷茫,說道:“有人說你們經常在一起,怎么會不認識呢?”
吳曉鳳問道:“他是你的什么人呢?”
王秀珍說:“他是我兒子,名字叫做李滄。”
吳曉鳳想了想說:“他是唐都工學院的吧?”
王秀珍說:“對對對,你是怎么知道的?”
吳曉鳳說:“好幾年以前吧,你兒子在學校被示眾,說是李倉偷自行車,我們就有人看見了,還以為真是跟我們在一起的李倉呢,后來才發現,被示眾的也叫李倉,而不是跟我們在一起的李倉。”
王秀珍問道:“你說啥,啥李滄?”
吳曉鳳說:“我們一起的,也有個人叫李倉,跟你兒子長得一模一樣,不仔細看,根本就分別不出來。”
王秀珍說道:“還有這回事?”
吳曉鳳說:“肯定是你兒子李倉背黑鍋了,偷自行車的,是我們這個李倉,那六十多輛自行車,都是我們這個李倉偷的。”
聽了這話,王秀珍又是一陣的痛哭流涕,兒子,你太冤屈了,媽媽錯怪你了。
八、一病不起
王秀珍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有氣無力地回到家里。幾天來的奔波勞碌,她感覺渾身的骨頭架子都要散開了,她想休息一會,就躺在床上。屋里悶熱悶熱的,有些讓人透不過氣來,她坐起來,推開窗戶,一股清風飄然而至,身上感覺到有一絲的快意。
吳曉鳳給王秀珍提了一個建議,說你這樣尋找孩子,無疑是大海撈針一樣,不如在大街小巷粘貼一些尋人啟事,也許就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于是,王秀珍就風塵仆仆地回到家鄉。
李乃忠下班以后,推掉一個飯局,急急忙忙往家趕。他在想象見到兒子的一剎那,會是什么樣的情景。他想好了,以后對待兒子,要拿出真摯的父愛,彌補兒子那顆孤獨的心。
當李乃忠打開房門, 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的是,屋子里并沒有兒子的身影,只有面容憔悴王秀珍,萎靡不振地倒在那里。
他迫不及待地問道:“兒子呢,沒跟你一起回來嗎?”
王秀珍看見李乃忠回來了,掙扎著站了起來,舉起無力的拳頭,使勁地敲打李乃忠的胸膛。
李乃忠不解地問道:“你這是干嘛呢?”
王秀珍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說道:“你去唐都,也不問個明白,就稀里糊涂把錢交了,你倒是聽聽兒子說說呀!”
李乃忠說道:“學校有什么問題嗎?”
王秀珍抽抽搭搭地,把她在唐都的所見所聞,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李乃忠氣得火冒三丈,感覺熱血直沖斗牛,罵道:“段其斌這個王八蛋,可把我兒子害慘了,這不是明擺著栽贓陷害嗎?明天我就去唐都,找段其斌要人!”
李乃忠話剛說完,忽然他一個趔趄,沒有站穩,一頭摔在地上,嘴里吐著白沫。
王秀珍慌里慌張地彎下腰,想把李乃忠扶起來,可是李乃忠身材魁梧,自己怎么用力拽,也拽不起來。
李乃忠躺在地上,痛苦地抽搐著,終于昏了過去。
王秀珍趕緊喊左鄰右舍過來幫忙。
鄰居們急三火四地打電話叫救護車,還有懂得一些醫學知識的,掐著李乃忠的人中。
不一會兒,救護車呼嘯而至,把昏迷不醒的李乃忠拉到醫院。
經過醫生確診,李乃忠患有嚴重的高血壓,高血脂,腦梗塞,下地走路,也是奢望,只能住院治療。這樣一來,李乃忠別說去唐都,就是上班都成了問題,王秀珍衣不解帶地在醫院里忙前忙后,為了這個家,她不辭辛苦地伺候李乃忠,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夠重新站起來,恢復往日的威風。
躺在病床上的李乃忠,現在也是情不自禁地流著眼淚,怨恨老天對自己太不公平,盡管王秀珍好言相勸,也是收效甚微,終日以淚洗面。
王秀珍何嘗不是如此,兒子杳無音信,丈夫臥床不起,所有這些都需要自己去面對。她暗暗鼓勵自己,一定要堅強,千萬不能倒下。家里需要自己,兒子更是需要自己。
檢察院的領導,還有那些朝夕相處的同事,不約而同地來探望李乃忠。
李乃忠用顫抖的雙手拉著檢察長,含糊其辭地說:“謝謝……謝謝領導,我……我給大家,添……添麻煩了。”
檢察長安慰他說:“老李,你安心養病,你放心,我們會經常來看你的。”
李乃忠又一次大哭起來,王秀珍連忙給他揩眼淚,自己也流下了傷心的淚水。
領導和同志們看到這個場面,也是心酸不已,也是愛莫能助,他們個個慷慨解囊,掏出慰問金,放在李乃忠的床前。這更讓李乃忠激動不已,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流淌。
看見往日叱咤風云、侃侃而談的李乃忠現在這樣,大家心里都是沉甸甸的。
王秀珍收下禮品和慰問金,不住地說道:“謝謝各位領導,謝謝大家,我替老李謝謝你們!”
領導寒暄了幾句,就走出了病房。
在路上,大家都唏噓不已,百感交集。大家都知道,李乃忠是個嫉惡如仇、認死理的人,遇事好鉆牛角尖。尤其是看不慣官場上的吃吃喝喝、迎來送往那一套,認為這樣就毀了檢察官的形象,敗壞了檢察官的聲譽,往檢察官臉上抹黑。說話的時候,就沒有底氣。
李乃忠的親戚朋友,王秀珍的親戚朋友,還有街坊鄰居,都來看望李乃忠,對他的病情都非常關注,都希望他快些好起來。
李乃忠看見這么多親人前來看望自己,又是一次的熱淚盈眶,他的眼睛里面好像有著無窮無盡的淚水,每時每刻都能往外流淌。
王秀珍守候在他的身旁,隨時隨地地給他擦干眼淚,有時候,也陪他一起哭泣。
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王秀珍就在想,為什么這么多的苦難,都降臨在我的頭上呢?
唯一讓她感到欣慰的是,小兒子非常爭氣,現在也在讀大學。他沒有遇見唐都工大那樣沒有師德的老師,也沒遇見像段其斌那樣的保衛處長,所以,他的學業也是順風順水的。
經過幾年的治療,李乃忠的病情不但不見好轉,反而越來越重了,而且添加了新的病種,腎臟衰竭,也就是人們常常說的尿毒癥。隔三差五就要去透析,弄得李乃忠苦不堪言。原來170多斤的體重,現在只剩下70多斤了,遠遠望去,好像一具骷髏坐在那里。
李乃忠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夠看見兒子李滄,看不見兒子,他死不瞑目。
他知道自己來日不多了,就想看看李滄,來表達一下自己懺悔的心情。
李乃忠每天都是倚在床頭,兩只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門口,希望會有奇跡發生。
然而,李滄卻是始終沒有出現,這是他心中永遠的痛。
李乃忠知道,是自己的簡單粗暴,固執己見,才造成今天讓人難以接受的局面,但是,人世間最難買的,就是后悔藥,當你大錯鑄成的時候,恐怕說什么,也是無濟于事了。
窗外,鵝毛大雪在呼嘯的北風中漫天飛舞,紛紛揚揚,大地白茫茫的一片,厚厚的大雪,蓋住了山川,蓋住了原野,一片銀白色的世界。
在這數九寒天,李乃忠帶著萬般無奈的思緒,還有萬般的遺憾,走完了自己的人生路。這一年,他只有五十八歲,也算是英年早逝,實在是令人惋惜。
壯志未酬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用在李乃忠身上,也許是恰如其分的。
九、再下唐都
又是一年春草綠,依然十里杏花紅。
經過幾個月痛苦的煎熬,王秀珍逐漸地從喪夫的陰影當中走出來,生活還要繼續,歲月還在生生不息。人生的苦難,讓她變得更為堅強,她擦干了眼淚,還要把李乃忠未盡的心愿完成,那就是繼續去唐都尋找生死未卜的兒子李滄。
王秀珍這次橫下一條心,說什么也要千方百計地找到兒子。
唐都火車站,永遠都是那樣的熙熙攘攘,人來人往。
王秀珍剛剛走出火車站出站口,迎面來了一位面帶愁容的妙齡少婦,問道:“大姐,你去哪兒?”
王秀珍看了看她,說道:“我去土門。”
少婦用手一指,說:“看見沒,那輛車就是。”
王秀珍說道:“謝謝大妹子!”說完,轉身就要走。
少婦說:“不要著急,那車等一會兒才能發呢,我這有個戒子,你要不?”
王秀珍說:“不要。”
少婦說道:“我這是祖傳下來的,要不是兒子得了白血病,誰舍得賣呀!”
王秀珍問道:“你兒子多大呀?”
少婦說道:“我兒子才八歲,病兩年了,家里的錢都花光了。”說完,眼淚也流了下來。
王秀珍問道:“孩子他爸呢?”
少婦擦了一把眼淚,說道:“小孩子他爸,就在土門的建筑工地打工,一年多了,也不給發工資,找老板去要,還讓老板手下的給打了,住院都沒錢,只好在家養著。”
王秀珍聽了,也是深表同情,世界上受苦受難的人,真的是太多了。
少婦問道:“你能幫幫我嗎?”
王秀珍說道:“實不相瞞,我來唐都,就是來找兒子的,已經好多年沒有消息了,真的幫不了你。”
少婦說道:“看起來,我們是同病相憐呀,那你快點上車去吧,別耽誤了。”
王秀珍從兜里掏出100塊錢,遞給少婦說:“這是大姐的一點心意,給孩子買點吃的。”
少婦感恩戴德地說:“謝謝大姐,有了這錢,我就能回家張羅錢給孩子看病了。”說完,她朝火車站售票處走了過去。
王秀珍到了土門,有些眼花繚亂了,原來那些低矮的房子,還有曾經繁華的街道,一概沒了蹤跡,展現在眼前的,是高樓林立,氣象萬千,寬敞的馬路上,各種品牌的汽車川流不息。
王秀珍走過幾條馬路,看見有一排平房,好像還有人居住,就走了過去。
這是一處等待拆遷的居民區,有的人家已經搬走,成了居無定所的流浪人員的樂園。還有幾家釘子戶,依然屹立不動,在漫天要價,維護著自己的經濟利益。 她壯著膽子,挨家挨戶地看著,尋找可能發現兒子的蛛絲馬跡。
王秀珍在一間只剩下殘垣斷壁的地方,發現了一些線索,靠墻角的地上,鋪著紙殼做成的床鋪,零零散散地堆放著一些物品。讓她心頭為之一振的是,床鋪上面的枕巾、褲子、茶缸、都是那樣的眼熟。旁邊還有幾張報紙,齊齊整整地摞在一起。不由得她又驚又喜,謝天謝地,總算是功夫不負有心人,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她就坐在床鋪上,把隨身攜帶的饃,還有水,放在身旁,靜靜地等待兒子回來。
唐都的天氣,悶熱得像個蒸籠,沒有一絲風的破房子,更是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王秀珍汗流浹背地坐在那里,找了一塊紙殼扇著,隔一會兒就站起來往外看看,她就這樣,癡癡地等待著,期待奇跡出現。
到了晚上,天已經黑了,還是沒有人回來,心力交瘁的王秀珍,只好不依不舍地離開這里,去附近的小旅館住下。
第二天,天剛剛蒙蒙亮,王秀珍就起來了,還是去那個破房子尋找李滄。
破房子里面,坐著一個蓬頭垢面、滿臉胡須的壯漢,兩只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好像薩達姆一樣的兇惡。
王秀珍硬著頭皮走了進去。
那個好像薩達姆的人,露出一臉的兇相,問道:“你是干嘛的?”
王秀珍拿出李滄的照片,怯生生地道:“我是來找兒子的,你看看,認識這個人不?”
“薩達姆”接過照片,把眼睛揉了揉,仔細地辨認一下,說道:“好像認識。”
王秀珍忙問:“他現在在哪里呢?”
“薩達姆”說:“這小子好幾天沒看見了,不知道鉆哪個耗子窟窿里去了。”
王秀珍指著茶缸問道:“這個茶缸是他的吧?”
“薩達姆”點點頭,說道:“是他的。”
王秀珍心里踏實多了,懸在嗓子眼的心,也平穩地放在肚子里了。
“薩達姆”的眼睛,死死地盯著王秀珍的挎包,王秀珍會意地從挎包里拿出來剛剛買的肉夾饃,還有豆漿,遞給他。
“薩達姆”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看樣子,好幾天沒吃飽飯了。
王秀珍坐在那里,看見“薩達姆”吃完了,就跟他商量:“你能不能幫我找找李滄?”
“薩達姆”說道:“能,反正我也沒事兒。”
于是,兩個人在炎熱的唐都走街串巷,走了好幾天,都是無功而返。
一天,王秀珍一個人行走在毒花暴日的大街上,尋找可以粘貼尋人啟事的地方。突然間,她一下子昏倒在馬路上,灼熱的瀝青,把她的胳膊燙出了好幾個大泡。幸虧好幾個過路人及時撥打了電話,來了一輛救護車,把王秀珍送到醫院進行治療。
王秀珍出院以后,回到旅館,又去找“薩達姆”,看看有沒有李滄的消息。
哪知道“薩達姆”也無影無蹤了,王秀珍真的有些絕望了,難道說兒子真的找不到了嗎?
這時候,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徹底毀滅了王秀珍的尋子夢想。
震驚世界的汶川大地震,也波及到了唐都,讓人感到世界末日來了一般。還有那連續不斷的余震,更是擾亂著人們脆弱的神經。他們爭先恐后地從樓房里跑出來,無助地望著天空。
大地震奪走了數萬人的生命,讓人感到,在大自然面前,人類是那樣的渺小,是那樣的不堪一擊。
王秀珍看見那些失去親人的痛苦,毅然傾囊相助,然后帶著萬般無奈,返回了家鄉。
十 、鍥而不舍
斗轉星移,時光荏苒,又是幾年過去了。王秀珍也由風姿約綽的美麗少婦,變成了白發蒼蒼、滿臉皺紋的古稀老太了。
小兒子李霖,已經牽著美麗的新娘,步入了婚姻的殿堂,并且有了一個活潑可愛的女孩,給雪上加霜的家庭帶來了新的氣息。一家人告別了阜邱這個讓人傷心之地,來到省城謀生。
王秀珍發揮了自己的一技之長,開設了一個小規模的補習學校,然后在省城買了房子,在這里安居樂業了。
盡管如此,最讓王秀珍割舍不下的,還是大兒子李滄,十幾年了,都是沒有音訊。有時候,她就坐在電視機前,收看唐都電視臺的節目,她想,如果李滄再一次違法亂紀,在電視臺曝光了,就有兒子的消息了。可是,每次都是事與愿違,只好失望地關了電視,在漫漫黑夜當中,去想象兒子的模樣。
小時候的李滄,是家里的驕傲,不論在小學,還是在初中高中,學習成績在班級里面都名列前茅的。尤其是有一次,在全市奧林匹克數學競賽中,獲得了第三名的好成績,讓王秀珍喜不自禁,連連稱贊。
她知道,是李乃忠的粗暴脾氣,讓膽小怕事的李滄沒了脾氣。做什么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引起李乃忠的暴怒,而招來一頓暴打。
她想,也許李滄現在已經成家立業,娶妻生子,過著和和美美、平平淡淡的日子。她還想,也許李滄現在已經不在人世,去了另外一個世界了。 每當這個時候,王秀珍的眼淚都好像斷了線的珍珠,止不住地流下來。
十幾年來,心酸的淚水,始終伴隨著飽經風霜的王秀珍。盡管沒有兒子的消息,依然不能放棄,只要她還活著,就要盡自己的最大努力。哪怕是大海撈針,也是在所不惜。
這樣,年過花甲的王秀珍,再一次踏上西去的火車,去追尋兒子的足跡。
當她站在土門的街上,才發現,這里已經物是人非了。昔日那些低矮的小平房,已經沒了蹤跡,一座座的高樓拔地而起,現代化的唐都,已經成為名副其實的大都市了。
王秀珍欲哭無淚,她懷著沉痛的心情,邁著沉重的腳步,毫無目的地向前走去。
在桃園這個地方,還保留著城中村那寒酸的模樣,高低錯落的房屋,還在倔強地挺立著。王秀珍希望在這里能夠碰見溫柔善良的吳曉鳳,或者還有那個滿臉胡須的“薩達姆”。
王秀珍還是抱著一線希望,拿出李滄的照片,讓路人辨認。同時還不住地往電線桿子上粘貼尋人啟事。
正在這時,走過來兩個氣勢洶洶的城管人員,大聲呵斥道:“老太太,干嘛呢?”
王秀珍客客氣氣地回答:“兒子丟了,貼幾張尋人啟事。”
城管說道:“你以為是你家炕頭啊,想咋地就咋地呀?”
王秀珍說:“你看看,這電線桿子上面不是還有別人貼的廣告嗎?”
城管說道:“別人貼,我沒看見,就看見你了,對于你這種影響市容的做法,要進行罰款處理。”
王秀珍說:“不讓貼就不貼唄,罰啥款呀?”
城管說道:“就憑你態度不老實,罰款加倍!”
王秀珍說:“啥叫不老實,我咋地了?”
城管來到王秀珍的跟前,伸手來搶她手里的尋人啟事。
王秀珍把剩下的尋人啟事塞進挎包里,用手攔著城管。
城管怒不可遏,喝道:“還反了你了。”
他們仗著人高馬大,就來撕扯王秀珍。
這時候,一輛小車停在附近,車上下來兩個人,其中一位女士問道:“你們這是在干嘛?”
城管不耐煩地說:“不關你的事,該干嘛就干嘛去!”
來人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女人,高挑的個子,平靜地說道:“我是唐都電視臺記者陳穎,問問不行嗎?”
城管一聽這話,立馬蔫了,笑著說:“我是逗老太太玩呢!”
王秀珍看見陳穎,連忙走到她的身旁,哭著說:“他們要搶我的尋人啟事。”
城管解釋說:“不是告訴你不讓隨便張貼廣告嗎,你也不聽。”
陳穎說道:“ 你們的工作作風還是有問題,不能這樣對待老百姓,他們都是你們的衣食父母,懂不懂?”
城管點頭哈腰地說:“是是是!懂懂懂!”
說完,兩個人像耗子見貓似的,規規矩矩,灰溜溜地走了。
陳穎看著心有余悸的王秀珍,問道:“大姐,你是咋回事,貼啥尋人啟事?”
王秀珍好像看見親人一樣,聲淚俱下地述說自己的不幸遭遇。
陳穎也為王秀珍鍥而不舍,千里尋子的精神感動了,她說:“這樣吧,你跟我去電視臺,做一期節目,效果可能會好一些。”
王秀珍千恩萬謝的,跟著陳穎來到電視臺。
王秀珍雖然經常站在三尺講臺給學生們上課,可是面對攝影機的鏡頭,還是有些不習慣,有些語無倫次。
陳穎在一旁鼓勵她:“放松,放松一點。”
過了一會兒,王秀珍就適應了,就把失去兒子十幾年來的點點滴滴,詳詳細細地講述了一遍,說到傷心之處,不由得放聲痛哭起來。
陳穎也被深深地感動了,也流下了同情的眼淚。
節目錄制完畢以后,陳穎說:“大姐,是這樣,我們還要剪輯一下,過幾天才能播出,不如這樣,你是不是先返回家里,等候我們的消息,你看咋樣?”
王秀珍想了想,感覺陳穎說的很有道理,自己一個人孤身在外,也怕出現上次昏倒在路旁的情況,讓家里的孩子擔心。她還怕自己遭遇什么不測,成為客死他鄉的老太婆,就同意了陳穎的建議。
過了幾天,王秀珍坐在家里的沙發上,真的看見了唐都電視臺給自己錄制的節目,叫做《白發親娘千里尋子》,讓她得到了安心。她想,不管事情的結果如何,自己是盡力了。
王秀珍始終都在期盼,希望有那么一天,一個活生生的、身材魁梧的李滄,會突然出現在自己的眼前。那么,就是死而無憾了。
一個風華正茂、前途無限的大學生,因為受到一位沒有師德的老師的刁難,又被學校保衛處以莫須有的罪名誣陷,加上家長不近人情的冷漠,從而讓一個鮮活的生命始終處于游離狀態,十幾年來,生死未卜,不能不說是人世間的一場悲劇。
這,究竟應該怪誰呢?
(責任編輯 劉冬楊)
李永治,男,1946年1月出生在遼寧省鞍山市千山鎮。當代農民,初中文化。鞍山市詩賦協會會員,鞍山老年書畫研究會會員,千山文學社發起人。已經由中國國際文化藝術出版社出版長篇小說《路在腳下》,現在是國內知名網站簽約作家。酷愛旅游,喜歡游歷祖國的大好河山。閑暇時間寫作,讀書,筆耕不輟,在網絡上發表作品,在文字中尋找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