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彥耘
很早以前,我就想寫王迅,總是感覺到無法下筆,所以就把這事擱起來了。
前些日子,他突然找到我,要我給他弄一份人身意外保險單。我說,王迅,你咋跑開保險了,這可是一件費力不討好的差事啊。他說,所以我才找你呀!
王迅比我大三歲,前年退的休。退休前是鎮政府一名公務員,負責編一張小報:土默川報,四開八版,他是其中一位編輯。我說,你退休有退休金,大概能拿三千多塊錢吧?他說,差不離,三千多塊錢對于我們這樣的人來說,并不多呀!我聽了他的話,吃了一驚。他原先可是一個只掙工分的農民啊。那些年他所奮斗的目標不就是想變為城鎮戶口,有一份工作,掙上薪水嗎?如今他達到了,并都如愿以償,這翻天覆地的變化難道幾年間他就忘了嗎?我感覺他有點那個,于是對他說,二十幾年前,你還記得不,也是在這么一個寒冷的冬天,你推開我的辦公室門,要我給你跑工作的事兒?他說,記得,記得,咋能忘了呢。
三十多年前,我的一位老師,突然從呼和浩特跑來找我,說他遇到一件麻煩事:內蒙古挖“內人黨”,他的一位同事為開脫自己,供出不少“內人黨”,其中就有他。他想躲躲風頭,求我給他找個安全的地方。我一聽這事,感覺問題挺嚴重。為了讓我的老師安全地躲過這一劫難,我自然而然想到了王迅。王迅那時還是吳壩鄉王老亮營一位農民。他的家我去過。他哥哥是王老亮營大隊黨支部書記,人很正直,憨厚,在村子里很有威望。村子里多數人家又都是他們的本家,所以我覺得躲到王迅那里,安全系數比較大一些。我找到他,把這事跟他一說,他很爽快地就答應了。
王迅跟我是校友,也是文友。他比我大兩屆。他高中畢業那年,正好趕上文化大革命,后來就回鄉了。那時候我們都很年輕,鎮上有幾個舞文弄墨的年輕人,學校又沒什么事,我們很快就湊在了一起。譬如寫詩的王俊平、寫小說的杜恒、寫兒童文學的王恒祥、畫畫的張功德、作曲的張貴生。我愛好文學評論。王迅愛寫詩,尤喜民歌。他寫的爬山歌很有味道,有些作品已發表在內蒙古日報和漠南日報上,很有影響。我們這些人經常聚會,是那時候薩拉齊小鎮上的“竹林七賢”。我們這七人中數王迅歲數大,唯有他的家在農村。我們這些人聚會的時候,他總是表現出一些自卑。我們大家都很清楚,常常勸他,命運是靠自己改變的。他聽了也不發表自己的意見,只是一個勁兒地嗯嗯。王迅的個頭不高也不矮,中等身材,面皮白凈,身體很強壯;他的性格很內向,知識很淵博。我們都去過他家。他家有四個大書架,書架上全是我們喜歡看的書。有屈原的《離騷》、劉勰的《文心雕龍》、司馬遷的《史記》……李白、杜甫、白居易、歐陽修、孟浩然、李清照、馮夢龍……古典的、現代的各種文集、選集應有盡有,那真是一座書庫啊!我們當時都很驚訝,這家伙從哪兒弄來這么多珍貴的書籍!最讓我們驚嘆的是,他喜歡收集民歌,已經收集了厚厚的三個大本子,密密麻麻的,還分了類。現在回想起來,那是些多么寶貴的資料啊!
文化大革命后期,這老兄不知為什么突然做出了一個叫我們無法理解的決定,要棄文學醫。我聽了這個消息,心里很不安。在一個漫天飄著雪花的上午,我騎著自行車順著去吳壩鄉的大道,直奔王老亮營村,順便還帶了兩瓶酒。
那時他還沒結婚,家里就一個老父親(他母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他看到我很高興,說,我還正琢磨著要去找你哩。我說,這叫心有靈犀一點通啊!他父親見了我也很高興,還跟我說了幾句話,然后到里屋給我們炒菜去了。他炒了一大盤雞蛋,從甕里撈了一盤亂腌菜,擱到小炕桌上,然后對我笑嘻嘻地說,你倆叨啦著,我出去一會兒。然后就走了。
我倆就這么坐在暖融融的火炕上邊喝邊聊了起來。
我問他,你咋想起要學醫?他說,這也是沒辦法啊。我說,你學醫又沒有基礎,這不是在胡鬧嗎?他說,沒基礎就不能學醫啦?李時珍不也是靠自學成為一代名醫的嗎?然后他很意味深長地對我說,萬事開頭難,但只要有恒心,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我說,對呀!你搞文學搞了這么多年,已經有了一定基礎,為什么就不堅持下去呢?他說,這個問題不是沒考慮,我考慮了好長時間才做的決定。堅持這么多年依舊沒什么成績,人不能不撞南墻不回頭啊,所以我放棄了。
他的觀點,讓我無言以答。
他告訴我,他決定從中醫的“湯頭”背起,然后再學習些中醫和西醫方面的一般知識。他說,他并不想在醫學上有什么發展,他只是覺得現在的農村很需要“赤腳醫生”,將來能當個正直的、受農民歡迎的“赤腳醫生”,他就心滿意足了。
那天,我倆暢談了整整一天,直到夜幕四合,直到外面的雪花鋪滿了大地,鋪了厚厚的一層,我才戀戀不舍地離開了王迅。臨走,王迅讓我從他的書架上挑選了一些我喜歡看的書——整整一麻袋啊!
經過十幾年的苦學,醫學也并沒有讓他的命運有所改變。后來他就結婚了,并且有了孩子。頭幾年我們還不時地去看他,后來我們就發現他已不喜歡我們去他的家了,對我們的到來不僅表現出冷漠,還表現出煩躁和不安的情緒,于是我們就慢慢地去得少了。直到1980年,我的那位老師突然平步青云,升到了自治區一個廳級領導職務,分管人事和組織工作,王迅的命運才有了實質性的轉機。
關于王迅是怎么打聽到我的老師升職,并掌管著組織和人事工作的,這對我來說一直是一個謎。總之,那天他是急不可待地在一個瑞雪飄飄的早晨敲開了我的辦公室門。他說明來意,并讓我跟我的老師說說。我說,你直接去找他不是更好嗎?他嘿嘿地一笑說,我不好意思。我說,你呀,到這時候了,還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在他最困難的時候幫助過他,你是他的救命恩人吶!去吧,我想他會幫你的。說完,我就把我的老師的家庭住址、聯系電話告訴了他。臨走,我還特別囑咐他,去之前買些禮品,千萬不要空著手去人家。他說,知道。其實他根本就沒聽我的話。后來我才知道,去的時候,他什么禮品也沒有帶,只帶了一蛇皮口袋葵花籽兒……
不過還好,我這位老師也沒計較他,反而還請他在一家高級餐館吃了一頓飯。沒過多久,我的這位老師就跟旗委人事部門打了個招呼,然后王迅就上班了。當時,旗里正醞釀著要辦一張小報:土默川報,正缺少人手。我把他的情況跟旗長一說,旗長說,行呀,咱們現在不正缺少這方面的人才嘛?于是,王迅就當了報紙的編輯。王迅當了編輯之后,工作非常辛苦。旗里的一些重要活動,不僅在《土默川報》上得到了及時的報道,王迅還把一些重要事件寫成消息、通訊發表在《漠南日報》和《內蒙古日報》上,很受旗長的賞識。那些年,他不僅把家搬到了小鎮上,還給他的愛人解決了一份工作(旗五七廠)。他的職稱問題,也由初級轉為中級,退休前還評了副高。
王迅退休后,按說衣食無憂,應該知足了,咋跑開了保險?我問他,王迅,你家里是不是遇上了什么困難啦?都這把年紀了,還風里來雨里去的,你可要對我說實話啊?他憨憨地一笑說,家里挺好的,挺好的,你嫂子也退了,身體挺好。你侄子師范學校畢業后分配到漠南,當了老師,你侄女也在漠南,在一家廣告公司搞平面設計。他們都成家了,我孫子都五歲了。
我說,既然是這樣,那你瞎跑什么?他又憨憨地一笑,我在家里坐不住啊!
我說,你咋就坐不住,在家里寫寫你的童年、青年、壯年和晚年,那是多么有意思啊。
他說,沒意思,沒意思,寫那些東西干甚,有那閑工夫還不如出來跑跑。說到這里,他把椅子往我跟前拉了拉,很神秘地說:“不瞞你說,我覺得跑保險挺有意思的。你知道不,我跑了不到一年, 已經跑到了這個數。”他伸出了三個手指頭。
我問:“是三萬?”他搖了搖頭,小聲地告訴我:“是三十萬。”然后說:“你幫我一把,如果到年底能跑到四十萬,我就可以拿到這個數。”說完,他又伸出了三個手指頭:“并且還能晉升為部門經理,我就能領上月工資了。”
打那以后,王迅隔三差五就來我辦公室一趟,來了也不多說話,坐一會兒就走了。時間久了,我覺得有點對不住他,于是就給我兒子買了一份人身意外保險。
(責任編輯 劉佳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