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漫漫，街燈微亮

維朵

原本只想小憩一會兒，沒想到被陸敏逮個正著：“上班了，現在的年輕人都這么懶！”她是這個縫紉廠里脾氣最暴躁的組長，但也是績效最好的組長。所以即使她再嚴厲，我們也是敢怒不敢言。

天氣太熱，車間里所有人都急躁，除了轟隆隆的機車聲外，還有工友們此起彼伏的埋怨，一到夏天整個車間都是這么亂哄哄的。

當陸敏第三次指責我效率低下影響整組效率時，我再也沒按捺住：“是，我動作慢，不是每個人天生就是個干活能手，都是一步步練出來的。我這個活才上手，你就拿熟練工的要求來衡量我，有這么欺負人的嗎？覺得我慢你把工作分配給別人好了。”

陸敏與我對視了好一會兒，轉身離開了，明明是喧鬧的車間，我總覺得她的背影特別落寞。

如果不是她持續地嫌棄我，我大抵是不會這般抵觸的，更不會駁了她想讓我提高效率的好意，所以話剛說出口就有些懊悔。

其實陸敏對我挺好的，兩年前我來到深圳打工，開始找的是服務員或者銷售一類的工作，可因為我性格內向不善言辭，好幾回尚在試用期的時候就被辭退了。當時窘迫的生活環境讓我沒法四處游蕩，只好來到服裝廠做小工。那時候的陸敏已經是車間組長了，她看我干活挺勤快，便問我要不要學電車，薪酬會高得多。我一開始什么都不會，是她手把手教我怎么用縫紉機，工序該怎么做，直到我成為熟練車工，有了一技傍身。

一起住在員工宿舍的時候，陸敏不時會約上一群人出去吃飯改善伙食，在大家散場的時候，她會善意地提醒我，需不需要將剩下的菜打包回去第二天吃。對于當時的我來說，溫飽還是個問題，所以這個提議我很高興地接受了。后來有人問我，陸敏這樣做是不是讓我很丟面子，我非常生氣地回應：溫飽比面子重要得多，而且，那也不是丟面子的事，而是值得感恩的事。

陸敏所有的指責和訓斥幾乎都是工作需要，我明白，但次數多了難免生出怨懟之心，一來二去便劍拔弩張了。

那次頂嘴之后，陸敏似乎刻意避開我，她這般疏遠讓我心里不是滋味。

那陣子我總是小錯不斷，終究釀成了大的紕漏。我粗心用錯了模板，我那道工序需要重新返工。所有線全部手工拆除，再用正確的模板重新做，工程浩大。

望著那一堆要返工的東西，我的腦袋成了一堆漿糊。

我拿著把小剪刀艱難地拆線，一塊布料接著一塊，下班時間來臨，眼看著同事們一個個離開，偌大的車間剩下沒幾個人，機車發出的響聲異常尖銳，而我因為眼睛長時間盯著一個地方，視線變得模糊，一不小心就刺到指尖，一會兒就破了兩個口子。

就在此時，身后又傳來熟悉的聲音，需要幫忙嗎？是陸敏走過來了，我當時第一個反應就是把刺出血的手指頭藏起來，笑著回應說不用，我自己能搞定。

她見我躲躲藏藏的，讓我把手伸出去，見到我冒血的指尖，她臉一沉：“這么不小心？傷口可得包扎好，免得感染。”

她居然沒有指責我弄臟了手上的布料，我小心翼翼地問她：“敏姐，你沒有生氣？”

“生氣？工作都忙成啥樣了，哪來功夫跟你這丫頭片子生氣。”陸敏很無奈，她說我太敏感，人與人相處產生矛盾摩擦很正常，她要是因為一點小事就生氣，還怎么當得了組長。

“是我管得太寬，你們也需要彈性機制，說不定工作效率更高，所以我就干脆不圈養，選擇放養。”

那些日子，我和陸敏每天都加班到深夜，總是最晚離開廠房。

沿著黑暗的街道走著，只有街燈的微弱光亮為我們照亮前路，那個時候，我下意識地看一眼身邊的陸敏，覺得她就像街邊的路燈。每次當我陷入黑暗困境中時，她總能帶來微弱的光亮，讓我找到方向。

在一定程度上陸敏算得上女強人，然而再強的人也會有軟肋，陸敏的軟肋就是她兒子。陸敏一直是住員工宿舍，大部分人都覺得陸敏是單身，其實不是，她有個孩子叫球球，十歲了。

陸敏是優秀的管理者，但卻成不了優秀的媽媽。孩子很小的時候她和丈夫就離婚了，平常前夫帶孩子，節假日才會交由陸敏看管兒子。

元旦那天，是她帶球球的日子，但廠里臨時要趕一批貨，她必須在廠里監督。

“何慧，你帶球球去書城吧，反正他愛看書，等我忙完廠里的事情，馬上來找你們。”她讓我幫忙。

球球很聽話，一個人坐在漫畫區域認真翻閱，時而抬頭問我媽媽什么時候來。

我以為在球球面前的陸敏會溫柔一點，結果還是那樣，她看見球球盤腿坐在地上，馬上一把將他扯起來：“坐地上多冷啊，會凍感冒的。”見書放得太近又開始念叨：“你這樣看，眼睛都要看瞎了，放遠一點。”

許是被念叨煩了，球球也頂了一句：“媽媽，咱們難得見面，不要總是訓我。”我恍惚看見前陣子我與陸敏對峙的場面。當時我只覺得煩，但是細想下來，大抵出于關心，才會不厭其煩地一遍遍念叨。

結賬時，陸敏將我手里拿著的三本書一并奪了過去：“今天幫我照顧球球這么辛苦，讓姐來付賬。”也只有相處很久以后，才能明白她這些霸道的舉動，并不是為了擺闊氣，與她一個勁念叨一樣，只是表達愛的一種方式。

從書城出來，陸敏想直接帶球球去吃完飯，但是球球賴在商場不肯走，眼神一直停留在一幅電影海報上，因為接近吃飯時間，陸敏有些用力地拽著球球往外走。

“你愛吃啥就吃啥，媽買給你，電影還是下次看吧。”

球球死活不依，陸敏只得去超市買了一堆零食，既然決定看電影總不能餓肚子，然而買來的零食卻一樣都不是球球喜歡的，球球一臉不高興。

眼見著氣氛不對，我趕緊拉過球球：“來，姐姐帶你挑零食去咯。”球球的表情馬上多云轉晴，蹦跶著與我一同走進超市，我轉身時，看見陸敏無奈翻弄著零食，抬頭與我對

視的瞬間，她投來感謝的目光。

陸敏表面看起來不茍言笑、鐵面無私，但內心真正住的，應該是一個柔腸百結的溫婉人兒。

變化都是悄然發生的，就算我不去聯系曾經的同學，但總能聽到一些人的消息。我在服裝廠的第三年，很多同學們紛紛在大學生活里嶄露頭角，有的在社團中混得風生水起，有的出國了，還有不少人已在公司實習，唯獨高考落榜的我，還在人聲嘈雜的車間里，低頭做著縫紉女工。

因為太過懸殊的生存狀況，同學聚會我從來不去，但是今年來的人特別齊，很多人的消息一窩蜂炸開，朋友圈也不停地展示同學會照片。越感受他們的優秀，我越覺得自己太差勁。

那幾天我心情非常低落，陸敏看出了端倪，上班時往我這轉悠的次數多了，好幾次將出神的我給喚了回來：“何慧，專心點！要是再返工可沒人幫你忙了。”

回過神來的瞬間，真的很想哭。當曾經的伙伴們都在急速奔跑時，唯有我還像烏龜似的慢慢爬著，在車間里與線頭做斗爭。

“既然知道差距，光沮喪沒用啊，你得追上他們啊，用你自己的方式。”

看似一句隨意的勸慰，我記住了。大抵是從那時候開始，我開始將以前隨意寫的一些散文投出去，嘗試用我的方式與這個世界建立更多的聯系。

陸敏見我不加班都要去網吧寫東西太累，干脆將她的電腦搬到了我房里：“姐平時就看個電影什么的，沒啥大用處，你拿去寫稿吧。”

每次有稿子發表，最高興的是陸敏，她甚至拿著報紙上的豆腐塊到車間來朗讀，羞得我只能將頭深深埋在桌子上。

一眨眼到了年底，雖然我的技術熟練度沒有得到很大的提高，但是創作上卻有了質的飛躍，我在一個社區論壇的征文比賽上拿了一等獎，不僅有一筆不菲的獎金，論壇還邀請我去工作。

服裝廠的同事們都在為自己的生活不停忙碌著，沒人注意我要離開，只有陸敏在我提交離職報告那天，問我要不要一起吃個晚飯。晚上六點多，天黑得很徹底，我們默默地走著，忽然陸敏說：“慧慧，以后夜路可能沒人陪你走了。”

陸敏沒說過任何肉麻的話，但是臨別時的這句，卻讓我的腳步頓時停住，久久無法再移動。

我真的很慶幸，在谷底掙扎的這些年，能遇見陸敏這么溫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