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卓
前幾天,朋友聚會,大家都問我是怎么當上老師的。我開玩笑說,這是命運的“捉弄”。其實也不全是玩笑。成為一名教師,于我而言看似偶然,但回望自己的成長歷程,我覺得偶然的人生經歷,似乎在多年前已種下了“因緣”,只是當人生軌跡漸趨明朗時才顯露出來。
我是個農村的孩子。讀書不是我們唯一的出路,卻是最好的出路。可是,我小時候卻異常頑劣,不愛學習。記得上小學一年級時,我不愿上學,父親手持木棍把我趕到了學校。在學校,我經常打架鬧事,有一次還用石頭把一個同學的頭打破了,流了好多血。四年級時,有一次,語文課段老師布置我們回家抄生字。我不想做作業,于是就偷偷用蠟燭把作業本子燒掉一半,這樣自己就能少寫。第二天交作業時,我跟段老師說,晚上停電,寫作業時蠟燭倒了,燒了本子。段老師沒說什么。我為自己能蒙混過關而有點小得意。沒想到,段老師在全班同學面前表揚了我,說我點著蠟燭寫作業到深夜。我感到很意外,那是我第一次嘗到了被表揚的滋味。我至今還記得當時的情景——當老師念到我的名字時,同學們齊刷刷地向我看過來,我的心驟然緊縮起來,接著便涌起陣陣甜蜜的感覺。后來,在課堂上,我經常踴躍回答段老師的問題,而段老師也時常給我以鼓勵。慢慢地,我感到了學習的樂趣、表達的快感,以及得到老師、同學認可時的那種愉悅。那一年,我的成績上升很快,我還記得在期末考試中獲得了前未有過的好成績——全班第12名。
現在想來,我感到有些慚愧,自己欺騙了老師。但正是這種表揚滿足了一個孩子小小的虛榮心,激發他去學習,并體會到學習的樂趣。段老師只教過我一年,但自此之后,在小學、初中階段,我一直保持著對學習的熱情。如果當年沒遇到段老師,我的求學之旅很可能就提前結束了。
高中,學校的教育以高考為指揮棒,為提高效率,高一剛過,馬上就開始了文理分班。我選擇了文科班,其時,郭老師擔任我們的語文老師。郭老師不僅博學多識,而且諳熟教育教學智慧。他上課如“行云流水,任意所至”,很少受考試的局限。他經常和我們分享各種有趣的文學典故,以喚起我們對語文課堂的興趣。但最有意思的是,他喜歡在課堂上為我們讀詩。詩經《小雅·采薇》、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李白的《俠客行》等詩歌的朗誦,都曾是郭老師的拿手好戲。郭老師的聲音并不洪亮,也不具有磁性,但富有情感,在那些緊張的應試日子里,我們的課堂時常爆發出掌聲和笑聲。而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朗誦蘇軾的《蝶戀花·花褪殘紅青杏小》,“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在那個年齡,真讓人浮想聯翩。
可惜高二結束時,郭老師被學校分配去教高一,但他的授課方式,卻使我們一直保持著對語文,尤其是閱讀的興趣。在高二高三那兩年,盡管主要的學習以應試為導向,我仍然擠出時間讀完了古典四大名著中的三部(《水滸傳》來不及讀)、普希金的《上尉的女兒》、魯迅的《朝花夕拾》、黃仁宇的《赫遜河畔談中國歷史》等十來部作品,雖然難免會有點囫圇吞棗、不求甚解的意味。《上尉的女兒》還是向同學借的,它伴隨我讀完了高中、本科、研究生,如今依然安放在我的書架上。當我撫摸、翻閱它時,往昔的生活畫卷又在眼前展開……
由于對文學感興趣,高考填報志愿時,我報的都是人文學科的專業,而非熱門的經管類,最后被錄取到湘潭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大四第二學期,我順利考上廣州一所大學的研究生。在平靜的書齋里呆了這么多年,知識積累與日俱增,理解的事情卻好像越來越少了,我愈來愈覺得自己像一只“蛀書蟲”。我想,到了找一份合適的職業,換換環境的時候了。
我最初的職業理想,是成為一名記者。我曾經很羨慕那些電視臺、報社記者,他們或出口成章,或妙筆生花,不但見識廣博,還能伸張正義,啟迪民智。我很早就為這一理想做準備。研三上學期,我到一家市級電視臺實習。所在部門是一個日播類新聞節目。每天,我跟著幾個“師傅"扛著攝像機東奔西跑,搶熱點,做采訪,趕稿件,編視頻,忙得不亦樂乎!然而,隨著了解的深入,我發現這份工作的味道有些變了。為了吸引大眾眼球,媒體往往夸大事實,制造噱頭。我以為我們可以披露社會真相,為弱者仗義執言、吶喊疾呼,卻發現只是在生產著信息碎片。最后,當這家電視臺給我錄用資格時,我決定離開,因為我不想讓自己的勞動成果成為信息海洋中一朵可以被瞬間淹沒的浪花。
當時,研三上半年已快要結束。每天,我用郵件發送十幾份簡歷,只要有招聘會或宣講會一定到場。經過一段時間的奔波,我拿到了一家大型國企文秘崗位的OFFER。這家國企資產雄厚,員工薪資高,我沒多加考慮就簽了三方協議。然而,崗前實習了幾個月后,我再次選擇了離開。
我在這家國企的主要工作就是在辦公系統上做文整。整個公司文件的上傳下達由我們文秘室負責。我們要編輯校對、調整格式、印制發放、回收存檔。這家國企以基建為主要業務,我這個文科生時常看不懂文件內容,但悖謬的是,我要負責疏通文意,甚至重新改寫。原以為自己可以發揮所長,寫一些文章,可每天寫得最多的文字是"呈某某領導審批"。國企很大,分工很細,每個人只負責很小一塊,個人的能力往往無處發揮。這份職業看似專業對口,但我感受不到工作的意義。時間久了,我對自己逐漸適應工作的狀態感到很擔憂。長此以往,自己將成為固定于這架龐大機器上的一顆螺絲釘,正如我的那位同事,他碩士畢業于名牌大學管理學專業,主要工作卻是負責用印。看到他陶醉于手持印章在文件上輕輕一按時,我感到一絲惋惜。一起實習的同事,他們大多為能來到這里感到幸運,而我心里卻特別矛盾。那時已過求職旺季,想放棄這份工作,又擔心找到的其他工作更不理想,我心里很茫然。
父親母親相繼打來電話責怪我,說能在大城市找到一份安穩的工作就該知足了,不該如此胡思亂想。他們的不解讓我心里很難受。其實,任何通過合法途徑付出勞動、獲得收入的職業都值得尊重,只是我難以適應這份工作。當然,這其中還有教育的影響——經過七年文學專業的學習,“自由與主體意識”已深深印刻在心靈上,我不愿意為了舒適的小幸福而變成一顆“螺絲釘”。
有一天,我無意中看到華南師范大學附屬中學的招聘信息。此前,我從未想過要當一名教師,但華附聲名在外,招聘要求也相對寬松,沒有師范生、教師資格證以及工作經驗的限制,我抱著不妨一試的心態投遞了簡歷,沒想到進入了筆試名單。雖然綜合成績排名第4與華附擦肩而過,但試講成績名列第2,使我相信自己還有點兒當老師的天賦。以我當時的粗淺理解,教師起碼能夠掌控自己的課堂,與學生平等交往,而最關鍵的是擁有主體人格。所以,在此后,我又應聘了好幾所學校,最終被佛山一中錄取。人生之路很長,但關鍵處往往只有那么幾步,我的教師之路就是這樣在無意中開啟的。
入職以后,我才發現,教書育人比想象中要辛苦得多。工作后的第一個月,我瘦了八斤。當時自己既無教學經驗,又不是師范生出身,很多知識和技巧都要現學,所以格外吃力。當老師,不僅是個腦力活兒,還是個體力活兒。破曉時,我們到教室督促學生早讀;烈日下,我們陪著學生軍訓;暮色中,我們去宿舍了解學生思想動態;深夜里,我們常常還在伏案備課。我突然發現,教師就像老農。是啊,老農!老農雖然辛苦,但他有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地雖小,卻是自己的。開墾,播種,澆水,施肥,都由自己安排。發芽,抽穗,開花,結果,都由自己見證。學生是蘊含人性之高貴稟賦的種子,而我的班,就是我的一畝三分地,我可以充分發揮自己的才智,引導并親歷他們的心靈成長。這不是一件富有意義的事情嗎?
現在,我再沒有當初畢業時的焦慮不安,內心多了幾份平和、幾份淡然。這一年,我收獲很多。我任職的這所學校位于老城區,四周道路狹仄,破爛衰敗的居民樓扭在一起,老舊呆板的校門,坑坑洼洼的地面,嘈雜的集體宿舍……但“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先進的教育理念、深厚的文化底蘊、優秀的教師團隊、高素質的學生群體等等,使得每位老師都有一施所長的空間。在教學上,我不斷向老教師們請教,總結經驗,撰寫反思,摸索著自己的教學方法;在帶班上,我與學生真誠溝通,建立互信,用自己的言行影響著學生的成長。當你喜歡自己的工作,并且明確了解工作的意義時,每一天的日子都會有價值,每一天都在學習進步。我發現,自己找到了心之所安的地方。
那些存留在記憶里的求學經歷,往往在不知不覺中影響我們當下的抉擇。對于段老師和郭老師等師長,我一直心懷感激。我想把這份感謝傳遞下去,用自己的愛心和知識幫助每一個學生成長。若干年后,當我們垂垂老矣,定會發現所積攢的名利都會煙消云散,唯有這種默默播撒的功德熠熠生輝。
(作者單位:廣東佛山市第一中學)
責任編輯 黃佳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