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春祥
1983年的夏收季節,炎陽將稻田里的水浸得發燙,我赤著腳,一邊貓腰割稻,一邊在和讀高二的毛夏云吹牛:將來要做一個修辭學者,做修辭學教授!他雖一臉迷茫,但仍然很崇拜的樣子。嗯,他相信哥哥的,哥是他的榜樣,哥已經在大學念了好幾年了,哥已經寫了好多文章了!
大三時,我的名字已經多次變成鉛字,可都是豆腐干,豆腐干也不容易呢,恩師稼祥,每一次都會鼓勵:堅持,積累,豆腐干也會做大的!
恩師姓陸,陸稼祥,國內知名修辭學家,浙江師范大學教授。
大學一年級,按慣例,語法課上完,就是修辭。陸稼祥,我一看到這個名字,親近感立即從天邊跑過來,本家啊,大哥呢!陸師是副教授,漢語教研室主任,專門研究修辭學。那時本校只有一位正教授,副教授都不得了!
上課,一位身材如修辭般的中年人夾著教案進來了。笑容滿臉,高鼻深目,頭發修飾得一絲不茍,西裝,扣子扣滿,一張嘴,典型的浙普話。陸師1927年1月生于浙江湖州雙林鎮的墨浪河畔,吃墨水長大,蘇州中學高才生,難怪有文化。無論從哪個角度,陸師都是個風度翩翩的學者??此纳聿暮烷L相,一直有疑問,陸師是不是有少數民族血統?2008年,我去內蒙古的和林格爾縣,在博物館里,看到了一張鮮卑拓跋族融入漢民族姓氏的表,其中有“步陸狐”改姓“陸”,立即想起陸師,那精致的鷹鼻和略深的邃眼,會不會有鮮卑血統呢?
講臺上俯瞰一下,陸師開講了。陳望道,《修辭學發凡》,題旨情境。這三個詞成為我們課后議論的主要話題。陳望道,這位中國現代歷史里程碑式人物,除了第一個翻譯《共產黨宣言》外,還是著名的教育家、修辭學家,而修辭要講題旨和情境,分積極修辭和消極修辭,是他科學體系的精髓。陸師1957年畢業于復旦中文系,是陳望道的嫡傳弟子,深得望道先生的真傳。
出了課堂,嘰喳議論,“題旨情境”,就成了陸師的外號。外號里暗含了他的主要觀點:修辭,要注重研究修辭現象和外部關系,研究詞語的具體言語活動,不要把詞語和使用情景割裂開來,一個詞匯和句子,除了有詞匯意義、句法意義外,還有情景意義,有時就是情景意義支撐著整個表達。
“題旨情境”,我被陸師吸引。
一個雨夜,師院宿舍13幢,我斗膽地敲響了陸師的家門。
陸師熱情地將我迎進書房———他的修辭王國。一架架書,將不大的房間圍攏,儼然書城。書桌上,各種書籍雜志攤開排列,《辭源》,《文心雕龍》,《馬氏文通》,《修辭學發凡》,《文學評論》,《中國語文》……我的眼球,一下子被那一張張散亂的文摘卡吸引。見我對那些卡片感興趣,陸師笑容和藹,不厭其煩地講方法,我聆聽:書和雜志讀完,觀點最好做個文摘,可以引用摘,可以意思摘,還可以寫下點滴想法,有時想法就是今后創作的靈感,卡片上有年月日,哪本書第幾頁,哪本雜志第幾期,清清楚楚,日后查閱方便。另外,卡片要分類,你看,語法、修辭、文學、歷史、教育,即便修辭,也要再分細類,可以是修辭理論、修辭方法、修辭現象,修辭理論仍然可以再分小類,某某修辭家,某某觀點,中國的,外國的。一類卡片積得多了,可用牛皮筋扎緊,或者用線將它們串牢,這樣就能長久保存了。2011年6月,我在浙江圖書館文瀾講堂作閱讀講座,就專門講了陸師教給我的方法,因為,這個方法,我已經用了幾十年,即便在電子閱讀碎片化的今天,雖然很笨,仍是積累資料的好方法。
那個雨夜,幾乎改變了我的人生。
當時暗暗立志,我也要像陸師那樣,大量閱讀,不斷積累,做一個優秀的修辭學家。此后,我用了大量的課余時間,閱讀和語法修辭有關的書籍,并嘗試修辭文章的寫作。在和弟弟吹牛的時候,似乎已經相當胸有成竹了,那時,我已經研讀了數百本專業著作,積累了上千張的文摘卡,開始畢業論文的構思了。
大四時,陸師又給我們開了修辭的選修課。
除了“題旨情境”外,同學們這回又送給陸師另一個外號:“喬姆斯基”。老喬是美國麻省理工著名語言學家,語言生成學說是他的主要觀點。陸師吸收望道師和老喬的精華,中外融合,貫通成自己全新的“生成修辭學”,他從“生成”的角度,深入描寫了“從意義到言語形式”的整個過程,也就是說,他將修辭研究的緯度和深度都大大拓展,人們日常說話和作文的全過程,都是研究對象,那時,我知道,他的生成修辭學研究,國內獨一份。
臨畢業時,別人都在跑單位,我卻沉浸在畢業論文《新修辭格辨》的撰寫和修改中,我絲毫不擔心,相信自己應該有機會從事修辭專業研究的。
然而,1984年7月的畢業分配,完全粉碎了我的修辭理想,猝不及防。即便我一萬多字的畢業論文在大學學報上正式全文發表,《光明日報》上還刊發了目錄,現在也可以在文獻上檢索到,但還是被分配回了家鄉,縣城也沒留住,就如一只股票,差點跌停,跌到了一所在鄉下的縣屬高中教語文。
陸師似乎很愧疚,離開母校時,他緊握著我的手,抱歉地對我講,沒能在分配上幫到我,但又一再安慰,基層也不是壞事,修辭研究和高中語文教學可以很好地結合,你一定要有自己的理想,一定要堅持,要積累,千萬不要放棄修辭!握著陸師的暖手,我一臉的委屈,強忍著淚水點頭告別。
帶著心愛的修辭,我在偏僻的學校里蟄伏。
我在那所高中里待了七年,陸師一直不斷地指點著我的研究。他推薦我加入華東修辭學會、浙江省語言學會,推薦我去廬山修辭講習班,推薦參加華東修辭學會的多次學術會議,所有這些,都讓我的眼界和腦洞大開,他還多次邀我參加由他主編或主導的《中國歷代游記文學鑒賞辭典》、《中國文學藝術大辭典》、《修辭方式例解詞典》等辭書的編撰工作。
語文教學實踐和修辭理論結合,反而為我打開了另外一扇大門,我如魚得水。《中國語文》、《語文學習》、《中文自修》、《語文園地》等一些權威雜志,居然都被我一一攻下,《中學修辭教學多途徑試說》,一下子在全縣語文教學界引起轟動,我理所當然地成了市級教壇新秀。1993年10月,我將平時給學生課外輔導的語文讀物結集成《語文開眼界》出版,陸師毫不猶豫地撰文作序,熱情推薦。
1991年,因為諸種原因,我離開了教學崗位,但并沒有完全離開修辭,修辭之土壤,又開出了文學的花朵。
我銘記陸師的教誨,在作家作品的動態中研究修辭的生成,要時刻關注作家作品。他研究魯迅,研究郁達夫,研究郭沫若,他晚年甚至關注年輕作家徐坤的作品,2011年,我和王干、艾克拜爾、熊育群等一起在江蘇興化采風,見到了徐坤,我和她開玩笑:我導師還研究您的作品呢,先鋒派,沒想到您這么年輕!
在陸師影響下,我對19世紀的法國作家著迷,巴爾扎克、雨果、司湯達、福樓拜、莫泊桑、左拉、大小仲馬、梅里美,幾乎遍讀,也對王蒙的意識流癡迷,幾乎讀遍王蒙所有的前期作品。這些閱讀和研究,給了我很好的文學感覺鍛煉,我理解,文學是一種充分表現自己情緒的表達,就語言方式講,通常也只有兩種方式,一是直接說出來,一是用比方說出來,用比方,那就是修辭了,有夸張,有比喻,比喻還分明喻、暗喻呢!
2005年3月23日,陸師帶著數十年的病痛離去。
內疚的是,告別儀式那天,我沒能趕去見最后一面,當天要參加全國的外語職稱考試,使我抱憾終生。多么想最后看他一眼,深深地鞠上三躬,我的恩師,如兄長般的恩師,永遠感謝您!
陸師走了,一直覺得他仍在我心上。他逝世十周年,我又翻看了他贈我的許多著作,《辭格的運用》,《內外生成修辭學》,《修辭學新論》,等等等等,睹書念師,他的音容笑貌,猶在面前。修辭立其誠。陸師,字石誠,為修辭而生,懷真誠之心,發心靈之音。
稼祥老師,您在天堂,那里也有您的修辭江山,永遠的修辭!
責任編輯院蔣建偉
美術插圖院段明